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里,那些女巫一直纠缠着他,跟他挤眉弄眼,不知所云地叨叨不休,蹲伏在他的胸口上,还对他想喘口气的请求加以讥笑嘲弄。他知道那是梦,只要睁开眼睛就没事了。但这太难了,就是睁不开。他呻吟着,咕哝乱语着,呜咽着,于是,他终于在一阵呜咽中醒了。
他感到浑身发冷,手脚麻木,酸懒疲惫;又继续睡去,那些鬼魅也依然不停地出没着。他叽里咕噜地嘟嚷着,摸索着抓过毯子,绝望地猛然一摔,翻过身去……那些女巫都扎堆儿聚在墙角里,正窃窃低语呢。他努力想听见她们说些什么,并透过黑暗使劲儿朝那边看过去。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他们根本不是女巫,是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长袍把他给骗了;他们是至高会的成员们,正聚在一块儿不安地交谈着,一边心怀疑虑地看着各自手里拿着的那张小纸片。
“把那些东西给我!”埃勒里大声喊叫着,“你们把指纹搞乱啦!”
——他闭上了眼睛,而这时他才知道,刚才他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而且他刚刚大声叫喊来着。他又睁开了眼睛。他站在窗前,使劲咬着牙。外面的天空已现出黎明的微光。他不住地颤抖着,浑身上下到处都感到酸痛。他记起了昨天发生过的和今天必将发生的事情。
痛苦最解人意……
他穿好衣服,拿着装有洗漱用具的小袋子,去公社厨房的后面,用热水洗漱了,刮了胡子,然后蹒跚着走进了食堂。头班的人们在吃早饭,有几个人低声说着话,而大多数都默然不语。埃勒里一进来,所有的说话声都停止了。
有些人羞怯地看着他;还有些显得很害怕——对这个陌生人和这件陌生的罪行;他们肯定与这件事毫无牵连吗,只是一样感到害怕而已?其他一些人则带着充满祟敬的神情望着他:老师不是说过这位“客人”的到来是有预言的吗?还有另一些人,他们脸上始终显出既接受又尊敬的表情。
但没有一个人敢于跟他讲话。
埃勒里把端给他的东西都吃了喝了,大体上只感觉到那些东西既热又实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洗漱用具袋放下,便开始考虑行动计划了。
他还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阵。
然后,他收好了笔记本,便出门去做必须要做的事了。
埃勒里从来都着迷于看到那些伟大而著名的人物穿越漂移不定的时空界面而转世再生,而且简直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过对此不那么迷醉的时期。回忆起来,在他少年的时候,那些古罗马的雕塑就复活了。教他们公民学的那位托庇阿斯先生,说不定本来是大西庇阿的孪生兄弟呢。街上那个天主教堂的奥图尔神父,兴许是头天晚上刚从那穿着长袍的尼摞脱变而来的哩。而巡警伊萨多·罗森,奎因瞥官巡逻时的那位搭档,就是朱利乌斯·凯撒死去的敲钟人吧。
事情就像这样周而复始地轮回着,或者,只是埃勒里以这种轮回的想象感受着:维多利亚女王会卖给他一张电影票;在公共汽车上,惠斯勒的“母亲”就坐在他对面;贝多芬把要洗的衣服送到了洗衣房;在吧台上,伊凡雷帝斜过身子来问道:“会怎么样呢?”;在格林威治村的便道上,罗伯特·E·李索价一美元要为他画张像。
现在,那循环往复的轮子显然又转动起来了。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温斯顿·丘吉尔端来一碗麦片粥放在了他面前。后来玛丽·特雷斯勒又撤走了空碗。而此刻,萧伯纳就在眼前,胡须上还挂着粘土,正给他讲解着怎么做陶器呢。看着那些制坯的轮子和烧陶的火窑,再看着这位《华伦夫人的职业》的作者将一把盐撒进一座窑中,给那些正在里面烧着的陶器简单地上釉,埃勒里的感受真是奇特得无以复加了。
埃勒里从兜里掏出在圣室里找到的那块碎陶片:“这种紫色的釉,你不是用盐上的吧,对吗?”
“哦,不是,”说话的不是萧伯纳,而是陶工,“那用的是完全不同的工序。我是说,要做那种祈祷书罐子的话。”
“这么说,这一块儿是一只祈祷书罐子上的啦?”
陶工点了点头。刚才讲他的工作的时候,他的笑,使他蓄着胡须的脸上颇显神采,而现在,那笑容无影无踪了。
“昨天,一个祈祷书陶罐打破了。祈祷书陶罐都是神圣的,因为它们里面要装‘世界’的东西,而且它们都要放在圣室,就是神圣大会堂那间禁室里。上次那一只是在地震那天打破的。这种罐子从来没有超过四只——有两只放圣室里,富余的两只用羊毛和稻草包好保存起来。这种陶罐很不容易做的,也不经常……昨天打破了一只。在别人看来,没有发生地震,也许吧。不过对我来说,当我听到了也看到了,就是地震了,而且到现在都没停呢。”
窑里散出的热气让陶工这间作坊闷得要命。为什么一定要做出像是头一次碰到谋杀事件的感觉呢?
“那么,圣室里那只打破的罐子给换掉了,是吗?”
“是的。”不远处有个什么人忽然唱起歌来,可没唱几声就一下子又不唱了,好像突然要提醒什么,或者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师来跟我要了一只新的。”
“他告诉你为什么了吗?”
那两簇白眉毛往一块儿拧着,声音也更低沉了:“他对我说,那场大动荡来了。我还觉得奇怪呢,因为我没看到什么迹象啊。他要再拿一只祈祷书罐子。这样我就明白了,要换的那只罐子打碎了,肯定这就是预兆。没过多一会儿,很多人从外面跑过去,还一边大声嚷嚷着,那时侯我就听说保管员斯托里凯自己被打破了。难道每个人,”他叹了口气,“不都是世界的一只罐子吗?”
“是什么时候老师来跟你要那只禁室里要换的罐子的?”埃勒里想方设法问着。
“昨天。下午的时候。”
跟这儿所有人一样,陶工对时间也没有准确的感觉。不过这作坊里是有一座钟的,一座带钟摆和钟锤的老式木钟(陶工说,那是用来计算烧窑时间的),而且还有他对老师征用陶罐的记录。根据那尽可能准确的记录,老师来这儿的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谋杀发生之后十分钟。
当埃勒里转身要走的时候,陶工说:“本来我就知道,告诉我们的那场大动荡,会在我有生之年降临的,假如我能活够我的岁数的话。”
埃勒里站住了,有些吃惊:“你怎么会知道呢,陶工?”
那人抬起手来,那裹着泥浆——粘土和水和成的他干活用的材料——的手向天上指着。
“就是那些在天上飞的机器呀,”他说,“这三年来,它们来来往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肯定这就是已经降临到奎南的这场大动荡的预兆吧?”
“这是己经降临到世界的这场大动荡的预兆。”埃勒里说。
陶工的大胡子垂伏在他的胸前:“赞美世界,”他喃喃道,“在动乱的日子里,一如在和平的日子里。”
正在前面等着他的,是他从很小的时候以后就没再闻过的那种马蹄烤焦的恶臭,同时还有近来熟悉的那股新木屑的气味。尤利塞斯·S·格兰特刚给一头灰色的肥母驴上完蹄铁。
“赞美世界,”这位格兰特将军说道,“我就是木铁匠。”他拍拍母驴的屁股,那母驴一溜小跑而去。牛认其栏,驴识其棚……
埃勒里也还以致意,随后的一会儿,两人谁都没说话。那个徒弟合上手用吹风器,怯生生走开干别的活儿去了。火上的燃料层渐渐暗下来,由橘红而灰白。这位再生的格兰特拾起一根木头——是大车的辕杆或车前横木吧,埃勒里猜想着—然后小心地把上面一片金属往下撬着。
“我手上虽然忙着,”那人说,“耳朵并不忙啊。”
“你做钥匙吗?”
木铁匠停下来想了想,然后一边低下头去接着干活,一边说道:“有人需要我就做。不过很少有这种需要,因为我们这儿没几把锁。饲料箱肯定要锁,我们这儿有些牲口很聪明,不锁的话,它们会用牙把箱门弄开,吃饱了还想吃。”
“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要锁起来,所以需要钥匙吗?”
没几样儿。公社自制的很少一点黑火药,严格控制着用来炸树桩和石头的(看来木铁匠没想到这种火药还可以有其他一些用途),要锁好,免得孩子和牲口去碰它。干牛肉,或切成长片晾干的牛肉(就是西南部地区那种风干或晒干的“牛肉干”),也得锁起来保存,以防备那些郊狼,在猎物不多的季节,它们偶尔会饿得壮起胆子溜进山谷来。还有那个看墓地的缺心眼儿的地精,他住的地方有一把锁——这是村里惟一一个带锁的住处——出于某些那小人儿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恐惧。“不过谁也不愿意跟他争竞,再说了,这能害着谁吗?”
哦,也是。哩,是啊。
那间圣室。
那两只满是老茧的手显得很镇静,而在埃勒里看来,木铁匠那双眼睛里像是已经喻着泪水了。
圣室。“你最后一次给圣室做钥匙是什么时候?”
“我从没做过,”那人咕浓着。
“那是谁——?”
“老师拿的那把圣室钥匙是斯缪尔做的,斯缪尔是老早以前的木铁匠。”
这一点儿用都没有,他还得问:“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做出一把钥匙来吗?比如说,在半夜里?”
木铁匠直起身来,答话之前,他把刚从那根木头上撬下来的金属片扔进了箱子。
“客人,”他很礼貌地说道,“我不是靠着权力,而是凭手艺和喜好做木铁匠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来这儿干活儿。不管我在这儿还是不在这儿做,这山谷里其他地方都经常有活儿要我去干。你问我‘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一把钥匙吗?’我要回答说:‘为什么不可能呢?为什么我一定得知道?’”
埃勒里叹了口气。这是另一个世界,有另一套价值准则。那些波利尼西亚土著人,看见欧洲的船长们用鞭子抽打自己的水手,只为了在他们看来非常自然的行为,就是这些水手未经许可而游上岸去找女人,他们觉得非常吃惊;而他们自己,偷走了这些船上所有没固定住的东西,而且,对于他们的偷窃行为所引起的切齿痛恨也感到十分困惑不解。
“那么,让我换个问法儿,”埃勒里耐心地说,“斯托里凯最近在这儿干过活儿吗?那保管员有可能做了一把钥匙吗?”
木铁匠同样耐心地说道:“客人,我跟斯托里凯从来都很熟。他经常来这儿,因为他是保管员。我也经常去仓库,因为我是木铁匠。斯托里凯到这儿来,就像一只鸟儿落在树枝上,再平常不过了。所以,也许他做过一百把钥匙了,而我也不必知道。
“不过”——格兰特那宽阔的肩膀松垂下来——“他再也不会来了。人人都必有一终,赞美世界,我们进入那里,他人已为我们备好,我们从此离开,他人会随后前去。可是,奎南没有一个人像斯托里凯这样终了的,每次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客人,难以忍受啊。”
埃勒里拿出那个玻璃纸袋给他看,里面装着他扳开死去的保管员的手找到的那枚金属扣子:“你以前见过这个扣子吗,木铁匠?”
“那是老师的,”他缓缓地说道,然后踌躇片刻又说,“大多数人的扣子都是骨制或木制的。我们这些至高会的人,还有继承人和监督人,用角质扣子。只有老师才用金属扣子。”他指了指扣子上那个形状古怪的符号,而恰在这一瞬间,埃勒里也辨认出来了,那是个大写的N,同样是用跟一百年前、六千英里之外的那种“高等法院体”十分近似的“奎南体”写的。
“这个N,”木铁匠说,“代表五十。这是个神圣的数字,只有老师能用。”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似乎有些胆怯地说道:“客人,你不该把这还给他吗?”
