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是,隔周纱江子见到了KYOKO。甚至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在涩谷的百货地下街面包店。
“KYOKO——”她忍不住出声,对方似乎打从心底吓了一跳。戴着胭脂红的胶框眼镜,一头长发随意束起,拿着盛盘和面包夹的她,若非看过她这副私人扮相的人,绝对认不出她就是女星KYOKO吧。她重新背好肩上的皮包,状似慌张地应:
“纱江子。”
“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买面包?你这种身分的人耶。”
“那是哪门子说法呀?这里的面包很好吃啊。松松软软的,可是奶油味不太重,我很喜欢。”
纱江子忍不住望过去一看,她的盛盘上摆了一条吐司和包装三明治。为了不引起周围注意,两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小。
“你现在有空吗?”这么主动询问的,意外地是KYOKO。“我还没吃晚饭,要不要在这边的用餐区一起吃?”
“我可以,你没问题吗?”
“嗯。”纱江子买了一样的三明治,拿着纸杯装的便宜咖啡,一起坐下。放下盛盘的时候,KYOKO去倒了自助式开水。
“待在这种地方,会被人认出来的。”
“不会的,我一次也没被发现过。”
KYOKO笑着摇摇头。她今天完全素颜,脸颊上有着淡淡的日晒痕迹。原来就算是女明星,也不是完美无瑕。纱江子有些恶意地,但又有些松一口气地想,从她水中接过开水。
“今天休假?”
“上午就结束了。我家就在这附近。下工之后,泡个澡睡个觉,醒来就傍晚了,所以来买喜欢的面包。”
她有些难为情地微笑。
“没想到会遇到认识的人。可是幸好是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也是提早一点结束了。话说回来,真的好巧呢。”
她想起前阵子真崎的提议。纱江子、真崎与贵惠三个人去见她。忽然间,惹人厌的声音在耳边复苏,用力摇晃她的肩膀。水上由希那低级的口气。
——现在感觉也是在观望机会,看看能不能亲近KYOKO,希望能有什么进展、寻些乐子。
“……可以告诉我吗?”
“咦?”KYOKO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出神地盯着她的嘴唇动作的纱江子急忙反问,她又重说了一次:
“半田的连络方法,可以告诉我吗?”
“聪美的?”
“嗯……,不行吗?”
“当然可以呀。”
真惊讶。她们在宴会见面的时间应该不长,再说,KYOKO跟聪美在高中的时候应该也不是多要好。
“可是你问她的连络方法要干嘛?宴会那次碰面,聊得那么投机吗?”
“就是没时间聊得投机,所以才想培养感情呀。”
高雅地笑着的KYOKO,似乎不打算再给纱江子更多线索。看似大方,却不允许他人登堂入室。
“你可以告诉我吗?如果需要本人同意,不必现在,晚点再跟我说也行。”
“啊,那干脆……”
或许正好。纱江子忽然灵光一闪。
“要不要连聪美一起,几个人聚一聚?我正好有机会跟贵惠他们见面。”
岛津虽然紧张得夸张,但应该再过一阵子就可以连络上聪美了。KYOKO微笑。
“我去打扰大家聚会好吗?”
“说是大家,也只有几个人而已。我跟贵惠还有聪美,再来顶多就阿修吧。”
说出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原本笑吟吟的KYOKO表情微微地——真的是微微地,但确实绷住了。咦?纱江子诧异。是我多心吗?可是有股不好的预感。
由希的声音。真崎一定会干得不着痕迹。
怎么可能?她心想。
真的太荒谬了。人家是艺人,而且高中的时候,纱江子几乎没看过真崎跟KYOKO说话的场面。KYOKO被卷入的是跟清濑阳平有关的是非,真崎跟那件事又没瓜葛。
“这样……,总觉得好像真的会打扰到,我会过意不去。没关系,我等下次机会吧。”
就像要抹去一秒钟前自己不慎露出的表情似地,KYOKO又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来。刚才还十足起劲的声音显然收了回去。确认到这种情况,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急攫住了整颗心。她不能就这样被含糊带过。
她跟真崎之间有什么。
“我们现在还是很要好。”
纱江子像要挽留似地出声说。
“松岛贵惠,还有真崎修。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好怀念唷。大家现在在做什么?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高中,感觉好像一切都跟那个时候一样,但一定都变了吧。我记得我听到真崎跟贵惠以外的人结婚,吓了一大跳呢。贵惠现在怎么了?”
“她在F县当家庭主妇。小孩快一岁了。”
“这样啊。好厉害唷,真不敢想像,跟我们同龄的同学里面已经有人当妈妈了呢。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KYOKO在转移话题。她直觉认为。
一旦这么想,就再也难以承受了。她不认为是自己多心,因为她已经发现了。
为什么连同学会也不参加的KYOKO、只跟躲到新泻去的转学生连络的KYOKO,会知道真崎修结婚了?她一副连贵惠的近况都不晓得的样子,怎么会连阿修的结婚对象是谁都知道?
