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班后,我一进门就知道有点儿不对劲儿。有人进过我家。
门锁好好的,窗户没有被撬开,也没有发现任何毁坏物品的迹象,可我就是知道有人进来过。你可以把这叫作第六感,或者别的什么。也许我嗅到了来人在我房间的空气中留下的信息素,要不就是我那把拉兹男孩躺椅周围的气氛被人搅乱了。
这似乎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这里是迈阿密。每天都有人回到家里,发现电视机不见了,珠宝和电子产品被盗了,家里被人砸了个稀巴烂,财产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养的母狗怀孕了。可我这件事与众不同。就在我迅速地查看公寓的同时,我知道家里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结果被我猜对了。什么也没少,但是多了一样什么东西。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多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估计是某种人工引发的反射促使我先检查那些显而易见的物品。在正常情况下,强盗光临你的家,就一定会拿走你家里的东西:玩具、珠宝、私人遗物、剩下的几块巧克力饼干。于是,我先检查这些东西。
但是我所有的物品都原封未动。电脑、音响、电视机、录像机都在原地,就连那些珍贵的显微镜载玻片也好端端地搁在书架上,每一块上面干涸的血迹依然如故。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离开前的那个样子。
接着我检查较为隐秘的地方,卧室、卫生间、药品柜。一切都保持原样,但是每一件物品周围的空气中都充斥着一种感觉:这些东西被人检查过、触摸过、移动过——只是此人的动作极其轻微,连物品上面的灰尘颗粒都不曾拂动。
我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环顾四周,突然感到有点儿不妙。我敢肯定有人进来过,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人对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此感兴趣,闯进寒舍却不动一丝一毫呢?垃圾桶里那堆旧报纸好像偏左了点儿——可那是不是我的想象呢?会不会是空调的微风吹的呢?没有任何异样,什么痕迹也没有。
那人到底为什么闯进我的公寓?我的公寓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这一点我敢打包票。这是我营造哈里形象的一个组成部分。与人交往,举止适度,宁可让人觉得自己有点儿呆板。会引起别人议论的事情千万别去做,不要收藏任何引人注目的物品。我就是这么干的。除了一套音响和一台电脑之外,我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而隔壁邻居家里有好多更令人垂涎的目标。
不管怎么说吧,为什么这人闯进来却不拿走任何东西,不干任何事情,不留下任何痕迹呢?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对这件事进行各种想象。这肯定是由烦躁不安引起的幻觉。是缺乏睡眠、过分担心德博拉事业上的挫折而引起的一种症状,是可怜的德克斯特堕落到水深火热之中的一种迹象,是从反社会者变成精神变态者的一种毫无痛苦的过渡。在迈阿密,如果你假设自己被无名的仇敌所包围,那也不一定表明你精神失常——但如果你的行为与社会格格不入,那才是精神失常呢。总有一天,他们非得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不可。
可是这种感觉十分强烈。我极力摆脱。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做了一次深呼吸,极力让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但是愉快的想法不肯光临。我摇摇头,走进厨房喝水。
这下子可找着了。
我站在冰箱前面看着,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反正就这么傻乎乎地瞪着。
一个芭比娃娃的脑袋挂在冰箱上,一块热带水果形状的磁贴将芭比娃娃的头发夹在冰箱门上。我不记得这是不是自己干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买过芭比娃娃。要是买了这样的东西,按理我是记得的。
我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塑料脑袋。这玩意儿轻轻地转动着,碰在冰箱门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转了四十五度之后,芭比娃娃警觉地昂起头来看着我,那种兴致盎然的神气劲儿活像一条柯利牧羊犬。我也看了它一眼。
我打开冰箱门,只见里面芭比娃娃的躯干小心翼翼地躺在上层的一个格子里。双腿和双手被扯了下来,躯干从腰部折成两半。这些身体碎片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整齐地堆放在一块儿,用一条彩带捆绑着。芭比娃娃的一只小手上攥着一样东西,是一面小巧玲珑的芭比镜。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把冰箱门关上。我很想躺在地板上,让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过,最后我还是伸出小指弹了一下芭比娃娃的脑袋。那玩意儿撞在冰箱门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哇,我又有了一个业余爱好。
我让那个芭比娃娃就那样挂在那儿,自己转身走进客厅,坐到椅子上,屁股深深地陷到垫子里,然后合上眼睛。我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烦躁、愤怒、害怕,应该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内心应该充满偏执狂的敌意和正义的愤怒。但是,这些感觉全然没有。相反,我觉得——除了有点儿神志不清之外,也许很焦虑,要不,就是高度的兴奋?
至于谁闯进了我的公寓,这一点几乎是无法知晓的。除非我能轻信这样一个假设: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无意中把我的公寓当作一个理想的场所,来炫耀他这个被砍了脑袋的芭比娃娃。
不。来造访我的是那位我最喜欢的艺术家。他是怎么找到我的,这并不重要。那天晚上在堤道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记下我的车牌号。他藏在加油站后面有足够的时间监视我。然后只要是稍有电脑常识的人,就可以通过车牌号找到我的住址。找到住址后,就可以轻易地溜进来,细心地四处瞧一瞧,然后留下一个信息。
他留下的信息是,被砍下的脑袋吊在那里,尸体残肢却堆放在冰箱的格子里,还有那面鬼镜子。联想到此人对我公寓里的其他物品毫无兴趣,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想告诉我什么?
