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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第二天早晨,牛一回到天满。

        隐居地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显得清清爽爽,似乎等待着主人的归来。那个故去的伏见老婆婆在的时候,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纱耶肯定在。不知为何,牛一像年轻人一般激动起来。

        “纱耶,纱耶。”

        他低唤着,不出所料,后面厨房里的声响停息了,有人似乎忙不迭地跑过来。牛一觉得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旅途中的疲惫感顿时侵袭上来,他坐在门框上,一步也无法挪动。

        很快,纱耶就端来盛满温水的脚盆,小跑着过来,害羞地低着头,靠近牛一,然后蹲下来,熟练地解开他的草鞋鞋带,将脚盆拽过来,低低地说了声:“我给您泡脚。”这时,牛一才注意到纱耶的肩膀相当单薄。

        “你瘦了呀。身休不舒服?”

        “没有,我没生病。”

        纱耶微微摇头,这个动作让她那单薄的肩头更显柔弱。

        初次看到纱耶的那个晚上,这个倔犟女孩的肩膀看上去还没有这般柔弱。牛一伸出双脚。任凭她摆弄。纱耶将牛一的双脚抱在怀里,脸凑得很近,擦洗起来。很快,随着盆中温水升腾起的热气,纱耶头上的发油香味微微地飘散开。

        牛一贪婪地深吸一口,偷闻着女子的香气。就在他悄悄享受着的时候,一滴温润的水珠突然掉落在牛一的小腿上。这不是纱耶手上的水滴,也不是汗珠,而是她的泪花。

        (她那么孤单吗?)

        牛一做梦都未承想到了这把岁数,内心还会如此感伤。

        “对不起。本来我打算就待两三天的。没想到和太阁的谈话那么耽误时间。而且,我窝在山上的宅子里,无法派人给你送信。”

        其实,牛一怎么都能派人送信,但他不知该如何写收件人。如果写自己的名字,信会送到,但礼貌的纱耶不会打开看,而是放在一边。如果写她的名字,这就会成为城内人的无聊话题,说不定因此还会受到太阁追问。他隐瞒了内情。

        “您不要说对不起。”

        纱耶依旧低着头。牛一偷偷享受着那柔嫩双手触碰他双脚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归途中困扰着他的虚脱感在心中一点点变大。

        因为这种虚脱感,牛一茫然看着门前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紫红杜鹃,脱口发了一句牢骚:“我讨厌写作了。”

        纱耶低着头,轻轻问道:“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空虚。”

        “空虚?写文章,传给后人,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呀。”

        “重要的工作?哪里重要呢?”牛一抬头看着天窗,自嘲道,“长期以来,我认真记录所见所闻,以此为基础,很自负地写下文章。现在,我看到的,听到的,都不能相信。说不定我牛一在这个世上看见的、听到的,都是虚假的。”

        “虚假?”纱耶讶然抬头。

        “是的。或许我是个蠢货,以假当真,撰写成文。一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甚至想把写过的著作都汇拢到这里,一把火烧掉算了。”

        “那、那……太可惜了。”

        “可惜?不,与那些著作相比,我太田牛一的名声更值得珍惜。纱耶,你不这么认为吗?”

        虽然年纪一大把,但他还是想找一个人依靠。

        “这个,这种事情,我这样的人不懂,很难回答。”

        纱耶慢慢站起身,似乎想从牛一身边逃走,端着脚盆,静静退后。她那瓜子脸上已经没有泪痕,似乎还浮现出妖艳的微笑。

        “您不在的时候,纱耶我瘦了,手腕都这么细了。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心病,因为大人您。”

        她突然笑起来,然后又忍住,跑向厨房。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牛一呆若木鸡,茫然看着纱耶的背影。

        (女人,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牛一忽然想起和纱耶相遇的第一个晚上。当牛一将夭折女儿的名字赐予她时。这女子表情复杂。

