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梦。不过,在睡着的时候,在某个时间点上,肯定也会有形象和没意义的断片从我的潜意识中掠过,据说大家都这样。但就算做过梦,我也好像从来记不住,据说没人会这样,所以我假定自己不做梦。
所以,那夜我被自己吓着了:我发现自己蜷缩在丽塔怀里,喊着连我都听不清的话,只依稀听到窒息般的回声在棉被般厚厚的黑夜里回荡。丽塔清凉的手搭在我的前额,她低低地说:“好了,宝贝儿,我不会离开你。”
“太谢谢了。”我干涩地说了一句。清清喉咙,我坐了起来。
“你做了个噩梦。”她告诉我。
“真的?是怎么回事儿?”我什么都不记得,除了自己的喊叫和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感慢慢袭向孤单无助的我。
“我不知道,”丽塔说道,“你使劲儿喊着:‘回来!别丢下我。’”她清清嗓子,“德克斯特,我知道婚礼让你觉得有压力……”
“一点儿都不。”我说。
“但我想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她握住我的手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她滑下来,头靠着我的肩膀,“别担心,我绝对不会离开你,德克斯特。”
尽管我对做梦没什么经验,我也相当肯定自己的潜意识不是在担心丽塔会离开我。我压根儿没想过她会离开我。如果因为害怕被抛弃而伤心地喊叫起来,我完全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黑夜行者。我亲爱的伙伴、永恒的伴侣,他陪着我穿过人生的波峰浪谷。我在梦里惧怕的就是这个:失去这个一直陪伴着我、让我成为现在的我、已经成了我人格的一部分的东西。
在大学犯罪现场,当他一溜烟逃跑并躲藏起来的时候,我受到了很大震动,后来证明那刺激比我当时意料到的还要深。多克斯警官出人意料并非常恐怖的亮相大概引发了我的恐惧感。我的潜意识发挥作用,把这些材料做成了梦。精神科学常识,课本典型案例,没什么大不了。
可我怎么还在担心?
因为黑夜行者从来没这么退缩过,我仍然不清楚他这次怎么会变成这样。丽塔说我是为婚礼感到紧张,真是这样吗?还是因为大学湖畔的两具无头女尸把黑夜行者给吓跑了?
第二天早上,德博拉还在孜孜不倦地查找大学无头尸体的头颅。不知怎么搞的,风声已经传至新闻媒体,说是警方正在寻找失踪的头骨。本来对迈阿密来说,这种消息在报纸上占的版面不会超过95号高速公路塞车的消息,可是有两个人头,而且是两个年轻女子的头,这就有轰动效应了。马修斯局长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即便他并不喜欢这故事带来的惊慌。
于是迅速破案的压力层层下达,从局长传到德博拉,她又片刻不误地将之传递给了我们。文斯·增冈相信自己能为德博拉破解这个谜团,只要他能找出是哪个古怪教派对这件事儿负责,整件事儿便可迎刃而解。于是,今早他把头探进我的办公室,脸上堆着一个大大的假笑,铿锵有力地说:“康东布莱。”
“不像话,”我说,“现在可没时间开黄腔。”
“哈,”他说,带着那可怕的假笑,“千真万确。康东布莱教和萨泰里阿教差不多,不过它是巴西的。”
“文斯,你说得没错。可问题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听罢一头冲进来,那样子好像他是匹脱缰的野马。“他们的宗教仪式就会用到动物的头,”他说,“网上是这样说的。”
“是吗?”我说,“网上有没有说这个巴西的玩意儿烧烤人肉、切头,用陶瓷牛头取而代之呢?”
文斯稍微委顿了一下。“没,”他承认,但又挑起眉毛满怀希望地说,“可他们用动物呀。”
“他们是怎么用的,文斯?”我问道。
“哦,”他边说边环顾我的小房间,好像是想换话题了,“有时他们把动物的一部分献给神,然后他们吃剩下的。”
“文斯,”我说,“你是说有人把失踪的头给吃了?”
“不是,”他说,有点儿不高兴了,跟科迪和阿斯特会有的反应一样,“不过也有可能。”
“那可够脆的,是不是?”