他可以留下一样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留下。他可以将一柄血淋淋的屠刀刺穿牛的心脏,然后扎进我的地毯里。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留下芭比娃娃呢?芭比娃娃代表他上一次肢解的尸体,这一点是明摆着的,可他干吗要告诉我这个呢?难道与更花哨的东西相比,芭比娃娃更阴森可怖?要不就是更温和一些?他是想说“我在监视你,我要逮住你”吗?
要不,他是说:“咳!想玩一玩吗?”
我是想玩一玩。我的确想玩一玩。
但是那面镜子又怎么解释呢?这次他加上一面镜子,其意义就远远不只是那辆货车和我们俩在堤道上的追逐了,而要比那深远得多。我能想到的意义只是:“瞧瞧你自己。”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明明是想看看凶手,我干吗要看自己呀?所以这面镜子的意义我目前还没有弄懂。我甚至都无法肯定这面镜子是否有任何意义。它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我不愿意相信这个高雅的艺术家会创造出毫无意义的作品来,但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他要传达的是某种非常隐秘、非常混乱、非常阴森的信息。这就没法儿知晓了。
我做出了正常人的选择,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不会把发生的事情向上级汇报。再说了,汇报什么呢?没有丢失任何东西。除了说“呵,马修斯局长,我想告诉您,很显然有人闯进了我的公寓,在我的冰箱里留下了一个芭比娃娃”之外,我没有任何情况可以向上级汇报。
如果我真的这样向上级汇报,听上去还很有道理,那么肯定会引起警察局的重视。没准儿多克斯警官会亲自调查,最后得意地露几手绝招,进行无拘无束的审问。没准儿他们会简单地把我跟可怜的德博拉一道列入“因智力缺陷而无法操作”的名单,因为这个案子已经正式结案了。即使没有结案,也跟芭比娃娃扯不上关系。
是的,没有任何可汇报的情况,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东西。我打算也不告诉德博拉,如果她知道了会责怪我,那就让她责怪去吧。由于某些我无法解释的原因,我决定把这当作个人的秘密,谁也不告诉。这样一来,我接近来访者的机会就更大了。而接近他的目的当然是将他绳之以法。
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甚至有点儿飘飘然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会是什么,但我在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应付一切的准备。这种感觉伴随了我整整一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在上班时间里,我写好了一份实验室报告,安慰了德博拉几句,偷吃了文斯·增冈的一个炸面包圈。这种感觉又伴随我驱车穿行在夜晚的车流中,这时司机都把轧死人当作一件开心事,而我则处于一种禅定状态,能够应付任何惊吓。
起码,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我回到家,靠在椅子上放松自己的情绪和身体,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只管做深呼吸,不去理睬它。我想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再说了,我安了一个五十美元的电话留言机,总得让它派上用场啊。
电话铃的第二声响起。我闭着眼睛。吸气,放松,老兄。第三声响起。呼气。留言机咔嗒一响,开始播放我那段温文尔雅的录音:
“您好,我这会儿不在家,请您在听到响声后留言,我会及时给您回话。谢谢。”
这段话的声调真是太妙了。听上去很有人情味儿,我为此感到自豪。我又吸了一口气,听着留言机发出有节奏的信号声。
“喂,是我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德博拉。我感到一只眼的眼皮烦躁地跳个没完。为什么这么多人留言的时候都以“是我呀”开头呢?当然是你喽,这个我们都知道。可是你他妈的是谁呀?对我来说,给我打电话的人屈指可数。我知道不是德博拉。听上去也不像拉戈塔,尽管她很可能有事找我。那么剩下的只有——
丽塔吗?
“嗯,对不起,我……”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好了,德克斯特,对不起。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的,结果你没打,所以我就……”又是一声长叹,“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想跟你聊聊。因为我意识到……我……天哪!你能……嗯……给我回话吗?如果……你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真的是丽塔吗?
