一只小鸟在窗沿上呜叫。
玛丽咏睁开眼睛。
她随即感觉到腰间和大腿间的燥热。一个男人的幽灵刚飘离她的肌肤,在床衾之下,和夜梦的最后一道清烟一起消散。
玛丽咏眨了好几下眼睛。
她的乳房绷得紧紧的,头有些晕,就像是刚做了爱。她的身体还在渴求。她的臀部收紧,轻轻摆动着,寻找消失的快感。
她做梦了。梦到的是他。
杰瑞米来看她。
和她做爱。
她读到的最后几页内容又回到记忆中。
英国侦探对弗朗西斯·凯奥拉兹这个人物的推理。
他穷奢极欲,在不断寻求成功的生活中,渐渐变态。
玛丽咏的肌肉松弛下来,亢奋平息。她拉开床单,让赤裸的身体感受早晨的清新。
她需要好好洗个淋浴,让自己暖和起来,清醒过来,洗去那场夜欢留在皮肤上的咸咸的味道。
面对一杯咖啡和涂了蜂蜜的烤面包片,玛丽咏脑子里还在陪着英国侦探进行调查。
他很擅长犯罪心理,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有“猎手的头脑”。
尽管如此,玛丽咏觉得他太急着把凯奥拉兹定为杀害孩子们的凶手。
当然,杰瑞米突出讲到了这个人物的险恶一面,这自然加深他的怀疑,然而,她还是觉得太快了些。尽管他不承认,难道那真的不是一种病态妒嫉?让他有意无意地把凯奥拉兹定为最理想的罪犯?
不过,他对百万富翁内心活动的推理完全站得住脚。
玛丽咏经常和到法医研究所来的司法警察聊天。她记得与一位热衷侦探故事和犯罪学的年轻警官交谈过。他曾向她解释,三十年以来,犯罪学研究是如何取得突飞猛进,因为有了电脑、在各个国家都能查询的指纹数据库,还有科学和染色体作出的贡献,更不要说即将来临的嗅觉鉴定。如今,探案都是基于具体事实和可靠的证据。
以前,有的案件完全是凭着个人意志和“根据一系列互相吻合的因素推理证明”结的案,把这些东西搅在一起,把它们构成的不稳定的东西当作依据。凭着主观臆定把男人和女人送进监狱,有时甚至判以死刑。
以前,调查案件主要依靠证词,尤其是罪犯招供。缺了前者或后者,只有靠侦探的逻辑推理才能找出嫌疑犯。
杰瑞米就是这么干的。没有实际线索,他只有靠自己的推理才能找到罪犯,才能尽快阻止再有孩子被杀。
由于缺乏可靠的证据,他不得不仅仅凭自己的直觉和经验,集中各项事实,找出相应的作案人。
杰瑞米急急忙忙地选择了凯奥拉兹,因为,到目前为止,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或者,他有这种大侦探才有的“嗅觉”,才这么快就找到了一条出色的线索?
玛丽咏急不可待地想读下去。
“先去让脑子透透气,”她高声说道,“对你有好处。”
她套上风衣,又检查了一遍身上带着黑皮书。她已经决定,再不和这本书分开。
她醒来时听到的那只鸟还在那儿,就在她上方两米远的地方,站在墓地平台矮墙上。她不知道这是哪一种鸟。黑白两色,可能是蓝白……一只有勇气的鸟,敢于直面山上的寒冬。
你是在说一只迷失方向的鸟……它早就该飞走了。
“有人可以从它们的行为判断我们这个星球的现状。”有个男人在她背后说道。
沉稳热情的语气,那只能是裘。
玛丽咏转身向他打招呼。
“你好,玛丽咏。”
“你好。”
“当地球不行的时候,它的子孙们的行为也就会变得怪异。鸟儿不再按时迁徙,雌性动物不再哺乳自己的婴儿,有的时候,地球的肚子也会发出怒吼,给我们的文明一点颜色瞧瞧。你注意到吗,地球向来不记仇、不抱怨,它给人当头一棒,不过是发出一声警告。只有人才知道仇恨。”
“它一声警告,往往就断送成千上万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生命。”
“在我们看来是场悲剧,在脑中留下后遗症。而从生命的比例尺来看,那不过是指头轻弹了一下。人只有对与自己戚戚相关的事才会动情,对发生在眼前的事动情。一个人的死让人感到凄惨,然而,当我们谈起十六世纪时上万人的死,好像就不那么严重了。所以,如果泛泛而谈的话……一切都看衡量的比例尺。”
“我觉得你今天早晨很像个哲人。”
“因为我正好要去教堂,你碰巧这时候撞上我。”
玛丽咏的脸上一亮。
“那你和我们可爱的兄弟会有来往!”