羡慕我吧!她原本还这么想。
直到刚才,她还为真崎与自己如此亲密而骄傲得不得了。就算对方是KYOKO也无所谓。我是真崎修的密友、情人。每个人都憧憬追求的那个男人,我现在仍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心情,不是别人,她毋宁希望KYOKO了解的。KYOKO与清濑交往的时候,立场就和现在的纱江子一样。清濑阳平也是当时最光辉灿烂的男生之一。是你曾经获得,然后失去的事物。
“……可是阿修不晓得会不会来。”纱江子强硬地把话题转回来,KYOKO默然。
喊起来总是令人那般愉悦的,真崎底下的名字。每次直呼他的名字,就证明了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可是现在她好介意听到这称呼的KYOKO的耳朵。
“我想贵惠也会带孩子来。她一直很想见你。我说真的,你要不要来参加一次?”
总算设法和KYOKO约好时间,在面包店前道别后,纱江子随即跑进紧急逃生梯。
连回到家之前的短暂时间都她都无法忍耐。就好像在忍住恶心或泪水的时候那样。一个人独处后,确定手机讯号勉强只有一格,接下来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打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不接。咂舌。说得也是,这个时间那家伙正跟老婆一起坐在餐桌旁。是交代她不要打电话去的时间带。
转进语音信箱时,她挂了电话,喃喃啐道:“白痴!”不是说给谁听,反倒是被谁听见都无所谓。她咬紧牙关,咬住嘴唇。
好不甘心。照着他说的呆呆地跑去跟KYOKO约时间的自己真是蠢毙了。一想到有她不知道的什么,就坐立难安极了。
‘怎么了?居然在这种时间打来,真稀奇。’
接起过了快一个小时才打来的电话时,纱江子还在外面。她走到路边,咬上去似地问:
“你跟KYOKO之间有什么?”
电话另一头,他沉默了。自己称为基盘、地基的地方剧烈地摇晃起来。如果不快点得到能够放心的回答,就要崩塌了。
“你们有什么?”
声音只能挤出相同的问题。太狠了。太过分了。我想要向她炫耀的。然而她那个反应是什么意思?把我的乐趣还给我。
‘——你见到KYOKO了?’
“见到了。我照着你说的,问她要不要几个人聚聚。可是你以为怎么了?我一提起真崎修这三个字,她当场就拒绝了。你搞什么?想让我颜面扫地吗?”
他什么时候跟KYOKO见面的?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非得像那样尴尬地微笑,打马虎眼瞒混过去的关系,究竟是什么?那种时间、机会,究竟是何时、存在于何处?
除了清濑,什么时候连真崎都……。
刚道别的KYOKO的脸。素净不带妆,但美丽夺目的脸。世界从头到尾都是属于她们的吗?我就没办法进去那里吗?明明都得到真崎修这个美丽的骨骼了。
靠着他这把钥匙,打不开门吗?
‘你冷静点。——等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现在在哪里?真崎的周围很安静。没有人的气息。啊,老婆在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打电话。老婆现在一定不在家。
‘小可爱,纱江子,你是不安到在哭吗?’
“我没哭。”
她真的没哭,但是听见他放软的声音,瞬间眼头就热得像要化掉了。声音也抖了起来。明明自觉被敷衍了,却克服不了想要被敷衍的欲望。
‘我跟KYOKO没什么啦。我跟她又没交往过,也从来没有单独两个人见过面。你也知道吧?她交往的对象是清濑,清濑不会让其他男人靠近她。那时候我在跟贵惠交往,也喜欢纱江子你啊。’
高明过头的男人,为什么就是会对自己过度自信呢?开始渗出的泪水瞬间缩了回去。真崎的甜言蜜语。别对我撒谎了。他跟贵惠交往是真的,但他并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吧。
要做就做得更巧妙点。我心里的剧本不是那样的。
“那KYOKO的那种态度是怎么回事?她连你结婚了、对象不是贵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跟她说的?”
‘是听别人说的吧?我不晓得。’
“听别人说?听谁说?就是没人会告诉她这些,我才会被推出来跟她连络不是吗!”
电话另一头没有吭声。
她知道的。她知道真崎很高明。口中甜言蜜语,同时对自己的弱点了若指掌。与贵惠相比较、与妻子相比较,贬低其他女人,夸赞纱江子。
她知道。真崎亲近纱江子的时候,他才刚独立接案,为没有案子而发愁。那是那样的时期。尽管知道,她却一直说服自己。对他露出的马脚视若无睹。然而他却完全依着自己的预测行动,近乎窝囊。
一个假面具剥落的瞬间,一直压抑的所有事情全部一口气袭向纱江子的心,折磨着她。绝望地令她认清的瞬间一再到来,然而锋头一过,她又自私地忘记了。我和真崎就是这样。
而他,却是瞒不过去也无所谓。
就算马脚败露,他也料定了纱江子不会离开。然后他什么都不打算失去。引以为傲的进口车、成为同学间话题的独栋房子。父母的资助、老婆的娘家。——啊啊,求求你,别在那种地方露出让人瞧不起的丑态。然后对于由希那种会对纱江子发泄不满的女人,则是澈底隐瞒,甚至不让她看见自己与纱江子通电话的场面。
可是我们本来是好朋友。可以毫不犹豫地动手偷吃的他,神经令人无法理解。
‘……礼演讲啦。’不久后他说了。
像是对坚守沉默的纱江子没辙了似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一瞬间她不懂他在说什么。
“咦?”