“好吧,”他说,真生气了,“我只是想帮忙。”他大步走出去,连一个敷衍的假笑都没留下。
文斯走开几分钟后,德博拉咆哮着冲进我的办公室,跟被一群马蜂追着似的。
“走啊!”她冲我吼道。
“走去哪儿?”我觉得这问题问得挺合理,可德博拉的反应好像是我刚刚在建议她剃个光头,再把头皮染成蓝色。
“赶紧跟我走!”她说。我只得跟着她冲到停车场,上了她的车。
“我向上帝起誓,”她迅猛地开着车,一边恶狠狠地说,“我还从来没见过马修斯这么生气,现在全成我的错了!”她捶了一下喇叭以加重语气,又急速绕过一辆货车,“全都是因为某个浑蛋把人头的消息透露给了媒体。”
“好了,德博拉,”我尽可能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相信人头会出现的。”
“你他妈的说对了,”她说,差点儿撞上一个骑着自行车、带了一大堆废旧钢铁的胖家伙,“因为我能查出来那杂种属于哪个教派,我非碾死他不可。”
我顿住了。显然我那亲爱的气得发狂的妹子跟文斯一样,相信顺着宗教团体的藤就能摸到那个凶手。“啊,好吧,”我说,“我们去哪儿找呢?”
她一言不发地把车开上比斯坎大道,在马路边的一个车位里停好,下了车。我好脾气地跟着她走进灵魂净化中心,这儿有许多神通广大的东西,“整体疗法”“天然草药”和“怡神香氛”,等等。
灵魂净化中心在比斯坎大道上一个不大而简陋的建筑里,这一区域明显是流莺和毒品贩子盘桓的地区。中心朝着街面的几扇窗户上都装着粗大的铁栅栏,门则更是壁垒森严地紧锁着。德博拉在门上拍打了几下,门轰轰地响起来。她推了推,门被推开一条缝。
我们走进去,一阵甜得腻死人的熏香的气味袭来。透过烟雾,我隐隐约约看见一幅巨大的黄丝绸幡子挂在墙上,上书“人人合一”。音乐从唱片里传出来,背景里有瀑布的声音,那声音能让我的灵魂在空中翱翔,如果我有灵魂的话。因为我没有,所以整件事情在我眼里显得有些讨厌。
当然,我们不是来享受的,也不是来净化灵魂的,我的警官妹子永远都是公事公办。她大步走向柜台,那儿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全身都穿着扎染衣服,看起来跟用彩色皱纹纸做的似的。她的花白头发在脑袋上乱七八糟地支棱着,而眉头紧锁。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福如心至而愉快地皱起了眉。
“您需要帮助吗?”她说,声音沙哑,那样子仿佛在说我们已经无可救药了。
德博拉冲她亮了一下警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人探身过来,一把夺过警徽。
“噢,摩根警官,”女人说,把警徽扔到柜台上,“看上去是真的。”
“我想请问你几个问题。”德博拉说,伸手过去够她的警徽。
“关于什么?”女人问道。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德博拉也冲她皱起了眉。
“有几个凶手。”德博拉说道,那女人耸耸肩。
“凶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问。
“因为人人合一,”我说,“这就是警察工作的精华。”
她转而将皱着的眉头朝向我,并飞快地眨着眼睛。“你是谁?”她问道,“让我看看你的警徽。”
“我是她的后援,”我说,“以防她被谁下咒。”
女人哼哼了一下,不过至少她没冲我发难。“这地方的警察,”她说,“少不了会被人下咒。我参加过北美自由贸易区的示威,我可知道你们警察是干吗的。”
“也许吧,”德博拉说,“不过不跟我们一头儿的话恐怕会更糟。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女人又回过头看着德博拉,仍然皱着眉,耸了耸肩。“得,问吧。”她说道,“不过我可帮不了什么忙。如果你越界,我会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行,”德博拉说,“我们想找些线索。本地哪个宗教组织是用牛当祭物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女人几乎要笑出来,但她及时忍住了:“牛?天哪,谁没有呢。苏美尔、克里特,所有那些文明发源地。多少人都拿牛当神敬拜呢。我是说,牛的老二不仅特别大,它们也的确有把子力气。”
如果这女人是想让德博拉难堪,那她就太不了解迈阿密警察了,我妹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你知道有哪个这样的本地组织吗?”德博拉问。
“不知道,”女人说,“什么组织?”
