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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景

        平常好天气的晚上,纽约市区中心的熠熠灯火,总映照得夜空一片辉煌,但星期三这天晚上,这一切却被毛毯般的浓雾给整个盖住了。这不寻常的大雾从大白天弥漫到夜晚始终不散,由新泽西的渡船码头看过去,除了河那边偶尔透出几点模糊的灯光,以及河面上宛如一面灰墙的浓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河上的渡轮会突然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甲板上模糊的灯影依稀可见;幽灵般的小船则忽沉忽浮像荡在水气氤氲之间,雾笛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心翼翼保持着河面的畅通,但这样的声音,似乎也马上被浓雾所吞噬了。

        位于威荷肯渡船码头后方的候船室,是一幢仓库模样的大建筑,里头已聚着十来个人。

        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留意着四周的状况,正中央矮胖如拿破仑站着的是布鲁诺检察官,他紧张兮兮地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疯子般在空心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萨姆则四下窥视,紧盯着各个大门和偶尔走进来候船的人,整个大候船室显得空空荡荡。

        在这组警方人员的另一头,雷恩一人安静地坐着,他那古雅近乎怪异的外貌,让候船的和下车路过的乘客,忍不住投以好奇、甚至是莞尔的眼光。雷恩对周围情形丝毫不察地端坐着,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叠置于手杖把手上,而这根样子颇为凶猛的李树手杖则置于两膝间。他身穿有双重披肩的黑色长大衣,披肩松松地垂在两肩,浓黑的头发上是一项硬边的黑色毡帽。萨姆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看雷恩一眼,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像雷恩这样的人物,从衣着发型这些外表的装扮来看,如此老式,但从他的容貌、他的身材来看又显得年轻。雷恩挺拔的身材,宛如雕像般饱满有力,完全是三十五岁左右年纪的人,而他沉静自得的神态,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当然,雷恩自己并无意吸引这些好奇的眼光——事实上,他根本没留意任何路过的人。

        他炯炯发亮的双眼,紧紧盯住布鲁诺的嘴唇。

        布鲁诺走了过来,有点烦躁地坐到雷恩身旁:“已经迟了整整四十五分钟了,”他抱怨着,“看来,我们请您来是白跑一趟了,当然,对我们来说,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继续待在这里,但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满愚蠢的。”

        “布鲁诺先生,你应该越来越觉得忧虑才是,”雷恩的声音如音乐般精确悦耳,“你有足够的理由忧虑。”

        “您是说——”布鲁诺眉头一皱,才开口——突然他闭了嘴,凝神听着踱方步的萨姆也同时停下脚,外面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嚷声音。

        “布鲁诺先生,有什么不对吗?”雷恩温和地问。

        布鲁诺仍竖着耳朵,脑袋往前伸:“您听不到,当然……雷恩先生,有人叫着说‘有人落水了!’”

        雷恩猫一样立刻站起来,萨姆大声喊着,“码头那儿出事了,”又转脸过来吼着,“我过去看看。”

        布鲁诺也站起来,犹豫着:“萨姆,留几个人和我守这里,也许是某种调虎离山计,我们等的人可能就这时候来。”

        萨姆已率先扑向大门,雷恩紧跟着,六个刑警快跑追上去。

        他们冲到外头的木头地板上,停下来,寻找叫声的正确方向,在有遮篷的码头最远一端,一艘渡轮已到达了,船舷不停擦撞着码头边的木桩,正磨磨蹭地想准确对面岸边供乘客下船的铁制台阶。当萨姆、雷恩和一帮刑警赶到时,已有好几个乘客紧张地跳下船,一些在候船室等船的乘客也闻声冲出来凑热闹。渡轮顶层甲板上的操舵室用金色字写着“默霍克”几个字,北侧的底层甲板上挤着一堆乘客,身体挂在栏杆上朝下看,船舱里的乘客从窗子探出头来,俯视着笼罩着浓雾的漆黑水面。

        三名渡轮上的工作人员从簇拥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来靠在甲板边,雷恩想起来,看看手上的金表,时间是11时40分整。

        萨姆一下跳到甲板上,顺手抓过来一名瘦骨鳞峋的老水手。

        “我是警察!”萨姆嗓门不小,“出了什么事啦?”

        老水手看来颇惊慌:“有人落水了,警官,好像是默霍克号正要靠岸时,从顶层甲板掉下来的。”

        “落水的人是谁——有人知道吗?”

        “不晓得,唉。”

        “雷恩先生,您也上来吧,”萨姆对着还在岸上的雷恩叫,“工作人员会捞人上来,我们去查看一下落水的地点。”

        他们挤过那众声喧哗的左舷船首,往船舱门走去,萨姆突然大叫一声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原来顶层的甲板的南侧,有一名瘦小的男子正要下船。

        “喂,德威特,过来一下!”

        这个瘦小的男子,身上穿一件重重的外衣,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是萨姆,他迟疑了片刻,顺从地走过来,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轻轻叹了口气:“萨姆巡官,”他说得很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有点事,”萨姆回答得很含混,但他的眼睛却目光锐利,“你呢?怎么也在这儿?”