而埃勒里已经出去了。
她们正在织棚里织毛毯,空气中雾一般地飘着一股刺鼻的羊皮发霉的气味。织工停下织机,调了调综犷。她有着名女人的仪态,而且肯定,要是再叼上一支雪茄,那她就是艾米·洛威尔,随便到哪儿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她的声音柔和而圆润。是的,她做纺织的同时也做裁缝。是的,老师昨天下午到她这儿来过。他说他袍子上的一只扣子丢了——他可不是要来告诉她这个的,她讲着,脸上并掠过一丝苦笑——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当时当场就给他又缝上了一枚。她手头儿从来都存着一些他那种金属扣子。
“那会儿是什么时间,织工?”埃勒里问道。在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人物面前,他感到有点自卑。
“时间?”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你问得多奇怪呀,客人。我很少注意到时间,织布,缝纫——你知道的,这些活儿不像煮牛奶。我心情轻快的时候,梭子是飞起来的,而我心里觉得沉重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织机也沉重起来,活儿就干得很慢。
“昨天,老师来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时间,因为那会儿我正在织一个新图案——你看看吗?”
她先用的羊毛都是跟沙漠一样颜色的,而在这个衬底上面,她用黑毛线织了一只鸟儿。埃勒里瞧了瞧,心里捉摸着,那微妙而令人费解的对现实对象的变形,不知是出于设计本身呢,还是由于自己疲倦不济的眼力所致。但随后,突然地,埃勒里明白了:那织出来的,不是鸟儿本身,却是它从天上投到沙地上的影子。这个幻象真令人惊奇。
“你在织这个?”他兴奋地叫道。
“你喜欢它,”女人轻声说道,“我很高兴。是的,这是我自己的。我织这个,是给我的——给老师用的。”
从这个口误,埃勒里听出来了,她是那老人的妻子们当中的一个。出于某种说不清楚的原因,他嗓子里的冲动愈加强烈了,心也开始急跳起来。
“可是时间呢,”埃勒里嘀咕着,“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时间吗?”
“我当时没想到时间,”那圆润的声音说,“不过老师问我来着,我就过去看了看。我有一块表,一块很老的金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那又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这表里面写了一些字,这儿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连老师也一样。写的是:‘第十七团。韦拉克鲁斯,塞罗戈多,蒙特雷。一八四八。’”
埃勒里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太过分了,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那段不光彩的往昔的回声。“这上面说的,”他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是比建立这块殖民地更早一代人的时候进行的一次远征。成群的人们都去了墨西哥,那是南边的一个国家。我猜想,你们家的什么人——或许是你父亲的祖父吧—肯定是其中一群人的负责人,这群人就叫第十七团。后来,他的这群人把这块表送给他留作了纪念……上面其他的字,都是墨西哥的地名了。”
织工点点头:“终于知道了,我真高兴,”她说道,眼睛闪着光。“他们一定很爱他,所以送了这么珍贵的礼物给他。谢谢你告诉我。那么现在来回答你的间题吧。老师问我时间,当时这表的时间是差十五分钟到五点。”
“还有一个问题,织工。老师随身拿着一个装祈祷书的罐子了吗?”
不。不,他没有。她的面容又笼罩着悲伤了。没过多久埃勒里就明白了,对她悲伤的原由,他理解错了。
他走在阴凉的小巷中,早上,能闻到春天鲜明的气息。合欢树开着花,白色的花朵清香宜人。随处可见修剪过的玫瑰,都很矮小,而且他都认不出是什么品种。这些品种,他想道,在这个耕作的世界上,太长时间得不到人们的宠爱,以至实际上都灭绝了。同样道理,那可爱的过去还有别的许多东西,也是如此的命运。
埃勒里一边走着,一边痛苦地思索着老师古怪的行为。一个想隐瞒某种事情的人,真地会在旧的祈祷书罐子刚刚打破之后,这么快就大摇大摆地去找陶工要一只替换的罐子吗?或者去织工那里给袍子缝一只新扣子吗?
还有时间的问题。奎南人不在乎时间,也不急于赶时间,尽管如此,老师也不可能脱离宇宙统一体吧,这一点,跟一个洛杉矶人或纽约人没有什么不同。老师从四点三十分去了陶工的作坊,到四点五十五分埃勒里在会议厅里的尸体上方发现了他,而当时人们都呆呆地站在外面,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位老人在哪儿,他又做了些什么?
四点三十分,他进了陶工的作坊,要了一只新的祈祷书罐子,接着,显然他立刻就把罐子拿回了圣室,放在了那只破罐子原来所在的木托上。这整个过程根本用不了五分钟。而四点四十五分,他进了织工的棚子,缝上一枚新扣子,同样,这件事情花的时间,可能超过五分钟吗?
在四点三十分和四点五十五分之间,占去了十分钟——二十五分钟当中的十分钟。
还有十五分钟没被占用。
老人用这些时间做什么了?
埃勒里一边还在思忖着,一边就走进了那两位长者的小屋——这对夫妻在至高会里代表着奎南的老人们。他想象不出他俩有多大年纪了,而只把他们想象成亚当和夏娃,而且他相信,假如他能检查一下他们的话,一定会发现他们没有肚脐眼儿。
他们咧开没牙的嘴笑着欢迎他,老妇人还拍了拍板凳上她身旁的空地儿,那凳子上铺着羊毛垫子,他俩正坐在上面晒太阳。
至少对他俩来说,这场悲剧似乎已经过去了。也许他们没有理解,或者已经忘了吧。他想不好该如何开始。
“你来这里帮助我们,”是那位亚当最终打破了沉默,“我们对你很感激。赞美世界。”
接着,夏娃说道:“威利告诉我们了。”
埃勒里眨了眨眼睛:“威利?”
“就是老师。他在那个世界叫威利。”老妇人说完,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小一件事,但令人震惊。老师,那位从《旧约》中走出来的可敬而威严的人物,曾经还是个名叫威利的小男孩,衣领带着花边,手里拿根棍子,沿着木板的人行道滚铁环玩儿呢!
“我们从来都很了解他。”亚当说。
“那么我要问问你们,”埃勒里说,“你们知道他撒过谎吗?”
谁也没回答。或许他们开始回想过去了,就像年纪很大的人那样,回到了某一段遥远的记忆,那儿有闪亮的煤气灯,还有一个满眼是清晰的层层益叠的白帆的海港。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那干瘪的嘴唇开始颤抖了,埃勒里才明白,刚才这对夫妇只是被他的问题打击得说不出话来了。
“说谎?”她重复着,“老师?”
她丈夫则摇动着身体,仿佛很痛苦的样子:“噢!噢!”
他们两人都开始了,用他们那颤抖不止的声音,使他明确地感觉到他提的间题是多么荒谬而可怕。老师绝不可能撒谎。他不会撒谎。甚至在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也不会。
“也不会用撒谎来保住性命,客人!”亚当大声说道。
“也不会用撒谎来保住性命!”夏娃重复地应和着。
埃勒里脑海里不可思议地浮现出一本老书上的几行字:我们的主跟天使们谈话:“你们怎么知道?”他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可能把他们如此老迈的证言当作衰老的妄想或偏狭的无知而一笑了之。他只知道——而知识与信仰是同样地恐怖——他毫无保留和怀疑地相信了他们。
老师不会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撒谎的。
老师不会为保住性命而撒谎的。
上午剩下的一段时间和整个下午,直到天上的太阳沉沉西垂,埃勒里一直在追踪调查着。磨房喧响着刺耳的声音,沟渠里的水涂涂流淌着,牛们啤叫着,一位老人还用声音虚弱而且吞吞吐吐的话语说了一段证言。他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监督人正在等他。
“客人,”监督人说道,“老师指示我说:‘你去找到客人,问问他是否有什么指示。然后你要接受并且去执行这些指示,就像它们是由我发出的一样。’”,他要是能去做背诵着列举库存清单的工作就好了。“因此,”监督人继续说着,“我来找你了,客人,请间你是否有什么指示。我会接受并且执行它们,就像它们是由老师发出的一样。”
埃勒里想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得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走吧,让我睡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吧。而实际上他说:“是的,监督人。召集至高会,老师,继承人,还有你自己,晚饭后到神圣大会堂会议厅。”
“我会的。”监督人说完,便转身要走。
“等一等,”埃勒里说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我召集这次会议的理由,监督人,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感到好奇吗?”
“我不要问理由,客人,只要问指示。”
“噢,他们可以让你在华盛顿做事了,”埃勒里感慨道,“这是我的理由,你可以就像这样告诉他们:根据奎南的法律和惯例,今晚他们要出庭。”
长长的大厅里昏暗极了。继承人又点起了一些蜡烛,以增强那盏孤灯的光亮,但是在埃勒里看来,这些蜡烛发出的光亮,还不如它们产生的阴影多呢;随着来这儿集合的至高会成员们进门时带来的一阵阵的风,烛光跳跃着,舞动着,时而膨胀,时而缩隐。这黑暗真是太浓重了,他想道,感觉着像是一些漂浮移动的的固体,就是太阳的全部光芒也无法使它们融化。
等待着至高会的成员们在长桌旁落座的当儿,埃勒里仔细思量着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控告者,正式指控者,起诉者。“起诉人埃尔罗伊”。“魔鬼的辩护律师”。(照这样说的话,对约伯提出指控的撒旦,其本身不也是个起诉人吗?)伊甸园里发生了最卑鄙而邪恶的谋杀,现在,传唤、提审以及起诉的任务,还有裁决的压力,都落到他头上了——这是公社的领袖分派给他的,公社的这个议会也认可他所具有的执行这些任务的权力。
他们能有什么选择呢?奎南再没有其他人,一个也没有,对这类事情有他这样的知识。
那个自觉有罪的念头又冒出来了:他本该向司法机构报告这桩犯罪的。不过,说实在的,他们是谁呀?如果不考虑地理因素,那么,从所有方面说来,奎南都处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边境之外。
“国王的命令管不到康诺特。”一句爱尔兰的古谚如是说。无论州的还是联邦的权力机构,从来也没“管”到过奎南山谷。而当没有任何其他政体进行管理的情况下,任何地方的人民都有权利——根据国际法的准则——建立临时权力机构……这不仅是他们的权利,而且还是他们的义务。像这样一个权力机构,在这里已经建立了好几十年,并且没有任何问题或干扰地运行着,那么,甚至都不应该再把它看成是临时的了。(这些完全是理论上的解释,埃勒里很清楚,不过,是说他的还是埃勒里的这一部分很清楚,而他的已经变成了埃尔罗伊的那另一部分,因为疲惫而迷糊着,由于悲伤而恍惚着,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层。)
对于有一点,他——不管是埃勒里还是埃尔罗伊——是确信无疑的:这里不是袋鼠法庭,不是根据谣传就可以定罪的星法院,不是暴民的私刑。这里是高等法院,而它的法警要开口讲话了。
这不,监督人已经站起来了:“根据奎南的法律和惯例,”他用那低调的、干巴巴的、毫无变化的声音诵述着,“我们受召集出庭。”然后便坐下了,他说完了。
不做声了。
真地陷入沉默了。
埃勒里原先还指望会有质询和反驳什么的——他可以在此基础上做开场白呢。他们是想用这沉默的重负来阻挠和挫败他,让他无法完成他们实际上已经指派给他的这项任务吗?是消极抵抗吗?虽然处在半梦幻的迷迷糊糊的疲倦状态,他还是感到很恼火。为什么要拖延呢?不愿面对现实,无论怎么拖延,对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哪。
沉默越陷越深了,他开始感觉到,此刻他所目睹的这个沉默的场面,很像震颇派聚会时的静默,或东正教集会时的默祷,或者清真寺里伊斯兰教教徒们等待阿旬祈祷时最开始的情景。后来,它变成了一种超过所有这一切的寂静,如此深邃的沉寂,他甚至察觉不出有哪怕最轻微的眼皮眨动或鼻孔抽气的声音了。仿佛他们全都进人了瑜伽那种人定的状态,这会儿除了末日审判的号角,简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们唤醒了。
霎时间,埃勒里感觉自己就像那些高卢人,战战兢兢地从他们刚刚攻破的罗马城中走过,带着近乎恐怖的惊惧看到,那些胡须雪白的元老院议员们,如此庄矜持重而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如此地纹丝不动,于是,这些野蛮人只能相信他们看到的是半神人或者就是雕塑了……
他清醒过来了,真相显露了。因为,当他站在那儿,在这间凝冻了似的屋子里,跟这群缄默无声的人在一起,慢慢地,渐渐地,那些烦恼、不安和疑虑,都从他身上退去了,那阴云和迷雾也似乎消散了,光线亮了起来。由此,埃勒里明白了这一段浓缩的静默的目的所在。它将平静与安宁带进了屋子,带进了所有在座者的头脑和心灵。
于是,监督人再次站了起来,而老师,他奇怪的目光凝定在埃勒里的脸上,没有去注意监督人的举止。
“客人,”那位官员用一种非常不同的声音说话了,那是男人的声音,并且不再背诵,“你现在告诉我们你要我们知道的事情和你想要我们做的事情吧。我们会听,我们会思考,然后我们会做出判断的。”
随即他又坐下了。
埃勒里定住心神,平静地看着围坐在长桌四边的那些穿长袍的人。(后来他才意识到,当时还能控制住自己,很可能是无意识间导入了某种类似自我催眠的暗示,尽管并未驱散却也大为掩饰了他极度的疲倦。那时他的感觉就像一个快要被冻死的人突然产生了温暖的幻觉。)
“谋杀,”他说,观察着众人的反应。难道在这座为爱与和平祈祷的神圣大会堂里,在这个大厅、这间屋子里,在这群人中间,那个字眼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吗?或许这又是出于他的想象?
