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实地验证,就是对于刑事案件在法庭以外,进行证据调查。就是说,是以审判官根据自己的感觉检验物体的形状或性质以及现象得到证据资料为目的。验证的结果一写入验证调查报告书中就产生证据效力。法院除三个审判官参加外,还配有记录官以及事务官各一名同行,其原因也就在此。
检察官一般是一个人参加。被告上田宏在看守看押下坐拘留所汽车去。菊地律师由世田谷自家坐火车到厚木,然后乘出租小汽车去。宫内乘火车到长后站下车,再坐公共汽车去。另外,还有来自大和警察署的一名警察,他是最初完成实况调查报告的人,他和尸体的发现者、作案时间内跟被告人见过面的大村吾一老人也一同奔赴现场。这样,在预定时间即十月二十四日午后两点钟,在金田镇晒泽上方的丘陵地便会集了有关人员,计十二人。
选定这个时间是为了大体上跟六月二十八日午后四点半的情况相一致。因为不象松川案件那样是在半夜作的案,所以没有必要连晚上时间计算在内。大体上是按日落的时间选定时间的。
四个月以来,自然景观完全改变了。当时曾经是枝叶繁茂、在灿烂阳光下万物发出耀眼的光亮的岗梁上,现在已进入晚秋的景象了。
林中已是落叶缤纷,四野一片空旷之感。太阳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沉静地照射着红色和褐色占优势的大地。
在尽收眼底的相模川流域,除了工厂别无他物。设计得象玩具似的白色建筑物,排列得整齐美观,在秋阳的照耀下格外生辉。对面,甲斐、丹泽、箱根等群山相连,随着太阳西移,逐渐抹上一层浓浓的阴影。
这一带为多摩川的右岸,从八王子经登户、鹤川、町田,南面是大船、藤泽,西面以多摩丘陵为界。由于面临着相模川流域绵延八公里的丘陵连成一条直线,所以,有的乡土史学家效仿“多摩横山”的叫法,称之为“相模横山”。
古时,相模川流域称之为相模国。在海老名一带有国府和国府尼寺等历史遗迹。就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由于战后经济的发展和东京都的膨胀,一部分成为住宅城市,大部分却正在变成工厂区或者是说工业区。
验证是从发现初子尸体的地点,即大村吾一的私有杉树林开始。一行十二人从晒泽往下走一百米左右之后,便顺着左方稻田埂向前走去。他们的向导便是尸体发现者和杉树林的所有者大村吾一。
“请注意脚下,别滑倒。”
大村不断地提醒特从横滨来的这些非同一般的人物,以十分关心的态度领着他们走在收割完毕、尽是黑土的田埂上。
杉树林在四周一带树叶发红了的杂木林中间,一直到悬崖边,都是呈深绿色。
杉树林中没有路,脚一踏上去,暄腾腾的直往下陷。他们一行十多人踩着朽枝败叶前行。主任审判官野口左手拿着警察官写的实地见闻调查报告书,一边跟周围地形比较一边走着。
初子尸体所在的位置是处于进杉树林约五十米远的、接近一个悬崖的稍洼一些的地方。因为悬崖上面的路几乎不大有人走,所以,尸体四天了也没有发现,但从跟悬崖的关系来看,可以确定是从悬崖上自然滑落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作为审判官,最敏感的、应当看的,不是在这儿。从这儿开始验证的是构成犯罪的重要物体一尸体,换句话说,这是个形式而已。
尸体第一个目睹者现在已不是大村吾一,而是案件发生后从崖上往下看的宫内。现在,他好象有点见不得人,尾随在人们的后头。不愿意露面,样子十分难看,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你从悬崖上往下看时,尸体就是在这儿吗?”