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对不起,如果……”很长的一次停顿。两次呼吸。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又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呼出来。“德克斯特,请你给我打个电话。只是……”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一声叹息。接着电话挂了。
我一生中有好多次觉得自己丢失了某种东西。每个人都把一种困惑时刻带在身边但又从不去想它,而我丢失的就是这种困惑的核心部分。对此我通常并不在乎,因为绝大多数时候那只不过是人性中一种愚不可及的东西,就像橄榄球比赛中内场腾空球的规则,或者初次约会时不做爱一样。
但是也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缺乏平常人的智慧和普通的常识,而这些常识是人类深切地感到自己并不需要谈论也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而我此刻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知道,自己应该懂得丽塔实际上是在说一些很具体的事情。她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暗示着某种很美好、很奇妙的东西,作为男人是应该凭直觉就懂得的。可我偏偏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猜出它的含义。她想告诉我什么呢?再说了,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根据我的理解,那天我出于一种奇怪而愚蠢的冲动亲吻了丽塔,这实际上就是越过了一道界线,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那种纯洁的境界了。那个亲吻就其本身而言,无异于一种谋杀行为。那天以后,我再也没去想过丽塔。她已经不复存在,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古怪念头推到了我的生活之外。
可现在她给我打电话,把她的呼吸和叹息留在我的电话留言机上,让我听后不禁发笑。为什么?她想责怪我吗?痛骂我一顿,揭我那个旧伤疤,强迫我明白我的鲁莽行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我为这事大伤脑筋,在公寓里踱起步来。我为什么非得去想丽塔呢?这会儿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虑。丽塔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掩护,是一件傻孩子的外衣,我在过周末的时候穿上她就可以掩盖这样一个事实:那个有趣的凶手所做的事情我也做过,只不过这会儿我没去做。
这是忌妒吗?当然我这会儿没有做那种事。不久前,我已经暂时地洗手不干了。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我肯定不会重操旧业。那太危险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可是——
我走进厨房,拍了一下那个芭比娃娃的脑袋。嗒、嗒、嗒。我似乎有了某种感觉。是搞笑吗?是深切而永久的关心吗?是职业上的忌妒吗?我说不准,而芭比娃娃也没有吭气儿。
我简直受不了了。这明显虚假的忏悔,对我隐私的侵犯,现在又加上丽塔,一个男人只能承受这么多了。即使是像我这样披着伪装的人也不例外。我觉得惴惴不安,头昏脑涨,心乱如麻,在心理上既处于一种异常活跃的状态,又无精打采。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这时天已经黑了,远处大海的上空升起一团光亮,看到这种光亮,我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奸诈的声音响了起来。
月亮。
我的耳边有点儿响动。根本不是什么声音,隐隐约约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你好像听见了,离你很近,也许越来越近。虽然明明知道没有人来,但我还是转过身,不是我的耳朵在捣乱,是我内心深处那个可爱的哥们儿不知被什么东西踢了一脚,大概是月亮吧,于是就清醒过来了。
这个肥胖、快乐、喋喋不休的月亮。哦,它有太多的话要说。我很想告诉它,现在还不是时候,太早了,这会儿我还有别的事要做,非常重要的事情——对这些事情,月亮有很多话要说。
我感到很绝望,就运用各种手法消除这种感觉,但根本不奏效,于是我做了一件让自己震惊不已的事。我给丽塔打电话。
“哦,德克斯特,”她说,“我有点儿害怕。谢谢你打来电话。我只是……”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能……我不知道你想……我一会儿能见你吗,我真的很想跟你聊聊。”
“当然可以喽。”我告诉她。我们俩约好了,待会儿我到她那儿去,可我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对我施加暴力?流着眼泪斥责我?大声叫骂?
挂上电话后,我有那么半个小时心神不宁。最后我体内那个柔和的声音又慢慢地回到了脑海里,它平静地告诉我,今天晚上真的很不寻常。
我又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看到的还是月亮那张快乐的大面孔在暗笑。我拉上窗帘,转身走开,在公寓内来来回回踱步。我每走一个来回就离客厅里那张放着电脑的小书桌近一点儿,心里明明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又不想去干。三刻钟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头昏得厉害,站立不稳,心想椅子就在身边,干脆一屁股坐下去得了。于是我坐到椅子上,打开了电脑……
“还没完呢,”我心想,“我还没准备好。”
当然,那没关系。我是否准备好了并不重要,反正电脑已经准备好了。
我几乎确定他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但还不是完全确定,我以前从没有在完全确定之前动手。我感到软弱,极度兴奋,夹杂着激动、不确定,以及根本性的判断错误带来的病态感觉。好在此刻黑夜行者坐在后座上驱动着我,我的感受就不是十分重要了,因为它是那么强壮、冷静,它渴望并且完成了准备。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内心膨胀着,上升着,好像充满了能量,告诉我这毫无疑问就是我要找的人。
几个月以前我就发现了这个家伙,但是经过一番观察后,我认定干掉神父的把握更大,而这个家伙可以先等一等,等我有了绝对的把握再说。
我真是大错特错了。现在我发现,他根本就不能再等了。
他的家在椰树林区的一条小街上,是一套肮脏而破旧的房子。从房子的一端再往前走几个街区就是低收入的黑人住宅区,那里的街道拐角处有卖烤肉的,有坍塌的教堂;房子的另一端往前半英里的地方是一排排富豪居住的现代化住宅。这些楼房的墙壁都是用珊瑚石砌成的,就是为了防止像他那样的人闯进去。杰米·贾沃斯基就住在这里,除了他之外,他家里还有无数只蟑螂和一条丑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狗。