裘把双手交叉在背后,还是那么高大威严的身影。
“错了,亲爱的。”
他扭转身子瞥了一眼耸立在身后的教区教堂。
“我早晨先去散步,然后去祈祷我们的主,就在那儿。至于修道院的弥撒,我就让给那些游客,还有那些喜欢宗教的气派和排场的人。”
玛丽咏噘了下嘴,表示被他说中了。
“不过,你或许可以赏光,今晚到我那儿晚餐,”他提议道,“我相信,我的年纪这么大,发出这种直率的邀请不至于显得鲁莽。”
玛丽咏向他绽出她最可爱的笑容。
“我能带些什么东西来?”
“噢,你在这块礁石上什么也找不到,把你的好兴致带来就行了。它比美酒更能让我们陶醉。二十点钟见。再会,玛丽咏。”
玛丽咏看着他从边门走进圣皮埃尔教堂,就往下边镇口走去。
自从她到这儿以来,她第一次惊奇地看到,有好几个游客在中世纪风格的交通要道上来来往往。今天是周末。玛丽咏来到海堤上,在圣地的脚下漫步。趁着潮水已退,她过了法尼尔,绕过加布里埃尔塔,不由想起那条谜语。她终于来到坐落在山西北处的圣沃贝尔小教堂。十一月中旬,瘦骨嶙峋的树木长满了美尔维耶下的斜坡,紧紧地挨在一起,在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从这儿看,钟楼威风凛凛,让人生怯。精雕细琢的窗户俯瞰着海湾,比一座道德灯塔更稳健,仿佛正以宗教格言的名义指点着每个人的行为,高高在上,提醒那些不听话的人应得的惩罚。
钟楼的影子正压在玛丽咏的身上。
她坐着观海,望着湿漉漉的沙子和左边远处的圩地。呆了一会儿,她这才往回走。
走过镇口广场,玛丽咏被一个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小姑娘笨嘴笨舌地道歉,让玛丽咏突然心中高兴。小家伙不到十岁,红框眼镜被撞歪了。玛丽咏蹲下身,帮她把眼镜扶正,又作了个斗鸡眼,小姑娘爽快地对着她笑起来。她的父母就跟在后面,看着她们两人的这一幕,玛丽咏从他们面前走过,打了个招呼。
她的心中忽然翻腾起来,呼吸进去的空气有股苦味。苦从何来?她的处境、她的孤寂、她的独身、她的年龄。和一个孩子的这番短暂交流,让她的心中得到抚慰,同时也更残酷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现状。
玛丽咏平时避免去想这些事,多想也没有什么结果,没有什么好结果。
六七个游客坐在普拉妈妈饭店的桌子前,这种生命迹象的新鲜感让玛丽咏得到灵感,她走进饭店,坐到这些新面孔边上。她点了一份饭店出名的摊鸡蛋,津津有味地听着周围平淡无奇的谈话。
她一共喝了四杯茶,两份苹果饼,享受这段轻松时刻,一直坐到下午。当她走出饭店上了格朗德街时,正碰上说话声音悦耳的年轻修女,加布里埃拉修女。她们闲聊了几分钟,然后,玛丽咏自告奋勇地要帮她完成任务,贴招贴。招贴上通知,有场交响音乐会将于星期一晚上在修道院里举行。得到这个消息,玛丽咏既惊讶又高兴,这样,她至少可以消磨掉一个晚上。
