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伦顿是新泽西州的首府。根据1930年的人口调查显示,包括大人和小孩共有123356人。这里最初被叫做特伦特镇,是为了纪念皇家地方行政官威廉·特伦特。(你知道吗?克洛潘海默先生?)它坐落在特拉华河畔,当然特拉华河是美国最美丽的河流。”
一个干瘦的小个子男人谨慎地点了点头。
“特拉华河?听着,这可是乔治·华盛顿在1776年圣诞节时战胜了,哦,现在叫做雇佣兵的地方。”大个子胖男人喝了一大口啤酒,继续说,“那是个可怕的暴风雨天,老乔治和他的孩子们驾船准备穿越特拉华河,却碰上了雇佣兵。他们打败了这帮强盗,自己却毫发未伤。这就是历史,发生在什么地方?特伦顿,克洛潘海默先生,就是特伦顿!”
克洛潘海默先生揉着他干瘪的下巴,伤感地低声咕哝着什么。
“为什么,”胖男人砰地一声放下啤酒杯说,“你知道吗?特伦顿曾经差一点成了整个国家的首都!事实上,国会会议就曾经在这个小镇举行,克洛潘海默先生,那时要投票在这条河的一边选出联邦政府所在地!”
“可是,”克洛潘海默先生小心地指出,“首都是在华盛顿啊。”
胖男人冷笑了一声:“政治,克洛潘海默先生,这就是为什么……”
这个怪异的大个子,看上去有些像赫伯特·胡佛,一直在向克洛潘海默先生那干瘪的耳朵里灌输着特伦顿的光荣历史。邻桌的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的瘦小的年青人一边品味着他面前的猪手和德国泡菜,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但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个胖男人要向小心翼翼的克洛潘海默先生推销些什么东西。是什么呢?特伦顿城?好像不大可能……
直到从克洛潘海默先生口中听到“大麦”这个词,他才弄明白。克洛潘海默先生显然是对酿造啤酒有兴趣,而这个胖男人无疑是当地商会的代表。
“真是啤酒厂的理想场地,”胖男人脸上堆着微笑,“啊,这里,参议员!还有那儿,克洛潘海默先生……”
谜底揭开了,那个瘦小的年青人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面对面前的猪手和泡菜,他现在的谜题只是肉和饮料,不再有影响他食欲的谜题了。胖男人已经离开半个钟头了。斯泰西-特伦特饭店的酒吧虽然不大,但是顾客很多。
可是在穿着红白相间制服的服务生繁忙地接待客人和木制吧台后玻璃杯的叮当作响中,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坐落在政府西街,首府大厦的旁边,斯泰西-特伦特饭店的客人经常说着另一种语言,空气中弥漫着有关立法的争论。瘦小的年青人叹了口气,他对这些政治小团体一点都不了解。
他叫来服务生,要了一盘苹果派和一杯咖啡,顺便问了下时间。8点42分,还可以。他正要……
“埃勒里·奎因,你这个老狐狸!”
他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又高又瘦的年青人伸出手来,对着他笑。
“怎么啦,比尔·安杰尔,”埃勒里说,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看错吧。比尔!坐吧,坐啊。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服务员,再来一杯啤酒!你究竟是……”
“你能不能一次问一个问题?”年青人笑着,坐到椅子上,“我看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急,像是扣动了扳机一样。我刚才在外面探头往里看有没有什么熟人在里面,找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认出你这个丑陋的爱尔兰人。你最近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想你是住在费城吧。”
“是啊,我来这儿是办点儿私事。还在作侦探吗?”
“狐狸可以换皮,”埃勒里引用了一句谚语,“但却改变不了习惯。你想听这句话拉丁语怎么说吗?噢,对了,我深厚的古文功底一向让你生气。”
“还是那个埃勒里,你在特伦顿做什么?”
“只是路过,我刚从巴尔的摩办案回来。啊,比尔·安杰尔。真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啊。”
“是啊,该死的,已经快11年了。不过狐狸还是老样子。”安杰尔的黑眼睛中透出一种坚毅和克制;但是埃勒里觉得在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下面掩藏着一丝隐忧,“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变化?”
“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埃勒里挑剔地说,“鼻孔比以前收紧了些,鬓角的头发也更稀疏了。衣袋被削尖的铅笔刺破——说明你工作努力;衣服还像从前那样不讲究,也没有熨过,但裁剪得很合身;在表现出一股自信心的同时也露出一丝谨慎的颤抖……比尔,你已经老了。”
“那只是你的推论。”安杰尔说。
“但是你基本上还没有变。还是那个喜欢为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打抱不平的小伙子,还是那个英俊的小狗。比尔,我在报上看过有关你的消息。”
安杰尔有些脸红,他端起酒杯:“他们从来都是散布一些胡说八道的废话。那个柯里案件是个幸运的突破。”
“幸运?我一直严密地关注这个案子。桑普森——那个纽约地方检察官——告诉我说那是全年最出色的案件调查。他预测你大有前途。”
年青人静静地喝了几口啤酒:“在这个有钱人的世界,前途?”他耸了耸肩,“我大概只能在打完台球后,在一些脾气坏又有口臭的老山羊面前为一些小案子辩护。”
“你总是思想保守,我记得你在大学的时候有很严重的自卑心理。”
“可怜的人从不……”安杰尔咧嘴笑了笑,露出他的小白牙,“哦,休息。你这个傻瓜在引我上钩。老奎因警官怎么样,我喜欢那个老鸟。”
“他很好,多谢。结婚了吗,比尔?”
“还没有,谢谢你。我认识的没钱的姑娘们都觉得我很古怪;你也不会了解我对有钱的姑娘怎么看。”
“我觉得有些姑娘还过得去,”埃勒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那迷人的妹妹怎么样了?”
“露西还不错。当然,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旅行商人——乔·威尔逊。非常不错的家伙,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打老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安杰尔看了看他的手表,“我想你对露西应该印象不深。”
“印象不深?我还记得我年轻的心是如何为她跳动。”
“她依然是那么迷人,住在费尔蒙特公园附近的一处小房子里。作为一个中产阶级商人,乔干得还不错。”
“那现在,现在,”埃勒里急切地问,“他在做什么生意?”
“主要是廉价的珠宝首饰、小摆设、小玩意之类的便宜货。”比尔的话语中透着一丝苦涩。
“恐怕我给了你一个错误印象。说实话,乔是一个相当独立的人,比那些流动的摊贩要强一些。他声誉很好,一切都是白手起家自己干出来的,是一个独立奋斗的人。但我总觉得我的妹妹应该更好些……”他皱着眉说。
“一个男人靠到各地推销诚实的商品谋生到底有什么错?你这个该死的势利眼!”
“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我也觉得我很愚蠢。他和露西相亲相爱,生活得很好。烦恼我的只是世俗的偏见。”
“你真是有病。”
“你说对了,我总是有一种自责的心理。我的住所在市中心,所以不常去看露西。这一点让我很是内疚;乔经常外出,她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孤独。”
“哦,”埃勒里说,“原来就是她让你烦恼啊。”
比尔·安杰尔沉思了片刻:“我亲爱的老朋友,我看什么事还是瞒不了你;在这些方面,你总是像个魔法师。我的烦恼之处在于他总是外出时间太长,一个星期四五天。这样已经快十年了——从他们结婚开始。当然,他有辆汽车。虽然我有着讨厌的怀疑一切的本性,但是我也没理由不相信他在外面不是为了工作。”他又看了看表,“瞧,埃勒里,我得走了,9点钟我在附近和我的妹夫还有个约会,现在已经差10分钟了。你什么时候去纽约?”
“一回到我的老杜西车上就走。”
“那辆杜森堡!天哪,你还开着那辆老爷车?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捐赠给博物馆了呢。你是否愿意在回去的路上多一个旅伴?”
“比尔!那太好了。”
“你能等我一个小时左右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等你一晚上都行。”
比尔站起来慢慢地说:“我想乔不会用很长时间。”他停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我想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到纽约;明天是星期天,我必须会见一位纽约的客户。我会把我的车放在特伦顿。你呆会儿在哪儿?”
“在旅馆大堂那边。你今晚和我在一起吗?”