“康东布莱教?”我说,有点儿感激文斯教了我这个词儿,“帕洛·马优比?或者威卡教?”
“讲西班牙语那帮,你得去第八街上的埃雷古拉,我可不懂那些。我们卖过点儿货给威卡教的人,不过没许可证的话我可不会告诉你是谁。甭管怎么说,他们跟牛没关系。”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一下,“他们只不过光着身子站在大沼泽地一带等待天神附体。”
“还有别的组织吗?”德博拉追问。
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城里的绝大多数帮派,可我想不出哪个跟牛有瓜葛。”她耸耸肩,“说不定是德鲁伊特教僧侣干的,他们马上该做春天祭祀了,他们以前杀人祭祀呢。”
德博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时候?”她问。
这次女人倒乐了,一边的嘴角翘起:“大概两千年前吧。你稍微晚了一点儿,探长。”
“你还知道别的能帮我们忙的事情吗?”德博拉问。
女人摇着头说:“帮什么忙?谁知道哪个精神病读了亚历斯特·克劳利的书而他又正好住在奶牛场?”
德博拉看了她一会儿,好似在琢磨面前这个女人是不是讨厌到了该被抓起来的地步。“谢谢,打搅了。”她说,把名片放在柜台上,“要是你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信息,请给我打电话。”
“哦,行啊。”女人说道,看都没看名片一眼。德博拉又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出大门。女人看着我,我冲她笑笑。
“我真的挺喜欢蔬菜的。”我说着,冲女人做了个和平的手势,跟着我妹妹出了门。
“真够傻的。”德博拉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车子,一边说。
“哦,别这么说。”我说道,“起码我们排除了几个可能性。”
“是啊,”她挖苦道,“我们起码知道不是一堆裸奔的人干的,除非他们两千年前就干过了。”
“这总算是个进展,”我说,“我们要不要去第八街查查?我给你翻译。”尽管在迈阿密土生土长,德博拉却选了法语来学,她的西班牙语连点菜都够呛。
她摇摇头。“浪费工夫。”她说,“我会让安杰尔去打听打听,但肯定没什么用。”
她是对的。安杰尔那天傍晚回来,拿着一根漂亮的蜡烛,上面有一段西班牙语的圣裘德的经文。但除此之外,他的第八街之旅一无所获,跟德博拉预言的一样。
我们两手空空,除了两具无头尸体之外,只有沮丧的心情。
转机马上就要来了。
第二天平静无波地过去了,大学谋杀案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生活又展现出了它不公平的一面,德博拉把这案子没进展归咎于我。她仍然相信我有着超凡的神力,能一眼看穿这案子的秘密,可我为了某些个人原因就是不告诉她。
那天中午她在我那小安乐窝办公室里堵住我,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地拖着我去和她的男朋友凯尔·丘特斯基吃午饭。我并不怎么讨厌丘特斯基,除了他那总是什么都懂的态度之外。如果不计较这个,他挺随和亲切,像通常的冷血杀手那样。有鉴于此,如果我再挑剔他的性格,那就太虚伪了。另外,他看上去能哄我妹妹开心,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所以我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餐,首先是冲我妹妹的面子,其次呢,我的身体也需要不断地加油。
我最喜欢吃的是“午夜三明治”,还会点一份油炸大蕉,再加一个麻梅苹果奶昔。我也不知道这家常而亲切的食物怎么会把我的生命之弦如此曼妙地拨响,没有其他任何一种食物能与之媲美,而且别的地方也没有闪电餐馆的手艺。那餐馆就在离警察局总部不远的街上,以前摩根一家总是去那儿吃饭,那滋味美妙得连德博拉那么坏脾气的姑娘都抗拒不了。
“妈的!”德博拉塞了满嘴的三明治,冲我嚷着。她说话一向不怎么文雅动听,但这会儿她说得太恶狠狠的了,甚至有几粒面包渣飞到我身上。我喝了一口我那美妙无比的曼密苹果奶昔,等她把话题展开,可是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妈的!”