“那我就告诉你们,什么是谋杀,”埃勒里说,“最近,在这间屋子里,有个人的生命被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微晃动了一下,一起投射到地面上的某处,而那块地方萌出的新草已经遮蔽了曾经溅落在那里的血,或者说——那又是——他想象出来的?)“而且,那个被夺去生命的人并没有受到犯罪指控,没有经过审判,没有被处以极刑,没有遵循任何法律规定的程序。未经审判或法定程序剥夺他人的性命——这就是谋杀。保管员斯托里凯就是被谋杀的。”
一片冰冷可怕的死寂。
“在把一个谋杀事实归咎于任何人之前,必须指出构成那个被指控或被怀疑者涉嫌谋杀的三个条件。
“这三个条件就是所谓的时机、手段和动机。”
那些人眼下还听不懂,但他们会明白的。埃勒里一路说下去。
“时机,”他竖起一个手指说,“就是说,当受害者因生理上受到攻击而死亡时—也就是斯托里凯被人用锤子砸死的时候——应该有证据说明那个被指控或被怀疑者当时或在事发前后事实上出现在谋杀现场,或者他有可能到过现场。
“手段,”埃勒里竖起第二个手指说,“就是说,应该有证据说明那个被指控或被怀疑者拥有或可以得到实施谋杀所采用的凶器。
“动机,”他竖起第三个手指说,“就是说,那个被指控或被怀疑者具有显而易见的期望剥夺受害人性命的理由。”
他停顿了一下。众人表情冷摸,充满敌意。他们是否听懂了他的解释,还无从判断。
“首先我要试着证实时机,”埃勒里说,“磨坊工可不可以过来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指着事先要求继承人放在长桌靠近上首位置上的一只板凳问道。
坐在长凳上的磨坊工站起身走了过来。这是个像橡树一样魁梧的男人,粗壮、憨实、臂膀宽阔,棕红色的胡须和蓬乱的眉毛上还挂着面粉。他喘着粗气坐在那只木凳上。
“磨坊工,昨天你磨完面之后遇到什么事情了?”埃勒里温和地问道。
那个人举起两只硕大的手掌,把它们按在两侧太阳穴上揉碾着,好像它们是两盘石磨,能够从脑袋里磨出间题的答案。他用自己习惯了的能够盖过渠水的流泻声、石磨的隆隆声以及叶轮的咔嗒声的大嗓门说:“开头儿磨出的新面粉,”说完就不言语了。
“开头磨出的新面粉怎么了?”
那个人表现出惊讶:“这是规矩呀,”他说,像是在对小孩子解释,“我把新面粉装在口袋里。一个白净的口袋,照规矩做的。开头磨出的新面粉必须受到祝福,所以我就把那袋面粉扛在肩上”——他笨拙地摹仿了一下那个动作——“然后我就把它扛到这间圣堂里来,好让老师为它祝福。”
“那是什么时候?”
时候?就在四点十五以前吧。他怎么知道?他离开磨坊前瞥了一眼水钟。
“很好。现在说说,你都干什么了,磨坊工,你扛着第一袋新磨的面到神圣大会堂来的时候?”
磨坊工瞪着他说:“怎么啦,我敲了钟了,还能干什么?可是没人应声,所以我当然就不能进去啦。老师不在,或许他有可能到门口来过?我没有道理还呆在那儿。我就开始往回走,回磨坊去。”
“开始往回走?”
磨坊工解释说,他只走了几步远,刚刚拐进树林,就听到脚步声,于是环顾四周。那是保管员斯托里凯,正飞快地朝神圣大会堂跑。“我想叫住他,不用费力往那儿跑了,反正老师也不在或者是不开门。可是还没等到我叫他,斯托里凯已经到了门口,还在那儿东张西望,好像——好像——”
“好像不愿意叫人看到?”
磨坊工这会儿汗都下来了,感激不尽地点着头说:“就是那样儿,客人。”
“斯托里凯看见你了吗?”
“我想没有,我那会儿在树阴里。”
树阴。亚麻色的烛芯无声地燃烧着。融化的蜡泪滚滚而下,堆积在蜡烛脚下。光和影都在晃动。
“然后斯托里凯又干什么了?”
那个人逐一看了一遍众人的脸。他的嗓音变得嘶哑、颤抖,几乎是在尖叫了。保管员犯下了一条罪过。他没有敲钟,没有等待允许他进去的指令就拉开圣堂的门,擅自走进去了——事实上,那会儿老师并没有在门口迎接他进去。
“他犯下了罪过,”磨坊工重复着,并且用指关节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谢谢你,”埃勒里说。大块头的磨坊工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水工在哪儿?”
水工站起身走上前来。这个人高大、年轻、圆润光滑、姿态优雅、步履悄然,而最主要的是——浑身上下湿镜摘的。他的衣衫湿的地方多,干的地方少,短须参差的黝黑脸膛和同样黝黑的双手在烛火映照下水光莹莹。他使埃勒里联想到火蜥蜴。
“昨天下午,”水工回答埃勒里的提问,“我开始动手清理圣堂对面的那口水井。我钻在井里的时候听见圣堂外的钟响了。我想爬到井口上,叫个人帮把手,把盛着淤泥的水桶从井里提上去。可是井里太滑,好半天都爬不上去。我听到了钟声—现在想起来,恐怕那就是磨坊工敲的钟——我听见他走远了。然后我又听见什么人走过来了。我把脑袋探出井口,我就看见……”他停下来用湿淋淋的手抹了一把湿淋淋的额头。
“然后你看见什么了,水工?”埃勒里问。
“就像磨坊工说的那样。我看见斯托里凯走进圣堂里去了。他没有敲钟,也没有得到老师的许可。”
埃勒里扫了一眼老师。那会儿老人有可能就呆在长厅里,凭自包裹在无以穿透的寂静中。他的脸上覆盖着惊人的平静,眼眸中回映着点点烛光,目光定定的,似乎穿越圣堂厚重的石墙,投射在遥远的某处。
埃勒里感到惊奇不已。看起来,老师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对这次史无前例的间询会的目的,他真的无动于衷吗?或许他只是听其自然?
“水工,你看见斯托里凯擅自走进圣堂,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四点一刻,客人。”
“你这么说是因为磨坊上已经指出了那段时间呢,还是你根据自己的观察才知道的?”
“是我自己看到的钟点,”水工平静地说,“我是从墙上光影的斜度估摸出来的。”
“你可以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水工。”埃勒里看着火晰蝎悄无声息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在长凳上,然后朝围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的众人开口了,“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看出,斯托里凯的确在四点一刻到了他遭谋杀的现场了,这一点有磨坊工和水工两个见证人。那么,他进人圣堂后多长时间被杀死的呢?这一点我知道。因为他的手腕上带着我的时计,那是我答应在访问奎南期间借给他用的。这个时计,也叫手表,被砸碎了,是在斯托里凯受到袭击时抬起手自卫的时候被锤子砸坏的。”
他把那块手表从衣袋里拿出来,举给众人看:“你们可以看到,表针停在四点二十分——正如我说过的,是在斯托里凯进入圣堂五分钟之后。”
他满意地看到众人都注视过了表针的位置,把手表收回衣袋说:“现在我要传唤种植者。”
种植者是个中年人,身材顽长,看上去像株玉米杆。他有生以来一直致力于朝泥土中植入作物的种子,因此所有指甲缝里都溃着黑泥。他讲起话来拖沓迟疑,声调怪异,假如作物也能教化以语言,它们说出的话肯定就是这种腔调。
昨天下午么——种植者说——他去看望了生病的奴隶。他在奴隶的住处停留了一刻钟,为他祈祷并且告诉他作物的生长状况。从奴隶的住处出来的时候他遇上了正走到门口的老师。他知道自己进人那个房屋的时候是三点钟,而离开的时候是三点一刻,因为他看了奴隶房中墙上的挂钟。
种植者又说道:“你知道么,客人,奴隶那座挂钟里还住着一只小鸟?原先那只鸟总是跑出来报时,可是它已经好长时间不出来叫了。”
“这个我倒不知道,种植者。”埃勒里严肃地说,“谢谢你了。现在,牧人可否过来一下?”
牧人是个须发蓬乱的老者,他透过鸟巢一样枝权横生的额发像躲避阳光一样朝外斜视着,脸上的皮肤就像枯死的杏树皮。正如埃勒里曾经试探过的那样,这个人的嘴里除了晰晰呜呜的声音外吐露不出任何其他成形的言语。
“昨天下午你都干什么了,牧人?”
咿——
“你去过奴隶的住处吗?”
呜,随之点头一下——
“你什么时候走进奴隶住处的?”
呜——
“你是四点钟到那儿的,还是稍微晚一点的时候?”
咿,无从解释——
“哦,好吧,”埃勒里说,“照我的理解,昨天你是在四点一刻之前到那儿的。是这样吗?”
点头——
“你进屋的时候老师在那儿吗?”
点头——
“你进去后老师就离开了?”
点头——
“就在你进门的时候离开的?”
晰,呜,点头——点头。
“谢谢你,就这些了。”埃勒里转身对老师说,“现在可以把奴隶带到这儿来吗?”
这时他看到房间的远端,老师也在参与相关的事物,因为他立即朝继承人点了点头,后者飞快地从圣堂门口消失了。他们一定已经帮奴隶做好了出席会议的准备,因为仅在两分钟之后门就开了,年轻的继承人大汗淋漓地出现在门口。他说了句什么,磨坊工和水工立即应声站起来走了出去。他们很快就把奴隶抬了进来。有人——可能是木铁匠——制作了一只简陋的轿椅——把一只椅子绑在两根长木杆上,可以抬着走。病体衰危的奴隶半躺半坐在轿椅上。
继承人示意把奴隶抬到桌角的一个空位上安置,磨坊工和水工照他的意思把奴隶准确地安放在那个位置上,接着三个人迅速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奴隶看上去年龄与老师相仿,但面容差异很大。他看上去就像西南部的荒山——黑、棕、红混杂色调的干枯的面皮老纹纵横,绷在似乎已经石化了的面骨上,看上去廖无生气。看眼睛奴隶才显得像个活人——鸟眼一样乌黑闪亮、一眨不眨的一双眼睛。而且奴隶早已不是奴隶了,血液里流淌着大量的尊严,是的,还有大量的好奇心。那双鸟眼环视四周后转向了埃勒里的面孔。
“我感谢你,”他的微弱的话音从对面传过来,埃勒里知道那个微弱的声音是在对他、对老师以及对牧人邀请并帮助他前来神圣大会堂参与最后一次至高会表示感谢。
“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会让您太劳神的,”——埃勒里温和地说,“您生着病,本来应该躺在床上养着的。那么,我现在有个问题:您怎么会留意并且记住那些确切时间的?”