即便是这样的房子他本来也是住不起的。贾沃斯基在庞斯·德·利昂学校看门,工资是按小时计算的。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份工作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一个星期上三天班,按理糊口是不成问题的,但也没有太多的结余。当然,我对他的经济收入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自从贾沃斯基到庞斯中学工作之后,这所学校失踪的学生就增多了,增加的实际人数似乎不是很多,但已经很引人注目。失踪的孩子都是些十二三岁浅色头发的姑娘。
浅色头发。这一点很重要。由于某种原因,警方似乎忽视了这一细节,但是它深深地印在了我这种人的脑海里。当然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是不正确的。深色头发、深色皮肤的姑娘遭受绑架、性虐待之后在摄像机前面被杀再被碎尸的概率和浅色头发的姑娘应该是相等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贾沃斯基似乎经常是失踪孩子的最后一位目击者。警方找他谈过话,还把他拘留了一夜,审问他,但是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当然,他们得遵守某些法律上的小规定。比如,最近严刑逼供是会遭到非议的。由于没有强大的压力,贾沃斯基永远也不会把他的业余爱好和盘托出。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也会是这样。
但我知道他做的事情。那些女孩流星一般地消失在短暂的电影生涯中,这是他一手导演的。这点我完全可以肯定。当然,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尸体碎块,也没有亲眼看见他做那些事,但一切都合乎逻辑。我在互联网上设法找到了三个失踪姑娘的照片,看上去是精心拍摄的,那几个姑娘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有的甚至是故意搞笑。
当然,仅凭照片,我是无法把这些事和贾沃斯基联系起来的,但是上面的邮件地址是南迈阿密,离那所学校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这上面暴露了贾沃斯基的居住痕迹。后座上隐伏着的黑夜行者用他越发强大的能量提醒我: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对于这样的事情不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但是,最让我伤脑筋的是贾沃斯基的那条丑狗。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它们不喜欢我,通常也不赞成我对它们的主人采取行动,特别是因为我从来不给它们好吃的东西。我得想个办法绕开那条狗,然后对贾沃斯基下手。也许他会出门。如果他不出门的话,我就只好想个办法到他家里去了。
我曾经三次开车经过贾沃斯基的房子,但是没有遇上一次好机会。得有点儿运气才行,我需要一点儿好运,黑夜行者才能让我采取紧急行动。就在我这位可爱的哥们儿低声向我嘀咕一些鲁莽的建议时,我终于遇上了一点儿小运气。那一次我经过他的门前,正好遇上贾沃斯基从房子里出来,钻进他那辆破旧的红色丰田小皮卡车里。我尽量放慢速度。他倒车后,猛地加大油门,朝道格拉斯路驶去。我把车掉过头来,尾随其后。
我压根儿没想好该怎样对他下手。我毫无准备,事先没有安排好安全的地点,没有带上干净的工作服,除了一卷塑胶带和座位下面那把片鱼刀之外,什么工具也没有。我得不声不响,不能让他有所察觉。
我又碰到了一个好运气。在贾沃斯基朝南向老刀匠路行驶的时候,路上的车辆很少。行驶了一英里,他来了个左转弯,朝大海方向驶去。为了改善全体市民的生活,这一带正在搞大规模的建设,树木被砍掉了,动物被撵走了,一排排水泥楼房拔地而起,用来安置那些来自新泽西的老年人。贾沃斯基缓慢地穿过这群建筑,前面的高尔夫球场上插着一些小旗子,但是没有草。走了半个高尔夫球场,汽车快要靠近海边了。前面一个街区的庞大公寓楼还没有完工,高高的楼房遮住了天边的月亮。我远远地跟在后面,关掉前灯,然后磨磨蹭蹭地凑上前去,看这位老兄究竟想干什么。
贾沃斯基把车开到一排尚未完工的公寓楼边停了下来。下车后他站在自己那辆小型卡车和一个大沙堆之间,不住地环顾四周。我把车开到路肩上,关掉了发动机。贾沃斯基注视着楼房,然后又望着那条通往海边的路。他看上去很满意,走进了那栋尚未完工的楼房。我肯定他是在看有没有保安,而我自己也在注意这个问题。我希望他的准备工作没出差错。通常在这种大型的建筑群里总会有一个保安人员,驾驶着高尔夫机动车来回巡逻。这样可以节省开支。再说了,这儿毕竟是迈阿密,任何一项工程的经费中总有一部分是不翼而飞的。
我下了车,把片鱼刀和塑胶带塞进随车带来的购物袋里。我已经把一副橡胶手套和几张照片放在了里头。东西不是很多。只是一些从互联网上下载下来的小玩意儿。我把袋子背在肩上,轻手轻脚地来到他那辆老爷车跟前。车子的底座和驾驶室一样空荡荡的。车厢地板上堆着几个汉堡王的杯子和几张包装纸,还有几个骆驼牌香烟的空盒子,都是一些像贾沃斯基本人那样脏兮兮的小玩意儿。
我抬头仰望天空,只见那轮明月悬挂在楼顶的边缘。一阵晚风携带着这个热带乐园迷人的芬芳吹过的脸颊:有柴油的气味、腐烂蔬菜的气味,还有水泥的气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思绪重新转回到贾沃斯基身上。
此时他已经钻进了楼房。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忽然一个细小的声音开始敦促我抓紧时间。我离开他的卡车,钻进了楼房。就在我穿过大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更准确地说,我听到了一阵阵古怪的嗡嗡嗡、噼啪噼啪的噪声,那只能是他了,要不——
我停下脚步。噪声来自一个侧面,我踮着脚,轻轻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一根管子沿着墙壁伸展开来,还有一根电线。我把手放在管子上,感觉到它在震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似的。
我的脑子里灵光一闪。贾沃斯基是在拉扯电线。铜是一种很昂贵的金属,现在买卖铜的各种黑市十分活跃。除了当门卫的那点儿微薄收入外,他又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收入来源,他会用这些钱来完成他的犯罪勾当。一车子铜可以卖好几百美元。
现在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一个方案的轮廓在我头脑里逐渐成形了。从声音来看,他在我上面的某处。我可以轻易地找到他,尾随他直到出现合适的机会,然后袭击他。但我此时实际上没有任何防护,完全地暴露着,没有任何准备。我习惯于用特定的方式做这种事。此时跨出我谨慎的界线之外,我感到极度不安。
一阵轻微的战栗爬上了我的脊背,我该怎么做呢?