“你又把话都憋在肚子里了,”我说,“但我是你哥,我能看出来你现在很抓狂。”
丘特斯基切着他的古巴牛排,鼻子里哼哼着。“可不是。”他说。他正要接着说下去,可是叉子戳在他的左手假肢上,滑到一边儿去了。“妈的!”他说。我发现他们的共同点比我知道的要多。德博拉伸过手去帮他扶正叉子。“谢谢。”他说,叉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
“我想知道是谁跟那个混账里克·桑格谈过话!”德博拉说。
“噢,那可不是我,”我说,“我也不认为是多克斯。”
“哎哟。”丘特斯基叫道。
“还有,”她说,“我想找到那两个倒霉的人头!”
“我也没拿,”我说,“你去失物招领处问过没有?”
“德克斯特,你就是知道一些什么,”她说,“你干吗要瞒着我呢?”
丘特斯基看看我们,咽下一口食物。“他为什么一定知道你不知道的?”他问,“现场有很多血迹?”
“完全没有,”我说,“尸体被烧熟了,整齐、干爽。”
丘特斯基点点头,努力地把一些米粒和豆子拢到叉子上:“你是个精神病浑球儿,对吧?”
“他可比精神病严重多了,”德博拉说,“他隐瞒事实。”
“噢,”丘特斯基塞了一嘴的食物,“又跟他的业余研究有关?”这是我和德博拉小小的杜撰。我们只跟他说我的爱好是分析研究,不是亲自操作。
“没错,”德博拉说,“他查出了些东西,可就是不告诉我。”
“说出来挺难让你相信的,妹子,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我耸耸肩。
“只不过什么?说啊,求你了!”德博拉抓着我不放。
我又犹豫了。我没法儿跟她说黑夜行者对这起案子采取了全新的退缩态度。“我只是有种感觉,”我说,“这案子有点儿不对劲儿。”
她从鼻子里哼哼着:“两具烧焦的无头尸体,你管这叫有点儿不对劲儿。你以前的聪明劲儿哪儿去了?”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德博拉放着美食不吃,光在那儿皱眉。“你验明那两具尸体的身份了吗?”我问。
“行了,德克斯特,没有头,所以没有牙齿档案可查。尸体烧焦了,所以没有指纹。妈的,连她们的头发颜色都不知道。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兴许能帮上忙,”丘特斯基叉起一块炸鸡放进嘴里,“我能找几个人问问。”
“我不用你帮忙。”德博拉说。
丘特斯基耸耸肩:“为什么德克斯特帮你你就接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的问题问得在理。
“因为他只是帮我的忙,你呢,想给我代劳。”
他们看着对方,半晌没说话。
“我不会是那种需要帮忙的女人。”德博拉说。
“可我能搞到你搞不到的信息。”丘特斯基说着把好手放到德博拉的胳膊上。
“比如?”我问他。我得承认自己对丘特斯基的来历感到好奇已经有一段时间,在他被截肢之前就开始了。我知道他为政府部门工作,他管那叫OGA,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来,亲切地看着我。“到处都有我的朋友,”他说,“这种事儿多少会在别的地方留下痕迹,我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查查看。”
“你是说招呼你在OGA的伙伴们?”我说。
他笑了:“差不多吧。”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德克斯特,”德博拉说,“OGA只不过是‘某政府部门’的简称,没这么个部门,是我们自家人随便开的玩笑。”
“多谢透露内部消息,”我说,“你能拿到他们的档案吗?”
丘特斯基耸耸肩:“照理说我是在休病假。”
“所以不能做什么?”我问。
他皮笑肉不笑地冲我笑了一下。“你最好别知道,”他说,“关键是他们还没想好我还他妈的有没有用。”他看着戳在他的铁手上的叉子,转动手臂目视着叉子移动。
“操!”他说。
我觉得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赶紧把话题岔开。“你在陶瓷干燥炉那儿发现什么了吗?”我问,“珠宝或是什么?”
“那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德博拉说。
“陶瓷干燥炉,”我说,“烧尸体的地方。”
“你都注意些什么来着?我们可没找到烧尸体的地方。”
“噢,”我说,“我觉得就是在校园里,陶瓷工作室。”
从德博拉脸上的震惊表情来看,我猜她要么是正经受着消化不良,要么是没听说过陶瓷工作室。“就离发现尸体的湖边半英里,”我说,“陶瓷工作室,做陶瓷的地方。”
德博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从桌边跳起。我来不及反应,只有呆呆地眨着眼睛看着她离开。
“我觉得她没听说过这个工作室。”丘特斯基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我们该跟着她去吗?”