他察觉到老人唇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我剩下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老奴隶说,“所以我对时间的关注就像年轻人关注他们的敌人。”
“我不再间您别的间题了。现在您如果乐意,可以让他们把您送回住处……”
老人微弱的声音说:“我愿意留下来,”说着瞥了一眼老师,两人之间交流的目光富涵至亲至痛的情谊和伤感悲怜的意味。埃勒里把目光转开了。
他对至高会全体成员说:“然后我们就该谈到对老师不在犯罪现场的辨证了。”
“不在——犯罪——现场——的辨证?”有人重复了一句,埃勒里看到是监督人脱口而出,“这是一个我们从未听到过的说法儿,客人。”
埃勒里搜肠刮肚,用他想得出的最简单的词汇把那个概念解释了一番;他觉得他们都听懂了,才继续说下去。
“因此我们必须明确这一点,”埃勒里说,“老师从奴隶住处走出来的时候,他不在现场的证明就不复存在了,那时是四点一刻。奴隶的住处距离神圣大会堂只有几步之遥,如果老师从奴隶住处出来立即往回走,那么他在四点二十分之前应该已经进人神圣大会堂了,而那会儿恰好是斯托里凯被杀害的时间。我已经问过每个人,没有人记得在四点十五分到四点二十分之间那五分钟里在任何其他地方见到过老师。”
现在他避而不去注视老师。
“如果在坐的各位现在回忆起来在那个时候见到了老师,或者听说某人在某处见到过老师,就请现在说出来。”
他停下来等待了一会儿。宽阔的长厅里没有一丝声响;门外也寂静无声。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听不到任何响动。
一颗汗珠啪嗒一声落在他的鼻梁上,又沿着鼻梁流了下去,他掏出手帕擦拭着汗淋淋的前额。
“那么这一点就被证实了,”埃勒里说,“就是说,老师当时——四点二十分——也就是斯托里凯遭受致命袭击的时候——有可能就在现场——这间屋子里——也就是谋杀现场。”
没有人咳嗽、晃动、嗤鼻子或东张西望。这些人都成了石像。你说什么呢?那些石像一样的面孔似乎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些话或许有所指,可是在我们看来毫无意义。
处理整件事的全部重担似乎顿时被撂到埃勒里的双肩之上,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把那副重担从埃勒里的左肩上或右肩上分担出哪怕一丁点,除非他能作废所有来自他们的证词。
因此,眼下除了倒行逆施,没有任何办法挽救僵局了。
埃勒里转向老师,不无痛楚地说:“老师,昨天您从奴隶住处出来后,是径直回到圣堂来的吗?”
老人把目光从遥远的某处收回来,转向埃勒里。他平静地说:“是这样,奎南。”
现在,房间里出现了一些响动和许多长叹,其中一声叹息出自埃勒里本人。埃勒里说:“斯托里凯被锤子砸死之前您已经在圣堂里了,对吗?”
“是这样,奎南。”
周围又是一阵响动和叹息。
埃勒里感到一阵眩晕。他急忙俯下身去,两只手撑在桌面上。这一切是多么戏剧性,多么繁复造作,又是多么没必要。他干吗非得提出那些要求——问询的陷阱、至高会、证词—而全部伎俩只为模拟出老师那天活动的时刻表?当他最终不得不问起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您杀死了斯托里凯么,老师?——并且期盼着真实的回答的时候,老师没有说谎。老师是不会说谎的。
事实上那会儿埃勒里朝老师转过身去,在理性恢复控制之前就开了口。不管是什么原因——非同寻常的地方、奇异的人们、他自己的赢弱、世外荒原上的坚韧——时至今日埃勒里与刚刚驻足此地的他几乎已经判若两人了。一件案例仅仅依靠见证人对被告的证词,这并不是文明社会而是宗教法庭的做法。这不是老师与客人之间的事务,是对手间的角逐,是对真理的追寻。可什么是真理?如果你想听我的衷告,那么对苏格拉底要加点小心,然而对真理就更要小心;如果在你看来我可调真实,那就赞同我吧;但如果不是这样,尽你所能反对我吧;但要注意,依我的热诚我既不会欺骗我自己也不会欺骗你,就像一只飞走的蜜蜂,我会把蛰刺留在身后。这就是至高会和这里的人们需要的衷告。真理或许会穿过信仰触痛你的心;但是在这样一场可怕的事件中,必须承认他们的心灵完好无损,但那只能来自对真实的见证。
埃勒里把目光从老师脸上移开,扫视着围坐在长桌四周的人们。
“斯托里凯被证实在四点一刻进入这间会堂。他被证实在四点二十分遭到袭击毙命。老师被证实在斯托里凯从进入神圣会堂到死亡之间的时间段就在现场。这两件事可以证明老师有机会犯下谋杀罪。但是这两件事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犯罪机会成立。还有另外一件事可以支持这个结论。”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信封,里面装着一枚金属钮扣,那是他从死去的斯托里凯手中抠出来的。“这个扣子是死后的保管员手里撰着的,”他说,“我现在把它交给大家传看一下,以便人人都能看清楚。”接着他把扣子递给监督人,那个人接过扣子立即把它递给了继承人,好像那扣子烫手。埃勒里看着那枚钮扣在众人手里飞快地传递了一圈,似乎给每个人都留下了烫伤。
接着,钮扣传回埃勒里手中。他说:“这颗攘在受害者手里的扣子是个有意义的物证。扣子上还残留着线头,说明它是被斯托里凯揪下来的,从那个钉着这种钮扣的衣服上揪下来的,是在那场夺去他生命的搏斗中揪下来的……是从搏斗对方的衣服上揪下来的——还能是谁?”
埃勒里说到这里,对自己不胜厌恶:“这个扣子把它的主人摆到了谋杀者的位置上,证明他在谋杀发生时就在现场。那么在奎南,有谁的衣服上独一无二地钉着这种钮扣呢?又是谁,事实上为他的衣服重新缝上了一颗新的金属钮扣?”
有人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
“我请织工上前作证。”
她缓慢地走上前来,下巴垂在胸前;她不肯就坐,坚持站立在凳子旁边。埃勒里重新把间题简要地间了一遍。她说,是的,她是缝过一颗扣子,一颖新的金属钮扣,上面有个神圣的字母N;那是老师的袍子,就在五点钟之前——也就是谋杀发生的二十分钟之后。那个表示肯定的字眼“是的”几乎是从她口中撕裂开来的。说完她转过身,用老年妇女才有的步态走回原来的位置。
埃勒里感到双腿打颤。他竭力让自己站稳,然后转向老师。
“那么,您承认么,老师,这颗从死去的斯托里凯手中发现的钮扣是从您的衣服上面扯下来的?”
老师平静地回答:“是这样。”
埃勒里环视四周,会场的气氛已经被他弄的阴沉而压抑。那些石雕的面相粉碎了,呈现出恍然大悟和痛苦不堪的神色。
而且每张裸脸上的表情还不止这些,还有恐惧。他们有生以来就及其敬畏他们的老师。
埃勒里强迫自己重新把目光投向老师,他感觉到的震撼远远不止对面那个形象传达给他的意味。那张被皱纹深深蚀刻的脸,那张涵义无穷但绝不是邪恶的脸,此刻平静如水,而那种平静只能来自最为纯净安宁的灵魂。
埃勒里对自己痛恨不已,把脸转开了。
“现在,”他停了一下,镇止住身体的颤抖,“我们接着认证有罪判断的第二个条件——手段。”
得让他们清楚讨论的范围。埃勒里重新建构起命案发生之前的相关事件——老师的钥匙在半夜被偷去,企图用仿造的钥匙进入禁室的迹象,以及——包括与谋杀有关的其他线索。他对细节做了详尽的描述——斯托里凯头上的伤处,包括后脑和前额;斯托里凯头发上沾有的那种烘焙过的粘土;尸体旁染上血液的锤子;斯托里凯衣袋里仿造的钥匙;禁室没有锁上的门;没有准确放置在托架中心的陶罐;歪歪扭扭撮在圣书上方的银币;在圣书底下发现的紫色陶器碎片以及圣柜角上的血迹。
“我来归结一下所有这些迹象说明了什么吧,”埃勒里说,“保管员偷偷仿造了一把禁室门上的钥匙,以期能够进人那个除了老师之外,他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得进入的房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盗窃奎南的财宝。他到了神圣大会堂门前,没有察觉磨坊工和水工看到了他。于是他没有敲钟也没有得到允许就进入了圣堂。在大厅里,他迅速走到禁室门口,用仿造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然后就进去了,动手去拿圣柜上的两探银币。”
此刻众人一律焦急而好奇地朝他倾身引颈,像一丛朝着太阳的作物。
“这时候有个人——我暂且把他叫作目击者吧——某个目击者注意到禁室的门开了而且有人在里边,于是他走近禁室,正看到斯托里凯偷盗银币的行动;他愤怒之极,端起一只陶罐,高高举起来朝斯托里凯的脑袋打过去——陶罐击中了对方的后脑,所以目击者是从斯托里凯身后对他实施打击的。陶罐碎裂了,碎片落的到处都是,其中有一片飞溅到圣柜下面。斯托里凯在一击之下扑倒下去,而在这过程中他的后脑撞到了圣柜的一角。”
会场里一片悠长低沉的叹息。
“现在再说那个目击者,”埃勒里继续说,“那时候一定立刻从禁室里跑了出来,也许是想找个帮手。可是几乎就在这个时候,保管员苏醒了,站起身来,拼命想阻止目击者的呼喊,于是就追了出来,就在这儿抓住了他——就在这个桌子旁边——他揪住他,而且我怀疑,处于被人发现盗窃圣物的极度恐惧之中,他还想杀掉那个目击者。于是两个人一声不出地搏斗起来,后来目击者摸到了那把老师为继承人留在桌子上的铁锤,出于自卫,他把铁锤朝斯托里凯的头部抡了过去。斯托里凯举起手护住头顶,所以第一下锤子砸在了我的手表上,手表当即停了,指针停留在四点二十分。第二下,锤子打在了斯托里凯的前额上,打得很重,无需再打第三下了。”
一滴热融的蜡油沿着烛杆淌下去,落在烛台的托盘里。那根蜡烛其余部分的生命还在继续燃烧。
“好了,这就是全部犯罪过程的图景了,”埃勒里继续说,“现在看看紧接着发生了什么。让我们一步一步地看。第一件事:目击者在杀死斯托里凯之后必须做的事情是,返回禁室以便恢复那里原来的状态。这样他就必须把陶罐的碎片收集起来并且藏匿某处——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圣柜底下的那一块碎片——他还要用一只新的陶罐取代打碎的那一只,并且把书卷放到里面。
“现在来说说,这是谁干的?”
“我请陶工上前作证。”
陶工走上前来,全然不见了那副大男人的神气,两只脚像是被覆千钧,艰难地拖沓而行。他痛苦不堪地坐在那只木凳上。
“有人昨天来找过你,要你做一个盛放祈祷书卷轴的陶罐。是谁,陶工?”
陶工的嘴唇颇抖了许久才张了张,可是一声没出。
“是谁,陶工?”埃勒里紧张地走了调。
这时,陶工终于发出某种怪异的声音,但那只是一种响动,没有任何意义。
“究竟是谁,陶工?”埃勒里几乎大叫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陶工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是老师!老师……!”
