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盘腿坐在床上,没有就寝的意思。赵纫兰推进门来说,睡吧,葆华和星华都睡着了。
李大钊揉揉两撇黑胡子,舒一口气。妻子问:“怎么了?”
在陈独秀连夜赶到北大讲义印刷所印传单的时候,李大钊长久枯坐,为第二天的“直接行动”费思量。
夜风吹过深深长长的后闸胡同。树叶子发出水一样的声音。一只猫跳过瓦楞子,碰得屋顶窸窸窣窣响。赵纫兰其实明白丈夫思虑着什么。
“好,睡吧。”李大钊说。
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妻子不在身边,而在门外。
门外的妻子低垂脸庞,双手合十,悄声念叨着什么。李大钊披衣出门,悄声问,什么时候信菩萨了?
“真的不会叫警察抓住?警察这两天很凶。”
“我被抓,倒也罢,仲甫被抓,后果就严重了。纫兰,你应当是明白的,陈仲甫这个人,对于我们国家,影响实在太大。”
清冷的月光使李大钊的脸看上去白了一些。李大钊又说,仲甫这人,若是明确加盟马克思主义,其影响将无可估量,中国的青年就有望了,中国就有望了。
“你同陈先生明天撒了传单都能安全回家,我同君曼嫂子就都有望了。”妻子这样说。
李大钊听了这话,不由一呆,接着就笑起来,说:“你倒是大实话。睡去吧,别信菩萨了,世上本无菩萨。”
李大钊后半夜又睡着了,而赵纫兰依旧睡不着。
要出事。这样一个念头总是在赵纫兰脑海里挥斥不去。教授怎么能干这种事呢!陈先生一向冲动,守常怎么也会跟着跑呢?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但是赵纫兰半句话也没有出口,守常要做什么事,她从不拦阻,守常总有守常的慎思。
陈独秀却一点没想着会出事。他六月十一日的血管一整天流淌的都是炸药。
川菜馆子浣花春的口味一向很重,陈独秀却一点不觉得香辣,筷子一搁,嘴巴一抹,账台上银洋一扔,趁着黑,就拉着高一涵上新世界游乐场去了。
昨日晚上,他也是拉的这位北大教员,在嵩祝寺边上的学校讲义印刷所忙活到后半夜。他提回了两捆油墨很香的传单。语句铿锵的《宣言》印在一页纸上,上半页中文竖排,下半页英文横排,字迹十分清晰。一赶早,李大钊就来敲门,取走一些,他说要赶回后闸胡同一带散发,还说要贴到附近警察署墙上去。胡适也来取走十数张,说也要贴到他的家居附近去,他有美国胶水,墙上一点便可粘贴上一张。陈独秀不肯平分传单,把大多数《宣言》都塞在自己的两肋间,一套白色西装为之撑得鼓鼓胀胀的。“你们不要劝我,”他对他们说,“我造的炸弹,我岂能不多甩几颗?十五年前我天天跟杨笃生他们试验炸弹,一心暗杀慈禧,偏偏一直没机会扔炸弹。今日造了这么多,我能不甩个爽快?”
陈独秀之所以要去“新世界”,是琢磨那里人多。人多便好办事。还有,那里的人也该死,都什么年头了,还在游乐,中国人也该醒醒了。
进门一瞧,果然楼上楼下的琴声灯影里皆是长衫短褂。剧场、书场、台球场,没一个地方不满当当的。国难当头,真还有这么多男女老少在这里寻开心。国人的德性!
点心摊主见着有人上楼就乐呵呵吆喝:“杏仁茶豆腐脑哎!”
高一涵说:“麻木!”
陈独秀对高一涵说:“惟其麻木,才该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去。”
若要当头浇,就该上最高处。陈独秀扯了一把高一涵,两人便穿过一堵小门,寻得楼梯直往楼顶走。因为陈独秀已经看见游乐场的二楼平台上正在放一部露天电影,黑压压一片人头,若是天女散花一般从夜空砸下几百份文字炸弹,收炸锅之效是明摆着的,情景该很动人。
陈独秀紧一紧西装,就慢慢往楼梯上走。高一涵忽然很为陈独秀担心,因为陈独秀的步姿总有一种大肚罗汉模样。他人不胖,一套白色西装也很合身,但夹带一多,人形就不能不臃肿,一臃肿,就惹人注目。高一涵想分些传单,陈独秀硬是不肯。其实,陈独秀自己也知道,北京这几日鹰犬遍布,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鬼祟之眼,但是陈独秀血管里流的是炸药,是使命在身之人。使命在身之人是顾不得许多的,大不了去监房,陈独秀狠毒地想,监房又怎么的?就跟学生关在一起吧,这样还能心安一点!这个国家,四面八方不是眼睛就是棍棒,空气恶浊透了,本身就是个大监狱。监狱复监狱,虱多不痒!
屋顶花园是个平台,有电杆而无电灯,漆黑一片。探头下望,只听电影放得热闹。电影本身是无声的,一班锣鼓手一到急要关头,便一齐嘭锵嘭锵起来,营造紧张气氛。
陈独秀端详一番,猜出那电影便是《黑籍冤魂》,讲大户人家吸食鸦片而家破人亡之事,他上个月看过。
看人家抽鸦片容易,自己吸入大烟便不自知呢,这帮浑浑噩噩的男女呵!陈独秀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抽出肋间传单。
他探出半个身子,猛地一挥。
“尔命如钟!”他嘟哝一声。
传单果然如大朵的雪花飘飞,夜空里白花花一片。在这种翻飞之中,确乎有当当当的钟声隐约在他耳边响起。
这种壮观之象,陈独秀也一时看得呆了。他随后便听见有人惊呼,有人喝彩,有凳子摔倒的声音。锣鼓班一时停了敲打。
“好!”陈独秀说,又猛挥一次手,“再来一场六月雪!”