他耸耸肩,把最后一块牛排送进嘴里。“我得吃点儿果馅儿饼,还有咖啡饼干,然后我自己叫车走,因为她不让我帮忙。”他说着叉起几粒米饭和豆子,冲我点点头,“你要是想走路回去上班的话,就先走吧。”
我站起来跟着德博拉向外走,又走回来抓起她没碰过的那半个三明治,跌跌撞撞地追到她后面出了门。
我们转眼就穿过了大学校园的正门。德博拉在路上就用无线电召集人员在陶瓷工作室跟我们会合,余下的路程她一直在咬牙切齿地唠叨。
我们进大门后左转,沿着蜿蜒的小路开向陶瓷工艺区。安杰尔已经到了,仔细耐心地检查着第一间干燥炉,不放过一丝痕迹。德博拉凑过去蹲在他身边,撇下我一个人拿着她剩下的三明治,我咬了一口。黄色胶带旁人群开始聚集,他们兴许巴望着能看见什么可怕得没法儿看的场面——我永远都搞不懂他们怎么会聚拢成那么大一群,可每次都是这样。
德博拉此刻站在安杰尔身旁,他正把脑袋伸进第一个炉子里面。这下有得等了。
我刚咬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又有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黑夜行者在使劲儿喊叫着提醒我正被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关注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吞下那口三明治,转头去看,我身体里的声音低语着,好似感到困惑……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又一次感到那种眩晕袭来,眼前金灿灿的,晃得我什么也看不清。我摇摆了一下身体,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喊着危险,可我无能为力。这情形只持续了一秒,我努力镇静下来,再次仔细地打量周围——没有任何异常。一小队人员在检查,阳光灿烂,微风习习穿过林间。只不过是迈阿密的寻常一天,但在这天堂里,毒蛇将头转了过来。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想辨认出一星半点儿危险的性质,但一无所获,只有野兽的脚步渐行渐远的回声。
我睁开眼,又看看周围。有一群观众,大概十个人,他们当中没有谁看上去异常。我本该期待黑夜行者能在那个昭然若揭的捕猎者身边看到黑影,可此刻我没有黑夜行者帮忙。到底是什么让黑夜行者销声匿迹了呢?
是水里的东西?或者和那两具尸体有关?
我朝德博拉和安杰尔走去。他们看上去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如果刚才的第二次遭遇不是由我眼前的东西引起的,那还会是由什么引起的?难道是我自身内部在被侵蚀?也许是我即将荣升为丈夫和继父给黑夜行者带来了太多压力?我变得太正常以至于没法儿让黑夜行者继续寄居在我体内?要真是这样,可真比死个把人还糟糕。
我刚意识到我正站在黄色警戒线内,就看见一个大块头站在我面前打量着我。
“嗯,嘿?”他说。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样本,一头中长发,发丝纤细。他张着嘴呼呼地喘着气。
“我能帮你什么,公民?”我说。
“你是……警察?”他说。
“差不多吧。”我说。
他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好像那儿有什么食物似的。他脖子后面有个难看的但现在很流行的文身图案,好像是一个东方文字,意思八成是“大脑积水”。他挠挠文身,好像听见我心里在说什么,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我,突然说:“我有点儿猜不透杰西卡。”
“是啊,”我说,“谁不是呢?”
“他们知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呢?”他说,“我算是她的男朋友吧。”
小伙子终于成功地引发了我的职业兴趣。“杰西卡失踪了?”我问道。
他点点头:“嗯。她每天早晨都跟我出来跑步,在操场上跑圈,然后做腹部练习。可昨天她没来,今天早上也没。所以我觉得……”他皱起眉,显然是在思考,停住了。
“你叫什么?”我问他。
“库尔特,”他说,“库尔特·瓦格纳。你呢?”