一天将近结束的时候,玛丽咏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她一边泡着热水浴,一边听着从底楼音响里传上来的音乐。
到要选择赴晚餐的服装打扮时,她犹豫起来。她没有很多挑选余地,衣服大多留在巴黎。既不能穿得太庄重让裘感到不自在,又不能太随意显得怠慢。她最终决定:黑色西裤,高领针织套衫——这件很昂贵的上衣是她在一个喝醉酒乱花钱的晚上买的,再加一件极普通的羊毛背心。镜子里是一个美丽依旧的女子,皮肤柔和,面部保养良好,身材诱人。
如果再这样吃下去,可就好景不长喽……
一个善于照顾自己的女人。
一个接近四十岁的女人……
独身女人。
她咬了一下嘴唇。
金发中的几缕白发非但没有什么不协调,相反让她显得独具风格,几乎有种异国情调,与她响亮的笑声和机灵的表情非常相称。
玛丽咏拿起一支发卡,抓起头发在颈上弯了个髻。略施薄妆,她觉得一切就绪。
就像是去赴情人的约会。
和一个至少有八十岁的男人……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不过,有时,为了能让自己觉得美丽,任何借口都是好的……
二十点整,她敲响了裘的家门。
老人特意穿了套米色西服,一件领子浆洗过的衬衣,衬衣领里扎着根酒红色围巾。不过,他没有刮去大胡子。
她递给他一瓶红葡萄酒。
“我在柜子里找到的,兄弟会为我那些绝望的夜晚准备的礼物,”她开玩笑道,“以防万一,如果我的好兴致让我们失望的话……”
他接过酒,把她让进屋。
“我希望你的胃口很好,”他预先说道,“我相信,尽管那么多年了,我还是掌握不好分量,我做的菜可以招待一个营的人!”
玛丽咏发现他为晚餐拿出了精致的瓷器餐具,摆在刺绣桌布上。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晚上。”他跟随她的目光,解释道,“请坐。”
没有金酒,玛丽咏要了一杯伏特加。
一盘国际象棋占据了客厅矮几的一部分,棋子摆在棋盘上,一局未完的样子。
“你下棋吗?”裘问道。
“我真希望如此,不过,我怕我的水平太差。”
“那该试试!我在这里缺对手。”
“今天的对手是谁?”
裘搓着双手。
“格莱格瓦,贝阿特利斯的儿子。真是一个出色的棋手。”
“他?我看不出他会下棋……”
“事实上,这是个好小伙子。我怕,他在山上会日渐消沉。他需要活力,需要有男性在他左右,这一点,我想我不会弄错。”
玛丽咏审视着老人的脸。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几乎流露出悲伤。
“你很喜欢他,对吗?”