真的又是一场六月雪。下面的嚷嚷声更响了。
他没有听见高一涵在楼梯口拍掌示警,等他听见时,已经晚了,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几双粗壮臂膀扭住了他。
“混账东西,果然来了!”陈独秀一边怒骂一边拼命挣扎,“放手!放手!”
一个胖警察伸手插入陈独秀的西装,果然掏出一叠传单。
“你还嘴硬?《北京市民宣言》,宣你的鬼!”
“不是我!”陈独秀蹦跳着挣扎。
一个警官走上屋顶花园,厉声问:“抓到谁了?”
便衣警察七嘴八舌:“抓到撒传单的了!就是他!”
警官分开众人,走到陈独秀面前,瞪出眼珠:“就是你?”
“真是暗无天日,竟敢无故捕人!”陈独秀跺脚。
“不是你?”
“怎么能是我?瞎了?”
“不是他?”警官问便衣警察。
胖警察手举传单:“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一进新世界我就发现他身上长肥膘!”
陈独秀拍拍西装:“我哪有衣兜盛这些东西?”
胖警察鼓圆牛眼:“敢耍赖?不是从你这个衣兜里搜出来的?”
“放得进吗?你放放看!”
胖警察气呼呼地把大叠传单塞回到陈独秀的内衣兜里去,然后,指着陈独秀,大声向警官报告:“长官,小的不敢撒谎,刚才就是从这兜里搜出来的!”
胖警察的话音还没落地,陈独秀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兜里掏出那把传单,手一扬,一股脑儿抛下屋顶花园。
一瞬间又是雪花满天飞舞。
警官惊叫:“快抓住他!”
陈独秀哈哈哈仰天大笑,肆无忌惮的笑声犹如铜钟翻滚。
他一路被推着下楼的时候,一路还大笑不已,笑得浑身哆嗦以至于撞来撞去,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又故意一头撞在脸色发白的高一涵身上,喊一声“不是石头你挡什么道”。高一涵明白,这是陈独秀在叫他赶快躲避,免入虎爪。
许世英走到客厅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又举步。
作为北洋政府的代表,他奉命到上海求见孙中山,表达政府的善意。他推测到国民党领袖对于陈独秀的被捕,是会相当愤懑的,只是他还不知道孙中山是否会怒形于色,当面给他难堪。
要说难堪,徐世昌大总统这些天也真够难堪,拿下一个陈独秀,竟然激起全国舆论大哗,各阶层人士都跳出来指责政府的不是,各省各团体的电报雪片般急飞北京,有齐声喊“政府利用黑暗势力,摧毁学术思想之自由”的,有大声骂“军警当局有意罗织以摧残近代思潮”的,上海工业协会的通电更是出言凌厉:“大乱之机,将从此始。”连安徽省长吕调元也拍电报给安徽老乡吴炳湘,一边说几句陈独秀“好发狂言”,一边也拍胸脯保证陈独秀“于过激派无涉”,“务乞俯念乡里后进,保全省释”。一场六月雪于京城骤降,弄得大总统和警察总监的背脊骨这些天都凉飕飕的。
孙中山的态度自然举足轻重,这位于护法斗争中屡屡失败的英雄在全国政界仍享有着巨大的威望。他人在上海莫里哀路,却时时关注着五四之后的北京。风尘仆仆的许世英很盼望能在莫里哀路见到一张比较平和的脸,哪怕这张脸上并无笑容。
然而这位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还是失算了,没等他进门,孙中山便从宽大的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大步迈向他,既未寒暄,也未握手,更没吩咐马湘泡茶。
廖仲恺紧追于后,低声说:“先生,压点火气。”
孙中山的怒气丝毫未减弱:“你们做的好事!”
许世英忙说:“孙先生!”
“你们做的好事,很好,好在做出了一件证据,一件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证据!你们想杀死他吗?”
许世英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孙先生问你呢,”廖仲恺走上一步,“你们想动刀子吗?”
许世英瞟瞟廖仲恺,他知道孙中山很喜欢这位密友。“我不曾听说,真的不曾听说。”
孙中山冷一声:“谅你们也不敢杀他!他们这些人,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个,一百个,你们要做,尽着去做吧!”
“不敢,不敢,”许世英心里想,这一趟霉气透了,上海六月黄梅天不是人待的地方。“孙先生,你放心,我这就打电报回去!马上去打,马上去打。”
许世英走后半个钟头,回到卧房的孙中山还在忧郁着,并没有看见一盅红枣莲子汤已端在案头。孙中山推匙不饮,对宋庆龄说:“达令,这些年,我太喜欢点拨枪弹,是不是?”
宋庆龄望着孙中山,一时没听懂。
“而我看陈独秀这个人,”孙中山说,“却独喜欢点拨脑袋。这个安徽人我没见过,却像早就认识他。你想,开枪,是须眼睛瞄准的,眼睛是什么?眼睛就是脑袋的枪口。眼睛和手指,皆听脑袋驱使。脑袋于人,最为重要。陈独秀这个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是专门点拨国人脑袋的。真的,达令,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二刊物,能使社会感受极大之影响。”
“达令,”妻子说,“枪也很重要。”
“当然,当然,联络滇军,说服桂军,抓这一批枪打那一批枪,也是费尽心思的。”
“不过,你说得对,”宋庆龄舀起一匙红枣,递到丈夫嘴边。“陈独秀先生编的《新青年》,还有《每周评论》,我也是喜欢看的。戴传贤那儿有,我看过好几期。那些文章真也像枪呢,字儿都如子弹呢,满纸的响声。”
“你马上叫戴季陶来,”孙中山把红枣嚼得咂咂响,“我要他也办一家刊物,最好也是每礼拜一期,陈独秀办《每周评论》,我们可以办《星期评论》,也要办得满纸都是响声。”
“我这就打电话。”
“欲收革命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欲图救活中国,非使国民群怀觉悟不可!”