此刻,哀伤像一阵冷风掠过会场。埃勒里本可以像众人一样任伤感的情慷尽兴流露,然而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那阵风暴扫过。此刻,没有一双眼睛敢于直视老师,也没有一双眼睛再去注视埃勒里。
“那么,老师是在什么时候到达你的陶器作坊,要求你制作新陶罐的?”
“四点半。”
“也就是斯托里凯被杀十分钟之后,”埃勒里说着,缓慢地摆了摆手,陶工拖沓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埃勒里片刻之后接着说:“于是我们就可以把老师跟第一件凶器联系到一起了,凶器就是那只陶罐——禁室里的祈祷书陶罐。现在让我们看看第二件凶器,那件要了斯托里凯性命的凶器——那把铁锤。”他弯腰从地上拿起事先放在那里的东西——包裹着的锤子。他打开包布,布块上还有不少干硬的血迹。他撕开被血液粘在锤子上的布片,众人跟着惊然一抖。锤头上残留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
“听我说,”埃勒里说,“昨天我在这间屋子里各处采集了出现过的所有类型的指纹—死去的斯托里凯的、老师的、继承人的、监督人的、至高会十二个成员中的十一位还活着的成员的。大家记得吗?”
哦,是的,他们都记得;他们不会忘记那个秘密中的秘密,他们记得非常清楚。但是他们对这个指纹所具有的意义也同样清楚吗?
“我让你们每个人都用指尖蘸着红印油在白纸上按了手印,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众人一派惘然。
“那我告诉你们,”埃勒里说,“每个在坐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扬起手来,看看自己的指尖。”这时他们困惑不解地面面相觑,但是记史人举起自己的手端详着,比较着各个手指上纹路的差异。“仔细看看,你们看到指尖皮肤上纹理形成的图形了么?”有些人点了头。“这种图形可以从你的指尖上转印到其他物件的表面,特别是光滑干燥的平面。你们肯定都看到过自己的指纹,或是孩子们的指纹印在墙上或玻璃窗上,对吗?”
“这个我们知道,埃尔罗伊,”记史人突然开口说,“可是这里面有什么意思吗?”
“这个意思就是说,记史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人的指纹相同——没有,即便同卵双胞胎的指纹也各不相同。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各个国家、各个种族、各种肤色的数以亿计的人都被采集了指纹,没有发现一例两人指纹完全相同的状况。因此可以说每个人从生到死乃至死后,在化为泥土之前都携带着他特有的印记——他的一套指纹,独一无二,可以把他和世界上任何人加以区别的特征。现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
看上去他们似乎还不明白,至少,没有一张脸上不是呈现着费力思索的神情。那是与困惑搏斗的神情,抑或是与相信的倾向搏斗的神情?因为接受这个概念与逻辑无关,它事关信念。
“当我说这是真实的现象,你们应当相信我。”埃勒里说,“我,埃尔罗伊·奎南,来到此地,恰逢有人预言重大灾难即将发生之时。”但愿上帝对此宽恕于我,他想。“所以现在我们来判定作案的手段,而这一判定是与指纹的利用密不可分的。”
他用两个指尖各顶住锤头上的一角和锤柄末端的一点,托起那把血迹斑斑的锤子。
“你们将看到,我要把一种白色的粉末撒在锤子的木柄上,这就是我要用的那种粉末,然后轻轻把锤柄上的粉末吹开,那上面就会出现手印——也就是袭击斯托里凯的那个人握着锤子的那只手留下的手印,那将是真实可见的证据。”
他小心翼翼地把锤子放在桌面上,开始显现指纹的操作。很快,锤柄上现出了白色的指纹,在深色木柄的对比下显得非常清晰。其后,他又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纸片:“老师,可以允许我获得您右手的指纹吗?”
一片可怕的寂静。老师脸上仍然是一副超然的沉静。
埃勒里托起那只苍老的手,那只手温暖、舒和、平稳地任他托在手里。假如我把你遗忘了,哦,耶路撒冷……他让老人的手指按在黑纸上,然后用白色粉末显现出那些指纹。然后他把那张黑纸与锤柄并列着放在一起,从衣袋中取出放大镜。
“我希望你们都站起来,轮流到这里通过放大镜看一看,比较一下老师刚刚留下的指纹和锤柄上的指纹。你们会看到落在两处的指纹。”
但是——他们会去看吗?处于原始状态的人类往往连照相机拍摄下来的东西都不肯瞥一眼,即便那上面是他们熟悉的人物或景物,他们也看不出名堂来。而这个地方就存在着类似的蒙昧。不过,至高会的成员们嘀咕了一阵之后,还真陆续走过来轮流在透镜上方仔细看了一番:有几个人点着头,大多数人则大摇其头。终归,埃勒里等到所有人回到座位上重新坐好后开口说:“所以,从老师留在锤柄上的指纹我们可以知道:老师,惟有老师,有可能用那把锤子打死了斯托里凯。这是有证据的。”
然而对他们来说,是这样吗?
令人窒息的茫然和疲弱无助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埃勒里只能竭尽全力以求突围了。他朝静默不语的老师转过脸去,想用手里确凿的铁证判定他的有罪:您没有选择的余地,您只能承认。
“老师,”他突然开口说,“是您把打破了的陶罐碎片收集起来的,是您其后去了陶工那里,让他制作一只新的陶罐,对吗?”
老人回答:“是这样,埃尔罗伊。”
“您是用右手握着这把锤子的木柄,对吗?”
这次,依然沉静的老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这样,埃尔罗伊。”
一股酸液从胃里直蹿上来,埃勒里只能重新吞回那口滚烫的东西,继续他的陈述:“那么,我们已经证实了老师有机会杀死斯托里凯——也就是说:当时他在场,而且他有手段——也就是说:他的手攥过那把锤子。
“现在,我们必须证实第三个犯罪条件的成立—动机。”
埃勒里说:“偷窃老师那把禁室门上的钥匙并且仿造了它,斯托里凯具有了某种犯罪的意图,并且,仿造了钥匙之后,他事实上进行了犯罪活动。他触犯了奎南的三条戒律,违背了老师的一向教诲。
“斯托里凯没有敲钟也没有得到老师的允许就擅自进入了神圣大会堂——这是他触犯的第一条戒律;他进入了所有人中惟有老师才有权进入的禁室——这是他触犯的第二条戒律;其后他把贪婪的手伸向神圣宝藏——这是他触犯的第三条戒律。
“所以说,在这不光彩的五分钟里,保管员斯托里凯侵犯了奎南的父老兄弟的最高利益,特别是侵犯了他的、也是你们的老师的神圣尊严。你们一定可以理解,身为老师,虽然至仁至善,圣心灵慧,德高望重,却也有一副血肉之躯;我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的弱点,老师独能免俗?因此,目击了斯托里凯触犯奎南族规的罪行,你们的老师盛怒之下难以自制,随手抓过任何可以触到的物件——陶罐,后来是锤子——去打击对方,以泄其对亵渎圣地行为的满腔痛恨。这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他环视众人的面孔。现在,至少他能从若干人的脸上发现少许赞同、甚至是缓释的迹象了。可是另一些人的脸上分明还呈现着困惑与恐惧。
怎么回事?
埃勒里底气不足、干巴巴地强调说:“现在我实在等不及要问一个问题了——那个问题中的问题。”
老师说:“追寻真理,我们才能得到……”
“得到”的后面还有一个字眼,可是埃勒里好像没听清楚。老人说的那个字眼是“安全”?还是“安宁”?
算了,没什么相干,随便那是什么。埃勒里绷紧了身躯。
“老师,是您杀死了保管员斯托里凯么?”
老师立即做出了回答,而他的回答使埃勒里打了个趔趄……他急忙扶着面前的桌子站稳。
老师用韵味丰沛的嗓音说:“那是你说的。”
众人围聚到长桌另一端,低声交谈、争辩或翻着两眼祈祷,嘁喳许久。
最终,显然是众人分歧重大无以协调,他们委派记史人作为代言人,到监督人的耳畔嘀咕了一阵。
那个干瘦的人物朝埃勒里点了点头。
“他们要求我转告你,埃尔罗伊,至高会有些成员对锤柄上的图形——也就是你叫作指纹的东西觉得含糊。这些人说:‘埃尔罗伊说锤柄上的指纹跟老师按在纸上的指纹一模一样,可是我们不能肯定两处图形里所有那些小道道和小圈圈真的完全一样,所以,这怎么能肯定是他的呢?’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必须分毫不差才对。这是他们请求记史人让我替他们问你的,现在我本人也要这么问了。”
埃勒里倦怠地转向继承人,后者一直像截木桩一样僵硬地坐在原地。
“你可以替我拿一些白纸来吗?”他见继承人像块石头一样对他的问话毫无反应,只好重新对他说了一句。年轻的继承人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陡红,飞快地跑回抄写室,又飞快地拿着一叠白纸跑回来。
埃勒里把纸片分发给每一个在坐的人。现在他们总共十个人:奴隶病体衰微不堪久坐,已经被人送回了住处。
埃勒里沿着长桌发给每个人一张白纸,并且逐一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白纸上按了手印。埃勒里说:“桌子旁边的每个人面前现在都有一张留有自己指纹的纸。我要求你们做这么一件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那张纸上做个记号,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记号。你们可以随便选择任何形状的记号——比如一个圆圈、一棵小树、一个十字——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要告诉我或者让我看见你做的记号。”他从工具包里抓出几支铅笔放在桌子上。“你们可以拿去轮着用。现在我转过身去,那样我就不会看到你们做的秘密记号了。”他调过头,背朝着大家。“现在你们开始做各自的记号吧,但一定要记住自己做的记号是什么样子的。”
他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即将消磨殆尽的好奇心使他须臾间竟然还体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实在是离奇得不可思议。
身后开始有了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和衣物的摩挲声。
“做好了?”
又是一阵疑问的啼嘘。接着监督人的声音说:“做好了。”
埃勒里没有马上转身。“现在,监督人,把纸张收集过来。”
过了一会儿,监督人的声音又说:“好了,我已经把纸收齐了。”
“现在把那些纸打乱顺序,监督人,把它们随意混在一起,那样我就不可能按照纸张的顺序来猜测哪张纸是哪个人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监督人的声音再次说:“好了,埃尔罗伊。”
埃勒里转过身来:十张纸整齐地撑成一叠,放在桌子的前端。在他们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把凳子拉到那里坐下来,从衣袋里取出他前日采集的十五套指纹,每套纪录纸上都写着相应人物的职务名称。他拿起桌面上那裸没有名称只有指纹和记号的纸,从第一页开始比较两叠指纹样本。第一张相互对不上,然后他拿起标着记号的那挥纸的第二张,接着是第三张。第四张终于对上了。
他举起那张标着记号的纸。为了加强效果,他没有立刻出声。那些人摒住呼吸盯着他的嘴唇。
“我这里有一张印着指纹、画着记号的纸。这个秘密记号是用八条直线构成的两个方框,大的方框套着小的。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们,这张纸上的指纹是”——他突然朝一对大睁着的女性的双眼望去——“你,织工的!对不对?大声说,织工——这是你的指纹吧?”