“希望如此,一小时后见。”
埃勒里先生舒展了一下身体,看着他的朋友的背影经过衣帽间后消失了。可怜的比尔!他总是用自己宽阔的肩膀来扛别人的重担。他想了一会儿为什么比尔要和他的妹夫会面,又耸了耸肩,告诉自己根本不关自己的事。他又要了一杯咖啡,在喝咖啡的时候,他一边等,一边想。比尔是个充满活力的家伙,有他作伴到荷兰隧道就算不了什么了。
这就是奇怪的命运,尽管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还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和威廉·安杰尔先生注定不会在6月1日这个不冷不热的夜晚离开特伦顿了。
比尔·安杰尔的老庞蒂亚克牌汽车驶过荒凉的兰伯顿路。这是一条与特拉华河东岸平行的狭窄的马路,他的汽车大灯照在这条碎石路的水坑上,反射着微光。下午下了一阵雨,7点钟前虽然已经停了,路上和路左边阴冷的垃圾场和土地上非常泥泞。灯光照在西边的河面上逐渐黯淡,依稀可以望到月亮岛;东边起伏的地形一片灰蒙蒙,像是画中的景物。
在经过河畔一片高大的建筑群后,比尔放慢了车速。
这里是马里恩车站,应该不远了,他想。根据乔的指示……
他对这段路很熟,因为他经常从费城开车经过卡姆登大桥到特伦顿来。马里恩车站附近只有一片苍凉的垃圾场;东边的污水处理厂使得附近没有居民区。方向的指示非常明确:马里恩车站过去几百码,从特伦顿方向估算……
他踩下了刹车。在右边位于兰伯顿路和河水之间的狭窄河岸,有一处对着河流的建筑,有一扇窗户发出微弱的灯光。
庞蒂亚克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比尔小心地观察着周围,这所对着河的黑房子只是比简陋的小木屋稍大一点,胡乱搭成的隔墙板因日晒雨淋而破旧,下陷的屋顶已经没了一半,上面还有破碎的烟囱。往后退一些,是一条半圆形的车道。这条车道经过这栋房子后又回到兰伯顿路。在夜晚的黑暗笼罩下,这个地方显得有些恐怖。
一辆没有人的宽体敞篷跑车停在关闭的门前,几乎停到了石阶上。这辆像是个沉默怪兽似的汽车的长鼻子正对着比尔。
比尔像小心寻找猎物的动物一样,盘旋而行,在一片黑蓝色的夜空中寻找着什么。那辆车……
露西开的是辆小车,她总是自己开那辆双人座的小车——乔认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她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乔自己用的是一辆很耐用的旧帕卡德车。而这是一辆马力强劲、豪华的十六缸、经过特别车身设计的卡迪拉克,他想。
奇怪的是,如此巨型体积的一辆车,外观看上去不但不显笨重,还颇为女性化;在漆黑的夜晚闪烁着奶油般的颜色,他能辨认出这是因为大部分车体都是镀铬的。一辆有钱的女人开的跑车……
接着,比尔发现他妹夫的帕卡德车停在房子的另一侧;并注意到这里还有第二条车道,这是条不太规整的土路,直通到离兰伯顿路几英尺远的他的车旁。这条路现在泥泞不堪,没有和那条半圆形车道相连,但是向里弯曲通到房子侧面的第二个门。两条车道,两个门,两辆汽车……
比尔·安杰尔平静地坐下来。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间或传来蟋蟀的叫声、河面上偶尔经过的船的微弱的马达声和他自己的汽车的引擎声。自从驶出特伦顿郊区,除了马里恩车站和一座巡夜人的小房子,再没有看到任何有人烟的地方,直到这座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的房子。这就是会面的地点。
比尔自己也不知他坐了多长时间,但是突然一种恐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晚。在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之前,比尔的心“砰”的一震。
那是一声从女人的喉咙发出的尖叫;是一种从惊恐的停顿中突然释放出的撕裂声带的声音,就像是绷紧的弦突然放开。它短促而尖利,而且就像它突然发生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比尔·安杰尔坐在他的庞蒂亚克车上一动不动,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女人的尖叫声。他内心深处有些颤抖,感到非常吃惊。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借助仪表板上微弱的光线,他看到现在的时间是9点零8分。
他迅速地抬起头,面前的光线突然有了变化。房子的前门已经开了,他清楚地听到门撞击墙的声音。光线经过那辆跑车的侧面折射到石阶上,被一个人影挡住了。
比尔在方向盘后面半起身,竭尽全力地往里看。
这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的手放在了脸上,像是不敢看什么东西。她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轮廓看不太清。从她背后的光线和黑暗中的影子,不能辨别她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女人,依稀可以看出她的身材很苗条,但看不出穿的什么衣服。就是这个女人发出的尖叫声,她逃离了小屋,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愿看到的东西。
她看到了比尔的庞蒂亚克车后,跑到那辆跑车前面,抓住车门。转眼间,她已经上了车,开着卡迪拉克朝他冲过来。她要开上那条半圆形的车道。比尔觉得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他赶紧挂上了一档,猛把方向盘往右打。把他的庞蒂亚克转向房子另一侧泥泞的土路。
他们两辆车的轮子挤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卡迪拉克斜冲了出去,一侧的两只轮子已经腾空。就在这一瞬间,比尔看到她戴着手套的右手紧抓住一块手帕。她用这块手帕挡住她的脸,只露出了双眼。她和她的卡迪拉克咆哮着冲到兰伯顿路上,朝着特伦顿方向消失在黑暗的夜空里。
比尔知道,跟着去也追不上她。
他觉得有点头晕,就把车开到那条泥泞的土路上,停在他妹夫的那辆帕卡德车旁。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上满是汗水。他把车熄了火,下了车,从小路走进一个木板地的门廊。门微微地半开着,他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在闪烁的灯光下,他只能辨认清屋内的大概情况。他所在的屋子天花板很低,褪色的墙壁上斑斑驳驳。他对面的墙上有一个老式的伸缩衣架,上面有一套男士的衣服。
墙角有一个肮脏的铁制水池。一个老式的壁炉未经任何装饰。屋子中间是一个圆桌,上面的台灯是这间屋子唯一的光源。屋里没有床、没有炉子、也没有衣柜。只有几把旧椅子和一把扶手椅,上面过厚的垫子已经塌陷了……比尔的身体有些僵直。
一个男人躺在桌子后面的地板上。他只能看到两条穿着裤子的腿,膝盖弯曲着。这两条腿让人觉得他好像已经死了。
比尔·安杰尔静静地站着,就在侧门的里面,慢慢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嘴有些麻木,屋子里一片不寻常的寂静。他感觉到一股不可抵抗的孤单。窗帘被特拉华河来的微风吹动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人一条腿也动了一下。
比尔有些惊异又有些迟钝地看着他移动,他自己也顺着铺着地毯的地板朝桌子的方向挪动。这个男人仰面躺着,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苍白的爪子般的手缓慢地抓着地毯,就像是在做手指运动。身上的褐色粗布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衣,胸口上面溅满了鲜血。
比尔蹲下身去,不禁大惊失色:“乔,噢,天哪,乔。”他没有碰他的妹夫的身体。
乔的眼中慢慢地没有了光泽。他侧着身子慢慢地向门口爬过去,突然停了下来。
“比尔。”
“要水吗?”
苍白的手指抓的更快了:“不,……比尔。我要死了。”
“乔,谁……?”
“女人,女人。”断续的话语停止了,但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试图继续地说,“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乔?乔,看在上帝的份上!”
“女人。面纱。厚的面纱遮住了脸。看不见。用刀刺我……比尔,比尔。”
“她的名字是……”
“我爱……露西。比尔,照顾露……”
“乔!”
他的嘴不再动了,眼中似乎又恢复了光泽,瞪着比尔,充满惊异和恐惧。
比尔意识到他的手也不动了。
他的脚僵硬地走出了屋子。
埃勒里·奎因先生平躺在斯泰西-特伦特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叼着烟斗闭目养神。突然,他听到有人低声叫他的名字,这声音肯定是黑人口音。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栗色和森林绿相间的饭店制服的黑人男孩在他前面走来走去。
“在这儿呢,孩子!”
大厅人很多,男孩的一双长着长长眼睫毛的大眼睛中充满着好奇。
“奎因先生?电话。”
埃勒里扔给他一枚硬币,皱着眉奔向前台。在人头攒动的服务员和客人之中,有一位穿着棕色粗花呢套服的红发女郎。她站起身跟着埃勒里,一双长腿在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埃勒里拿起电话听筒。那个年轻的女人在他后面几英尺的地方停下,转过身打开皮包,拿出口红开始往嘴唇上涂。
“比尔?”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比尔!发生什么事了?”
“埃勒里……我今晚不能和你一块回纽约了。我……你能不能……?”
“比尔,一定是出事了。”
“天哪,是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埃勒里听到他清了三下嗓子,“埃勒里,这简直是个噩梦。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我的妹夫……他已经……他死了。”
“我的上帝!”
“被人谋杀,胸口被刺。”
“谋杀!”埃勒里眨了眨眼睛。他身后的年轻女人像突然受到极大的震动,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会儿,她又活动了一下肩膀,猛烈地涂着口红。
“比尔……你在哪儿?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知道,时间不长。我到这儿的时候他还活着。他说……然后就死了。埃勒里……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你的身上。我怎么向露西交代啊?”
“比尔,”埃勒里坚持说,“别胡思乱想了。听我说,你通知警方了吗?”
“没有……没有。”
“你现在在哪儿?”
“在马里恩车站马路对面的巡夜人的房子里。埃勒里,你一定要帮我啊!”
“当然了,比尔。你那里离斯泰西-特伦特有多远?”
“三英里。你来吗?埃勒里,你会来吗?”
“我马上就到。告诉我怎么去那儿,最近的路。比尔,显然你现在一定要控制自己。”
“我还好,我还可以。”在电话线的另一端,他长舒了口气,又像是新生婴儿一样深深地吸气以充满整个肺部,“最近的路……对了,你现在是在政府东街和柳树南街,你的车停在哪儿?”
“我想是在饭店后面的车库。”
“那么你一直朝东开,过两条街,就到南大道了。右转,经过法院,再往右转到和法院隔着一条街的中央大街。在中央大街经过两条街右转到费里路,从费里路就可以看到兰伯顿路,从兰伯顿路左转一直往南开直到马里恩车站。你不会错过马里恩车站的,这个屋子……就在前面100码的地方。”
“从南大道,到中央大街,再到费里路,再到兰伯顿路。除了到兰伯顿路是左转外,其余都是右转。我15分钟就到你那儿。在巡夜人的房子里等我。比尔,千万别回去,听见没有?”
“好的,我不会回去。”
“打电话给特伦顿警察局报警,我就来了。”埃勒里扔下电话,戴上帽子,像救火队员一样跑了出去。
一直在后面盯着他的红衣女郎眼中闪过一种贪婪的目光,啪的一声合上了她的皮包。
差20分10点,埃勒里在马里恩车站对面巡夜人房前停下了车。比尔·安杰尔坐在他的庞蒂亚克车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潮湿的地面。一群好奇的人们聚集在房子的门厅外。
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
“真是糟糕,”比尔强忍着痛苦说,“糟透了!”