“你是又要抓枪弹,又要抓脑袋。”
“全国民众的最后希望都在国民党身上,我孙文不能辜负了这种希望。”
“达令,先不要辜负了这盅莲子汤,都凉了。”宋庆龄说话总是这般沁人心肺。
赵纫兰三天里已经是两次到箭杆胡同了。
“你看,”赵纫兰对高君曼说,“都是头版新闻呢,全国都在呼吁释放陈先生,所以你千万要宽心。来,起来,饭总是要吃的。”
喜子从门外探进头,说:“妈,阿姨把饭都做好了。今天有鱼呢!”
高君曼从床上支起身子,说:“难为你了,纫兰。我早说要闯祸的,要闯祸的,就没想到这么快。德先生也好,赛先生也好,陈独秀也好,早晚都是要捉到政府的牢里去的!”
“守常说了,政府的牢,纸糊的。只要全国老百姓一齐喊一声,那牢就得散架。”
“一家有一家事,你也有你的先生,你老来,我心里能安么?独秀早点回家才是道理,孩子也需要爹。你说那牢房,什么时候能散架?”
什么时候?这还真不好回答。
“他不能不回来呀,”高君曼又呜呜抽泣,“他不能扔了这个家不管呀!”
“妈!”黑子蹦进屋,“有一篮鸡蛋,在门口,有人送的,我追出去看,那人就跑了。”
赵纫兰扶高君曼起床,走出院子去看。门口堆着的,哪里只是鸡蛋,还有果子、腊肉、酒坛子,甚至还有一只咸猪头。
四下探望,就是不见一个人影,高君曼觉着奇怪:“独秀怎么成庙里菩萨了?”
湖南督军张敬尧生得菩萨模样,心里却阴鸷得很。他去天津向段祺瑞表了一趟忠心,急匆匆返回长沙,便注意到了《湘江评论》。
他注意到这本刊物的时候,已是七月下旬。七月下旬的长沙街头,太阳很辣。他的手下在很辣的太阳底下停了车,抬枪就杀了一个摆水果摊的老头。张敬尧见车不动了,问是什么事,卫队长从前头嗵嗵嗵跑来,报告说一个老头的箩筐挡住了车道,或许是图谋不轨。
张敬尧下了车,慢吞吞往车队的前头走。
他一边走一边对同时下车的副官说:“啊,你继续念。”
“大帅,”个头矮矮的徐副官说,“刚才念的是《创刊宣言》。”
“再念。”张敬尧在太阳底下说。
“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
张敬尧眉间一紧,说:“他要开闸放水?”
徐副官念:“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已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顺他的生,逆他的死 各种改革,一言蔽之, 由强权得自由 而已。各种对抗强权的根本主义,为平民主义。”
“什么意思?”
“禀大帅,就是说,用平民主义,也就是用老百姓,来对抗强权,也就是对抗我们。”
“妈的,这个臭秀才叫什么名字?”
“毛泽东。”
“毛泽东?”
徐副官说是,然后继续念:“俄罗斯打倒贵族,驱逐闻人,劳农两界合立了委办政府,红旗军东驰西突,扫荡了多少敌人,协约国为之改容,全世界为之震动。”
“妈的,吹俄国的大牛了,这个臭秀才又叫什么名字?”
“毛泽东。”
“还是这个毛泽东?”
“禀大帅,还是这个毛泽东。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民众的大联合》。这里还有一篇,写陈独秀的。”
“陈独秀,不是抓起来了么?”
“就是为了他被抓起来,姓毛的才写的。”
“说他好话?”
“大帅请听:陈君之被逮,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留着大大的一个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 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万岁?”湖南督军陡地吓一跳,“万岁?”
“是的大帅,万岁。”
“这个人把陈独秀当皇上,喊他万岁?”
“是的大帅,乱喊万岁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唔,”张敬尧闭眼,想了想,“这个要放水的毛泽东是哪里人?”
“就是我们湖南人。”
张敬尧止了步。他现在站在车队的最前头了。他看见了尸体,看见了两只破烂不堪的碾扁了的竹箩筐,以及一地染血的苹果。
士兵们在拖开尸首。
张敬尧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继续问副官:“那个毛泽东既是湖南人,怎么不说湖南话?”
“《湘江评论》,顾名思义,就是湖南人说湖南话。”
“不对,”湖南督军的眼珠子一突,“这个秀才没为湖南说话,他要淹死湖南。”
突然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喊叫,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婆子半跌半爬地冲到车队前头,抚尸大哭,接着又朝汽车扑上去,咚咚咚直敲汽车的眼睛。
一个军官拔出手枪又是一枪,不见丝毫犹豫,只吓得街旁民众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
张敬尧回头看一看,不做一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继续举步一边朝自己的汽车走,一边吩咐副官:“你去警告那个毛泽东,他若再敢在湖南乱放水,我张敬尧马上放他的血!”