        那是为什么呢?答案解开了。不是以女人的身份,而是以女儿的身份来侍奉牛一……纱耶对此失望。肯定是这个缘故。对,没错。

        牛一开始后悔,他是个男人,胆子却太小了。

        之后的二十多天,牛一游手好闲,没有精神挥舞木刀,扎马步。虽然他也知道身体一天天迟钝,但就是打不起精神。每天,他沉默不语地吃完纱耶准备的早、晚饭,懒洋洋地回到书房,但也不会读书写字,就横躺在地上,自感堕落地无所事事。经常出现的由己的幻影也消失了。每次醒来,身上必定盖着薄薄的春被。对于纱耶的无声照顾,他也懒得答谢。

        唯一让他放松的方法就是散步。

        他不喜欢去附近的神社、寺庙。自从和太阁见过后,他就没兴趣将心愿写在那些地方的祈愿板上了。

        取而代之,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天满菜市场。菜市场原来在石山本愿寺前自然形成,后来因为寺人和信长公发生冲突,石山本愿寺迁到纪州鹭森,原寺庙就废弃了,而菜市场也转移到天满南诘一带,那里和牛一隐居地近在咫尺,商人买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牛一喜欢菜市场的喧闹。

        人们都赶早,牛一也一大早就装扮成市井小民,前去逛逛。凌晨两点,附近乡镇的人就拖着板车来了,批发商从凌晨四点开始交易。他们高声吆喝,将写着价格的纸片递来递去,交易成功后就使劲鼓掌。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有人定下规矩,所有人都秩序井然地竞价,顺利地进行着交易。所有人都不怀疑那些规矩,发自内心地接受。

        每天日出前,人们和前一天一样忙碌起来;日落后,又和前一晚一样上床休息。在那里,无人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之类的问题。在路边的那些附近农家小店中,交易的氛围更加热烈,到处都是笑声和撒娇声。牛一曾觉得自己作为写手活着真愚蠢,但每当看到如此场景,沉浸其中几个小时,就会忘却掉那些烦恼。

        五月上旬的一个傍晚,牛一刚从京桥市场回来,就收到京都尾张屋老板清八的一封信。这封信让这段时间一直无聊浑噩的牛一打起精神。

        听闻太阁大人五日再度发病,无法于八日前往有马温泉……

        看完信的一瞬间,牛一苦笑。

        (就半个月时间,我差点收不到十枚金币。)

        接下来,牛一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产生一种确信——秀吉要死了。

        秀吉死后,年幼的秀赖公子无法团结丰臣家的家臣们。那些家臣早就分裂成了两派,以福岛正则为首的,主张武力统治天下的一派拥戴秀吉的正房;以石田三成为首的文治派则聚集在淀夫人周围。坊间一直传言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巧妙利用两派的对立,欲借机夺取天下。如果秀吉死掉。家康就会更加露骨地行动,受到挑唆的丰臣家的两派家臣之间不可能不产生冲突,天下大势由此将会突变。

        但是,此时的牛一对于俗世的争斗没兴趣,他更加担心自己存放在舟入学问所中的《信长记》的安全。

        (不管哪方守护京都、大坂,伏见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由此,战火必然波及伏见城。如此一来,存放在舟入学问所中的著作也就……)

        虽然那是自己卖掉的,内容中也有许多差强人意的地方,但想到如果战事一开,学问所就不可能安然无恙,牛一就坐立不安。

        (现在必须要誊抄副本。即便无法将《信长前记》插进去,此时也没办法了。)

        “纱耶,纱耶,你在吗?”牛一慌慌张张地叫着,纱耶从厨房跑了过来。只见牛一愁眉苦脸说道,“对不起,我还要去一趟伏见,这次五六天就回来。”

        “又那么长吗?”

        纱耶缓缓解开劳动时缠在手臂上的红带子,怨恨地抬起头。

        “那是我的作品,如果能借出来,我马上就能回来;如果借不出来,我就要在学问所誊抄,最快也要六天时间吧。”

        “您何时出发?不会今天晚上吧?”