“是的,”女人吸了口气,“因为那两个方框的图案是我画的。”
长桌四周顿时一片惊异的低语声。埃勒里做了个手势止住议论。
“我这才刚刚开始,”他说完,开始比较其他的两叠指纹样本。人们再一次摒住呼吸,他再一次延长令他们悬心的时间。随后埃勒里举着一张纸说:“这组像孩子画的一样曲曲弯弯的波浪线好像试图表现水的样子。这个用波纹作记号的人恐怕想把我引人歧途,因为谁都可能先入为主地认为水波是水工自然会采用的记号。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你画的,记史人。对吧?我敢说这上面是你的指纹。”
记史人挠着头皮,好像被人当场揭穿戏法儿似的,点着头说:“是我的,埃尔罗伊,即便你说了那些坏的意思。”
仅此而已。水工画的是一个小房子;种植者画的是两个部分重叠的圆圈;陶工画了三个叉子;磨坊工画了一个像是某种动物的轮廓,埃勒里猜想他试图画一头母牛,因为那个轮廓似乎体现着牲畜巨大无比的乳房。
“所以你们可以看出,”他做完全部比较后说,“懂得分析技巧的人利用指纹判断相应的人物是决不会出错的。毫无疑问,锤柄上的指纹就是老师的。”
这下终于折服了众人。
埃勒里没有去看老师,而后者始终无声无息,静谧地安坐原处。
其他与会者又一次聚集到长桌的另一端,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埃勒里透过眼球上朦胧的雾霭朝他们望去。他颓坐桌边,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脸颊。织工开始哭泣了。接着记史人站了起来,用一个不情愿的手势招呼着监督人。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众人不得不停下议论聚首倾听。
监督人非常非常缓慢地走到埃勒里面前。埃勒里望着这个脸色苍白的人,觉得非说点什么不行了。
“他们怎么裁决的?”他问,“如果说他们的判定有了结果的话。”因为此刻在埃勒里看来,让这些人裁判自己的领袖有罪,实在是荒唐至极的想法儿。这整个就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滑稽剧。
“他们已经做出了裁决,”监督人粗声粗气地说,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是所有人的一致意见,没有反对的。老师在保管员斯托里凯死亡这件事情上是有罪的。”
他的自我抑制终于崩溃了,他扑在桌面上,两只手臂遮住头脸,浑身震颤着痛哭起来。
如同一个信号出现,这个场面使所有人顿时失去了控制,压抑的情绪激烈地爆发出来。两个女人——织工和女性长老首先号哭失声,呼天抢地,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了。男人们的眼里也迸出泪水,髯须很快都湿淋淋的了。还有人两手攥着拳头伏在桌上哭泣。
但是所有人当中,年轻的继承人哭得最伤心。他结实的身躯剧烈耸动着,看上去肝肠寸断,似乎从现在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的心复归完整了。
老师的手温和地抚慰着那个大男孩宽阔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然后又伏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安抚一个吓坏了的幼儿。继承人的抽噎渐渐平息下去,终于停止了哭泣。埃勒里四下看看,周围的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脸对监督人说:“那么,所定何罪?所判何刑?”
那人抬起一双通红的泪眼。“尽管至高会做出的决定,一经做出,永久有效,但对一个人例外,至高会不能对他定罪和判刑。”
“对谁……?”埃勒里愚蠢地问。
监督人低语道:“只有老师。”
“我的上帝!”他想,“我的上帝,我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老师站起身来面向众人;众人也跟着站立起来;然后老师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于是众人落座。会场一片寂静。
“赞美世界,”老人开始说,“佑护着每一寸土地以及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子民。这圣地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恩泽,我也活得很长久了;我的妻子们、儿女们以及儿女们的儿女们,为数众多,人丁兴旺。尽管对如此的富足我并非津津乐道,我的确是非常富足的。我赞美这世界,为了我享有的另一种无法计数的富足——雨和虹;日月和星辰;还有风,那是神的气息。赞美世界,为了它美妙的景色和悦耳的鸟鸣;为了女人们生而动听的歌喉;为了男人辛劳后健康的体嗅;为了羚羊轻快的奔跑和友人间会心的微笑;为了绿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温润;为了羔羊抬起的脖颈,为了发自祈祷者内心的安宁,为了谷物带来面包的甘甜;为了花朵的千万种芬芳和千万种色彩;为了大树的荫凉,为了欣悦的产痛,为了孩子们甜美的声音。
“赞美世界,”老师继续说着,钟鸣一样的嗓音回荡在长厅里,“为了我可以告慰你们的,没人能够在这世上过久地滞留,徒耗物产,让大地忧愁。月亮定时有盈有亏,然而月亏的黑暗过后,新月随之到来,还会变得华光璀璨。”
老人停顿片刻后,用一种全然不同的语气说:“现在我做出对自己的判决,我为自己判处刑罚:明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将服刑,从你们中间消失”——那平静的话音里存在丝毫的含糊和颤抖吗?——“这是根据法律惯例裁夺的。”
有一秒钟——在那一秒钟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埃勒里感到自己绝对是要崩溃了,眼前的景物变得巨大,在他头顶轰鸣着盘旋不已——那一秒钟周围一片死寂。
但是,继承人突然大叫起来:“不!”叫声之可怖令人难以置信,接着又是一声尖叫:“不!”那是织工悲痛欲绝的声音。
“现在都停下来,你们立即给我打住。因为你们这样做不仅烦扰你们自己,还会烦扰我的安宁。”老人说得坚定而和蔼,比一声断喝更为迅速地息止了吵闹。“不要悲伤,”老师说,“因为必须这样做。就是这样写着的,而且只有这样它才会被书写下来,而且因为写着它,所以必须贯彻下去。赞美世界。”
数星期乃至数月来,埃勒里一直渴盼着彻底的休息。可是那一夜他片刻不能入眠。有什么东西出错了——他疲惫不堪的大脑中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提示这一点,但他就是搞不清楚,他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错。这个过于简单的案例让他大意地疏漏了什么?他真的盲目到了见树不见林的地步?
他翻来覆去地思索着,原本植根很深的痛楚隐入了更深的内层。
到头来,一切烦恼归结到一个选择上——吞下红色药瓶里的几粒胶囊,还是放弃(休息),他放弃了。
他从卧榻上爬起来,按亮了手电筒,但是又想起要节省电池,于是他点着了陶制烛台上的几根蜡烛——那烛台的表面竟然像玻璃一样的光滑闪亮,他对这个简单物件细节的周到处理做了个叹服的鬼脸。
细节,细节——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他忽略了的细节。这个念头像斯巴达男孩所臆想的“肚子里的狐狸”一样啮咬着他的心。他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关于那场审判,那场审判的终结……不,不是在终结部分,而是接近终结的部分……那里有点什么,正是那个什么烦扰着他。在他谈到动机的时候?他对动机的基本概念叙述完备了么,有偏误吗?他有没有遗漏什么?难道是那个时候?
他继续想下去,同时披上外衣,把两脚捅进毯子来抵御荒原上的夜寒。他的心沉陷得更深了,因为,即便斯托里凯触犯了奎南圣地的重要戒律;即便保管员触犯了族社沿袭了两代人的首戒;即便宗教信仰有时也可能间或爆发抽风一样的偏执与狂热(一个到麦加朝圣的家伙近来被一伙疯狂信徒以其用呕吐物沾污圣体为由大卸八块儿);即便,即便,即便……然而,难道老师会如此轻易地失去自我控制——那可是个最为耐心、涵养深厚的人物——以至于听凭本能的暴力冲动吗?老师会干出暴力犯罪的勾当?——会朝他认为各个神圣无比的兄弟下手?
至于老人曾经迟疑片刻的种种可能性,不像是出于激动,倒像是冷淡地故意为之,埃勒里一点也揣摩不透。
但是现在他肯定已经理出一点头绪了:动机,讨论的时候似乎没有重大异议,现在则可以肯定了。老师作为一个凡人,他的天性本来就是排斥暴力行为的,而且他不会,也不可能,拿起祈祷书陶罐打击斯托里凯。祈祷书陶罐!埃勒里那一瞬间怎么会相信了那个圣人会亵渎一个神圣的器物,甚至用它去攻击犯罪者?
还有锤子——老师怎么会用那种利器伤害他族民宝贵的身体?而且猛力的敲击不止一次,而是两次?锤子——砸碎头骨的锤子?即便是出于自卫?即便是为了挽救那条他宣布明天就要了结的性命?
不可思议,这实在不可思议。
重新回忆一遍,再琢磨一遍……
众多的疑问纷纷匍匐而来,相互纠结,埃勒里趁每一个疑问溜走之前抓住它们,及时把它们关进他头脑中的牢笼。
为什么老师要把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留在身后?想想他都干了什么:
斯托里凯死后十分钟,老人出现在陶工的作坊里,要求他做一只新的陶罐;
十五分钟后,他公然到织工面前要求她补缝缺失的钮扣—那是他独一无二地佩带着的纽扣,具有他一人独有的标识特征;
还有,老师怎么会如此马虎地清扫禁室地上的碎陶片,竟然忽略了圣柜下面的那个碎片——而埃勒里一进禁室的门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块明显的碎片……
还有,他对那些直截了当的问话所采取的回答方式——问及他是否直接从奴隶住处回到神圣会堂,老人的回答:是这样。问及斯托里凯在神圣大会堂里被打倒之前他是否已经在那里面了,他的回答:是这样。问及那颗捏在斯托里凯手中的钮扣是不是从他衣服上扯下来的,他的回答:是这样。问及那些陶罐的碎片是不是他清扫起来的,而且他是否在杀死斯托里凯后从神圣大会堂出来到陶工的作坊去要求制作新的陶罐,老人的回答仍然是:是这样。问及是不是他的手握过那只锤子,他还是回答:是这样。
但是当问及他是否杀死了斯托里凯,他没有回答“是这样”,而是说:那是你说的!
那是你说的与是这样,两种回答截然不同。老师没有撒谎——不,当元老们放声痛哭的时候,他们所痛惜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命。那是你说的,这句含糊其辞的回答揭示了一个隐衷——他不能说谎,但同时又不愿说出真相,那全部的真实。
因此……因此……(埃勒里在寒冷的夜气中战栗,而这些想法更使他的心不寒而栗)全部的真相没有被披露出来。他还得重新开始。
他重新观察了那颗钮扣,凭借烛光那个神秘的N字清晰可见。埃勒里发现了自己先前失察的细节,低声咒骂着自己的粗心和盲目。
钮扣的线孔上残留的那撮线头并不像是在搏斗中被强力扯断的,因为断面是整齐的,是经切割形成的那种形状,无疑是被刀子或剪刀从衣服上割下来的。
他把扣子翻转过来。在放大镜下面,另一处他曾忽视的痕迹呈现在眼前——可恶的粗心大意!他狠狠地诅咒着自己的罪孽。钮扣的金属氧化层显然被什么利器擦伤了,露出新鲜的刮痕,似乎是被切割扣线的工具刮伤的。
“我的上帝,”埃勒里疯狂地自言自语着,“我以为自己在一个原始的地区、原始的人类之中调查一桩原始的犯罪事件,最终却发现自己上了人家圆熟工巧的圈套!扣子是被故意从老师的长袍上割下来的!是被故意塞到那个死人手里去的!
“但是,感谢上帝,一切还为时不晚。”
埃勒里从卧榻上跳起身来,穿上外衣。现在他必须行动起来,他不能低估暗中的对手。老师的生命危在旦夕。老师正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而掩盖他人的罪过——那是真正的罪过——他族人中真实存在的罪人。
埃勒里的头脑这时清醒了许多。他到奎南第一个早晨的情景跃然眼前:老师在仓库,用他那把破旧的折刀换了一把新的……
埃勒里吹息蜡烛,抓起手电筒,走出小房,走入寒冷清新的夜色。清风掠过树梢,散落的农舍没有一丝灯火。但是埃勒里确信,守夜人一定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警惕地守卫着梦乡中的村落。
在圣堂门前他迟疑了片刻。他得到了豁免,可以不敲钟也无需请示而径直进入圣殿,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踌躇不前?
也许是因为自己罪孽深重吧,他想。接着他走了进去。
他穿过会堂走到老师的寝室门前。禁室里长明灯的柔光漫射出来,使老师寝室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辨,而且笼罩着老师圣洁的脸和未眠的眼睛。他舒展地平躺在寝室中央的卧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直射天花板,就像穿透玻璃窗那样投向远方,似乎正在端详黑暗苍弯上闪亮的星辰。
埃勒里进去的时候他一动没动,也一声未出。
他知道我来了,而且并不感到意外,埃勒里想。他估计到自己会来吗?