这是两个穿着补丁衫裤的孩子,双双跪在坟前,脸颊上亮晶晶的,都是泪。这是一个刚刚砌成的土坟,布幡招摇。父母这么惨死,谁见谁伤心。
男孩十五岁,名唤石头。他姐姐十六岁,名唤石花。风很大,石花的长头发飘起来,也飘动如黑色的布幡。
好心的街坊们收了铁锹,拍拍他们的肩,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孩子们不忍站起,复又呜呜大哭。
“咳,我昨日挖了三个坟坑,今日又是两个。”扶锹者惨然一笑,“尧舜禹汤,胡乱开枪,一个湖南,半省坟场。”
徐副官带领着七八个士兵闯进学校的时候,首先就是几枪托,将门楣上的“《湘江评论》编辑部”木牌砸落在地。树上的蝉鸣立时止住。
编辑部设在落星田商专学校之内,几个学生编辑正在议论稿件,闻着响动便一齐愣住了。毛泽东倒是镇静,望望窗外,搁下手中狼毫,对在座的年轻人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大家莫要紧张。”
徐副官双手叉腰,一脚踩在“《湘江评论》编辑部”木牌上,虎虎地喊:“哪个是毛泽东?”
学校门内门外渐渐聚集起一批吃惊的围观民众。身着灰布长衫的毛泽东闻声而出:“武将叫阵,文人出马,长沙的事情如今也像北京一样奇怪了。先生,鄙人姓毛,名泽东。”
徐副官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你就是要把洞庭湖开闸的《湘江评论》主编?”
毛泽东笑,说:“不开闸门,何以成洪流?不唤起民众,何以反抗专制?你们军人有炸药,若是你们也来参与开闸,一声爆破,何愁湖南的革命形势不一日千里?”
一番话说得编辑部的同仁们只想笑,提着的心放了一半。
“敢跟我耍贫嘴?老实告诉你,我今天是专奉张大帅之命来警告你的,你乱写刁文,犯上作乱,犯了张大帅的虎威了!”
“我毛泽东这两个月写了很多文章,这不假,就像你们这两个月又抓了很多人一样。只是,请教长官,不知我哪篇文章犯上作乱,犯了张大帅的虎威?”
“你心里明白!”
毛泽东喊人取来《湘江评论》,簌簌翻开几页:“喔,是这一篇吗,《民众的大联合》?我毛泽东以为,实行社会改造,根本的一个方法,就是民众的大联合!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一国的民众,总比一国的贵族资本家要多。而且,历史上的运动,不论哪一种,无不是出于一些人的联合。较大的运动,必有较大的联合。占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要联合起来,为减轻地租捐税、解决吃饭问题进行抗争!学生、教员、妇女各界也都要联合起来,最终实现民众的大联合!是这一篇吗,长官先生?我提倡的是民众联合,怎么就犯了张大帅的虎威了?”
围观人群窃窃议论,人越聚越多。徐副官恼了,拍拍腰间手枪说:“我不跟你说这一篇!”
“啊,那一定是这一篇,”毛泽东翻出创刊号,“一定是呼吁释放陈独秀先生的这一篇!”
“你称陈独秀万岁!”
“皇帝老儿称万岁,陈独秀的精神胜过皇帝老儿千万倍,怎么就不能称万岁?你看,我是这么写的: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是这句话冒犯了张大帅的虎威了?”
“你为政府要犯鸣不平,不是犯上作乱是什么?”
毛泽东忽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举手直指对方:“国家疲弱,民生艰困,陈独秀先生为之呼号,呼吁民主,呼吁科学,他犯哪条王法了?大家知道,六月十一号,陈独秀被政府抓起来了。政府为什么要抓陈独秀?那是政府怕陈独秀!陈独秀是中国思想界的明星,他说出了全中国民众的心里话,什么心里话呢?那就是中国没有民主,中国没有自由,中国没有科学!这些话,是专制的政府最怕听的,也是你们张敬尧大帅最怕听的!”
“说!”
“陈独秀入了大牢,我们就是要抓紧救援他,我们救他就是救民主,就是救科学,就是救中国!”
“住口!”徐副官终于把手枪拔了出来,“我看你今天是蓄意聚众煽动,蛊惑人心!”
“对!”毛泽东举起手中的一大沓《湘江评论》,迅速散发给围观群众,“你若一定要定我个犯上,定我个作乱,我毛泽东写的每一篇都可以说是犯上作乱!中国之专制,不能不犯!我告诉你这位长官,中国之现状,不能不乱!”
“放肆!太放肆!”徐副官恶向胆边生,“给我捆起来!”
“慢!”毛泽东说,“张大帅今天没给你抓人的口谕吧?长官先生,你冷静一点。”
“这个,这个,”徐副官忽觉进退两难,这话叫这个秀才说准了,“娘的,我就捆不得一个秀才?”
话犹未了,人群一阵骚动,只见石花和石头两个孩子大哭着奔来,分开人群,抓住徐副官就要拼命。
“你们还我爸爸!还我妈妈!”女孩子呼声凄厉。
“杀人要偿命!”石头尖利地喊,张口就咬人。
徐副官连连后退,但手臂还是被咬了一口,一声痛叫,推倒孩子就跑。一大批人冲他喊:“光天化日的,杀人就是要偿命!”
石头倒在地上大哭。人们围拥上去。孤儿的命运牵动众人的心。
毛泽东弯腰捡起“《湘江评论》编辑部”的木牌,发现已经碎裂了。
“毛先生!”人群中走出一个老头,“你莫伤心,我是木匠,我给先生刨一块更大的!”