        “不会,我明天一大早走。”

        “请您一定明天出发。”

        从她的语调听,似乎松了口气。纱耶露出谜一般的微笑,悄然退下。

        当晚,吃完晚饭,为了明天赶早,牛一很早就上床了。由于白天睡过,怎么也睡不着。他没有写东西的兴趣了,空洞的内心中充满了虚无感,越躺越清醒。牛一无奈地起来,重新点上烛台上的蜡烛。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桌前。

        就在那时,他突然感觉到书房拉门外有人。

        “谁?”牛一的手本能地伸向立在书桌旁的那个暗藏利刃的拐杖处。

        “是我。”是个女子的声音。透过地板,还传来衣物擦曳的声响。

        “是纱耶吗?对吧?”牛一重新坐好。

        “在您明天出发之前,我想和您说件事……”

        “好的,进来吧。”

        “不进来了,我刚洗完澡,换了睡衣,就在屋外说吧。”

        “是吗,不为难你了。那就和平时一样,在那里说吧。”

        “前几天,大人您回来,对纱耶我说写东西没意思。”

        “是的,怎么了?”

        “您的那句话,让我想到了死去的妈妈。”

        “你妈妈已经死了?”

        “差不多死了二十年了。明智光秀攻打丹波的时候,守卫黑井城的爸爸战死了,母亲则在城下受到调戏,为了保住贞节,她咬舌自尽。之前,我被送回爷爷家,没有受到伤害。”

        “那真是可怜。作为织田家的旧臣,我替那些调戏你妈妈的人道歉。对了,你说想起妈妈,怎么回事?”

        “妈妈过去常把一句话放在嘴边——世间虚假,唯佛是真。”

        “这是圣德太子说的话。”

        “是的,这个世道上充满了虚假。妈妈如此教育我们。不过,她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并不能因为世道虚假,就把一切看透,轻率地虚假行事。那样一来,这个世道就完了。正因为充满虚假,才要把假的当成真的,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努力,这样才会让世道感动。你们要记住这点,要做让这个世道感动的事情,你们要这样活着。”

        “嗯,说得有道理呀。”

        牛一突然醒悟。纱耶说的,不就是他的著作吗?真假的区分是很玄妙的,就算著作中夹杂着虚假的内容,只要用心撰写,后世的读者就可以原谅,肯定会比告诉真相更让他们感动。

        “对,没错。”牛一拍着膝盖,感叹起来。

        “你说得真好。听了你的话,我觉得这半个多月来盘踞在心中的疙瘩一下子就消失了。”

        “您能这么说,纱耶我也很开心。那好,我告辞啦。”

        “别……等一下,纱耶,能不能再待一会儿?听了你妈妈的教海,我突然产生了勇气,打算重新整改那本没有交给太阁,描写信长公进京前事情的《信长前记》。而且,就连一直空着的题目,我也想到了。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太愚钝了。趁着还没忘,现在就把那个题目写下来,只给你一个人看,行吗?”

        “我穿成这样,不好意思的。我回房间换好衣服再过来。”

        “不用。时不我待。我把身上的窄袖便服脱下来,放在拉门边上,你穿上进来吧,不要有什么顾虑。我牛一强求你了。”

        牛一匆匆脱下麻布做的窄袖便服,放在拉门旁边。门外的纱耶似乎犹豫了一阵,但很快拉门被打开一条小缝,窄袖便服被轻轻地抽出去。

        不久,拉门被打开,纱耶按着衣襟走了进来,她那白色棉睡衣的外面套着牛一那略显肥大的窄袖便服。

        “那我就写了。”

        牛一都等不及回头好好看看纱耶,便对着书桌,打开描金镶银的砚盒,往砚台上滴了几滴水,手脚麻利地磨起墨。

        磨完墨的一瞬间,牛一闭上眼睛。每次撰写文章之前,牛一都会这样,相信这样可以得到文笔之神——文星贵人——的庇护。此时,他也没忘记如此做法。很快,他睁开眼睛,冲着纱耶嚷了一句。

        “看好!”

        牛一手中的毛笔犹如活过来一般,在《信长前记》的封面白纸处跃动着,很快,两个墨迹未干的大字写了上去,“首卷”。

        “就是这个!‘首卷’这两个字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标题,我曾试着取过很多标题——序言、别卷、本卷,但没有一个令人满意。长期以来,我一直纳闷。怎么就没有合适的标题呢。这样一来,连同交给太阁的《信长记》十五卷,整部作品共有十六卷。不知为何,之前我就没想到这个题目。多亏了你妈妈的话,我突然间想到了。谢谢。”

        “妈妈要是听到了,会高兴的。”

        “你妈妈的墓在什么地方?”