“德克斯特,”我说,“在这儿等一下,库尔特。”我向德博拉跑去。
“德博拉,”我说,“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得,这不是你的宝贝炉子,”她哼哼着说,“对于烧尸体来说,它们太小了。”
“不是,”我说,“但那边的小伙子丢了个女朋友。”
她的头猛地抬起,马上站起身,动作迅捷得像只猎犬。她朝自称是杰西卡男朋友的小伙子看去,他也正往这边看,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之间倒换着。“终于……”她说了一句,朝他走去。
我看着安杰尔。他耸耸肩也站了起来,好像想说什么。但临了他摇摇头,拍拍手上的灰尘,跟着德博拉走过去,看库尔特能说些什么,剩下我和我的黑色思绪待在一起。
有时候只需看着就够了。观察者能感觉到对方的紧张。那紧张还会增加,会随着音乐变成害怕,然后是惊慌、惊恐万状。这些都会来的,只要时候到了。
观察者眼看着对方巡视人群,搜索让他神经紧张的、如鲜花怒放的危险感觉的来源。当然他什么也找不出。这会儿还不行。得等到观察者觉得时间到了才可以,他不把对方完全弄糊涂了是不会罢休的。只有到那会儿他才会停下观看,采取最后的行动。
让对方听见恐惧的旋律。
她叫杰西卡·奥尔特加,大三学生,住在校园旁边的学生公寓。我们从库尔特那里问出了她的房间号码,德博拉让安杰尔在陶瓷干燥炉旁守着,等下一班警察巡逻车过来换班再走。
我从来没弄懂他们干吗管学生宿舍叫公寓,也许是如今宿舍的样子都跟酒店差不多。楼道的墙不再刷成白色,而是有很多大玻璃窗,还有盆栽,地上铺了干净的地毯,面目焕然一新。
我们停在杰西卡的房门前。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贴在门上,上面写着“阿里尔·戈德曼和杰西卡·奥尔特加”,下面还有几个小字写着“没毒品者不得进入”。不知谁在“进入”下面画了横线,并加注道“想得美”。
德博拉冲我挑起眉毛,说:“喜欢狂欢聚会的女孩。”
“这些事儿总得有人做。”我说。
她从鼻子里哼哼几下,敲响了门,没人应。德博拉等了足足三秒,又敲了几下,力气加重许多。
我听见身后的门开了,转身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瘦小的金色短发女孩瞧着我们。“她们不在,”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满,“有一两天了,这个学期我终于能安静一会儿了。”
“你上次看见她们是什么时候?”德博拉问。
女孩耸耸肩:“对那两位不用看,是靠听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整夜狂笑。谁想学点儿东西、按时起来去上课的话,跟她们做邻居可真是烦死了。”她摇摇头,短发掠过脸颊,“想不听都不行。”
“那你最后一次听见她们是什么时候?”我问她。
她看看我:“你们是警察还是什么?她们这次干什么了?”
“她们以前干过什么?”德博拉问。
她叹口气:“停车罚单,很多张。酒后驾车一次。唉,我倒不是要揭她们的短。”
“你觉得她们这样消失几天是正常的吗?”我问。
“对她们来说,去教室上课是不正常的。我不知道她们考试都是怎么过关的。”她朝我们做了个鬼脸,笑了一下,“我大概能猜出来她们是怎么过关的,不过……”她耸耸肩,没往下说,但她的怪笑能让人猜出些什么。
“她们一起上的课有哪些?”德博拉问。
女孩又耸耸肩,然后摇摇头。“你得去注册办公室查。”她说。
到注册办公室的路不远,尤其是按德博拉的步子走起来,我得努力赶才赶得上她,勉强还能匀出一口气问她一两个尖锐的问题:“她们一起上什么课有什么好查的?”
德博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果那女孩说的是真的,杰西卡和她室友……”“阿里尔·戈德曼。”我说。
“对。如果她们是通过性交易来换取好分数,我想我得跟她们的教授谈谈。”
听上去合情合理。性往往是凶杀最普通的动机,尽管人们通常都把它和爱联系起来。但有一点说不通。“为什么一个教授要把她们烤熟,还切下她们的头,而不是掐死了扔到垃圾箱里呢?”
德博拉摇摇头:“他怎么做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是不是做了。”
“好吧,”我说,“我们有多确定这两个人就是受害者?”