尽管新的牌子第二天就挂了上去,但是一个月之后,也就是1919年的8月,《湘江评论》周刊还是被湖南军阀张敬尧下令查禁,湖南学生联合会也被同时勒令解散。然而《湘江评论》这四个字人们是记住了的,一共出版了五期的这本势若大潮的杂志,成了五四时期全国著名的周刊之一,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思想界留下的印记不可磨灭。
连胡适也作了这样热情洋溢的夸赞:“现在新出版的周报和小日报,数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广州,东从上海苏州,西至四川,几乎没有一个城市没有这类新派的报纸 现在我们特别介绍我们新添的两个小兄弟,一个是长沙的《湘江评论》,一个是成都的《星期日》。”
就在毛泽东为陈独秀的被捕义愤填膺之时,号称“社会主义将军”的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也在漳州的临时驻地打出了一面旗帜。那是一面红色布幅,紧绷绷地拉在枝叶繁茂的樟树之间:“南北齐努力,营救陈独秀!”
树干上绑着的还有一只老式留声机的喇叭,一遍遍响着略带沙哑的军乐声。
避居福建的粤军正在这军乐声中一队队操练,刀光剑影,步声踏踏,而百步远的地方,树荫下那块硕大的青石板地上,陈炯明盘腿席地而坐,笑容可掬。他正以他的独特方式款待十余位漳州豪富。
豪富们盘腿坐成一排,神色多有惶然。面对面与他们席地而坐的是一排气宇轩昂的粤军将校,粤军第二支队司令蒋介石也坐于其中。
几个炊事兵抬来几只大木桶。而后,盛着米饭和猪肉的粗瓷大碗便一只只摆到了众宾客的膝前。
宾客们感到了一种意外。
米饭很香,陈炯明吸了一口香气,满意地抽抽鼻子。他的两撇黑胡子很浓,他抽鼻子的时候,黑胡子就猛烈地抖起来,看上去这是一种威势。陈炯明说:“今日恭请诸位,虽是粗茶淡饭,却是一片至诚。诸位知道,北京徐世昌、段祺瑞之流,勾结倭寇,祸国殃民,倒行逆施,罄竹难书!最近竟又拘捕众人敬仰的北大教授陈独秀,举国震惊。本总司令已驰电北京,严正呼吁释放陈先生!今日,我特意奉告诸位,若北京方面执迷不悟,本总司令将率哀兵,敢以两万人之兵力,倾巢出动,通电讨贼!”
豪富们闻言俱愣,区区两万之众,怎敢放言北伐?连孙中山都避居上海一动不动了,流落在闽的粤军又如何能作此妄举?心里这么忖着,脸上却依旧笑容不减,纷纷应和:“陈总司令侠义胆肝,闽人早已闻之,但看今日风采,果然正气凛然!”“真不愧为举国闻名之社会主义将军!”
粤军将校们稳坐不动。蒋介石脸上隐有笑意,眼角瞟着陈总司令,心里想:这厮不仅对我演得一手好戏,处处防范,对他们说这些台词,也是宛若名角,炉火纯青。
陈炯明腰板笔挺,又出言道:“话又说回来了,要讨伐反革命,就须有讨伐的资本。什么资本?有人,有枪,有粮,有饷!”
蒋介石帮腔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陈炯明说:“自然,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想必在座诸位也是洞明在胸的,自然也能一如既往,鼎力相助本军。”
豪富们如坐针毡。果然如此,鸿门宴。他们想。
“将来,革命成功了,诸位都是革命功臣。我要钱,但决非中饱私囊,我这人,立志一生不存个人钱财,对此我是发过誓的,我要钱,是为了粤军,为了革命,为了救陈独秀先生!现在,我希望诸位慷慨解囊!”陈炯明目光炯炯,“革命功劳簿上,我保证给在座诸位各记一笔;而今日嘛,捐赠簿上,我先请在座诸位各记一笔!”
话说透了。
副官把捐赠簿轮流摊在各位宾客面前。豪富们看看威严对坐的粤军将校,一个个无计可施,只得提起笔。
陈炯明环顾四周,满面笑容,侧身嘱咐蒋介石:“中正,是不是再走一趟上海?劳你面禀孙大元帅,本军的反击计划,即日拟就!”
蒋介石起立,应一声:“是!”
蒋介石第三天就赶到上海。
“戴先生,”他坐在小汽车里,对坐在身旁的戴季陶说,“陈总司令募集军饷确有本事。军饷足而士气猛,士气猛而无敌不摧。孙先生对粤军完全可以寄予厚望。”
戴季陶专门开车到火车站迎接蒋介石,他觉得自己捉摸不透这位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的年轻军人。
“依你观之,”他说,“陈炯明这个人靠不靠得住?介石兄不妨直说。”
“戴先生一直都是这样在怀疑别人的?今天怀疑陈某人,明日就可以怀疑蒋某人。”
“介石兄何必说这种话?军队对于孙先生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每个中国人的面相,都是一部奥妙无穷的书,而我们中国的书,又是世上最难读的书。”
戴季陶点头:“小弟颇有同感。”
“凭孙大元帅的学问,他能懂读中国任何一部书!”
“啊,”戴季陶佩服起来,“介石兄此言高矣!”
“十有八九之书,我尚不能读懂,包括陈炯明总司令这本书。但小弟可以奉告一句实话,粤军其实不能算真正的革命军,派系太多,陈炯明之惠州派、邓仲元之粤东派、许崇智之福建派,明里争,暗里斗,空气恶浊。我这个无派之人,在军中如何安然立足?再这么下去,我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你老兄军事上雄才大略,孙先生怎么肯让你离开粤军?”
蒋介石微笑:“形势比人强啊!”