        “她没有墓地。就连我爸妈在黑井城下建造的石碑都被明智光秀的军队拿去筑城了。他们现在没有墓地。”

        “什么?拿去建造城池?”

        破坏村民的墓地,将石头拿去当城的地基,这是信长公曾犯下的恶行之一。光秀或许也在效仿他吧。

        “我们在爷爷家后山高地上找了个地方,种上白梅树。做好记号。打算以后将那里作为父母的墓地,建个显眼的石坟。”

        “谁住在那里?”

        “爷爷和我弟弟住在附近。我爷爷今年九十八岁了。”

        “九十八岁?到这个岁数,身体还好好的?”牛一委实觉得吃惊。

        “是的。眼睛和耳朵都很正常。”

        “他每天做什么呢?”

        “每天,我爷爷和弟弟两人忙着制作、揉捏陶土。爷爷把陶土调制好,弟弟就将其弄出造型。因为弟弟的经验还不够,烧制工作就全部交给爷爷了。”

        “是吗?那么,这次等我从京都回来,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我想看看陶窑,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在那里给你妈妈烧一柱香道谢,心里过意不去。对于作者来说。想到一个题目真不是容易的事。另外,我还想向你爷爷讨教长生不老的方法。”

        纱耶默然了点点头。

        “对了。那里有我从京都获得的西洋红酒。作为想到题目的答谢,我给你也倒一杯,不会不喜欢吧?”

        牛一感觉心情舒缓下来。

        “红酒?”纱耶有些纳闷。

        “看表情,就知道你没喝过。这个酒的名字有点怪,但那可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信长公很中意的酒。起初可贵重了,许多无知者甚至曾大惊小怪说西洋人喝血。其实,那不过是用葡萄酿成的酒罢了。现在由于禁止基督教传播,就连在堺港一带的酒店中,都很难弄到手。”

        “让我陪您喝那么贵重的酒,合适吗?”

        “可以的,可以的。你能把那个架子上的酒瓶和旁边桐木箱中的西洋透明玻璃杯拿出来吗?”

        “知道了。”

        纱耶整理好衣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酒瓶和桐木箱捧过来。

        “先从桐木箱里拿出两个杯子,放在这里。”

        纱耶点点头,小心谨慎地取出玻璃杯。那杯子闪闪发亮。

        “哎呀,真漂亮。”

        纱耶轻轻地将杯子拿在手中,举到眼前,端详起来。

        “虽然漂亮,但又冷又硬。不像日本的磁茶碗那样让人觉得温暖和古朴。信长公过去瞧不上的。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有这个红酒和玻璃杯相配。”

        牛一拿过酒瓶,费劲地将盖子打开,然后将黑红色的葡萄酒满满地倒进两个杯子,将其中一个递给纱耶。

        “今晚,我牛一写的《信长记》才算真正完成。庆祝一下,纱耶。”

        “好的。”

        纱耶口齿清楚地回答道,报以柔美的微笑。

        “有点酸,但很快就有一股甜味在舌头上化开。喝喝看!”

        纱耶闭上眼睛,胆战心惊地将杯中酒含在嘴里。

        “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酒。”

        纱耶心荡神驰地嘟嚷着。

        “你酒量不错吧?”

        “我爸妈都能喝酒,但我不行。喝这么一点,我好像就要醉了。不过,这个酒的口感不错,我挺喜欢的。”

        纱耶眯缝着眼睛,脸颊绯红地看着牛一。

        “是吗?再喝一杯,我教你学坏了,可以恨我。”

        牛一笑着,又倒了一杯。

        “您可真坏!”