“跟她们的老师谈谈就有把握了,”她说,“这是切入点。”
我们到了注册办公室,德博拉一亮警徽,我们立刻被准许进入。德博拉负责寒暄攀谈,我则足足花了三十分钟在办公室文员的协助下搜查电脑记录。杰西卡和阿里尔共同注册的课有好几门,我把教授的姓名、办公室电话号码和住址都打印出来。德博拉看了一眼名单,点点头。“这两个人,布科维奇和哈尔彭,现在都在办公室。”她说,“我们从他们开始调查。”
我和德博拉又一次在闷热的天气里步行穿过校园。
“回到学校感觉不错吧?”我说,用我一如既往徒劳无功的努力想保持谈话愉快。
德博拉哼哼一声:“如果能查到尸体的确凿身份才不错呢,那样的话可能就离抓住凶手又近了一步。”
我不觉得查明尸体的身份真的有助于我们找出凶手。但我以前错过,而且警察办案都有常规和制度可循,其中一个让人自豪的行规就是得查出死者姓名。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跟着德博拉往办公室大楼走去,两个教授正在那儿等着我们。
哈尔彭教授的办公室在一层离大门最近的房间。大厅的门还没合拢,德博拉就敲响了教授的门。没人应答。德博拉试试门把手,是锁着的,拍门也没有反应。
一个男人从走廊上走过,停在隔壁的办公室门前,挑着眉毛看着我们。“找杰里·哈尔彭?”他说,“他今天应该不在。”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德博拉问。
他冲我们微微一笑:“我想他是在家或者宿舍。你问这个干吗?”
德博拉掏出警徽给他看了一眼,他没什么反应。“噢,是这样。”他说,“这和校园里的两具尸体有关系吗?”
“你为什么认为有关系呢?”德博拉说。
“别这么说,”他回答,“不是这样。”
德博拉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但他没再说话。“我能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先生?”德博拉最后说。
“我是威尔金博士,”他说,冲他自己站着的门前示意一下,“这是我的办公室。”
“威尔金博士,”德博拉说,“你能告诉我们你刚才说的关于哈尔彭教授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威尔金抿抿嘴。“噢,”他犹豫着说,“杰里人挺好,但如果这是凶案调查的话……”德博拉示意他继续,“我记得是上个星期三,我听见他办公室很吵。”他摇摇头,“墙不是很隔音。”
“怎么个吵法?”德博拉问。
“喊叫,”他说,“也许是大打出手?反正我从门缝看见一个年轻女生摇摇晃晃地从哈尔彭的办公室出来,然后跑掉了。她的衬衫被撕破了。”
“你认识那个女生吗?”德博拉问。
“认识,”威尔金说,“我上学期教过她。她叫阿里尔·戈德曼。人挺可爱,但成绩不怎么样。”
德博拉看了我一眼,我赞许地点点头。“你觉得哈尔彭会强迫阿里尔·戈德曼做什么吗?”德博拉问。
威尔金歪了一下头,举起一只手:“我可不能肯定,尽管看上去是这么回事儿。”
德博拉看着威尔金,但他没再说什么,于是她点点头说:“谢谢你,威尔金博士,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我希望如此。”他说,然后转身打开办公室的门,进去了。德博拉看注册办公室打印出来的表格。
“哈尔彭就住在大约一英里外。”她说,朝门口走去。我再次小跑着跟上她。
“我们排除了哪种可能性?”我问她,“是阿里尔引诱哈尔彭,还是他要强奸她?”
“我们什么也不排除,”她说,“跟哈尔彭谈了再说。”
杰里·哈尔彭博士住在一栋四十年前应该算是很体面的两层楼里。德博拉一敲门他就来应门了。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冲我们眨巴着眼睛。他三十五六岁,痩削萎靡,看起来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什么事儿?”他说,带着八十岁老学究那种不耐烦的语气。他清清嗓子,又说一遍:“怎么了?”
德博拉亮出警徽,说:“请问我们能进来吗?”
哈尔彭睁大眼睛看看警徽,显得有点儿泄气。“我可没……怎么,为什么要进来?”他说。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德博拉说,“关于阿里尔·戈德曼。”
哈尔彭晕过去了。
我通常没机会看我妹妹表现出惊讶——她控制力超强,所以看见她张大嘴瞪着哈尔彭倒在地板上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我赶紧扮上一副恰如其分的表情,弯腰去试脉搏。
“他心脏还在跳。”我说。
“把他弄进屋去。”德博拉说。我把他拖进房间。
公寓比看起来的大,但四面墙都被满得要溢出来的书架占据了,一张写字台上纸张堆得老高,还堆着更多的书。所剩无几的屋内空地上是一张斑驳难看的双人沙发和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后面是一只落地灯。我费力地把哈尔彭架到沙发上,沙发嘎吱作响,陷了下去。
我站起来,差点儿撞到德博拉,她正弯下腰看着哈尔彭。“你最好等他醒过来再吓唬他。”我说。
“这浑蛋肯定知道什么,”她说,“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垮了?”