门框的两旁对称地钉着木制挂钩,其中一只挂钩上就挂着老师的外衣。埃勒里没
他擦掉锤头敲击面上一角的血迹——果然给他猜中了—那上面没有丝毫寻常用于敲击钉子之类硬物留下的痕迹。那么锤子是否有可能被调换过呢?眼前这把锤子极像是来自仓库的新物件。那么或许老师……
埃勒里再次穿过昏暗的村落,直奔仓库而去。他无需钥匙,仓库门仅仅为了防止夜间动物的袭扰而插上了插销,埃勒里很容易就拉开插销,直入其中。
他感觉这个仓库似乎很长时间疏于打扫了,一股恶臭充溢其间。他们最好尽快选一个新的保管员来,不然这里就要变成坟墓了。他不得不拼命把注意力拉扯回来,集中寻找他的目标。
他开亮手电筒,在水罐、铁桶和货架之间上下寻视良久,终于在架子上找到了摆放锤子的地方。
那里只有三把锤子。他把手帕蒙在手上,逐个拿起那些锤子观察。有两把是新的,而另一把具有明显的使用过的迹象。
这是不是那把真正做过杀人凶器的锤子?埃勒里问自己。如果是,有人在谋杀后调换了锤子——洗去沾染上的斯托里凯的血迹,把它放到这个货架上,与另外那些新的摆在一起;拿走了一把新的锤子,蘸上受害者尚未干结的鲜血,放在了尸体旁边……
可是,为什么?调换锤子与老师设计的圈套(无疑,老师意识到在某些环节上需要设置误导的圈套)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
埃勒里任这些思路在他头脑中横冲直撞,直到他感到眩晕和恶心……
他回到住处,拿着两把锤子,联想起中世纪初期武士身上两把显示他们军阶的佩剑;那时候真正的比武禁用刀剑,两军厮杀的时候使用的却是“战褪”——也就是一种粗大的木棒,或者是其他古怪而又没用的东西。
他打开工具包着手工作。检查过从仓库拿来的锤子,他发现了锤柄上的指纹。那是两个人的指纹,正如他怀疑的那样。然后,他心怀恐惧地取出第十五套指纹,把它跟锤柄上的相互对比。
当他弄清了那些指纹出自何人,那些错位的线索终于拚拢了,这使他感到空前的恶心。
那天夜里,埃勒里第二次进入了老师的寝室。这里一切如前。老师仍然一动不动,仍然平静无扰。难道他让自己进入了某种神秘的境界?
但是当埃勒里郑重宣布他得出的结论(这何等困难!)时,老师立即做出了回答,而且两人之间的交流竟然渐渐变成了一种漫谈,在简陋、昏暗的斗室内,他们的倾谈看上去就像一种宗教仪式。
“是您,老师,割掉了自己长袍上的纽扣,塞在了死人手里。”
“是的。”
“是您,把杀人凶器清洗干净,放在了仓库里,拿回一把新的锤子,蘸上血迹,放在尸体旁边。”
“是的。”
“您招摇而出,让陶工为您制作一只新陶罐,让织工为您补缝新的钮扣,都是在故意制造误导的线索。”
“是的。”
“您希望我发现那些针对您,而不是针对其他人的证据。”
“是的。”
埃勒里调集全部力量,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老师,看在上天的分上,为什么?”
“因为它已经写出来了。”老师说。
“写出来了,写出来了?”
“‘写出来了,写出来了!’所有这些事情不是都写出来了么?”
埃勒里似乎看到老师唇边泄露的一丝微笑。
“它或许写在那部丢过的书上;或许写在将要面世的书上;或许写在大地—这本巨著之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都已经、正在或必将书写在这块大地上。”
“老师,咱们不如说点我能理解的事情吧,”埃勒里叫道,“现在我能理解的就是您希望承受谋杀斯托里凯的惩罚——也就是说,您希望被宣判有罪。是这样吗?”
老人平静地说:“我是有罪过。”
“但绝不是亲手打击并杀死那个歹徒的罪过!”
老人依旧从容平静。他叹了口气说:“的确,不是那挥舞利器之罪。”
“可是您把那个挥舞利器的真凶隐藏起来了!”
老师又一次迟疑片刻而没有立即回答,然后又一次叹息,最后他又一次如是说:“是这样的,埃尔罗伊。”
“所以您知道是谁杀死了斯托里凯?”
他点了点尊贵的头:“这件事将会这样结束,这是写下的。”
“这我搞不懂,老师。我知道的就是,在那个真正的凶器——那把夺去了斯托里凯性命的锤子上,我发现了行凶者的指纹。那是——要我说出那个名字吗?”
“说或者不说,这世界是有数的。”
“世界不会说,但我必须说出来。斯托里凯是被继承人杀死的。”
这时,老人第一次抬起双眼注视埃勒里的脸。“埃尔罗伊,”他说,“你到奎南来之前,我并不懂得什么指纹不指纹的。但是我知道——继承人握过那把锤子。出于某种超乎我智识之外的神秘直觉,我担心它会泄露真相,而如果换一把锤子出现在尸体旁边,那孩子就能安全了。所以我把原来那个清洗干净,在现场放了一把我的手摸过的锤子。尽管我应该清楚,欺骗的勾当是永远不会成功的。”
并非如此,老人,埃勒里不已察觉地说。
接着他提高了嗓门说:“那么在刚才说的这些事情上,我是对的了,老师?您从奴隶住处返回,四点二十分进入圣堂,正好看到斯托里凯被杀死——看到了,但是来不及阻止了。您看到斯托里凯和继承人在桌子旁边搏斗,您看到继承人抓起锤子朝对方猛击了两下……”
老师微弱的声音说:“正是你说的那样。”
“这么说,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里继承人并没有被锁在抄写室中。”埃勒里的嗓音中出现了某种不解的语气,“您没有告诉过我他被锁起来了吧?”
老师说:“想想吧,埃尔罗伊,想想。”
“好吧,我一步一步往回抨。两点钟的时候您告诉我您已经把继承人锁在抄写室里了,因为您发现他在圣堂门口来回溜达,无心学习,却在惦记一个年轻女人。您把他锁起来并且收起了钥匙。这就是真相。”
“是的。”
“但是您还告诉我就在斯托里凯在会议室被杀死的时候您打开了抄写室的门,放出了继承人,并且让他出去找我。在杀死保管员之后打开的抄写室的门锁。这也是真相。”
“是的。”
“可是我就问我自己了:这怎么可能?因为继承人必须在会议室里才会杀死斯托里凯,而抄写室的门在凶杀完成前一直锁着,因为您告诉我那门锁是在凶杀发生后才打开的……啊,我明白了。您希望让人相信继承者在两点钟到四点二十之间一直毫无办法地被反锁在抄写室里——以便造成他不在现场的假象,从而免除对他凶杀时机的怀疑。
“是的,我明白了。三点钟离开圣会堂去看望奴隶之前,您打开了抄写室门上的锁,但是让继承人留在圣堂里整理会议室的长桌。此后您再没有锁上抄写室的门。”
老师合上双眼说:“是这样。”
“我没有问您这一点,所以您也就没说。”
老师点了点头。
“可是您知道我会问这类问题,而您从来不肯撒谎。所以,您在斯托里凯被杀之后——四点二十刚过——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继承人第二次锁进抄写室。这样您就可以既对我说了真话又不泄露真相了——您的确在四点二十过后打开了抄写室门上的锁,放出了继承人,并且派他出去找我。这样您只告诉了我一部分真实情况,从而保护了继承人,把凶杀嫌疑指向了自己。”
老师说:“所有事情都如你所说,埃尔罗伊,的确是这样。”
埃勒里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不规律的脚步声回荡在他纷乱的脑海中。“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您要这么干,老师,我实在搞不懂。像您这样一个人,一群羔羊的牧人,怎么会希望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让那个爪子上沽染了血迹的小狐狸苟活世上?”
于是老师沉默良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最后他终于用坚定的语气说:“说的对。”接着又略带含糊地说了句:“但只说对了一部分。”
一部分……?埃勒里更糊涂了,但只能默不作声地等着老师做出解释。
老师的沉默似乎是不可打破的。
“老师,”埃勒里急切地看着他说,“老师,您知道还有其他的出路么?您知道您根本不必去死么?一但整件事真相大白,继承人也不必受到死刑的惩罚。真的,即便他被判刑,至高会也会从轻发落的,因为斯托里凯确实触犯了三条重大戒律,而他是在犯罪过程中被继承人当场抓住的。继承人冲动之下失去控制,也是年轻人的特点。他是被斯托里凯的恶行激怒了,因此才不假思索地抄过圣物——那只陶罐,盲目地打击对方。
“后来斯托里凯醒了过来,追上继承人,他就没有攻击目击者的企图吗?——对于一个胆敢亵渎圣殿,而且已经形成了犯罪事实的人来说,杀人灭口以掩盖自己罪行的企图会陡然而生,毫不犹豫。所以那个时候那孩子有可能出于自卫,摸到了那把锤子,用它对抗对方,他内心未必想故意杀人,您知道吗?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这样一种杀人行为在法庭上会受到自卫的辩护,这一辩护如果成功,这个人就会被宣布无罪释放。这样一种规则至高会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吧?”
“那是你,”老人忧伤地说,“你才不理解。”
“不,”埃勒里叫道,“不,不是我!或者说我理解,不理解的是您!因为您认为即便至高会发现继承人有罪,他们也不会做出判决或惩处——那是您作为老师才具有的权力。因为您认为自己有义务判处那孩子的死刑——这种感受没有说服力?您认为自己做这种选择是想要、将要或能够大发慈悲?……至高会一定会因老师的怜悯而感到羞耻的。那孩子用不着去死,老师,而且即便他需要受死,您也用不着代他受过!”
“埃尔罗伊,埃尔罗伊,”老人喃喃低语着,“我那么干还不仅仅是为了继承人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埃勒里吃惊地问。
“昨天奴隶叫我前去他的住处,并非是因他病势沉重,尽管他的确病的不轻。他只能紧急召见我,只让我一个人听到……我该从哪儿讲起呢?
“从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讲起吧,你,我,还有保管员——我就从这里开始说。斯托里凯是去年才开始陪我到世界尽头百货店去的。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而且是我个人的错误。因为我发现斯托里凯是一个软弱而且贪婪的人。在他只了解我们的山谷和相应事物的时候,当他只处于我们简朴的禁地之中,而且这一切构成他全部生活的时候,他贪婪的本性并没有显露,而且他知道惟有我能够帮助他抵御自己的软弱。
“但是在奥托·施米特的世界尽头百货店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会说话的盒子、闪闪发光的珠宝、我们这里从未有过的漂亮服饰、令他垂涎的美味佳肴……总之,他见到了他闻所未闻的美妙物质。出于本性的软弱,斯托里凯无法遏制自己想要拥有那一切的贪欲。”
埃勒里顿时回想起保管员一眼看到他腕上的杜森伯格牌金表时惊异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样欢快地盯着金表,又像做贼似地怕老师看到。
“我真不应该让他继续陪伴我去那家商店,”老人继续说,“但是我没想到他的贪婪到了那种程度。不,他还是谨慎地对待诱惑、小心地克制内心贪欲的增长,尽量不让自己背叛我。他没有对我谈到过他的贪欲——但是他对至高会说了。”
“什么!”
“他背着我怂恿他们,对他们描述那些神奇的东西。一开始他们置若罔闻,后来他们就半信半疑,很快他们就开始相信了。因为有几位老人对奎南以外的世界还留有依稀的记忆,他们在童年时代享受过那些东西。当这些人的回忆与斯托里凯的描述合在一起的时候,年轻人就不能不信了。斯托里凯继续诱惑他们,很快斯托里凯窥觑着的东西也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埃勒里低声说:“甚至……?”
老师读出了埃勒里的心思:“甚至连那个织工,”他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甚至她也……尽管她对自己说她是为我而不是为她自己才渴望那些东西的。她想要我并想在我寿终正寝之前,共同分享斯托里凯花言巧语描述的神奇宝物。就好像我多么需要那些小玩意儿,从中会得到多大满足!就好像我会从此否定我生活的意义以及整个奎南的意义!”