“我知道,比尔。我知道。你给警察局打电话了吗?”
“他们马上就赶来。我……我给露西也打了电话。”比尔的眼中充满了绝望,“她不在家。”
“那她会在哪儿呢?”
“我差点儿忘了,每当星期六乔……他不在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到市中心去看电影。我已经给她打了电报告诉她赶快过来,乔出了点儿……意外。她回家之前电报就会送到。我们……没有必要不去面对现实,不是吗?”
“当然啦,比尔。”
比尔把双手从口袋中拿出来,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空。
在这个新月的夜晚,只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好像在经过雨水冲刷后显得分外明亮。
“我们走吧。”他冷静地说。他们一起坐进他的庞蒂亚克车里,他转了个弯,顺着公路向南驶去。
“慢一点。”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他的眼睛注视着车前的灯光,“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比尔一五一十地对他讲述发生的一切。在提到开卡迪拉克跑车的女人时,埃勒里看了一下比尔,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很不安。
“戴着面纱的女人。”埃勒里低声说,“真幸运,比尔,哦,我是说可怜的威尔逊能撑到告诉你。你看到她时她戴着面纱吗?”
“我不知道。她经过我时脸没有对着我,她当时可能把面纱撩到帽子上去了。我不知道……当乔……当他死了以后,我就出来上了车,从小路倒上公路,一直开到车站这里。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就是这些了。”
小屋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比尔疲惫地准备打方向盘转弯。
“不!”埃勒里突然叫道,“就停在这儿。你有手电筒吗?”
“就在车门内侧的小格子里。”
埃勒里走出庞蒂亚克,用手电筒四处搜寻。用手电筒的灯光扫了几下以后,他对四周的景象在脑中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寂静的小房子,泥泞的小路通向它的侧门,半圆型的车道通向它的前门,车道边缘的缝隙间已杂草丛生。
他把灯光转向侧面的小路,蹲下身子。到现在为止,在湿乎乎的泥地上除了车胎的印迹还没有发现其他人为的痕迹。
当然,车胎的印迹有好几种。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回到庞蒂亚克车旁。
“比尔!我们从这儿走过去。”
“好的。”
“哦,先等一会儿。把你的车停过来挡住这条路,我不希望有车辆从这开进去。在泥地中没有发现任何脚印,这个线索可能会很重要。那些已经存在的车胎印也应该好好地保留。今天下午的这场雨真是上帝的恩赐……比尔!你听没听我说话?”
“是,我当然在听。”
埃勒里轻轻地说:“那就照我说的去做。”他跑到半圆形车道的起始点,站在兰伯顿路的边缘,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脚踩到车道上去。泥浆一样的地上清晰地印着轮胎留下的车轴辘印。他看了一会儿,大步走了回来。
“我想我是对的。比尔,你最好呆在这儿守着这条车道。警察来的时候告诉他们,千万别让任何人在车道上面走;他们可以沿着长满杂草的车道边缘,走到房子前面……比尔!”
“我没事,埃勒里,”比尔咕哝着,哆里哆嗦地摸出一支香烟,“我明白。”
他站到路中央,斜靠在车子上。他的眼中有一种神情让埃勒里转过身去。
比尔微笑着,一种可怕的微笑。埃勒里无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手电筒,又回到那条土路。他跳到河边的草丛中,用手电筒照着小心地一路向房子的侧门前进。
在离门廊巧英尺的地方,他停下了。前面已经没有杂草了,从最后一片草丛到门廊之间是裸露的土地。他看了看停在旁边的帕卡德汽车,更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地面。在用手电筒四处扫了一阵后,满意地确信这个范围内没有人在上面走过。于是,他自己踏上这片泥土。
木制的门廊很小,只是由已经有些烂的木板垫起了高出地面几英寸的一块方的小平台。这时,他还没有注意到半开的侧门和里面的圆桌旁一动不动的两条腿。他走到相反方向的门廊最远端,用手电筒在地面照了照。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一条狭窄的小道从门廊通向河边。在这条小道的泥泞中,清晰地显示出一来一回两组男人的脚印。朝门廊方向的一组脚印大多数叠在朝河边方向那组之上。即便是粗略地看上去也能判断这两组脚印是属于同一双脚。
埃勒里把光线照向远处,发现在大约四十英尺远紧靠特拉华河岸的地方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建筑。这第二栋小木屋比起面前的来更为破旧。
“可能是车库或放小船的地方。”他一边凝视着它,一边想。接着,他迅速关掉手电筒,迈进侧门的门槛。
这时,兰伯顿路上从特伦顿方向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听上去是辆大马力的汽车。
他匆匆地把整个屋子扫了一遍;埃勒里·奎因先生有着天才的观察力,既迅速又准确。他只要看一眼,不会漏掉任何东西……这个简陋的小屋的地毯有些奇怪,它虽然已经旧了,但可以看出品质很高,平滑,毛色细长,虽然没有图案,但浅褐色显得十分温暖。看不到地毯的边缘,很明显是一块较大的地毯为适合屋子的大小折叠起来,因为墙和地板交界处是双层的。
“我敢打赌,这块地毯是为比较现代的女人的卧室准备的,”埃勒里小声咕哝,“怎么会在这儿?”
他注意到这块毯子一尘不染,就把他沾满泥的鞋底在门槛上擦干净——他发现已经有人和他一样这么做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
乔·威尔逊的双眼依然没有闭上,但现在看上去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他的胸口大量出血;衬衫已经浸透了鲜血;但是伤口处还是很明显:血是从心脏上方一处细长的切口大量涌出的,很明显伤口是一种窄刃的利器造成的。
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他很快地检查了桌上的东西。在一盏廉价台灯的照耀下,桌上放着一个缺口的陶制盘子。要不是里面有很多小的燃烧过的纸火柴,盘子里还是很干净的。盘子的旁边是一柄铜把的裁纸刀,从它长长的刀刃到刀柄都是干了的血迹。刀尖上好像刺穿过什么——一种锥形的不明物质,刀的表面有一层黑烟灰。那一定是在火中烧过的结果。他的眼光又落到死人身上。
威尔逊那扭曲的面孔有一种东西让埃勒里在看了第一眼后就有了厌恶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死后有些变形,他的脸还是很引人注意的,鲜明的轮廓中透着英俊。埃勒里判断威尔逊正值盛年,大约在35岁到40岁之间。他的前额微高,鼻子不长,嘴长得像女人一样,下巴上隐约有一条缝。卷曲的栗色头发在鬓角处很短,但还是很茂密。埃勒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觉得烦。也许是……
“什么人?”传来一阵低沉而又冷峻的声音。
“啊,是警官吧,”埃勒里说,“快请进来,先生们,进来吧。”他随便敲了两下桌子,“在踏上地毯之前,请擦干净你们的鞋。”
这时,侧门已经有很多人,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长着一双冷峻的眼睛。他和埃勒里互相致意后,简短地说:“把鞋弄干净,小伙子们。”他自己先在门槛上擦干净鞋底。
他看了一眼浅褐色的地毯,又看了看埃勒里,大步走了进来。
他拿起埃勒里扔到桌上的东西,看了一下又递还给他,说:“哦,很高兴你在这儿,奎因先生。外面的安杰尔先生没跟我说你的名字。我曾经和你的父亲见过一两次。我的名字叫德琼,是特伦顿警察局的局长。”
埃勒里点点头,说:“我刚随便看了看,我希望你的人没有践踏车道。”
“安杰尔告诉我们你交待的话了;你的直觉很灵敏。我已经让人把车道盖上了,我们来看看尸体吧。”
屋子由于人多,挤来挤去的,仿佛变小了。德琼在死人的旁边蹲下。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先生拿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挤到旁边,闪光灯“砰”的一闪。比尔·安杰尔在外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请告诉我这里发生的一切,奎因先生。”埃勒里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正在仔细检查着死人的脸,转过身去发现一个年轻的高个子红发女郎,手里拿着铅笔和记事本,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帽子,简直就像是一个大铁饼,随意地戴在头上。一缕卷曲的红发垂下,遮住她一只明亮的眼睛。
“为什么,”埃勒里问道,“我要告诉你?”
“因为,”年轻的女人说,“我代表着人民的声音和良知,我代表着公众的意见和爱挑毛病的广告商。请吧,奎因先生。”
埃勒里点燃了他的烟斗,小心地把剩下的火柴放进口袋里:“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奎因先生!你真神了,你的朋友在斯泰西-特伦特的大厅叫你的时候,我就坐在几英尺以外。不错,福尔摩斯,你真是名副其实。躺在地板上的那个家伙到底是谁?”
“现在你和我,”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还没有正式地互相介绍过。”
“真是的!我是埃拉·阿米蒂,特伦顿时报的专栏记者。说吧,我想你是个经得住开玩笑的人。我总是在开始的时候吓人一跳,不过以后就好了。开始吧!”
“对不起,你必须去见德琼警长。”
“别这么狂,”她怒目而视地说。她走到拿着包的老者和德琼警长之间,开始用笔在记事本上快速地记着什么。
德琼向埃勒里眨了眨眼,拍了拍她浑圆的臀部。她咯咯笑着转向了安杰尔,问了他一些问题,又丢给他一个吻后就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埃勒里听到她在叫:“离这儿最近的电话在哪儿?”还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喂,你,顺着野草走。”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朝着马里恩车站的方向远去了。
德琼以一种友好的声音说:“安杰尔。”
警员们闪身让比尔进来。埃勒里也凑到站在尸体边上的这些人当中。
“我们开始吧,”这个高个子说,“莫菲,记录。你刚才在外面说这个人是你的妹夫。他叫什么名字?”