裘点点头。
“格莱格瓦?他经常来和我下棋,我们什么都谈。这个孩子需要个父亲。他和他母亲两个人,生活在这个远离一切的地方,很不容易。这里是贝阿特利斯为自己作的选择,是她的个人心愿。格莱格瓦对付孤独却不怎么在行。”
裘直起身,又恢复了愉悦的样子。
“走,我们去吃饭。”
他为两人准备了扇贝。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开玩笑说,生活在这么个小镇子上,大家不可能有秘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一切。
“陷阱就在这儿,”玛丽咏反驳道,“在这儿,在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可以把沉重的过去埋藏起来,戴上一幅面具,这种面具,只要稍微花点时间就可以造得惟妙惟肖。正是因为大家都以为知道别人的一切,秘密就可以埋得更深。”
裘咧嘴一笑,整个脸都被照亮了。
“我看你开始摸透圣米歇尔山的性格了。”他骄傲地说道。
“那是小社团的性格,也是岛民性格。我和贝阿特利斯已经谈论过。”
他竖起食指,表示他明白这种推理的源头。
鲈鱼、自制土豆泥配上大葱,他们一边吃,一边加深互相的了解,话题越扯越远,慢慢谈到彼此的个人情况。裘告诉玛丽咏他一直是独身后,又让她谈谈自己。吃着菜,葡萄酒瓶一点点倒空了,玛丽咏觉得酒力上来了。一种快活感渐渐在体内弥漫,她觉得和老人在一起很惬意,晚餐又非常可口,她终于心甘情愿地沉醉了。
她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太“直露”,太苛刻,永远不觉得满足的女人。一段认真的感情交往刚开个头,她就会挑剔出伴侣的缺点,然后就只看到这些缺点,迫不及待地把两人的关系作了断。在工作中,她不够合群,对同事都不太欣赏。总之,她有点像是在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有两三个女“朋友”,当她们能摆脱丈夫或安置好孩子的时候,偶尔和她们出去玩……她差点儿提起杰瑞米·麦特森,拿她自己和他作比较。她险些脱口而出,还好,她还是避免了这个闪失。
吃甜点的时候,裘对他认识的兄弟会成员作了一番描绘,他们听起来都不是很值得恭维。纪尔修士是他偏爱的攻击目标,这个鹰脸男人就是只老鹰,裘觉得,他比当今白宫的主人更可怕,他爱操纵人,自从他的晋升幻想被打破后——因为上头看透他是野心多于信仰——又变得更加恶毒。他剩下的唯一快乐就是对兄弟会的成员耀武扬威。
塞尔吉修士也没什么好的,照裘看来,他简直就是黑手党的教父,对信徒监视有加,他是出名的专横,对人过分严格。裘和他一直互相保持距离,因为,裘和原来的那位兄弟会负责人感情深厚,可是那人大约十年前离开了圣米歇尔山。
裘接着又描述克里斯托弗修士——玛丽咏称他为“贫血修士”——裘把他说成是神神道道的大猫头鹰。他说,如果哪天发现克里斯托弗修士浑身布满神秘刺青,正在祷祝魔鬼的名字的话,他绝不会吃惊。这话把玛丽咏逗笑了。克里斯托弗修士看上去太和善,所以不会太真诚。
吕西修女是与她形影不离的纪尔修士的女性翻版,狡猾阴险。
“干涸的心”,这是裘用来形容她的,玛丽咏一时想到,他的这番话是否隐藏着某个秘密,他们是否曾经有过共同的往事。她想象着裘和吕西修女之间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故事,纪尔修士则妒嫉地在一边看着,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两人至今还互相耿耿于怀。
裘承认,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达勉修士,他最近才进了兄弟会。
除此之外,“他脸上明摆着一副傻子样的老实相”。他讲到安娜修女,玛丽咏与她最接近,他把她说成善良聪明的女人,一个值得信赖的女人。至于剩下的那几个,加埃尔修士、加布里埃拉和阿嘉特修女,他们在他眼里只是些“充满希望和许诺的年轻修士”。
这些心里话让玛丽咏对他不由得充满了信赖,于是向主人透露,她给每个人都起了外号,裘听到“走错路修士”等等,忍俊不禁。
又听说自己没外号,他感到欣慰。
差不多十一点时,玛丽咏脚步有些蹒跚地回到家,告别前,她答应,不久再来看他,大家一起再好好说笑。
她心情愉快地躺下,两眼发光。
入睡前,醉意之间,读日记的欲望又油然而生。她下楼从风衣里取出日记,再急忙跑上楼,钻到温暖的床上。
不一会儿,只剩下床头的夜灯还亮着,刚打开日记不到五秒钟,一道闪电照亮了窗外的墓地。
雨点犹犹豫豫地、滴滴答答地开始落下来。
玛丽咏在床上坐稳了,接着上次往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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