以前我干这种事情总是事先进行精心的策划和准备,可现在我轻率地来到这个危险、肮脏、陌生的地方,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干起了这种事。虽然我对这一切都很清楚,但还是很想干下去。不得不干。
那好吧。可我不能就这样不经伪装地去干哪。我环顾四周。房子那边有一大堆石膏灰胶纸夹板,外面缠着热缩塑料包装膜。我花了几分钟把包装膜割成一块围腰和一个古里古怪的透明面具,在蒙住鼻子、嘴巴和眼睛的地方割了几个小孔,这样我就可以呼吸、可以说话、可以看东西了。我拉紧面具,只觉得那玩意儿跟我的脸贴合到一起,无法分开了。我把面具的边边角角扯到脑袋后面,打了个死结。这样谁也认不出我来了。虽然显得有点儿傻乎乎的,但我已经习惯了戴着面具去打猎。我从购物袋里掏出手套,戴在手上。一切准备停当。
我发现贾沃斯基正在三楼,一大堆电线堆放在他的脚下。我站在楼梯井的阴影里,看着他把电线拉出来。我猫着腰退回到楼梯井,打开购物袋,用塑胶带把随身带来的照片挂起来。一张张美丽的小照片上,失踪的那些姑娘摆着各种迷人而露骨的姿势。我把照片贴在水泥墙上,好让贾沃斯基待会儿出门进楼梯井时看见。
我扭过头来看着贾沃斯基。他把电线又拉出了二十米左右。这时电线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拉也拉不动。贾沃斯基狠命地扯了两下,然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钳子,把电线剪断。他把脚下的电线拾起来,在前臂上缠成一个小圈,然后朝楼梯井走过来。
我缩回到角落里,等待着。
贾沃斯基并没有刻意保持安静。他没有料到有人会来打扰他——当然也没有料到我的到来。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和身后电线圈的嚓嚓声,越来越近——
他出了门,往前走了一步,但是仍没看见我,却看见了那些照片。
“噢!”他惊呆了,仿佛肚子被人猛击了一下。眼睛直勾勾的,呆呆地张着嘴巴,身子不能动弹。我一下子跳到他的身后,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
“别动,别出声。”我说。
“嘿,听着……”他说。
我动了一下手腕,把刀尖往他下巴下面的皮肤里一戳。他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一小股鲜血喷射而出。这本来是不必要的痛苦。为什么有人就是不肯听话呢?
“我说了,别出声。”我再次警告他,这下子他果然安静了。
接着能听到的只有我撕塑胶带的声音、贾沃斯基的呼吸声和黑夜行者那无声的暗笑。我用塑胶带封住他的嘴,用一段铜线缠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到另一堆热缩塑料包装膜旁。我只用了几分钟就把他捆绑在了那张临时工作台上。
“咱们谈谈。”我们(我和黑夜行者)用黑夜行者那温和而冷酷的声音说。
他不知道我是否允许他说话,再说塑胶带贴在嘴上他也很难说出话来,于是干脆不吭声。
“咱们来谈谈那些失踪的小姑娘。”我们说着,撕下他嘴上的塑胶带。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他说。但他这话说得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我想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告诉他。
“不……不知道。”他说。
“你知道。”我们说。
也许只要他聪明一点儿,说出一个字来,我的计时就结束了,今夜的全部工作也就结束了。可是他变得强硬起来,昂起头看着我闪光的脸。“你是什么人,是警察还是什么?”他问。
“不是。”我们说着,一下子割下他左边的耳朵,这个耳朵离我们最近。刀子很锋利,有一阵子他简直不相信我们会割他的耳朵,他永远地没有了左耳。我们把割下的耳朵扔在他的胸口上,让他相信我们是来真格的。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猛吸了一口气想大声叫喊。但是还没等他喊出声来,我就用一把塑料薄膜堵住了他的嘴巴。
“别这样,”我们说,“要不,就让你死得更惨。”哦,当然我们是说话算话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这个。
“那些失踪的小姑娘怎么样了?”我们温和而冷酷地问他。等待了片刻,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确信他不会叫喊,这才把塞在他嘴里的东西扯出来。
“天哪,”他粗声粗气地说,“我的耳朵——”
“你还有一只耳朵,照样能听见,”我们说,“给我们说说照片上那几个姑娘。”
“我们?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天哪,痛死我了。”他抽泣起来。
有的人就是不听话。我又用塑料薄膜堵住他的嘴巴,然后开始工作。
我几乎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在这种情况下,干起活儿来很顺手。我的心脏像疯了似的剧烈跳动,我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使自己的双手停止颤抖。我摸索着,寻找着指尖之外的东西。我内心的压力在上升,蹿到耳朵里头,喊叫着要我们释放它。压力越来越大,只觉得某种奇妙的、无法感知的东西正等着我去发现它、探究它。但是我没有找到它,而过去的行为准则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感。怎么办?我在慌乱中割开了那家伙的一根血管,塑料薄膜上出现了一大摊鲜血。我停了片刻,寻找着答案,但没有找到。我的目光游移到窗户的框架外面,直愣愣地盯着那里,忘记了呼吸。
我看到了海面上的那轮明月。有好大一会儿,我就这样看着外面的海水,看着海面上的月光,简直是太美了。我斜倚在那张临时工作台上,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是那月亮……要不就是海水?