“约瑟夫·威尔逊。”比尔的眼中不再有迷惑的神情。他提到了费城费尔蒙特公园附近的地址。
“他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
“奎因先生,那你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埃勒里就把他和特伦顿的一个年轻律师在此会面的事和比尔已经说过的他是怎么来到小屋的经过又讲述了一遍。
“戴着面纱,威尔逊这么说的,是吗?”德琼皱起了眉。
“安杰尔,你觉得你还能认出卡迪拉克车上那个该死的女人吗?”
“我只看到了她的双眼,而且已经因为恐惧有些变形了。不过我应该能认出那辆车。”
“这破房子是谁的?”
比尔嘀咕说:“这我可就一无所知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真是个苦难之地,”德琼咕哝着,“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非法占用土地盖的房子。屋子的主人一年前被赶走了。我不知道还有人住在这儿,这块地是属于市政府的……安杰尔,你妹妹在哪儿?”
比尔愣住了。
埃勒里说:“比尔给她打过电话,可她不在家。他给她发了一封电报。”
德琼点了点头,走开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问道:“这个威尔逊是干什么的?”——比尔告诉了他——“嗯,这一切好像有些头绪了。医生,你那边有什么结论了吗?”
那位老先生来到他面前说:“一把刀直插他的心脏。伤口很深,德琼;凶手干的非常漂亮。他没有马上就死已经是个奇迹了。”
“尤其是,”埃勒里补充说,“他立刻把凶器从伤口处拔了出来。”
警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那把已被凝固的血液包起来的裁纸刀:“真有趣,可那刀尖上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你说它是什么?”
“我想,”埃勒里说,“它是软木塞。”
“软木塞!”
“是的,就是那种刚买来的裁纸刀刀尖上经常垫着的。”
“嗯。但是可以肯定不是这种情况。它是在杀人以后才被什么人又插回到刀尖上的。”德琼有些生气地研究盘子中纸火柴烧后的余烬,“而且还把它烧得这么彻底,这他妈到底是为什么呢?”
埃勒里吸了一口烟斗,说:“那是个手法上的问题。另外,如果不留下火柴可能是更聪明的做法。我最不能容忍他们在犯罪现场留下什么东西。”
“除了你,没别人抽烟,”德琼肯定地说。“我从不凭想象破案,奎因先生。我们来着问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吧。安杰尔,你说你和你的妹夫有个约会,是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比尔先是没有动,一会儿又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了一个皱巴巴的黄信封。
“我也希望我能,”他冷冷地说,“上星期三,乔出差回到家。今天早上又要走……”
“你是怎么知道的?”警长看着黄信封,打断了他。
“他周五下午——也就是昨天——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第二天早晨要走——也就是今天。所以我知道。”比尔的眼睛飘忽不定,“今天,大约是中午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接到了这封电报。你看看吧,读完了你对这件可怕的事知道的就和我一样多了。”
德琼从信封里取出电报,埃勒里站在他的背后看这封电报:
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对我很重要。
我在特伦顿南三英里兰伯顿路马里恩车站以南几百码处特拉华河边的一个小木屋里。那附近没别的房子,你不会找不到。前面有半圆形车道,后面有小船仓库。9点整在那里见我。
非常紧急,我有大麻烦需要你的帮助。今晚9点千万别失约。
“奇怪啊,”德琼低声说,“也是从曼哈顿城区发过来的。他上一次出差是去纽约吗?安杰尔?”
“我也不知道。”比尔简短地说,眼睛紧盯着尸体。
“他想和你说什么呢?”
“跟你说,我真是不知道。不过,下午两点半他又从纽约给我办公室打电话了。”
“哦?”
比尔说的很慢:“我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听上去情绪非常低落但也很认真,他说他想确认我是否已经收到了他的电报,是否前来和他会面。他还一再重复这对他有多么重要,我当然说我一定会去。当我问及这栋房子的时候……”比尔用手拍了拍额头,“他说这是他的秘密的一部分。无人知晓这房子的存在,而它也就是我们谈话的最佳地点。但是,原因他暂时不能透露。我没有继续追问他,他就挂断了电话。”
“没人知道,”埃勒里低沉地说,“甚至连露西也不知道吗,比尔?”
“他是这样说的。”
“是啊,这个秘密肯定是非常的重要,”德琼懒洋洋地说,“因为有人怕他泄漏出去就紧紧地把他的嘴永远封上了。不过,有一点他说的不是事实,肯定还有人知道这房子。”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比尔冷冷地说。“当我接到电报时,我就知道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比尔,”埃勒里说。“你有些失去理智了。对了,你说威尔逊昨天去过你在费城的办公室。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他留下一个大号信封,让我替他保存。”
“里面是什么?”德琼连忙问。
“我不知道。信封是封着的,他也没告诉我。”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总说了些什么吧。”
“他只是说让我暂时替他保管一下。”
“那封信现在在哪儿?”
“在我的保险箱里,”比尔冷静地说,“它本来就应该呆在那儿。”
德琼小声说:“我忘了你是个律师。好吧,安杰尔,我们会去看看那封信。医生,可不可以告诉我死者被刺的具体时间?我们知道他是在9点10分左右死去的。但杀死他的刀子是什么时间插入他的胸膛呢?”
验尸官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肯定时间不长。死者一定是靠着一种坚韧的求生欲望才能坚持这么久。我可以大胆的猜测一下——大约是在八点半左右。但是别太拘泥于这个时间。我可以把尸体抬上车了吗?”
“可以,不,”德琼说,“不,我们还要让他在这儿呆一会儿。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人把他抬上车的。你回家吧,医生,明天早上你就可以解剖尸体了。你能确定就是这把刀要了他的命吗?”
“绝对肯定。但是如果有其他的原因,我想我一定会发现的。”
“医生,”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你有没有发现——在他的手上或其他地方——有烧灼的痕迹?”
老先生瞪着眼睛:“烧灼?烧灼?绝对没有!”
“那你能不能在尸体解剖的时候多留意一下是否有烧灼的痕迹?尤其是四肢的部分。”
“真愚蠢。好吧,好吧!”验尸官有些恼怒地走了出去。
德琼张开嘴,正想问些问题。一个胖警探蹒跚地走进来,和他说了几句。比尔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会儿,那个胖警探又蹒跚地走了出去。
“我的人告诉我到处都是不同的指纹,”德琼说,“不过大多数都是属于威尔逊的……奎因先生,你在地毯上干什么呢?你蹲在那儿像个青蛙一样。”
埃勒里站起身,他刚才一直在屋子里爬来爬去的,试图在浅褐色的地毯上找出些什么。比尔一直站在大门旁边,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
“噢,我偶尔也恢复一下动物的本性。”埃勒里微笑着,“这地毯真是不一般的干净,德琼。上面连一个泥点之类的都没有。”
德琼有些迷惑不解。埃勒里缓缓地吸了一口烟斗,大步走向墙角的木制衣架。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他那站在大门口的朋友。
比尔突然低下头看他的双脚,皱起了眉头。他弯下腰去弄他左脚的鞋带。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把他的鞋带系好。
当他抬起头,他的脸因弯腰时间长憋得有些红了,他的右手深深插入衣袋中。埃勒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确信在他检查其他地方的时候,比尔在地毯上发现了什么,而且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捡了起来。
德琼大步走出屋子,用警告的眼光看着他的手下莫菲。接着大家听到他在门廊大声给他的下属们下命令。
比尔坐到一把椅子上,把胳膊肘靠在膝盖上,向下瞪着死者。这种奇怪的眼神像是在痛苦地问着死者。
“我简直是被你这位非凡的妹夫迷住了。”埃勒里站在衣架前大叫。
“哦?”
“这些西装,你看。威尔逊是在哪儿买的?”
“费城百货公司。他经常在瓦纳梅克清仓大甩卖时去买东西。”
“是吗?”埃勒里翻过一件上衣,露出里面的商标,“那就奇怪了。因为,你看看这些商标就知道了,他经常光顾纽约第五大道上最高级的裁缝店。”
比尔拼命摇头:“不可能。”
“这优雅的款式和裁剪,以及衣服的面料都说明商标不是假的。让我们看看……是的,这儿一共有四套西装,都是第五大街的高级货。”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当然啦,”埃勒里解释说,“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房子和里面的东西都不是属于他的。”
比尔有些恐怖地盯着衣架。他连忙说:“当然,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乔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买过超过35美元的衣服。”
“另一方面,”埃勒里皱着眉,从衣架下面的地板拿起了什么东西,“这儿有两双名牌皮鞋,可是,”他补充道,一边伸手去拿衣架上的一顶帽子,“可这顶意大利软呢帽也就值20美元,我很难判断一个衣着考究的绅士会不注重他的帽子。”
“这些不会是他的!”比尔叫嚷着跳了起来。他推开正在打呵欠的警员,跪在尸体旁边,“来,你看?瓦纳梅克的商标!”