汽车转弯的时候颠动了一下,一片水洼飞起来,同时引来了路边两个年轻人的惊叫。
这两个年轻人正坐在一处门槛上啃大饼,泥浆不仅溅到他们脸上,也溅到大饼上。
“不长眼?怎么这么欺侮人?!”年长的一个站起来,对汽车直挥拳头。这个短衫破旧的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是陈独秀的长子陈延年,其时在上海震旦学院法科读书。
汽车停了。
戴季陶的脸伸出车窗,脸色难看:“年轻人,敢骂人?”
陈乔年赶紧拉拉陈延年,说:“算了,哥。”
陈延年点点饼上的泥:“我骂烂泥!”
恼火的戴季陶推开车门想下车,被笑眯眯的蒋介石一把拉住。
“小不忍,乱大谋。亏戴先生还是个读书人。”他说。
戴季陶关上车门:“开车!”
汽车远去之后,陈延年兄弟还久久看着自己手中的沾满泥浆的烧饼。
“吃吧!”陈延年用手掸一掸,咬了一口。
陈乔年也咬了一口:“泥土是有营养的。”
“对,老母鸡吃虫的时候,都要吃点泥。”
“给。”弟弟一边啃饼,一边摸索出一张火车票递给哥哥。
陈延年一愣:“火车票?你买来了?”
“你明天就动身去北京看爸爸吧。”
“你哪来的钱?你说,你哪来的钱?”
他忽然悟到什么,急忙捋起弟弟的衣袖,左臂看了,右臂也看了。
“别找针眼儿,哥,我没去卖血!”
“那你哪来的钱?”
“跟你说实话吧,这三天我都没有去学校上课,去八仙楼洗盘子了,车票是用我做工的钱买的。”
“爸爸若知道你不读书去做工,他会把对徐世昌段祺瑞的火都发到你头上,你信不信?再说,白天要去做工,也得我们两个一齐去做,你怎么就瞒着我?”
“哥,你看看你自己,晚上拉大锯手都肿了,我都看见的。”
哥哥沉默了。乔年又说:“真的,你别看我的手,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哥,今天晚上,我们别去拉大锯了,你早点睡,明天你就去北京。你告诉爸爸,我想他。还有,安徽老家的妈妈也没有再骂他了,也盼他早出狱。”
“我都会说的。”陈延年答应。
监室内,一张草席铺于地上。脸容瘦削的陈独秀席地而坐,背向铁栅,持笔看书。这是他每天的姿势,达摩似的。大儿子进京探监,他是根本没有想到的。
监室西向,光线不足。他总觉得书上的字比往常要小。
京师警察厅监狱的饭菜还好,掺沙不多,尚可下咽,只是监室潮气渗人,日日都似老家安庆的黄梅季节,叫人难受。
那个脸上有三块老年斑的狱官,又像老猫似的蹑手蹑脚走近笼子,一张脸似笑非笑。
“恭喜陈先生,你家公子看你来了。”
“我没儿子。”
“陈先生是不愿见儿子,还是陈先生本来就没有儿子?”
陈独秀摇摇头,顾自看书,再不理会。
狱官摇了摇手中的钥匙,踱几步,又说:“书里的学问同过日子的学问,不是一个学问。过日子的学问与牢房里的学问,也不是一个学问。”
“这牢房里的学问,是什么学问?”
“此学问,名堂大得很,可称五子登科?”
陈独秀合上书本:“何谓五子登科。”
“大凡坐牢之人,整日所思所想者,无非五子:日子、刀子、银子、婆子、儿子。所谓日子,就是算日子,盘算究竟何日方可脱去牢狱之灾。所谓刀子,就是掂量掂量这一番罪孽,是否够得上砍头的。所谓银子,就是盘算家里的钱财尚有多少,有否欠人者,有否人欠者,一笔一笔都要算起来,平日糊涂的,三天大牢一坐,一毫一厘都清楚了。所谓婆子呢,就是思念老婆子,想想平日实在待她不好,今日坐牢,想待她好都没能耐了。所谓儿子,就是一坐大牢就特别念及子孙,自家失了名节,子孙万须保全。”
陈独秀哈哈哈笑起来。
狱官不以为然:“人犯一收监,五子必登科,历来如此,陈先生又何必笑?依在下看,先生此刻,实实在在思想着一子。”
“哪一子?”
“陈先生是重犯,想必对于算日子,已不抱奢望。对于刀子的掂量,大概还不至于。说到银子,陈先生是读书人,家道不会殷实,也无所谓盘算不盘算家底。至于婆子,你老婆前日来探望,昨日又来探望,想必要说的话也都说了。眼下先生唯一要想的,就是儿子。据我所知,陈先生是有儿子的。”
“我儿年幼,世事不懂,想他作甚?”
“陈先生还有年长的儿子,常住上海。”
陈独秀愣了。他真的没料到上海的儿子会来北京看他。
狱官得意了:“如何?”
“好吧,给你说对了,我陈独秀此刻朝思暮想的,就是儿子。叫他进来见我。”
“人家要我开恩,少不得要见一把碎银子。听你陈先生口气,倒像你是牢头禁子我是犯人。也罢也罢,不难为你,是秀才,敬三分,我给你传来就是。”
陈延年从一张木凳上规规矩矩站起来。
“官长。”陈延年说。
老狱官摸摸脸上的老年斑,斜眼瞧着年轻人,慢悠悠说:“他是老子,你是儿子,平日在家里,一见老子面,少不得叩头行礼请安,那是家里的规矩。人一进大狱,那就没有老子儿子的讲究,统统是孙子。见了你爷,你也是见孙子,见了你爹,你也是见孙子,该说的话你要说,该放的屁你要放,一无顾忌,别怕他闻着臭,听见没有?”