        德威特把手插进上衣左口袋,身子有点抖:“我正要回家,”德威特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正在查,应该很快就晓得了?”萨姆和和气气地说,“让我们一道走吧,对了,我介绍一下,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协助我们办案,雷恩先生是演员、大名人,雷恩先生,这位是德威特先生,隆斯崔的合伙人。”

        雷恩很客气地点头示意,德威特满是狐疑的双眼,一落到演员脸上,马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采,还夹杂着异样的兴奋之情:“哦,雷恩先生,真是三生有幸,能亲眼见到您。”

        一旁的萨姆似乎并未感染这气氛,脸色颇为阴沉,跟在萨姆身后的一帮刑警则耐心等候指示,萨姆伸长脖子张望着四周,像是找什么人没找到,低声地咒骂起来。然后他耸了一下肩膀。

        “走吧。”萨姆直截了当地说了声,他那魁梧的身躯便锥子般领头刺入人堆里。

        船舱内乱成一团,萨姆先爬上黄铜扶手的船内楼梯,一行人跟在后头,穿过椭圆形的顶层船舱,由北侧的一扇门出去,便到了幽暗的顶层甲板,刑警亮着手电筒开始检查甲板,就在甲板中央到船首之间,也就是操舵室后面一带,距船头尖顶几英尺远的地方,萨姆找到一道不容易注意到的长长擦痕,刑警都围过来把手电筒集中起来。这道擦痕自船首的铁栏杆交叉处往后延伸,穿过甲板,直到船舱西北角落的一小间房间,或更正确点说,是一个凹嵌进船舱的小隔间。这小房间的西、南两面墙和船舶共用,北边只用块薄木板竖起来当墙,东边则整个敞开着,手电筒沿着擦痕照进去,发现痕迹的一端果然来自小房间里。里面有个锁着的工具箱,挂在墙上,一些救生用具,一支扫帚,一个水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敞着的这面有铁链横挡着,人进不去。

        “去找钥匙来,你们进去查查,也许能找到什么也说不定。”两名刑警领命而去。

        “你,吉姆,你到下面去,要所有人不得离船。”

        萨姆自己则和雷恩走到船首的栏杆处,德威特也跟过来。栏杆外面,甲板还往外伸出了两英尺半,萨姆拿着手电筒检查此处的甲板擦痕,抬头对雷恩说,“雷恩先生,看来是中奖了对吧?这是脚后跟擦出来的痕迹,依我看,这是沉重的人体被拖过甲板时,鞋根磨擦甲板造成的,意思是,可能又是一桩谋杀案。”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手电筒微弱反光下萨姆的脸,好一会儿,他郑重地点点头。

        跟着,三人起身攀着栏杆,俯视着,下头已忙乱成一片。萨姆斜眼留意德威特的神色,此刻,这个瘦小的证券商已镇定下来,好像豁出去了。

        一艘警艇已在渡轮前头停了下来,好几名警员很快攀爬到滑溜的木桩顶上,两盏强大的探照灯忽然打开,照得整艘渡轮一片通明,整个码头像解除了魔咒般,从浓雾中清楚浮现出来,就连他们三人所在的顶层甲板也分享了相当的光亮。探照灯沿着底层甲板往下缓缓搜寻,没放过任何一处死角,由于往前伸出的底层甲板紧紧抵着码头边润滑的木桩,探照灯射不到底下的水面,码头的职员和工人或站或蹲在木桩顶上,急得对上头渡轮操舵室吼叫,忽然一阵嘎嘎的引擎声响起,渡轮开始滑动,从码头北侧缓缓移向南侧,操舵室里的船长和领航员正拼了老命把渡轮从有人落水的这块河面移开。

        “八成已压成肉饼了,”萨姆想当然地说,“正好在船靠到木桩前下去,一定给夹在船身和木桩之间,而船又往前挤,这家伙八成就埋在船底下了,这可其他妈的有的瞧了……哇,成功了,看到水面了。”

        隆隆作响的渡轮一滑开,又黑又臭的油污水面便露了出来,浮着垃圾和气泡,马上,一根带铁构的长绳索从木桩顶上蓦地伸了出来,警方和渡口工作人员的打捞行动于是正式展开。

        德威特站在萨姆和雷恩中间,注意力全被底下的打捞作业所吸引,一名刑警这时靠到萨姆身旁。

        “干嘛?”萨姆粗暴地问。

        “老大,工具箱是空的,整个房间里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知道了,你要大家留意,别破坏了甲板上那道擦痕。”

        萨姆嘴上平静地下令,眼睛却贼溜溜地一直盯着德威特的一举一动,这位瘦小的证券商非常专注,左手紧抓着露出的铁栏杆,右手则是肘部抵着,保持整个上臂不动的不自然姿态。

        “怎么啦?德威特先生,你的手受伤啦?”

        德威特缓缓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虚弱地笑笑,跟着,他把右手伸给萨姆,雷恩也靠过来,德威特的食指,一道伤口从第一节往下伸了一英寸半,已经结成干硬的整块血痂。

        “今天晚餐前,我在俱乐部健身房里不小心被器械割了一下。”

        “哦!”