有个东西离我很近,我几乎可以闻到它的气味——那是什么呢?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最后牙齿都咯咯地磕碰起来。可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有一个东西,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一种令人折服的纯净和清晰飘浮在月亮和海水的上面,就在我的刀尖的那一边,可我就是逮不着它。
我回身端详着那个看门人。瞧他那模样我就来气:他躺在地上,满身都是我即兴创作出来的伤痕,满身都是不必要的血迹。但是有那轮美丽的佛罗里达月亮拂照着我,有热带微风的吹拂,有黑暗中塑胶带被拉扯时发出的美妙声响,有看门人惊慌的呼吸声,我的怒气没过多久就烟消云散了。我简直想朗声大笑。有些人为了某些崇高的事业宁愿去死,但是这个卑鄙的小人是为了几斤铜线而死。你再瞧瞧他那模样:很委屈,很困惑,很绝望。要是我的心情好一点儿,我会觉得很逗的。
而他的确需要我再下一点儿功夫。再说,我的心情不好也不能怪他。他的罪恶还不足以在我的“行动名单”上居前几位。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憎可恶的小懒汉,为了几个钱,为了找乐而谋害孩子,就我目前掌握的情况,他害死的孩子只有那么四五个。我几乎怜悯起他来,他的确还没到罪大恶极的地步。
嗯,还是干活儿去吧。我走到贾沃斯基的身旁。他这会儿不再乱打乱闹了,但是他的力气还在,用通常的方法还制伏不了他。当然,今天晚上有些高级的专业工具我没有带来,所以对付贾沃斯基得动点儿粗。不过,他像个老手似的没有抱怨。我觉得一股激情涌了上来,于是暂时放弃了那种轻率的做法,在他的双手上花了很多工夫。他的反应很激烈,于是我抽身慢慢走开,忙着去找东西。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堵住的嘴巴发出的尖叫以及身体剧烈的抽动惊醒了我。我记起了自己还没有证实他的罪行呢。我等着他安静下来,然后拿掉他嘴上的塑料薄膜。
“那些失踪的姑娘怎么样了?”我们问。
“哦,天哪。哦,神灵哪。哦,天哪。”他低声说。
“我想不只这几个吧,”我们说,“我想我们还漏掉了几个。”
“求求你,”他说,“哦,求求……”
“给我说说那几个失踪的姑娘。”我们说。
“好吧。”他出了一口气。
“你把那些姑娘都干掉了。”
“是的……”
“多少个?”
有好大一阵子他只顾呼吸,闭着眼睛,我真想立马宰了他。最后他睁开眼睛,瞅着我。“五个。”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五个小美人。我并不后悔。”
“你当然不后悔喽。”我们说。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我把塑料薄膜塞进他的嘴里,然后转身去干自己的活儿。我刚刚开始恢复节奏,忽然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
听到保安手上的对讲机发出的杂音,我才发现他。当时我正在干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干过的事情。我用刀尖在贾沃斯基的身体躯干上刻记号,只觉得丁零丁零的声音从我自己的脊梁骨一直响到大腿上,我仍然不肯放手。但是,有对讲机的声音——这比单纯一个保安的到来要糟糕得多。如果他请求增援,请求封锁道路,那么我有几件事就很难跟他们解释清楚了。
我低头看着贾沃斯基。这时他已经气息奄奄,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不满意。乱糟糟的,再说我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某种奇妙的东西,某种令人惊诧的启示。是什么呢?窗外流动的水吗?不管是什么吧,反正那个奇妙的玩意儿并没有来临。现在我跟这个没有断气、没有洗干净、没有收拾整齐、没有让我过足杀人瘾的强奸幼女犯在一起,而一个保安正朝我们走来。
我干这种事不喜欢草草收场。而这是一个关键时刻,是黑夜行者和我可以真正松一口气的时候。可是我又有什么选择呢?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把保安宰了,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不。当然不行。这个保安跟很多人一样是无辜的,而且仍然住在迈阿密。他做过的坏事充其量不过是有几次在棕榈高速公路上超了几辆车。我得赶紧开溜,这是唯一的选择。虽然我没有来得及肢解这位看门人的尸体,没有过足杀人瘾就拍屁股开溜了——嗯,还有下次嘛,但愿下次运气好一点儿。
我俯视着这个肮脏的可怜虫,觉得内心充满了厌恶之情。这家伙鼻涕、鲜血齐流,脸上淌着肮脏的污水,嘴角沁出一滴可怕的红色血液。我一怒之下割了他的脖子,但马上又懊悔不该这样莽撞。一股骇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看到这幅画面我更加懊悔,觉得自己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我觉得这样很不干净,很不过瘾,但还是急忙朝楼梯井奔去。我的那位黑夜行者跟着我,冷酷而任性地发着牢骚。
我拐下二楼,一转身来到旁边没安玻璃的窗户旁。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保安的高尔夫机动车就停在下面,车头正对着老刀匠路那个方向——但愿他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没有看见我的车。一个黄褐色皮肤、黑色头发,留着一绺黑胡子的胖小伙子仰头望着楼房——幸运的是,他此刻看的是楼房的另一端。
他听到了什么?他只是例行公事在自己管辖的路线上巡逻吗?我只能这么期盼了。如果他真的听见了什么,如果他站在外面请求援助,我很可能被当场逮住。那时候不管我有多少心眼儿,不管我多么口齿伶俐,恐怕也很难脱身。
年轻的保安用大拇指抚摩着胡须,不停地捋着,仿佛想让胡子长得快些。他皱了皱眉头,扫了一眼楼房的正面。我赶忙后退。过了一会儿当我再次窥视外面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了。他正朝里面走来。