陈延年点头,说听见了。
狱官又压低声音说:“让他闻点臭,是为他好!你爹是朝廷命犯,凶多吉少,眼下脾气还是犟得像牛,见谁都不买账。他不买朝廷的账,朝廷就买他的账了?大总统要取他的命,还不是就像拍死一只蚊子?这个理,他就不懂。所以,你今天去看他,就是做他的老爷子,摆下一副威来,好好训斥一顿,懂了?”
陈延年听得不耐烦,想发作,又觉得犯不着;想忍住,又忍不住,便尖声问:“官长你倒是让不让我探监?”
狱官的老年斑涨红了,说:“我这么啰里啰唆,还不是为你爹好?这个道理,不懂?他编的《新青年》,我儿子都看得入迷,抽了烟土似的,什么德呀,什么赛呀,叫人听得心惊肉跳。你看你看,我把这话都跟你说了,你懂不懂?”
“懂,懂,懂。”
“年轻人,莫要不耐烦。好吧,跟我来!”
三分钟之后,陈独秀父子的目光就对接在一起了。隔在目光中间的,是一面粗黑色的锈迹斑斑的铁栅。
父亲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脸色发青。延年瞧在眼里,心里好大不忍。
“爸爸!”他发出一声带哭腔的呼唤。
刚唤出一声爸爸,就听陈独秀一声怒喝:“没出息!”
陈延年赶紧低下头,擦泪。
狱官则是吓了一大跳,腿一抽筋,退出老远。
陈独秀站起来,一个虎步走近监门:“到这里来抹什么眼泪?赶快回上海去!回去!”
“我知道爸爸会骂我。我同乔年商量了,就是挨骂也要来看你。全国都在营救你。我们不能不来看看爸爸。爸爸你还好吧?”
陈独秀不语。
“我刚下火车就来了。本来乔年也想来。没有钱买车票。后来,乔年说,哥,还是你去吧。为了这一趟盘缠,我和乔年帮人家拉大锯,三个晚上没睡觉,乔年还去菜馆洗了两天的盘子。”
父亲的口气软了一些:“我没什么。我很好。每天看书。进大牢的前三天,我刚发表一篇文章 ”
“《研究室与监狱》,我同乔年都看了!”
“我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我觉得这里很高尚很优美!坐牢,怕什么,文王拘而演周易,这个八十二岁的姬昌要是没有坐上七年大牢,能把八卦演成六十四卦么?能排出三百八十四爻么?这个中国人不坐一回牢我们中国能出周易么?所以坐牢也是高尚的生活!所以,你来看我又干什么?我不就在这几块青石板上安安静静研究中国吗?倒是你,时间都磨在火车轮子上,荒废学业!”
狱官在远处搔搔头皮,他听了这个犯人的话,脸上几块深褐色的老年斑又顿时暗黑了几分。他真的没想到陈家父子俩的见面,会是这么一番光景。坐牢高尚个屁!
这时候他又听见做儿子的说:“爸爸,我这就回上海。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这时候,做父亲的声音又软了一些:“没想到你的头发跟我一样长。”
“没有及时叫乔年给我剪。这个月,格外忙。”
“每月五元钱生活费不够用?你们两个,果真像人家说的,饿了就啃大饼,渴了就喝自来水?就如这里牢房的待遇?”
“爸爸,我们都是按照你的嘱咐去做的。钱不够用,我们有两只手,我们会挣。我和乔年都认为,苦日子甜。”
陈独秀不语,倒背手,踱了几步。潮湿的石砖地嚓嚓响。
“爸爸,”延年又补充说,“再说,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大牢,我和乔年都愿意这样坐牢。”
一听儿子这么说,陈独秀的眼睛便陡地滚圆了,猛地一个转身:“这话,有底气了!像我儿子说的!可见你们这两年的大饼,没白啃!”
“爸爸,我同乔年除了啃大饼外,这几个月还在啃巴枯宁,啃克鲁泡特金,我们觉得无政府的见解非常有道理。”
“不谈巴枯宁,不谈巴枯宁,什么无政府,徒喊口号而已。”
“爸爸,你不能这样说。五个月之前,我们在上海组织了 进化社 ,专门研究无政府学说,得益匪浅。”儿子激动起来,倔劲儿也随之显现。
陈独秀很喜欢儿子这样的性格,他喜欢自己的独特的血脉在儿子身上流通,但是事关根本理论,他觉得还是需要告诫儿子几句,于是他这样说:“克鲁泡特金的文章,读读是不要紧的。但是你是我儿子,所以我必得告诉你:克鲁泡特金这个人,有两张面孔,他一面迷信个人的自由,一面又赞成社会的组织;他一面提倡大规模的交通工业,一面又主张人人自由退出社会;他一面主张抵抗的革命运动,一面又反对多数压服少数!这个人,又卖矛,又卖盾,你买他的货色,千万小心。你鞋带松了,延年。”
儿子系鞋带,不语。
陈独秀说:“鞋带都霉了,回去换一根。我再问你,李大钊先生的《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读过没有?”
“读过。”
“要读三遍!”
“我会再读的,爸爸。”
“读到了李大钊先生的这句断言吗 试看将来的全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读到了。不过,爸爸,我和乔年只服从真理。真理在谁之手,我们听谁。”
“哦,这话,也像是陈独秀的儿子说的!”父亲同意。
“那我走了。爸爸,你千万保重。”
“慢!回上海之前,去看一下李大钊先生,你转告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这些天,最想念的一个人,就是他。”
儿子点点头。
陈独秀大声问:“听见没有?”