“营养不良?”我说。
“把他弄醒。”她说。
我看着她,想确定她没开玩笑,但她严肃得跟铁皮似的。“你说怎么弄?”我说,“我没带嗅盐。”
“我们不能就这么傻等着。”她说。她凑过去,好像要摇晃他,或者在他鼻子上揍一拳。
幸运的是,哈尔彭挑在那个时刻恢复了知觉。他眨了几下眼睛,看见我们就全身紧绷。“你们要干什么?”他说。
“你答应不再晕过去?”我说。德博拉用胳膊肘把我捅到一边。
“阿里尔·戈德曼。”她说。
“噢,天哪,”哈尔彭呜咽着,“我知道这天会来的。”
“你猜对了。”我说。
“你们得相信我,”他说,挣扎着坐起来,“我没干。”
“好吧,”德博拉说,“那是谁干的?”
“她自己干的。”他说。
德博拉看看我,好像想问我哈尔彭怎么疯了。可惜我无可奉告,所以她又转头看着他。“她自己干的?”她说着,声音里带着警察职业性的怀疑。
“是的,”他说,“她想让这事儿看上去是我干的,这样我能给她一个好分数。”
“我希望你起码给了她乙,为了她所做的一切。”我说。
哈尔彭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他的嘴大张并哆嗦着,好像想闭上却没有力气。“怎么……”他最后说,“你们说什么呢?”
“阿里尔·戈德曼,”德博拉说,“还有她的室友杰西卡·奥尔特加被烧死了,头被切下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杰里?”
哈尔彭猛地抽搐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我……我……她们死了?”他低声说。
“杰里,”德博拉说,“她们的头被砍了下来,你说呢?”
我带着浓厚的兴趣看到哈尔彭的脸上变换了好几种表情,最后定格在嘴大张的老画面上。“你……你觉得是我,你不能……”
“恐怕我能,杰里,”德博拉说,“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
“但那是……我可绝不会。”他说。
“有人会的。”我说。
“是,但是……我的天哪。”他说。
“杰里,”德博拉说,“你觉得我们本来想问什么?”
“嗯,强奸,”他说,“可我没强奸她。”
“你什么时候没有强奸她?”德博拉说。
“嗯……是……她想让我……”他说。
“她想让你强奸她?”我说。
“她……她……”他说,脸红了起来,“是她主动的,嗯……要给我提供性服务,为了好分数,”他看着地板,“我拒绝了。”
“然后她就要你强奸她?”我说。德博拉又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然后她就……”他说道,“她说怎么都想得个甲。她自己伸手脱了衬衫,然后开始喊叫。”他咽了口唾沫,但没抬眼看我们。
“继续说。”德博拉说。
“她冲我挥手,”他说,举起手做着再见的手势,“然后她就冲到了走廊上。”他终于抬起头,“我今年想拿到终身教职,如果这件事儿传开了,我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我懂,”德博拉善解人意地说,“所以你杀了她来挽救你的职业。”
“什么?没有!”他着急地喊,“我没杀她!”
“那是谁杀的,杰里?”德博拉问。
“我不知道!”他说,听上去生气了,好像我们在责怪他拿了最后一块饼干。德博拉瞪着他,他回瞪过去,在她和我之间看来看去。“我没有!”他坚持说道。
“我也想相信你,杰里,”德博拉说,“但这真不由我决定。”
“你什么意思?”他说。
“我得请你跟我走一趟。”德博拉说。
“你要逮捕我?”他说。
“我得带你去局里问几个问题。”她说。
“噢,我的天哪,”他说,“你逮捕我了。那可……不,不。”
“我们采用一种平和的方式吧,教授。”德博拉说,“我们不需要手铐,对吧?”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去。可惜要实施他巧妙的逃跑计划,就必须经过我身边,德克斯特身手敏捷,出手不凡。我在教授经过的地方伸出一只脚,他脸朝下摔倒在地,头撞在地板上。
“噢。”他说。
我冲德博拉微笑:“我想你得用手铐。”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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