听到审判官的问话,宫内才走近现场。他比较清楚地回答说道:“是的,就是这儿。”
大村老人用平静的语调把自己因厚木木材店的订货而来到山林看一下树木情况时,走哪条路才发现初子尸体的,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一行从杉树林走出来的时候,在晒泽北山根底下的村道上,出现了二十几个人左右的身影,他们是花井先生和良子等一些家属和金田镇的一些人。家属是在前次公判那天知道今天实地验证的,其他人知道今天实地验证是从派出所巡查那里听说的。
因为没有禁止围观实地验证人的法律,所以,他们就把在十月的晴空下在野地里活动着的穿着西装革履的审判官们远远地围在中间,稀奇地观赏着。但不大一会儿,他们又似乎觉得这些官员们的行动没趣味儿,就零零星星地逐渐地几乎走光了。最后只剩下花井先生和家属们。
大村老人在晒泽途中,指点着自己与上田宏对面走过的地点,然后,以跟当时同样的速度走完了向岗顶的一百米的距离。虽说上年纪了,但大村的脚步,比人们预料的要快,到达岗顶还不足两分钟。之后,又确认了等初子的时间为十分钟。再加上直到断了念不等、下了晒泽的时间,总共大约化了二十五分钟左右。
最后,大村说,他当然没有发现宫内隐蔽在树荫下。至此,大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你辛苦了。可以回去了。”
听到谷本审判长的话,大村虽然有解放之感,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就地加入了花井和家属们一伙儿,参观验证实况。
一行很快就要来到杀人现场。这是一个从晒泽下岗口沿着狭窄的崖上小路向南走约五十米远的地方。右边是茂密的茅草连接着悬崖,崖下的树林的树梢与崖石相触;左边是一片菜地,到十二月份才能起的胡萝卜嫩叶葱葱,一直延到五十米远。这里再往前,就是宫内隐蔽的树林。
这里虽人迹稀少,但视野宽广,并不象检察官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偏僻的地方。菊地辩护人终于使审判长认识到这一点,因此很高兴,因为这就可证明,被告人并不是要想谋害被害人。
菜地南北很长,向南走三百米左右远,隔一个杂树林就是新建的高尔夫球场。大村的杉树林的尽头,可以看见甲斐、丹泽峰峦相连的群山。
“初子停住的地点在哪儿?”审判长催促宫内。
“在这儿。正好在这棵树前,她猛回过头来,好象瞪着上田宏的。”宫内洋洋得意地站在那儿模仿起来。
这时,地方报纸的记者把摄影班的学员带到了现场。由于宫内开始模仿当时初子的动作,匆忙靠前要照相,但由于被告人上田宏也在,当然就未照成。
记录官跟记者商定:验证结束后,审判官和检察官站在现场,由记者给照张相。
“于是,初子大致是这样抱住上田宏的。”宫内又得意地一人扮演二人角色。谷本审判长只是插问道:“原来是这样”或“后来呢?”等这样的话语,让宫内随意去模仿。
这一期间,野口候补审判官左手拿着实地调查报告书一边把宫内提出的现场和报告书中记载的现场位置比较着。矢野候补审判官则按照谷本审判长的指示,去宫内曾经藏身之处的樫树下,核实与现场的距离和由那看现场的情况。
林中的树叶都落了,所以,看现场是没有遮掩的。而且,可以微微听到那里传来的话声。但必须考虑到秋天的空气澄清,传音好,同时也须考虑风向对声音的影响。所以,此时的情况并不一定跟当时的情况完全一致。
宫内所说的那片拽进尸体的草丛现在已开始变黄。从那儿到悬崖距离是否象宫内所说有四、五米?那儿是否在尸体发现时的位置的正上方?这些都经过了核实。其结果跟证词大体一致。
从总的看,宫内的证词是相当可信的,这一点已渐渐地清楚了。谷本审判长把脸转向上田宏,问道:
“被告人认为这个证人的话怎样?”
审判长一双大眼睛里,迸射出似乎能看穿人心的锐利目光。面对着这锐利的目光,被告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道:
“经这么一说,我觉得好象是初子扑向我的。但是,其情节我记不起来了。”
但是,在检察厅对上田宏的调查报告中,这一段情节却是相当详细的:
“而且,他想也只有把她干掉,于是,对准她的左胸部就是猛刺一刀。他知道,这一刀可能会置对方于死地。”
但是,上田宏在公判法庭上否认这一点。宫内的证词在这一点上无疑对上田宏是有利的。谷本审判长虽然继续慎重认真地注视着上田宏的表情,但并没有做进一步的追问。对被告人的讯问,这是审判的重要阶段,原则上在法庭进行。这时只不过是听听被告对宫内证人的说明的意见。但实际也是一种调查,所以,如果深究,就会被看做是违背审判的公正。
一行数人向宫内曾窥视作案现场的树林走去。矢野早在那儿,他正在笔记本上记着与现场的距离。
宫内来到曾经藏身的一棵树的后面,以当时的姿势站在那里。
谷本审判长听取了矢野的汇报以后,问宫内:
“你说当时没有听到话声,这不有些奇怪吗?现在是西北风,风是朝那方向这吹,都能听见,而那时是六月份,是刮西南风,风是朝这边吹,怎么能听不见呢?”
“不,我只是说听不清楚,话声是听见了。”
“在法庭上你可是说什么也没有听到。”
“初子倒下时,没有发出叫声和呻吟声吗?”