埃勒里把帽子放回衣架:“好吧,比尔,”他轻柔地说。
“好吧。你先坐下冷静一下。这些疑问会被解开的。”
“当然,”比尔说。“我希望如此。”他回到椅子坐下,闭上了眼睛。
埃勒里继续在屋子里仔细地巡视,他没有碰任何东西,也不会错过任何东西。偶尔,他会扫一眼他的朋友;这时他就会皱皱眉,加快脚步,好像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
使他印象深刻的是:整个房子只有一间屋,也没有角落或衣柜可以暂时躲藏。他甚至拨开壁炉里的灰,壁炉很浅,烟道也小得难以藏下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德琼匆匆地跑回来。他开始蹲在桌子后面,忙着检查死者的衣物。比尔睁开眼,他又站起来走到桌子前,用手指撑着自己的身体,从警长厚实的脖子后面往下看。
屋子外面传来很多人嘈杂的声音,他们好像在车道上做着很重要的工作。屋里相对沉默的人们还听到埃拉·阿米蒂用尖刻的声音和警员们开着粗俗的玩笑。
“奎因先生,”德琼先生终于开口了,但他并没有抬头,继续他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吗?”
“还没有,但是我会努力的。怎么啦?”
“我一直听说你工作效率很高。”这个大个子的话语中带着讽刺的幽默。
埃勒里笑了笑,从壁炉架上取下什么东西:“你看过这个了吧?”
“什么?”
比尔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尖声问道。
“是啊,”德琼懒洋洋地说,“你认为它是什么昵?奎因先生?”
埃勒里看了他一眼,把他手里的东西,连包装放在圆桌上。比尔恨不得用眼睛把它剥开。这是一套文具组合:棕色真皮包角的大记事簿;铜制的笔插上有两支自来水笔;一个铜的小便笺盒。在一个角上插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白卡片上只有一行用蓝色墨水写的题字,字体刚劲有力,非常整齐:
“安杰尔,你的生日快到了吗?”德琼亲切地问,同时眯着眼看死者胸前口袋里的一个纸条。
比尔转过身来,说:“明天”
“你这个倒霉的妹夫想的还挺周到,”警长笑着,“这个,和卡片一样,也是出自威尔逊之手。不必怀疑,我的手下已经验证过威尔逊的笔迹了。你自己看看吧,奎因先生。”他把手中的纸条扔在桌上,那不过是无意义的胡写乱画。
“呃,我相信你。”埃勒里还在看着那套文具。
“看来你对那玩意儿挺感兴趣,”德琼一边说话,一边把各种物品堆到桌上,“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总是准备识破各种诡计,看她能不能逃脱我的眼睛?”
“由于我没兴趣观察你的工作,德琼,”埃勒里低声说,“所以我也就不可能对你观察力的准确度作出判断。不过有些细节应该是很有趣的。”
“你不打算说出来吗?”
埃勒里拿起包装纸:“首先,这套文具是在费城的瓦纳梅克买的。我承认,这并不重要。但是……从它身上可以发现一个事实,或者说一些事实。”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德琼从桌上那一堆东西里找出一张收银条,“这是在他的衣袋里发现的,已经被揉成一团了。是的,他是昨天在瓦纳梅克买的,他付的是现金。”
“我怎么知道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认得瓦纳梅克的包装纸,今天下午我途经费城时刚在那儿给我父亲买了个小礼物。当然还有,”埃勒里继续说道,“你应该注意到包装纸的状况。它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谁打开的这个包装?”
“我不清楚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德琼说,“不过我也想知道,是谁干的?”
“我只能说是除了可怜的威尔逊之外的任何人。比尔,今天晚上我来之前,你有没有碰过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
“没有。”
“你的手下有没有打开这个包装,德琼?”
“在壁炉架上发现时,就是你手里拿的这个样子了。”
“那么,很可能,打开它的人就是凶手——威尔逊死前告诉比尔的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可能是被第二个闯入者打开的,但绝对不会是威尔逊打开的。”
“为什么呢?”
“这套文具是被买来当礼物的——有卡片为证。它包装得也像是被作为礼物——商品的价签已被撕掉,收银条也在威尔逊的口袋里,而不是在包装里。所以,买这个礼物的人最初的想法是要当面送给比尔·安杰尔。那么,几种可能性是:首先,威尔逊本人买的礼物;其次,即使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派人去买的礼物,这个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威尔逊没有理由在这里拆开包装……”
“我不这样认为,”大个子反驳说,“假设他在商店没有写礼品卡——所以他在这里打开包装用这里的笔在卡片上写赠言。”
“这里所有的笔都没有墨水,我已经确认过了。”埃勒里耐心地解释,“当然,他也一定知道这一点。但即便是他可能为了什么原因在这里打开了包装,作为赠送礼物的人,他也没理由揉烂包装纸啊!”——埃勒里用拇指轻轻地展开包装纸,它已经被无情地撕裂了——“这个包装纸已经被撕得不可能再用了,而现场又没有其他的包装物。所以我说,至少撕开包装的人不是威尔逊;因为即使是他一定要打开,他也会小心翼翼地而不会把它撕坏。换而言之,如果是凶手的话,就没有必要有这种考虑了。”
“那又怎么样呢?”德琼说。
埃勒里看上去没什么表情:“我亲爱的德琼,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啊!现在我们只能关心罪犯在犯罪现场都做了些什么。至于原因和重要性,稍后我们再研究……现在,那把裁纸刀,也就是凶器,毫无疑问地是从这套文具中拿出来的……”
“当然,当然,”德琼大声说,“那就是为什么那个女人要撕开包装——为了拿出那把刀。我早就应该告诉你是凶手打开的包装。”
埃勒里抬了抬眉毛:“你知道吗,我绝不同意这个理由。首先,这个礼物是昨天才买的,所以凶手根本不可能预先知道今晚这儿有一把锋利的新裁纸刀可以用。不,不,我相信把裁纸刀用作凶器完全是出于偶然。极为可能是凶手作案前事先潜入这里,完全是出于好奇或是想到她即将做的事而感到紧张才打开礼物的包装。自然地,她发现了这把裁纸刀。和事先准备好的凶器相比,她更愿意用裁纸刀。前提是如果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谋杀,至少现在看来是的。”
德琼抓了一下鼻子,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比尔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她有时间事先潜入……那她应该在屋里呆了一段时间。那时候乔在哪儿?还是她先袭击了他?”
“好了,比尔。”埃勒里平缓地说,“先别操心这些事了。我们还没有足够的事实根据。你对礼物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比尔?”
“对我来讲……也是大吃一惊。我从来不在意生日之类的事。乔……”他把脸转了过去。
“唔,”德琼耸耸肩说,“我得承认你的妹夫死于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件很难过的事。你还发现了什么,奎因先生?”
“你是不是想要一份完整的报告?”埃勒里平静地说,“你知道吗,德琼。你们这些警察的问题就在于老是认为自己是专业的而看不起业余的侦探。我知道好多侦探可以向你们专业的警察虚心请教,但很少有反过来的。莫菲,我要是你的话就应该做笔记。总有一天你会因此而受到检察官的赞扬。”
莫菲的表情有些尴尬,而德琼却微笑着点点头。
“对房子和内部物品总体的描述,”埃勒里说着,深吸了一大口烟斗,“可以得出一个很奇怪的结论。在这个一间屋的房子里,我们既没有发现床,也没有找到折叠床或任何卧具。这里有壁炉却没有柴火——事实上,连烧过的灰烬也没有,炉膛里相当干净。很明显,这个壁炉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用过了。另外,这个倒塌的烧煤的炉子,生满了锈,显然已不能取暖或做饭用了。顺着这个思路,我们还发现这儿没有蜡烛,没有油灯,没有煤气,也没有火柴……”
“是啊,”德琼说,“这家伙不抽烟吗,安杰尔?”
“不。”比尔望着前面的窗户。
“事实上,”埃勒里继续说,“这里唯一能够照明的东西就是这桌子上的台灯,附近有发电站……?”
德琼点点头。
“是不是这房子的居住者安装的电力设施并不重要,只要记下这个情况就可以了。”
“还有,这里只有少量陶器的碎片,没有食品的痕迹,也没有哪怕是最穷的人都会准备的最普通的急救用品。”
德琼哈哈地笑:“都记下了吗,莫菲?真棒,奎因先生。我自己也做不到这么好。可是把这些加起来,你究竟能想到些什么呢?”
“肯定,”埃勒里反驳说,“比你想到的多。房子的居住者在这里既不睡觉也不吃东西——这个地方没有迹象表明它是居住的住宅,而所有的现象都说明它是个……临时的避风处,路边的方便之处,或者说最简单的中途停留处。”
“还有,从各种迹象可以推断出房子的居住者是什么样的人。这张浅褐色的地毯是这屋里唯一不是无家可归者在这里居住时的物品——和其他东西相比太贵重、奢侈了。我估计可能是这间屋子的使用者从卖二手货的地方以可观的价钱买来的。一种对奢侈的品味的让步——这一点非常重要,你不这样认为吗?可以证实这种奢侈主义癖好的还有衣架上的衣物,窗户上的窗帘——昂贵的面料但是挂得随随便便,这当然是男人的感觉。最后还有一点,屋内近乎完美的干净:地毯上一尘不染,壁炉也是干干净净的。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比尔的眼光从窗户那边转过来,他的眼圈有点红:“这不会是乔·威尔逊,”他严肃地说。
德琼的微笑消失了:“可这与威尔逊今天在电话中和比尔说的不一样啊,他说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个地方!”