埃勒里第一次听到老师如此高喉大嗓、粗声粗气地讲话,第一次看见老师的眼中喷出怒火。然而,怒火很快平息了,嗓音也重归沉静。
“你必须理解,埃尔罗伊,那个斯托里凯毕竟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他不敢单独承受贸然行事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因为如果被发现,他就有被惩罚或被驱逐的可能。凭借他的奸滑他看出,如果能说服至高会的其他成员跟他联手,他会安全的多。所以他巧舌如簧地拼命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只要跟着他,他说,他自会让一切水到渠成。他将把那些神奇的财宝分给全奎南的人,他说,而至高会的成员们将会得到多得多的份额,因为他们高高在上嘛。跟这些妙不可言的财宝相比,佩带牛角制成的钮扣又算什么?”
“至高会被腐蚀了,”埃勒里低声说,“至高会全体!”
“整个至高会——只有一人例外,”老人轻声说,“整个至高会——只有一人……而斯托里凯实施了他的计划,他从我的寝室里盗走了禁室门的钥匙——目的就是一个,正如你所看到的,盗窃那些银币,以便换取令他垂涎的那些没用的东西。
“因此,埃尔罗伊,”他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我一直在跟你说,奎南没有罪恶,而实际上奎南存在着罪恶,只不过我不知道。我一直声称奎南没有人窥叙财富,而实际上我挚爱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窥觑、算计、偷盗、违规、犯罪、亵渎这块圣地,而我却一无所知。
“至高会十二个成员中只有奴隶一人没有加人斯托里凯的阴谋。尽管痛心疾首,他还是保持沉默,祈祷着大家尽快认清罪恶,阪依正道,并且及时阻止斯托里凯的阴谋。但是直到他病人膏盲,那些人仍不醒悟,奴隶只好把我叫去,实言相告了……我从奴隶的住处往回走的时候一片茫然:没有想法,没有感觉,如同走在黑暗之中。
“我不知不觉走回了圣会堂,看见继承人正在跟斯托里凯搏斗,并且用锤子保护自己——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斯托里凯是个强壮的汉子——终于他打中了斯托里凯的头,而我想挽救奎南的临头大难为时已晚。这时候我明白我该干什么了。
“我老了,埃尔罗伊,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继承人从第一次呼吸起就是承袭我位置的人选,因为这是我们的规矩。他从不会搞阴谋,记住;在至高会成员中唯有他是这样的人。看见斯托里凯试图去做的事情,他气坏了,他只不过想阻止对方侵犯神圣的宝藏,让恶行受到惩罚。
“年轻人么,他的血液里也有狂躁,埃尔罗伊,但是他的灵魂信任这世界;当他的狂热平息下来,他会具有足够的智慧,信念坚定地生活下去,就像我过去一样,成为我们族人的老师。而且,在任何情况下,没有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老人坐起身来,热切地说:“这些事情一下子就在我头脑中过了一遍。我知道,如果需要人们依托自己的信仰和信任,继承人在他们的眼中是最为纯正无邪的。因此,我要把他的罪过担待过来,并且离开这些人。”
风在对草木述说,青蛙在对风述说,然而在昏暗的斗室内,两人此刻默默无言。
后来埃勒里终于说:“老师,我不赞成这种做法。即便是出于您自己的理由,我也不赞成。您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必须寻求真理,而真理将使我们获救……”
老人点点头,神态自若:“但这是写下了的,”他说。
不止一次了,埃勒里一直对老师这句话茫然不解,他的意思是因为真理是写的,还是因为它一定会写下来?
“如果我们的行为中有欺骗,我们怎么能找到真理,而真理又如何拯救我们呢?”接着他冲动起来,“您做了什么邪恶的事情,竟要牺牲生命作为惩罚?”
他失去了受益于老师的那种平静,从内心深处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你错了,埃尔罗伊。我的确做过极为邪恶的事情。难道至高会有了罪过,我的罪过就可以轻论吧?难道我不一直是他们的老师吗?他们的邪恶都落到我的头上,他们的罪过都刻在我的心上,统统归于我自己。
“不是他们有负于我,而是我有负于他们了。不然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况且我仍然是他们的老师,所以现在我必须教诲他们——用语言教诲已经失灵——用我自己作为范例去教诲他们。这个范例就是,我要把他们的罪过担于一身。因为人们对这世界的信念已经丢失,接下去一切都会丢失,奎南会变成我们曾经逃离的那个外部世界……不,还有更坏的,因为我的人民对邪恶一无所知,在外界他们会像没有牧人的羊群一样在满天大雪中迷途。我爱他们,埃尔罗伊,我怎么才能给他们更多的眷爱呢?——只要让他们都能眷爱人人。这件事必须做。”
埃勒里说:“我会把真相告诉他们。”
老师微笑了,问他一个古老的问题:“什么是真相?今天在会上你告诉他们你所理解的真相,他们就相信了你。现在你又要告诉他们相反的结论,他们于是又相信这个结论。你觉得他们会这样吗?”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他裸露的身体掠过一阵惊栗,很快就重归平静。“如果你告诉他们真相,埃尔罗伊,我会否认的。我会否认,他们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埃勒里一手攥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中:“您也知道自己不会否认事实。您知道你永远不愿也不会对他们说谎!”
老人颤抖了一下:“那我求你,不要迫使我在活了七十年后再对他们说谎。可是,”他提高嗓音强调说,“可是我会这么做的,埃尔罗伊,因为那是写着的——我正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是老人在末日注定要做的事情。你就是预言的载体,我对你的爱是巨大的,但有时我比你清楚,尽管你见识广大。如果你也爱过我,那么我求你,不要告诉他们。相信我。”
埃勒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怎么办?怎么办?马上跑去开车,飞驰而去,求助于……谁呢?警察么?警长么?市政府?军队?——谁能阻止明天将要发生的人类的牺牲?同时,还必须保障奎南山谷不会因暴露于外界而导致它的毁灭?但事实上它已经被摧毁了。难道不是吗?老师准备把他的生命奉献给那个不复存在的信念。有谁能用自己卑微的尺度去衡量这位老人高耸天外的精神呢?
埃勒里坐着坐着,生理上的叛军又开始向他发起攻击,他感到瘫软无力,头晕耳鸣。
怎么办?怎么办?
老人温和的声音传来:“那个柜子里有面包,还有酒,时候不早了,”他说,“你愿意同我一起吃点东西么?”
埃勒里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老人的房门,站在门口。会议厅里惟一的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他疲惫的脑海捕捉到一个直觉——他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什么?
他用手掌捂住双眼,看到五光十色的形体变幻着奇妙的图案。突然,它们构成了一张面孔。他立刻感到了轻松,放下了捂着眼睛的双手,穿过大厅走到抄写室门前。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轻推了一下门板,门没锁,于是他走了进去。抄写室里空无一人。当然。继承人的寝室。他按亮手电筒,走到另一个房门前,又敲了敲,仍然没人应声。他推开门:继承人不在。他机械地退回到大厅。
他听到自己在呻吟。身上每一个原子似乎都在哀求得到休息,而他自己的住处似乎遥不可及。长凳在召唤他,他决定坐一会儿。
他的双腿已经在费力地把他挪向长凳,门外却突然传来一种怪异的声音,使他愣在了原地。瞬间,那张刚刚闪过他脑海的面孔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满心痛苦地朝圣堂门外走去。
他屏息站立在圣堂的门外。黑暗中,那种可怕的声音发自不远处一团模糊的物体,有点像猫头鹰的啸叫,又像是小孩子的夜啼,但是看上去那既不可能是猫头鹰,比小孩子又大得多。看轮廓又不似人形。
埃勒里感到毛骨悚然。
他定了定神,托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朝那个物体走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想起来可以打亮一直攥在手里的手电筒。
那团东西在微弱的星光下轮廓不清,紧贴潮湿冰冷的地面,似乎在用一种人类听不懂的语言飞快地低语,接着发出一声咳嗽和一声抽泣。
埃勒里心里的恐俱像融冰一样消失了,他蹲下身去,碰了碰那团物体,然后用手掌探摸着它。那是一个团缩在袍子里的人,两手紧紧捂着脸蹲在地上。埃勒里用尽全力才把他的手从脸上册开,触摸到他下巴上的胡须,那是年轻人刚刚萌生的柔软卷的胡须。
继承人。
他仍然在暗自喋喋不休。
埃勒里靠近他,竭力想听清他的叨叨。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告诉他们……”
“我不能。”另一种声音—继承人的声音说。那么,前一种声音是谁的?年轻人此时大睁双眼,昏暗中看上去像两个巨大的黑洞。“我不能告诉他们,”他说。
埃勒里想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继承人吃惊地看着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扶他,两人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才慢慢站稳。
“你为什么在这儿哭?”埃勒里说。
“你说过,埃尔罗伊,我必须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告诉至高会和人民,”继承人低声说,“可是……”
这时候埃勒里才想起了自己带着手电。他打亮电筒,把它放在地上,让它的光投射在一块石板上,反射出较多的光亮。男孩的脸像个冷硬的面罩,只有嘴唇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
“可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我不敢。”
因而接下来发生的是:埃勒里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是在用苏格拉底对话的形式跟这个娃娃脸的杀人犯交谈起来。首先他发问:一旦让至高会了解犯罪真相,他们是否有可能重新宣判?而即便他们会重新宣判,老师是否会再次宣告对他的可怕刑罚?但是即便老师做出了对他不利的宣判,继承人有理由顺从吗?他是个孩子,前面还有漫长的生活:难道他不能逃跑?难道在奎南有谁能强迫他留下来吗?面对未知的世界他没必要惧怕。埃勒里将会作他的兄长,一个老哥。
可是——“我不能,我不敢。”
不能?不敢?当替代的情形是老师的死?难道你就能保持沉默么,你这最勇敢的人?
“你能看着一个像你老师那样的人为了一桩罪行——首先,他并没有杀人;其次,出于自卫那根本不能算是犯罪——而赴死吗?假如你还配作继承人的话,”埃勒里说,“你就应该说出来!”
他眼前的那个面具是一张悲剧脸谱,它一定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变化,因为刚刚他看到的还是恐惧。那双深陷的眼睛蒙着云雾,毫无血色的嘴唇扭曲着朝下垂挂,年轻的头颅看上去像个骸骼。
“你不理解,埃尔罗伊。”是继承人的声音,却是老师的话。
“那你就让我理解!因为不然的话,我将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从外界调集权威来拯救你老师的生命,而那将意味着奎南的终结。”
过了许久许久,男孩摇摆着手说:“你要跟我说的我都知道,”他哭叫着,“我会照你说的做——噢,埃尔罗伊,你原本不必说这些!我只是没有办法。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审判会上保持沉默?我不能说,是因为老师不让我说!他仍然不让说,我不敢违背他。”
“为什么,继承人?为什么你不能违背他?如果你违背了会怎么样?”埃勒里问。
年轻人痛苦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埃尔罗伊。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你这就像是在问我‘假如你张开双臂飞向星空会怎么样?’你不理解的。我不能那么干。有生以来我从未违背过老师,现在也不能!”
埃勒里盯着那张悲剧脸谱,突然他明白了。继承人就像中国倒数第二代皇帝,那个邪恶的慈禧太后的小外甥,在企图变革腐朽政权的活动失败后被慈禧太后下令囚禁。在牢狱中,同情他的官员只能悄悄前去探望他。只要天子发话,他们说,忠实的卫队就能放他出去,并且把“老佛爷”本人收进大狱。但是天子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一个人怎么能举起手来攻击自己敬重的前辈?他最终还是死在了牢中,牢笼的铁条远远比他的身躯结实多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违背他。
这句话长久地萦绕在埃勒里的耳畔,填满那一夜余下的时光。
他不能忘怀缓缓流向身后的黑暗的街道和像流水一样从他脚下淌过的路径。他不能忘怀一直萦绕耳畔的旋风一样的声音。
但是他忘了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并且倒在卧榻上的,他也不记得新的曙光爬上克鲁希伯山的情景了。
他只记得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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