宫内似乎想了半天后说道:
“什么也没有听见。”
宫内的证词言外之意是说,当时事态还没有发展到必须跳出上前阻止的程度。
时间正好是四点,即:离日落还有大约二小时,这正好跟六月二十八日午后五点这个时间一致。太阳的高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可以认为这个期间的亮度跟当时的亮度一样。
太阳光还仍然温暖地照耀着田地和树木,给大地带来了斑斑阴影,又一次使人感到当时白昼的惨剧。
一行数人又来到金田镇公民馆。菊地辩护人和冈部检察官対宫内的讯问预定在这里进行。虽然讯问在野外进行也可以,但考虑到要写调查报告,故选择了公民馆。
公民馆是战争中建造起来的,木造,涂有油漆,是二层小楼,面临镇内的主要大街,位于镇的中心。跟随在一行人后头观看的金田镇的人又开始增多。
金田镇的公民馆是在战争中或战后物资不足时期,即农具和肥料成为金田镇里的人大问题的时期,举行会议最多的地点,但是随着最近物资的丰富,由于卖地有钱人的增加,利用价值减少了。
战争中,在乡军人会在此定期举行会议。战后镇里年轻人也常常在此举行会议。但是,在沿海茅个崎、平塚等工厂工作的人增加以后,这些人被各厂工会组织所吸收,这样,就渐渐地不在这里开会了。原来借电影机在礼堂放映电影,但最近多是作为电影欣赏会包公共汽车到厚木电影院看了。
现在的公民馆主要是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寡妇等妇女集会的场所。因此,这次讯问证人选择公民馆这样一个地点,作为公民馆来说是一件大事情。
公民馆的工作人员对于一行十二人的到来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又是为他们准备茶水,又是阻止围在建筑物周围扒窗窥看的镇里的人。
十五个草垫子大小的客厅进去近十个人就显得满满的,由于省略了讯问的一套形式,所以,三个审判官只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剩下的人便各自坐在桌前或靠墙壁的椅子上。
也正因为这样,室内便产生了法庭上所没有的那种轻松气氛。宫内在照例宣过誓词以后,谷本审判长说道:
“那么,请辩护人开始讯问。”
菊地站起来,他隔着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宫内的脸儿,开始讯问道:
“首先,从犯罪情况看,我想弄清楚。你刚才模仿了初子扑向上田宏的动作,这是真的吗?”
“嗯。我是按照我见到的情况模仿的。”宫内坐着回答。
“好。可是——我这是问你个人的意见——你在表演中,似乎是在倒下来的同时,上田宏手中的刀只是故意或偶然地刺进初子的胸中,关于这一点是怎么回事?”
宫内没有立即回答。他好象求援似地望着冈部检察官。
宫内在此以前的公判日曾接受过冈部的讯问。冈部就他为什么明明目睹过犯罪现场而至今不说的问题,问了足足有二个小时。
虽说是检察官,但不管三七二十一想维持原公诉不是能耐,而必须具有发现真相的热情。但他通过利用中午午休时间三十分钟和闭庭后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对证人的讯问,已判断出证人只是目睹了犯罪现场而没参与犯罪这一事实。他认为:由于菊地的破坏性战术,也只是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被害者扑向上田宏也好,故意或偶然也罢,都属于宫内的个人意思,没有什么重要意义。冈部检察官对于宫内的求援的目光假装不知,其原因就在这里。
冈部曾经教过宫内回答讯问的要领。但是,由于在法庭多次被菊地追究得狼狈不堪,满头冒汗,所以,菊地一讯问时,他似乎相当紧张。他小声回答说道:
“你问我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真的。”
“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吧?”菊地叮问说,“你看见了犯罪场面了,对吧。好,我这样问你吧。初子一扑向上田宏就马上倒下了吧?”
“是的。她好象扶在上田宏身体上,呲蹓蹓地倒在上田宏脚下,然后就伸腿放倒了。”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吗?”
“是的。后来,上田宏马上离开那里,但又返回去了,把初子尸体拽向草丛那边。”
“是真的马上吗?在离开之前,没蹲在被害人身旁,进行护理什么的?”
“这怎么说好呢?离我远,又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不能明确地保证说护理了。”宫内有点不怀好意地回答说。
“被告是在草丛中蹲过吗?”
“不,没有蹲过。”
“真的吗?”