我等待着,直到他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井我才跳到窗外,身体悬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墙壁上,手指尖紧紧地抠住粗糙的水泥窗台,然后噔地一下跳了下去。我疼死了,一只脚的踝骨在石头上扭了一下,还有一个手指关节破了皮。我一瘸一拐地奔向阴影处,然后飞快地冲到自己的汽车跟前。
钻进驾驶室,坐好之后,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我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保安的踪影了。我发动了汽车,没有开灯,飞快地、静悄悄地驾驶着汽车,上了老刀匠路,朝南迈阿密方向行驶,然后绕一个弯来到迪克西高速公路上。我能听见脉搏急剧跳动的声音。我冒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险哪。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样莽撞的事情,从来没有在事先不仔细谋划的情况下就仓促行动。以前我总是遵循哈里的行动准则:小心谨慎,确保安全,充分准备。就像那些黑夜中的窥视者那样。
可是,今天我干出了这样的蠢事。差点儿被逮住,差点儿给人瞧见。当然现在还不能说我已经很安全了——如果那个保安当时开着小巧的高尔夫机动车经过了我的车,他很可能已经记下了我的车牌号。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刚才杀人真的很过瘾,是不是?那是一种狂野的激动,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新鲜的刺激,还有深深的沮丧。那是一种全新的、极其有趣的事情。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在我的心目中既新鲜又熟悉——下一次我要好好地到那个地方去探索探索。
当然,有没有下一次还是个问题。我绝对不会再干这种愚蠢、莽撞的事了。绝对不会。可是一辈子有这么一次经历也是很有意思的嘛。
没关系。我回家去,洗一个超长的淋浴,等我冲完了澡——
时间。这个念头没经过大脑的要求和准许就不期而至。我答应过丽塔要到她那里去的——我看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现在正是我们俩约定的时间。那是出于一种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不知道女人的大脑是怎样思考问题的。现在这种时候,我干吗还要去考虑“为什么”呢?我的神经末梢都竖了起来,在沮丧中用真假两种嗓音轮流叫唤着。我并不在乎丽塔会怎样呵斥我。不论她用何种尖刻的言语来攻击我的性格缺陷,我都不会很在意。可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却被迫去听她的咆哮,到时候我一定会大为光火的。特别是我现在想好好地琢磨琢磨这件事:我本来是要肢解贾沃斯基的,却没有来得及。肢解尸体是整个杀人行动中的高潮,但是在这个高潮到来之前,因为有了新情况,我就被迫停止了。我需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去回味,我得反思、考虑、了解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我这件事与那位跟踪我、用他的杰作向我发起挑战的艺术家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我有这么多事情要去考虑,为什么现在还要去找丽塔?
不过,我当然得到她那儿去。再说了,我杀了那个微不足道的看门人,将来万一警察讯问我,我也需要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人,这也是我拜访丽塔的目的之一呀。我说,探长大人,你怎么能认为我……再说,当时我正跟女朋友打架呢。因为我可以肯定,丽塔只是要把满肚子的怒火宣泄在我身上。她要大发雷霆,指责我性格上的某些重大缺陷,所以得当着我的面才行。
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在收尾工作中又多花了一分钟。我绕了一个大弯回到椰树林区,把车停在航道上面那座桥的另一边。桥下是很深的河道。我从岸上的树旁边捡了两块大的珊瑚石,塞进购物袋里,袋子里是塑料布、手套和刀子。然后把购物袋扔到了河道中央。
我在离丽塔家不远的一个小停车场再次停了下来,这里黑黢黢的。我在这里将自己仔仔细细地彻底洗干净。我得把自个儿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一个怒气冲天的女人朝你大发雷霆,也算得上是一个半正式的场合呀。
几分钟后我按响她家的门铃,却大吃了一惊。她并没有呼地一下子把门完全打开,拿家具来砸我,对我大声叫骂。相反,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身体半掩在门背后,仿佛很害怕门外的来人似的。即使她事先知道了来人是我,这么做也是很明智的。
“是德克斯特?”她说着,声音既温柔又羞涩,那样子好像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想我回答“是”还是“不是”,“我……没想到你会来。”
“可我还是来了。”我善解人意地回答。
她很长时间没有回答,我感到有点儿意外。最后她用胳膊肘把门再开大了一点儿,说:“你……请进好吗?请吧。”
她说话吞吞吐吐、语无伦次,这副样子是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因此我十分惊讶,再看看她的衣着,我简直惊呆了。那件衣服叫作睡衣,要不就叫女式睡衣。考虑到衣服上使用的纤维数量,那玩意儿也的确是随随便便做成的。看着她别出心裁的装束,我相信她这件衣服是专门为了我才穿的。
“请进吧。”她又说了一遍。
这也有点儿过头了。我的意思是,我到这儿干吗来了呀?刚才我拿看门人的性命进行试验时没有过足杀人瘾,现在仍然兴奋不已,我的脑后不断渗出抱怨的嘀咕声。迅速地审视一下我的处境,就不难发现我正在遭受亲爱的德博拉和那位黑夜艺术家拉锯式的双重折磨,可现在我却到这里来做一件正常人才会做的事,比如——嗯,比如什么呀?她肯定不愿意——我是说,难道她不会对我大发雷霆吗?这里究竟在发生什么?为什么会跟我有关?