“尽管如此,”埃勒里以一种奇怪的语调说,“我还是认为整个事件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参与。”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德琼摸了摸下巴,仿佛若有所思。他说:“这听起来像是该死的记者们来了。”接着就离开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埃勒里轻声说,“德琼在可怜的威尔逊的口袋里找到些什么。”
桌上的那堆东西有着普通男人随身携带的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一串钥匙;一个旧钱包里面有236美元现金——埃勒里看了一眼比尔,他仍然在望着窗外;混杂在一起的几片纸;几张挂号信的存根;威尔逊本人的驾驶执照;两张照片上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前面。埃勒里认出她是比尔的妹妹露西,比他印象中更丰满,但仍然是他在大学时代认识的那个最热情、最活泼的姑娘。还有一张费城石油公司的发票;一支自来水笔;几个寄给威尔逊的空的旧信封,背面有不同的计算草稿。埃勒里拿起一本银行存折,打开它发现这是费城一家大银行的,上面显示还有4000美元的余额。
“从存款记录来看,”他对着比尔静止的后背说,“几年来他一直没有取过款,每次存的钱虽然不多,但很稳定。”
“是啊,”比尔没有回头,“他一直把他的钱都存起来。我想他还有些钱存在邮政储蓄。作为一个女人来说,露西嫁给像乔这样的男人没有什么遗憾的。”
“他有没有股票或债券什么的?”
“我亲爱的埃勒里,不要忘了我们属于中低收入阶层,这五年来还一直处于经济萧条时期。”
“哦,是我错了。他的支票账户是怎么样的?我没看到支票簿。”
“没有,他没有支票账户。”比尔停顿片刻,“他总是说他的生意不需要支票。”
“真是非常奇怪啊,”埃勒里以一种惊奇的口吻说,“这是……”他又闭上了嘴,又开始查看桌上那堆东西。但是没有再发现什么。他拿起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在一张纸上试着划了划。
“嗯,这支笔没有墨水了。这说明了书写礼品卡的地点,肯定不是在这儿。他没有铅笔,钢笔又没有墨水了,而且,根据我粗略的勘查,这屋子里既没有其他书写工具也没有墨水。这好像说明……”
埃勒里绕过桌子,跪在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好像是钉在了地毯上。他开始了一项奇怪的工作——他把威尔逊的衣袋翻过来,像珠宝商鉴定宝石一样检查衣袋缝中的碎石粒。
他站起身,又走到衣架旁检查挂着的四件西装的衣袋。然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回到尸体旁,抬起死者的手臂,仔细观察已经僵硬了的手指。然后,他表情痛苦地用力分开死者的嘴唇,露出紧紧咬住的牙齿。他站起来又点了点头。
埃勒里坐在桌子上,向下看着威尔逊扭曲的脸。这时,德琼大踏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儿个警探。
“嗯,”德琼兴致勃勃地说,“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了吗,奎因先生?我想你一定喜欢听我们所发现的。”
“多谢,你真是个好人。”
比尔转过身来:“我想你应该意识到,德琼,你在这里大摇大摆的时候,卡迪拉克车上的女人可能已经安全地逃脱了。”
德琼向埃勒里眨了眨眼:“我只是个小镇的警察,是不是?听着,安杰尔,镇静一下。我到这儿的五分钟后就发出了警报。现在还没有消息,但整个州的警察正在高速公路搜索。州警察署的梅里队长亲自负责。”
“她大概已经到纽约了,”埃勒里冷淡地说,“已经太迟了,德琼。对了,你刚才说你发现了什么?”
“很多。就在外面那两条车道。”
“噢,是那些车胎印吧?”埃勒里说。
“来见见汉尼根警官。”——一个马脸男人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汉尼根做过一些汽车轮胎的专门研究。说吧,汉尼根。”
“好吧,先生们,”这个警官向埃勒里点头致意后开始说,“这个房子前面的主要车道——就是那条半圆形车道。安杰尔先生看到卡迪拉克车停着的地方,一共有三组车胎印。”
“三种?”比尔叫道,“我只看到了卡迪拉克车,我的车并没有停到过前面的车道。”
“是三组车胎印,”汉尼根肯定地重复,“并不是有三辆车。事实上,有两辆车。车胎印中有两组是同一辆车留下的——那辆卡迪拉克车。与众不同的轮胎面——肯定是卡迪拉克,安杰尔先生。第三组车胎印是小号的费尔斯通轮胎——它可能是福特车,我不很确定。轮胎有些磨旧了,所以大概是1931年或1932年的福特车。不过别过于信任这个推断。”
“我不会的,”埃勒里说,“你怎么知道卡迪拉克的轮胎印是‘两组’而不是‘一组’呢?”
“嗯,这很简单,”警官说,“首先,这儿有一些卡迪拉克的轮胎印,看到吗?在这些卡迪拉克的车胎印上又有一些费尔斯通车胎印。这说明卡迪拉克车是先来的。但是,在有些地方卡迪拉克的轮胎印是覆盖在费尔斯通轮胎印上面的。这说明卡迪先来到这儿之后又走了;接着福特车来了又走了;然后卡迪拉克又回来了。”
“我明白了,”埃勒里说,“你真是个天才。但是你怎么知道两组卡迪拉克的轮胎印是同一辆车留下的呢?难道第一组轮胎印不可能是使用同一种轮胎的另外一辆车留下的吗?”
“不可能,先生。这些车胎留下了指纹。”警官咳嗽了一声,“在一个轮胎胎面上有一道裂缝,在这两组轮胎印上都有这样的裂缝。所以的确是同一辆车。”
“它们的方向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先生。卡迪拉克车第一次是从特伦顿方向来的,它停在石阶前面。后来又绕着弯道向卡姆登方向开走了。福特车是从卡姆登方向来的,它也停在石阶前。它绕着弯道拐了一个很急的右转弯又顺着来时的路开回了卡姆登。然后,卡迪拉克从卡姆登方向回来,停在石阶前——安杰尔先生看到它又向特伦顿方向开走了。”
埃勒里摘掉他的夹鼻眼镜,轻轻地用它敲着下巴上的缝:“太精彩了,警官,叙述得绘声绘色。房子侧面的土路怎么样?”
“那边没什么情况。安杰尔先生说属于威尔逊的那辆老帕卡德车从特伦顿方向开过来,在泥地上留下轮胎印。所以我认为帕卡德是在雨下起来之后来到这儿的。”
“更有可能是雨停了之后,”埃勒里自言自语,“否则,轮胎印会被雨水冲刷掉。”
“非常正确,先生。那些轮胎印也是一样。雨是在今天晚上7点前不久停的,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断定所有的车都是在7点以后才陆续来到这儿的……除了侧面车道安杰尔先生的庞蒂亚克车,开进来又开了出去。情况就是这样。”
“非常出色,警官。有没有接近房子的脚印?”
“除了15英尺外你的脚印之外,一个都没有。”德琼说。
“我们是踩在覆盖地面的木板上进来的。好了,汉尼根,把那些轮胎印都记录下来。”——警官敬礼之后离开了——“房子周围和两条车道都没有脚印。这两条车道都通向门廊,我想今晚来的人都是从汽车里直接跳到门廊上,没有踩在地面上。”
“那通向船屋的小径上的脚印呢?”
德琼看了一下蹲在桌子后面正在死者脚边忙活的一个警探:“喂,约翰尼?”
那个人抬起头:“警长,他进来之前一定是在门廊把鞋子擦干净了。但是正像我们猜测的那样,他的鞋正好和外面的脚印相符。”
“啊,”埃勒里说,“这么说是威尔逊走到河边,又回到了屋子里。河边的小屋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德琼?是个放小船的地方吗?”
大个子警长低头看了看威尔逊了无生气的脸庞:“是的。”他的眼光有些迷惑,“看来你所说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是正确的。那里有一艘小帆船,舷外有马达——对我来说是很昂贵的玩具。马达还是热的。马里恩车站的一个人证实说他在今晚七点一刻的时候,看到一个人驾船离开岸边。他所形容的这个人的体貌特征与威尔逊正好吻合。”
“乔?乔驾船?”比尔小声嘀咕。
“就是啊。这个人还看到威尔逊回来——说是大约在8点30左右。风大约是7点30左右停的,你记得吧。”
埃勒里用手摸了摸后脑:“奇怪……威尔逊是一个人?”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那是一条小船,也没有船舱,他不会弄错的。”
“驾船出去,嗯。”埃勒里看看死者的脸,“和比尔在9点有一个事关重大的约会,两小时前又驾船出去……紧张,需要思考,一个人……我明白,我明白了。德琼,”他又说,“你知道他使用这条船并不代表这船是属于他的。”
“当然,当然。只是那个人说他过去也曾经看到过几次威尔逊驾船出去。而且总是一个人。实际上,他认为威尔逊似乎是这里的固定住户。”
“乔以前也来过这儿?”比尔大声叫道。
“已经有好几年了。”
外面传来什么人的笑声——
“我不相信,”比尔说,“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还有啊,”德琼以同样的语调继续说,“在房子后面还有一辆汽车。”
埃勒里说:“另一辆车?什么意思?”
比尔的脸一下子变成灰色。
“是林肯跑车,最新型号。钥匙还插在上面,不过发动机已经凉了,车上还盖着漂亮的防雨布。车里没有行车执照,不过先生们,我们会根据号码来查找。”德琼对着大家笑了笑,“这辆车一定是属于那个喜欢浅褐色地毯的家伙,他好像生活的很时髦。对了,先生们……还有更多的呢。皮内蒂!”
“天哪,”比尔用嘶哑的声音说,“还有什么?”