‘我的婚礼演讲跟表演节目。我拜托她,被拒绝了。’
“拜托谁?”
茫然。难以置信。是既然开口就豁出去了吗?真崎继续说下去:
‘就KYOKO啊。我寄了邀请函,拜托她代表亲友致词,然后表演电影里面那段很色的舞。懂了吗?没有你想的那种事啦。’
“等一下,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会请KYOKO?我们一直没连络,而且你跟铃原以前又没什么交情……”
说到一半,但纱江子懂了。根本用不着问。为什么请KYOKO参加婚礼?为什么拜托她代表亲友致词、请她表演?
——因为她是艺人。由希的声音响起。
想跟她一起合照,然后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然后她说了。真崎也有一样的味道。
不可能。拜托你否定。拜托你说没那种事。心都凉了,白了。因为那实在是……
“而且主持你的婚礼的是……”
‘那是在KYOKO拒绝之后才拜托的。如果KYOKO答应,我没打算拜托她的。喏,已经够了吧?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也是我老婆的要求啦。我跟她说KYOKO是我以前的同学,结果我老婆就在那里吵着要请她。’
“——你就没有羞耻心吗?”
声音颤抖,变得好远,完全不是刚才能够相比的。泪水已经再怎么努力都挤不出来了。别说流泪了,脸上逐渐拉扯出可厌的笑。
一开始她所怀疑的情况,以某个意义来说,还压倒性地像话多了。与此同时,纱江子痛感到自己在做的是多么一厢情愿的美梦。KYOKO甚至没有向纱江子告这件事的状。
瞧不起乡下、瞧不起其他同学,与这些人相比较,好巩固自己所属的团体地位的真崎的假面具。不管露出多少马脚,纱江子和真崎都两人合力,一次又一次地共谋修复。可是,这实在……
没发现吗?你觉得我的品味OK吗?
真崎曾几何时的声音。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为什么只是看到网站一眼,纱江子就发现那是真崎设计的了?因为喜欢,因为认识本人。中听的话要怎么粉饰都成。可是,她也是可以说出真心话的。那是因为,他弄出来的东西,全都是一个样子。
啊啊。纱江子在内心呻吟。我终于承认了。
我是发现了。不管是花饰公司、不动产公司、电影。你的设计虽然不差,但也没有任何特出的品味。即使自以为突破创新,看在别人眼中,仍是一成不变。
“为了自己的虚荣,你居然要请甚至好几年没说过话的人来主持婚礼?现在再把她找来,见她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像由希那样,跟她合照,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吗?”
‘你干嘛说得那么毒?我是自由工作者,又没有公司。’
“我不是在说那个!”
忍不住大声了。前方往来的路人不经意地回头看她。可是无所谓。她不懂怎么能若无其事。他没有发现吗?没发现这是决定性的吗?
真崎的真意,只是非常细微的恶意。他想要自夸罢了。向人自夸KYOKO是他的朋友。向工作伙伴和朋友宣传加油添醋的情节。就像纱江子拿真崎来做的那样。他的想法,不多不少,就是这样。
‘别激动嘛,纱江子。’真崎笑道。
‘喏,既然你见到了KYOKO,也跟她约好时间了吧?下次我什么时候去东京?如果贵惠碍事,就我们两个见面也行。怎么样?’
听着那轻浮的声音,纱江子愕然。
绝望地清醒的瞬间到来了。
其实她比自觉到的更要澈底地了解。
真崎修这把钥匙是有极限的。用它是什么都开不了的。他世俗到可怕,除了俗人以外,就只是个俗人。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过于冷酷,她难以相信这声音发自自己的口中。不等回答就挂了电话。仿佛可悲的习性,瞬间她期待他会立刻打回来,但发现走出去之后手机仍然没响,心想:啊啊,果然。
每个人都有心机。每个人都只能为了自己行动。可是,她希望他能够超脱其中。求求你。不要让我看出你的心机。做出让我猜不透的行动,让我痴狂。
真崎,是个小人物。
‘那是谁?’
高中的时候,纱江子像个追星族似地把电影宣传单夹在档案夹里,被真崎这么问道。‘纱江子超迷电影的嘛。’他调侃似地说。
纱江子放在档案夹里的宣传照是瑞凡?费尼克斯的。是他的代表作《伴我同行》近尾声的知名场面一幕。
真崎根本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正因为堂而皇之,而无法揪出来的谎言与矛盾。在几个人一起去的卡拉OK里,他唱了那首曲子。这首歌很受女生喜欢呢。贵惠,重新迷上我了吗?
她也开心地点头回应他:“真的唷?我也没看过那部电影,所以没什么感动耶。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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