“真的。那儿草不太深,只到上田宏的膝盖,膝盖以上全看得见。”
宫内的回答也许是看到现场的杂草不太茂盛临时回忆起来的。实地验证在往往象这样帮助证人回忆的同时,也会导致错误的方向。
“奇怪呀。被告人说他摸过被害人的脉,确认初子是死了呢。”
“怎么?总之,就我所见到的,被告没有蹲下过。”
宫内有意坚持这是毫无疑义的。这也是过去菊地对他严厉讯问所引起的反效果。
菊地看了一会儿宫内的脸儿,突然结束了讯问说道:
“完了。”说完便把脸转向谷本审判长,低下了头,其态度是:讯问了多次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只好让审判长判断了。
“在这里我从证人那里得到了新的供述材料。”冈部检察官一边拿出横格纸一边说,“如果辩护一方同意,我想申请作为证据,改变今天的讯问,不知同意不?”
冈部这份材料当然是前一次公判日利用午休和闭庭后的时间得到的。
作为冈部检察官来说,即使辩护人不同意,也必须讯问。他提出这个问题,是趁着审判官走累了也许会同意这样的机会提出的。
作为菊地辩护人来说,既然宫内不想证实上田宏护理过初子,也无法再深入追问,一切只好参考被害人的刺伤位置以及解剖情况来决定了。鉴定人已预定今后被叫到法庭上讯问。但作为辩护人一方,提出无理的主张,以鉴定人的证词加以掩盖是拙劣的。因此,采取让审判官去判断的立场是明智的。他感到自己对从宫内嘴里得到初子扑向上田宏这一证词应当满意了。他说道:
“请让我拜读一下。”
说完从冈部检察官手里接过宫内的供述材料,翻阅着。实际上,他开始就打算同意。
在此以前的那次公判,菊地就知道检察官利用午休时间把宫内叫到检察官室一事,因此,也推测出会有这样的材料。他只看到上面有初子先赴现场和她首先扑向上田宏这一记载,便马上回答冈部说道:
“同意。”
之后,谷本审判长进行了两、三点补充性的讯问,这里用不着详细记述。
这里,如果把实地验证详述一番的话,这本身就是一篇短篇小说。
关于尸体的位置、形状等,笔者在此以前也省略了。这些情况虽然往往可作为推理小说的材料加以描写,但本来也绝不是有趣味的。写实地见闻报告是司法警察人员的必备业务的第一步。这种报告极其详细,而且具有客观性,一般人是完全没有必要读它的。
为了迎合现代人病态的好奇之心,有人把这些警察记录加以整理作为小说和报道拿去发表。但是,关于犯罪的实际情况却并不能给人以正确的印象。而且,如果根据这些东西对公判进行批判也是很危险的。因此,笔者在这一点上自认为是注意避免了的。
在律师之间有一种所谓的“情理”的说法。这是从专家的经验中自然产生出来的语言,没有严格的定义。这种语言一般用于这种场合,如:“这是一件不合情理的案子”,“情理不合,不能接受”等。
即使未必合乎情理,对于被告人的行为或者辩解能够说得通,这就是一件合情理的案件。别说蹩脚的律师,就是一个富有才干的、热情的律师只要不掌握这个“情理”,也是无能为力的。律师的工作必须是发现就连被告也没有发现的情理,并在与其有关连的问题,理出其证。
关于上田宏的案件也是如此,菊地律师之所以敢接手这个案子,正因为是他直观地认为,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案子。但是,尽管他针对检察官的“谋杀”这一主张提出了“伤害致死”的“情理”,也还是有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的。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是真的就只是因为初子要把他使良子怀孕一事告诉父亲就具有了杀意吗?作为偶然事故的话,有以下四个难点:
一、为什么上田宏把初子带到无人场所?
二、上田宏何时举起了刀子?
三、为什么上田宏没有护理初子,把尸体掩盖起来?
四、上田宏为什么没有自首?
其中第一个问题由于宫内的证词不存在了,但还剩下三个问题。对此,菊地无疑是要致力克服的。一般来说,如果能够立证出在上田宏和初子之间上田宏思想感情异常紧张的话,那么,这些难点就会一举解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审判官补充讯问结束后,按顺序来说,虽然是不应当的,但菊地律师还是得到了对宫内进行特别讯问的允许。
“我问一下。初子曾对你说过她‘想死’了吗?”
宫内因刚结束了讯问,正在松一口气。听到菊地的讯问有些困惑不解,假装考虑的样子,回答说道:
“这个,不记得了。”
“初子在与你的关系上感到了绝望;按你的说法,她喜欢上田宏,忌妒他和良子的关系!另外,饮食店经营上也不顺心。所以,她是不是厌世了呢?”
“我不知道。总之,‘想死’这句话我是没有听到过。”
“我问的就是这些。”菊地把脸转向审判长那方说。
至此,这一天的实地验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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