德琼身后一个沉默的人向前走了一步,递给他的长官一个扁平的手提箱。德琼打开它,里面凌乱地排列着许多卡片,上面嵌着各种廉价首饰——项链、戒指、手镯、袖扣及徽章等。
“那是乔的,”比尔舔舔嘴唇,“样品和货。”
德琼说:“这是在他的帕卡德车上找到的。我指的不是这个。皮内蒂,另外一个。”
那位警探又拿出一件金属物品。德琼举起它给大家看,用手指不经意地将它翻转。他的眼光落到比尔的脸上。
“见过这个吗,安杰尔?”他猛地把它放在比尔的手中。
非常奇怪的是,德琼的问题就像是润滑油一样,比尔的举止突然变得十分缓慢。他神情呆滞,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埃勒里看到这种情况非常惊讶,而德琼则眯起双眼。
他们看到比尔的手指紧紧抓住那个东西。不一会儿,比尔就从他的失态中恢复了平静。紧皱的双眉回复平坦,变得高深莫测。
“当然,”他微笑着说,“在成百上千的汽车上都见过。”
他慢慢地把那个东西在手中翻过来。这是汽车水箱盖的一部分——一个锈迹斑斑的奔跑中的裸体女人小雕像,金属的头发和手臂飘扬在身后。这尊小雕像在脚踝处被折断,剩下生锈的锯齿裂口。雕像纤细的双脚应该是连着可旋转的水箱盖子。
德琼一把抢过雕像,说:“这是一个线索,先生们。我们发现它半埋在房子前面的那条主车道。汉尼根说福特车从它上面压过。它有可能是一个月前就埋在那儿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咧咧嘴,“也可能不是。明白我的意思吗?”
比尔冷冷地说:“这正是你把它作为证据最薄弱的环节,德琼。即使你能找到它是从哪一辆车的水箱盖上掉下来的,你的检察官也要费尽力气来证明它是在6月1日这一天的晚上掉下来的。”
“哦,当然,”德琼说,“我了解你们这些律师。”
埃勒里把目光从裸体小人上转移到比尔的脸上,又走到桌子旁。他弯腰看着尸体,突然把目光集中到威尔逊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紧抓着地毯……没有戒指。没有戒指。
他想,这很好。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把目光移到威尔逊冷酷的脸上。这已经是今晚他第二十次观察他的脸了,还是那种让人厌恶的表情。
德琼得意地说:“我很快就找到它是哪辆车上的,知道吗?当我发现时……”
埃勒里慢慢地直起腰。他的眼睛扫过地上威尔逊的尸体落在他的朋友的脸上。在愤怒的冲动下,他有些站不稳。他再次低头看死者,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了迷惑和厌恶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遗憾。
“对不起,”他无力地说。“我得出去透透气,这屋里空气太……”
比尔盯着德琼。德琼勉强地笑了笑,冲出房子。
天空黑得发亮,就像在灯光下的薄雾,星星像花布上的图案点缀其间;冷冷的风吹在埃勒里微微出汗的脸颊使他清醒了许多。警探们闪到一边,让他过去。他大步踏在盖在泥地上的木板,走向侧面的小路。
他想,这太难了,真是太难了。就要真相大白了。如果只是以他的能力……
当埃勒里走到兰伯顿路时,发现那里已经停了好多车,车旁有一群人往前挤着,提着问题。
“对不起,朋友们。我现在没什么可说的。”
他终于摆脱了这些记者。朦胧中好像看到埃拉·阿米蒂在一辆车里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微笑地看着他走过。
埃勒里穿过马路,来到马里恩车站旁的小木屋。他和屋里的老人说了些什么,又塞给老人一张钞票,拿起了电话。老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打给查号台,告诉接线小姐一个在纽约的人的名字;他焦急地等着,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11点10分。
埃勒里开着他的杜森堡车回到那栋房子时,已经是12点15分了。他的杜森堡车刚才一直停在马里恩车站。那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好像又发生过什么事,因为记者们在一片喧哗声中被警察拦着。当他悄悄地走到警戒线时,那个阿米蒂恳求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带她进去。但是他甩开她,加快了脚步。
房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进来了一些人。警探们都走了。德琼还在,冷笑着对一个棕色皮肤的小矮个说话。比尔在那边……还有露西·威尔逊,即原来的露西·安杰尔。
过了将近11年,埃勒里还是马上认出了她。露西还没有看见刚走进门的埃勒里;她站在桌子旁边,一只手搭在比尔的肩上,正在向下面的地板看,脸上的表情是抑制不住的恐惧。她穿着朴素的黑白色衣服,上面满是皱褶,就像她现在紧张的脸。她的另一件浅色的外衣搭在已经堆满东西的扶手椅上。她的鞋子上面沾着外面的泥……
露西依然是他认识的最温雅的女子,她几乎和她的哥哥一样高,有着美丽的下巴和黑色的眼睛,曲线优美而又丰满的身体散发着春天般的活力。经过了这么多年,她更增添了几分优雅、成熟和性感。在女人方面,埃勒里·奎因先生并不是富有感情的人。但是现在他感觉到——过去和她在一起时也总是感觉到——她强烈的吸引力。他想起来她一直是那种即使刻意回避也无法摆脱她对男人的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她并不是那种娇弱或者放荡的女人,她的魅力在她白皙的皮肤,甜美的嘴唇和双眸,甚至走路时的轻盈……但是,现在她看着自己丈夫的尸体,眼中只有恐惧。
她靠着比尔的肩膀,胸部不停地起伏,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坠落在水池中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埃勒里用很低的声音说:“露西·安杰尔。”
她慢慢转过头,一时间眼中还是刚才看到的可怕的景象。她定了定神,伸出手来,说:“埃勒里·奎因。见到你很高兴。”
埃勒里上前握着她的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这太可怕,太可怕了……根本没想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的乔……他怎么会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埃勒里,这怎么可能发生?”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这是事实。你必须学会面对它。”
“比尔告诉我他碰巧遇到你,你才会在这儿。埃勒里——别走。”
埃勒里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又转过头去看着死者。
比尔冷冷地说:“德琼使了个肮脏的小花招。他知道我给露西发了电报,就偷偷派人开车去她费城的家等她,于是她看完电影一回到家就被带到这儿来了。这好像——好像是……”
“比尔,”露西温柔地说。埃勒里感觉到她的小手在自己的手中很温暖,而她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在他的手掌中则显得很坚硬。她搭在比尔肩上的另一只手没有任何装饰,苍白的像是松木的十字架。
“我很清楚我应该做什么,安杰尔,”德琼并不在乎地说,“我看你和这位威尔逊夫人非常熟悉,奎因先生。老朋友了,是吧?”
埃勒里有点脸红,放开了露西温暖的手:“我想你应该很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比尔清了清喉咙。露西没有回头,沉稳地说:“我想让他知道。埃勒里,我没什么可解释的了……我已经回答了这位先生的问题。也许你能使他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亲爱的夫人,”德琼说,“别误会我,这只是我的工作。”他看上去不太愉快,“好了,塞勒斯,你干得不错。出去等待我的命令。”他向身后一位棕色皮肤的小个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传递的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
那位警探点点头,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情况是这样的,威尔逊夫人说她的丈夫今天早上开着帕卡德车离开家,像往常一样去工作。这就是,她说,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她说他看上去很正常,也许有点心不在焉。但她以为这是因为担心他生意上的事。是这样吧,威尔逊夫人?”
“是的。”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死者的脸。
“她今晚7点钟离开费尔蒙特公园的家,那时雨刚刚停——她自己在家刚吃过晚饭——她坐电车到了市中心,去福克斯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又坐电车回到了家。我的人在那儿等她,就把她接到这儿来了。”
“你忘了说明,”比尔说,“我妹妹在周末晚上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去看电影。”
“对了,”德琼说。“我还真是忘了。听到没有,奎因先生?”他弹了一下手指,“她从来没有见过或是听说过这房子——据她自己说。威尔逊也从来没向她说过什么,这也是据她说的。她也没有意识到他会有什么麻烦。他对她一向很好,据她所知,”德琼微笑着,“他也很忠诚……”
“请别这样说,”露西轻声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碰到这种事会怎么想。可他对我的确是很忠诚的,真的!他爱我。他爱我!”
“她对他生意上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因为他很少提这方面的事,而她也不愿过多地打听。她31岁,威尔逊是38岁。到今年3月,他们结婚整整10年了,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埃勒里小声重复着,他的眼中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喜悦。
德琼平静地继续说:“她没听说过威尔逊会驾船,但知道他对发动机之类的机器一向很在行。她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有钱的朋友,他们的朋友,有几个在费城,都和他们一样穷。她说威尔逊没什么恶习,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吸毒。他在家的时候,他们会去野餐,或者在星期天开车去郊外的柳林,要不然就呆在家里,”他嘲笑地向露西那边看了一眼,“做爱。是不是,威尔逊夫人?”
比尔小声骂道:“你这混蛋……”
埃勒里抓住他的胳膊:“听着,德琼。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看没必要影射什么。”
露西一动不动。她充满泪水的眼中无限空旷。
德琼哈哈大笑。他走到门口喊道:“让那些混蛋记者们进来吧!”
时间过得很快,记者们在喧闹中互相挤来挤去。从很多方面来讲都很可怕:本来房顶就很矮的屋子,香烟缭绕的空气很快变得浑浊;记者的照相机还不时地闪;墙壁之间回响着大声的交谈和笑声;每过一会儿就有人把德琼放在死者脸上的报纸拿开,从不同的角度拍照……埃拉·阿米蒂像一只红头发的小鸟从一群人中飞到另一群人当中,但她总是不时地回到坐在扶手椅上的黑眼睛女人旁边。她徘徊在露西身边,握住她的手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轻抚她的头发,就好像采访露西是她的专利。比尔在后面看着她,愤怒地沉默着。
渐渐地,屋里的人开始少了。
“好了,朋友们,”德琼用洪亮的声音喊着,“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当然,威尔逊夫人,您得留下来。我们要把您丈夫的尸体运到停尸房……”
“德琼,”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的埃勒里说话了,“等一下。”
“等一下?为什么?”