        “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帮我治了伤口,交代我得小心,直到现在这里还隐隐作痛。”

        忽然,下头爆出一连串的欢呼声,萨姆和德威特赶忙靠回栏杆,听不见声音的雷恩,见状也跟着朝下看。

        “找到啦!好啦,慢慢来!慢慢来!”

        从木桩顶上蜿蜒入水的其中一条绳索,水面下一端的铁钩子,似乎钩到了某个物体。

        三分钟之后,一团湿淋淋、软趴趴的东西从河里冒了出来,底层甲板应声又一阵惊叫——一种反射性尖叫声音。

        “我们下去!”萨姆一声令下,三个人同时转身朝船舱门跑过去,德威特一马当先,当他伸手去抓门把时,忽然痛得大叫出声。

        “怎么啦?”萨姆急切地问,德威特痛苦地瞪着自己的右手,萨姆和雷思看见德威特指头上的伤疤裂开,有好几处地方冒出血来。

        “不小心又用右手去开门,”德威特呻吟着,“伤口又裂了,墨里斯医生警告过我会这样。”

        “放心,死不了的。”萨姆粗鲁地说了声,一阵风般越过德威特,领先下楼梯,他回头扫了一眼,德威特正从胸前口袋拉出一条手帕,小心地裹住右手手指。雷恩下巴埋在披风领子里,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雷恩安慰了德威特几句,两人没耽搁什么时间,也随着萨姆身后走下来。

        三个人穿过右舷底层甲板,走到船舱前的甲板上,救难人员摊了一大张帆布在那儿,捞上来的那团软绵绵的玩意儿就摆在帆布上,泡在一小汪难闻的脏河水中。这是一具已破破烂烂的男子躯体,血污加上尸身的破碎,根本瞧不出生前的长相,他的头颅和脸部烂成一团,从不自然的扭曲姿态看来,脊椎骨八成也断掉了,一双手臂令人惊异地呈现扁平状,像被压路机辗过一般。

        雷恩原本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血色全失,但他还是努力镇定,紧盯着眼前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萨姆尽管司空见惯这类的血腥暴力场面,还是极不舒服地低声咕哝着;至于德威特,他只瞥了一眼就赶忙转过脸去,整张脸发青。除了他们三人,现场还围着渡口的职员、渡轮船长领航员、几名刑警和警察,没人开口讲话,只茫然地看着这具尸体。

        尸体是俯卧着的,下半身完全不像正常人体那样地折向另一边,碎掉的头颅则靠在甲板上。帆布上,还摆着一顶有舌的黑帽子,滴着水。

        萨姆跪下来,单手推了推尸体,尸体软绵绵像一袋子生肉,萨姆把它半翻过来,一名刑警赶忙上前助一臂之力,这时,脸部整个仰过来朝上,可以看出是一个红发的大个头男子,五官部分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萨姆惊讶地低呼出声,死者穿一件深蓝色外衣,外衣口袋边缝缀着黑色皮革,正面由上而下两排黄铜钮扣,萨姆猛然抓过帆布上的黑帽子——没错,这是一顶售票员的帽子,帽舌里有金色的编号2101,还有同样金色的一行字:第三大道电车。

        “可能是——”萨姆惊呼着,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向雷恩,雷恩正弯着腰,全身贯注看着萨姆手上的帽子。

        萨姆放下帽子,毫不客气地伸手到死者外衣胸部内侧口袋中,掏出来一个湿漉漉的廉价皮夹,他打开来检视了一番,马上跳起身来,丑陋的脸闪亮了起来。

        “没错了!”萨姆大叫一声,跟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布鲁诺矮胖的身影正从电车站一路往码头这儿奔来,外套下摆迎风扬起,几名便衣尾随在他身后。

        萨姆赶紧转头对一名刑警下令:“传令下去,立刻加派两倍警力,严密监视渡轮上所有乘客!”跟着他跺脚高举着手,挥舞着手上的湿皮夹,“布鲁诺!快快!我们找到要等的人了!”

        布鲁诺这下子更没命地跑了起来,他上了船,扫了眼尸体,围观的众人以及雷恩和德威特,忙不迭地问:“怎样?”布鲁诺一口气快喘不上来,“你说谁——写信的人?”

        “正是,”萨姆嘶哑着嗓子说,还用脚尖触了触地上的尸体,“有人快了咱们一步。”

        布鲁诺两眼圆睁,再次仔细看着尸体,看着外衣的铜扣,看着扔在甲板上的帽子:“售票员——”他一把摘掉自己的帽子,尽管寒风尖利刺骨,布鲁诺却掏出丝手帕拭着满头热汗,“萨姆,你确定吗?”

        萨姆从皮夹克抽出一张被水泡软的卡片,递给布鲁诺当做回答,雷恩立刻走到布鲁诺身后,从布鲁诺肩后跟着看。

        这是第三大道电车公司所发的圆形识别证,上头盖有编号2101的戳记和持有人的签名。

        签名颇潦草,但却可清楚辨识,写的是:

        查尔斯·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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