“我把孩子送到隔壁邻居家去了。”丽塔说着,屁股一翘,把门关上了。
我走了进来。
我可以想出许多方式来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不管哪一种都是不准确的。她走到沙发前。我跟着她。她坐了下来。我也坐下来。她满脸不舒服的样子,不断地用右手搓着左手,好像在等什么。我也不知道她等的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仍在想着刚才没有完成的尸体肢解工作。要是再有一点儿时间就好了!那样的话,我的事情就会做得很圆满。
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察觉到丽塔无声地哭了起来。我瞪着她,极力抑制住脑海里对看门人皮开肉绽、没有血迹的想象。我怎么也猜不出她哭泣的原因,不过既然我在假装正常人这方面进行过长时间艰苦的训练,我得想个办法安慰她。我靠近她,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丽塔,”我说,“乖乖别哭了。”这种讨好人的话我平时是说不出口的,但是许多专家对此都持赞成的态度。效果的确不错。丽塔朝我扑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口。我紧紧地搂着她,这样一来我就能看见自己的手了。不到一个小时前,这只手还握着一柄明晃晃的片鱼刀,刀尖对着那个看门人。想到这儿,我一阵眩晕。
真的,我的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儿。刚才我还用手拍着她,嘴里念叨着:“乖乖别哭了。”与此同时,我的眼睛仿佛看见了自己手上握着绳子,只觉得那种感觉像脉搏穿过手指,一股力量和光亮突然涌起,尖刀一下子扎进贾沃斯基的腹部。接着——
就在这时,丽塔抬起头来看我。我理智地回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看见的不是丽塔,而是一堆整整齐齐、冰冷无血的尸体残肢。我在自己裤带扣上抚摩的也不是丽塔的双手,而是黑夜行者得不到满足的尖叫。又过了一会儿——
嗯。还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我是说,就在那张沙发上。
这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我爬上那张小床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平时我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今天我觉得需要足足睡上三十六个小时才成。晚上遭遇到的一连串变故,崭新的经历带来的心理压力——这一切把我折腾得疲惫不堪。特别是贾沃斯基这个可恶而软弱的小人耗费了我巨大的体力,一个晚上我就把供一个月使用的肾上腺素都消耗光了。我甚至无法去考虑这些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刚才驱使我疯狂而鲁莽地飞奔到外面去的那股冲动,还有跟丽塔之间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我趁她睡着的时候离开了她,这时她的心情比我刚进去的时候好多了。但是可怜、阴森、精神错乱的德克斯特再次没有了线索。我的脑袋一挨上枕头,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我像一只没有骨头的鸟儿迅疾地翱翔在城市的上空,刺骨的冷风在我的四周呼啸着,推动着我,把我推到月光在海水上洒下一道道涟漪的地方。我闯进那间窄小而冰冷的杀人房间,那个身材矮小的看门人抬起头来望着我,伸开四肢,在刀尖下笑个不停,由于发笑时用力过猛,他的脸扭曲变形。忽然他不再是贾沃斯基,而是一个女人,那个拿着刀的男人仰起头看着我飘浮在旋转的、红彤彤的内脏上方,就在那张脸朝上抬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哈里在门外说话,我转过身来,这才看清桌子旁边的那个人是谁,可是——
我醒了过来,头痛得厉害,简直就像一个甜瓜被人劈开了似的。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直都是睁开的,可是床边的时钟指着五点十四分。
又做了一个梦。太傻了,都是一些毫无意义、浅显易懂的象征。完全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焦虑情绪,一些令人生厌的、公然的胡说八道。
现在我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出一些孩子的形象。如果一定得做梦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些跟我有关、十分有趣而又新鲜的梦呢?
我坐起来,揉着太阳穴,这里的脉搏急剧跳动着。可怕、枯燥的无意识像水滴一样,流向下水道。我坐在床沿上,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究竟发生了什么呀?为什么不发生在别人身上?
这个梦有点儿特别,但我不知道特别在哪儿,也不知道它的意义是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喝水。打开冰箱的时候,芭比娃娃的脑袋嗒嗒地响着。我站在那里观看,把一杯冷水全喝光了。她那浅蓝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为什么会做梦呢?难道昨天晚上的冒险行动使大脑异常紧张,受了创伤的下意识又把那个经历回放了一遍?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紧张感;相反,干那种事可以松弛心头的紧张情绪。当然,以前我也从未像昨天晚上那样几乎与灾祸擦肩而过。可是为什么要梦见这种东西呢?梦境中的某些图像十分逼真:贾沃斯基、哈里,还有持刀人那看不见的面孔。那都是大学一年级心理学这门课程里的内容,我干吗要为这个着急?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梦而大伤脑筋?我不需要这样。我需要的是睡觉。可我倒好,在厨房里跟芭比娃娃闹着玩儿。我又把芭比娃娃的脑袋轻轻弹了一下。再说了,这个芭比娃娃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才能尽快把这其中的奥妙琢磨出来,挽救德博拉的职业生涯?拉戈塔对我这样着迷,我怎样才能哄住她、说服她呢?人们都说爱情很神圣,如果真的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为什么丽塔要对我做那种事?
突然,这一切就像一出情节曲折的肥皂剧,而且这出戏整个儿演得太过火了。我找到几粒阿司匹林,靠着厨房的长餐桌吞下了三粒。药的味道我并不在乎。什么药我都不喜欢,只要能治病就成。
特别是自从哈里死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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