“这非常非常重要。”埃勒里的声音很低沉,“等等。”
埃拉·阿米蒂在门口咯咯笑:“总是出人意料。你有什么想法了吗,奎因先生?没人能骗得了小埃拉。”她靠着墙看着这边,露出洁白的牙齿,红头发散乱地飘着。
屋里面安静了一会儿,又听到了外面特拉华河传来的潺潺水流声。这几个小时,屋子里的喧闹已经掩盖了它。
德琼有些不耐烦地说:“好吧。”说完就走了出去。
露西叹了口气。比尔还是紧闭着嘴。过了很长时间,德琼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抬担架的人。他们把担架放在尸体旁边。
“不,”埃勒里说,“还得等会儿。”
德琼怒气冲天地说:“到外边等着。”他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埃勒里,嘴里叼着雪茄烟。过了一会儿,他坐了下来。没有人走动。
他们茫然地坐着,都很疲倦,没人说话。
到了两点钟,就像预先安排的一样,从兰伯顿路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埃勒里活动了一下手臂:“走,到外面去,德琼。”说着,他走到门口。德琼紧闭着嘴跟出去。埃拉·阿米蒂用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比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的妹妹,也悄悄地走了出来。
三个人从一辆有司机驾驶的豪华加长轿车中出来,走到柏油马路上。在警探们的引导下,他们慢慢地沿着主路上覆盖的木板走过来。奇怪的是,他们的脚步很迟缓。三个人的个子差不多高,只不过一位是中年女性,一位是年轻女性,而另一位则是中年男性。他们都穿着晚礼服——中年女人一件镶满金属饰物的晚礼服外面是一件紫貂皮的外套,年轻女人在一件色彩艳丽的薄绸长裙外面围了一件雪貂皮的披肩,而那位男士手里拿着一顶丝绸礼帽。两个女人在哭泣,男人粗犷而且有棱角的脸上刻着愤怒的印记。
埃勒里站在车道上对着他们说:“是金鲍尔夫人吗?”
年长的女人抬起了眼袋很深的双眼,她浅蓝色的眼睛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那你,我猜就是给我父亲打电话的先生吧。是的,我就是。这是我的女儿安德丽亚。这位是我们亲密的朋友,格罗夫纳·芬奇先生,在哪儿?……”
“怎么回事?”德琼问道。
比尔从明亮的门廊躲到旁边的阴暗处。他眯起眼睛,看着年轻姑娘漂亮的左手上纤细的手指。他站在和她很近的地方,几乎可以触摸到她的貂皮披肩。他对于耳边德琼怀疑的语调、戴丝绸帽子男人有教养的言谈和中年女人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充耳不闻。他在黑暗中犹豫着,眼睛从年轻姑娘的手移到她的脸上。
安德丽亚·金鲍尔,他想,这应该是她的名字。他看到她的脸庞是那么的年轻、无瑕,不像他认识的所有姑娘,更不像会在报纸杂志上的照片常见的那种姑娘。她是那么娇嫩,散发出一种和谐之美。他有一种不寻常的愿望,想要和她说话。他忽略了大脑中闪过的警告,用他的手去碰姑娘的手臂。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到比尔。比尔看见她蓝色的眼中充满恐慌。她的皮肤在他手指下面突然哆嗦了一下。比尔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碰她,也感觉到了她本能地退缩。但是,突然不知为什么,比尔的手抓紧了她的手臂,轻轻地把她拖向黑暗中。
“你——你——”她要说什么,又止住话语,费劲地辨认他的脸。她努力看清楚,好像有些安心了。因为她的眼中的恐慌似乎消除了。比尔觉得有点抱歉,放开了她的手臂。
“金鲍尔小姐,”他小声说,“我只要一会儿,请听我说……”
“你是谁?”她温柔地问。
“这并不重要,我是比尔·安杰尔。我是谁无所谓。”但是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对,“金鲍尔小姐,刚才我想揭露你。我想——现在,我不知道。”
“揭露我?”她声音颤抖,“你是什么意思?”
比尔靠近了她,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和身上淡淡的香味。他突然举起了她的左手,说:“看看你的戒指。”
她猛地抽出手,举到眼前盯着看。从她这时的表情,比尔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现在,他宁愿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她和他从前见过的姑娘是那么不同。
“我的戒指,”她费力地说,“我的戒指。上面——的钻石不见了。”
戒指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白金打造的指环非常精致,上面有两个突出的尖,略微弯曲形成钻石的托。
“我找到了这颗钻石,”比尔小声说,“就在那边。”他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后突然向四周环视。他小心的举止,使她感到有些惊慌,就和比尔靠得更近了些,“快点,”他小声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卡迪拉克车里的女人?”
“卡迪拉克?”
比尔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她的香气进人他的鼻孔,使他有些意乱情迷。
“请跟我说实话,”他低声说,“我可以告诉警方。你曾经开着卡迪拉克跑车来过这里。你那时穿的和现在不同——当时是一件黑色衣服。你从房子里走出来。你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金鲍尔小姐?告诉我!”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比尔还以为她没听清他的话。这时她说:“噢,比尔·安杰尔,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想到……如果我能相信你——”
比尔苦苦地思索:这就是女人的软弱,不知这是出自绝望还是精心设计。他以极低的声音说:“我没时间想了。我不相信女人——原则上。但是我想……”
他感到她纤弱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声音也以一种不寻常的韵律进入他的脑中。
“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比尔·安杰尔——不管你是谁。你不会说出去吧?你会保护我吗?噢,如果说出去,太容易被——被他们误会了!”她浑身颤抖就好像是刚从冷水中出来。
“好,”他终于下定决心,“好吧……不会的,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喜悦的哭泣就像音乐一样动听。他感到她的手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搜索着,直到抵住他自己的嘴唇。
这一瞬间,他几乎晕了过去。她马上离开了阴影,比尔奇怪地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接着,他也回到小屋前和严酷的现实当中。
埃勒里缓慢地说:“我想,德琼,你一会儿就会知道为什么推迟所有的事。”
金鲍尔小姐的母亲,那个高个子男人,还有德琼,他们都未觉察到她短暂的离开,他们都没有说话,然后德琼带着他们走进屋子。
露西·威尔逊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可能连姿势都没有变,她是那么的安静、苍白、无力。比尔躲到一个角落,凝视着地面。他不敢看围着貂皮披肩的那位姑娘。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非常兴奋。她一定很漂亮,他想。不,是美丽。但是,他自己都干了什么啊?
“在哪儿……”穿紫貂皮的中年女人开始说话了,她在门口的地方踌躇不前。她苍老的眼睛,不安地扫过每一个人,终于停在了桌子下面的两条僵直的腿上。
安德丽亚·金鲍尔以低柔的声音说:“妈妈。别这样。”
这时,比尔抬头看着她。在台灯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优雅、青春、美丽——还有一种让他还没有放松的双唇感到回味的东西。这真是没用,他想,而且是不合时宜的。这个姑娘可能具有着所有他所不屑的东西——社交、财富、势利的家庭、游手好闲。简直就是他和露西的对立面。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责任。不光是法律上的义务,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看了看她的妹妹,露西坐在椅子上,像死人一样的安静。
她也很美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而且,她是自己的妹妹。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有这种想法……现在,他身体的两个部位在发热——他的嘴唇和他在衣袋里紧握的双手,手中是他在地毯上捡到的钻石。
“金鲍尔夫人,”传来了埃勒里平静而遥远的声音,“你能来认一下尸体吗?”
露西·威尔逊脸上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比尔·安杰尔强烈地感觉到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还是不明白,”德琼警长迷惑地问,“你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奎因先生?”
穿紫貂皮的女人已经像梦游者一样飘过浅褐色的地毯。她瘦小的身躯显得很坚强。她的女儿还呆在原地,戴丝绸帽子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扶着她。
德琼耸了一下鼻子,快步走到桌子后面,揭开约瑟夫·威尔逊脸上的报纸。
“那是——”她欲言又止,“他是——”她用戴满珠宝的一只手摸索地扶着身后的桌子。
“你能肯定吗?不会看错?”埃勒里在门口平静地问。
“不会……绝对不会有错。15年前,他曾经因为车祸受伤。他左眉上边的伤疤还在。”
露西·威尔逊发出一声尖叫,一跃而起。她已经失去了控制,她的胸膛在衣服下面剧烈地起伏着。她跳起来冲向老妇人,好像要把她撕成碎片似的。
“你是什么意思?”她叫嚷着,“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这儿来想说什么?你是谁?”
金鲍尔夫人慢慢转过头来,她们两个目光相对——激动的年轻的黑眼睛和苍老的淡蓝色的眼睛。
她裹紧紫貂皮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露西尖声叫喊,“我是露西·威尔逊。他是我的丈夫!”
这一瞬间,穿晚礼服的金鲍尔夫人也迷惑了。她的目光找到了在门口的埃勒里,冷冷地说:“真是胡说八道。我恐怕真的不明白,奎因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安德丽亚·金鲍尔极为痛苦地说,“妈妈。”
“告诉威尔逮夫人,”埃勒里站在原地说,“躺在地上的男人到底是谁,金鲍尔夫人。”表情严厉的金鲍尔夫人说:“这是约瑟夫·肯特·金鲍尔,住在纽约的公园大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
埃拉·阿米蒂不禁尖叫:“噢,我的上帝啊!”像猫一样跳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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