        纱耶撒娇起来。

        “哎呀,刚才说玩笑话的。其实,这个酒对身体好。你稍微有点瘦,喝了这个酒,马上就能恢复。明天我离开后,你不要吃药,就喝这个好了。我在京都能想办法再买到一些,你把这瓶酒都喝完也没关系。”

        虽然买不到金平糖了,但只要有钱,在伏见还是能弄到走私红酒的。

        “谢谢。但这次您不在的时候,我之所以会瘦,倒不是因为心病。”

        “不是因为想我吗?”

        “那是骗您的。”

        “那太遗憾了,真失望。”

        牛一只能苦笑。

        纱耶皱着眉头,说道:“实情更加可怕。”

        “让我听听,你说!”

        “您不在的时候,太阁大人的部下来搜寻前野余党了。”

        “什么?搜寻前野余党?他们知道我的隐居地?”

        牛一不觉提高了嗓门。

        “是的。太阁大人赏花后,不知为何,加紧搜寻起前野一族的女人们。我所认识的前野家女仆都被抓住,在大坂被斩杀了。这是您离开后不久发生的事情。”

        纱耶说的女仆或许是女忍者吧。最近牛一也听说她们为了给死去的长康父子复仇,私下串联,受到太阁的严厉追查。

        “我不知道这件事,幸好你安然无恙呀。”

        “追杀者似乎知道大人您的名字,没有靠近这里。但是您不在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便借来农夫的衣服,女扮男装,怀里揣着匕首,悄悄地躲起来。我不能随意在厨房里生火烧饭,都是靠喝水熬过来的,这也是消瘦的原因。冲您讲了这么些无聊的话,对不起。”

        纱耶笑着,拿起酒瓶,给牛一斟上红酒。

        “不,不。我不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一回家,就冲你讲了许多和太阁在一起时的无聊事情。该道歉的是我。”

        牛一道了歉,接过杯子,一口气将酒喝完。

        “不,太田大人。”纱耶突然正襟危坐,郑重说道,“刚才是道歉,现在我要道谢。”

        “谢什么呀?”

        “就像我刚才说的,除了我,前野家的女人包括女仆都受到非人对待。对我而言,大人您就是我的恩人,把我藏在这里,我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不用谢。你刚才告诉我你妈妈的话,就足够了。”

        “那是妈妈的话。光那样,我还是过意不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么——”纱耶微微点头,缓缓起身将放在两人中间的烛台移到屋角,将灯火弄小。书房登时暗了,纱耶将牛一借给她的窄袖便衣脱掉,悄然叠好。

        “如果我说报恩,太田大人您会不喜欢。如果我说在这个虚假的人世中,让我体会一下男女之情的真实感受,您不会反感吧?”

        纱耶轻轻解开腰带,脱掉睡衣,只穿着内裙,就扑进牛一的怀里,将裸露的白身子交给了他。

        “这个肌肤,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了吧。”

        牛一点点头,不慌不忙地碰了一下那充满弹性的小乳房。纱耶微微喘息起来。同时对牛一耳语。

        “在此之前……在做那件事前,请你先收回‘纱耶’这个名字。如果还用大人您女儿的名字,我会抵触被您抱着的。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明白了,请原谅我的浅薄。我不叫你‘纱耶’了。”

        “那请您给我一个新名字吧。就在这里,现在。”

        “以后不行吗?”牛一试图轻轻打开女人的内裙。

        女人死命摁住牛一的手,力气大得出乎意料。

        “不,请大人您先给我一个新名字,然后再好好疼爱这个身子。”

        “我不那么想,真正的男女在疯狂的时候都没有名字。名字反倒是个麻烦。”

        “但是——”

        “不要再说了,女人。”

        牛一用嘴巴轻轻堵住女人的嘴巴。或许是放弃了吧,女人微微点头,沉默着闭上眼睛,突然张开嘴,将柔软的舌头滑入牛一口中。

        一瞬间,牛一不知所措。他曾经在酒宴上听人谈笑过——国外的一些女人会采取这种情感的表达方式,但粗人出身的牛一之前还没有经历过。

        这是当晚才领略到的,不可思议的甜美瞬间。

        纱耶再次成为无名的女人,牛一也回归成一个无名的男人。很快,两人就在床上疯狂、翻滚,无法自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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