儿子赶紧答:“知道了,爸爸。”
陈延年离开笼子二十来步之后,老狱官的脾气便发作出来了。他摇动着一大把闪闪发亮的钥匙,一边摇一边狠狠训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该说的话,你一句没说。”
“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年轻人不服气。
“看起来,”老狱官跺一脚,“你爹全无悔改之心,他是万万不能出牢房的了,免得又毒害我儿子。”
陈延年突然站住了,老狱官差点撞到他身上。陈延年忽然龇牙咧嘴地咆哮:“你白天把这儿当牢房,晚上把你自己家里当牢房!你还有儿子吗?你没有儿子了!你儿子成了你的犯人!你这个该死的老头子,你应当赶快向你儿子投降!”
老狱官半晌回不过神,最后,指着对方,抖着嘴唇说:“你小子大起来,不是朝廷命犯砍我的头!”
一个钟头之后,陈延年便出现在后闸胡同。
他饿了。院子里太阳很好。他坐在竹椅上,手中拿着鸡蛋烙饼,嘴里喝着香气扑鼻的小米粥。
李葆华、李星华满手糨糊,在糊一架风筝。葆华边糊风筝边好奇地看着陈延年。
他们真好,陈延年想,他们有爸爸,有妈妈。季节到了,他们就糊风筝。他们的爸爸甚至会带他们去放风筝。他们真好。
赵纫兰为陈延年添了粥,又悄悄踱到他身后,用手量量他的肩宽。
陈延年感觉到了:“师母,我不要做衣服。”
“破衣烂衫的,你爹看了不心疼,我看了心疼!”
“我爸说,年轻人,穿新衣服,不长骨头。”
“在上海,你听你爹的,今儿在我这四合院里,你听我的!”
葆华抬脸喊:“哥,你要听我妈的!我爸也听我妈哩!妈做什么,爸穿什么!哥,你来呀,帮我放这风筝。”
陈延年刚应声而起,李大钊便推门而入了,笑容满面说:“延年,看谁来了!”
门口站着高君曼。
陈延年赶紧把风筝递还给葆华。
高君曼的眼睛亮起来了,她高声喊:“延年!”
“姨妈。”陈延年声音很轻。
“家去!家去!”高君曼奔上几步,火辣辣拉他,“你看,到北京了也不家去!弟弟妹妹都想你哟!”
陈延年小声说:“我不去。”
“走,走,我包饺子给你吃。北方的饺子我学会包了,我做的肉馅特别香!你不信?”
葆华说:“我要哥哥放风筝!”
赵纫兰说:“葆华,懂礼貌!”
陈延年说:“我要赶火车。爸爸叫我马上回上海。”
高君曼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延年这么倔,她想过,但又没有想到。
李大钊拍拍延年的肩:“延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我爸爸也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你。”
“那就进屋说!”
进屋之后,李大钊拉开椅子,让延年坐。“延年,”李大钊说,“你爸爸转告我一句什么话,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是么?”
“他说,他很恨我。”
陈延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他怎么能不恨我呢?我没有劝阻他,起码没有大声劝阻他。以往,好多事情,我常常对他说,仲甫,不必这样做,不必那样做。虽然我小他十岁,但他都听了我的。这一回,他气血上涌,一心直接行动,我非但没有劝阻他,反而跟他一起去撒了传单。这一撒,撒出了祸,造成身陷囹圄,他能不恨我么?”
“李先生,我爸没这么说。”
“好吧,就算他不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你爸爸现在不应该坐在监牢里,他应该站在刊物上,站在报纸上,站在演讲台上,全国民众尤其是青年人,现在都想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文章!政治如此黑暗,国民如何奋斗,陈独秀先生出来说句话,那就是黄钟大吕!可是现在,你想想,他却坐在黑狱里!谁的不对呢?我,我李大钊!是我没有劝阻他,我不好!”
两串眼泪顺着陈延年的双颊流了下来。
“李叔叔,你千万莫这么说。”
李大钊递过手绢,帮他揩了泪。陈延年说:“我爸爸,是要我这么告诉你的 ”
李大钊专注地看着小伙子。
“他说,你去转告李叔叔一句话,就说,我这几天特别想念的一个人,就是他。”
李大钊听了,鼻子一酸,眼眶潮湿起来。
他心里说,仲甫,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往许多突围不出去的问题,被铁栅一围,突然都有出路了。
“李叔叔,我自己也有一句话想问你。”延年又说。
“你问。”
“我读了巴枯宁的文章,还有克鲁泡特金的文章,我觉得无政府主义,对于黑暗的中国来说,实在是个好主义。我爸爸叫我别读巴枯宁,不知道我该不该听爸爸这句话。”
“不该听。”
“哦?”延年觉着了意外。
“对于青年人读什么书的问题,谁的话也不能全听。你不必全听你爸爸的,你也不必全听巴枯宁的。巴枯宁的无政府学说,自有他的理想主义之长处,也有他的幻想主义之不足。这是我的看法。当然,我之陋见,你也不必全然采信。”
“我明白了。”延年恭恭敬敬站起来。
“你坐下,”李大钊说,“现在该是我告诉你一句话的时候了。”
陈延年坐下。
李大钊点点窗外:“她是你的姨妈,现在也是你的妈妈。我知道你对你父亲娶小姨子这件事是一直不满意的。你不满意,乔年也不满意,你安徽老家的人都不满意。”
陈延年垂了头。窗外夕阳本来就映红了他的脸,李大钊的这番话又添了他一重红色。
“你母亲还在安徽老家?”
“在。她小脚,走不远。既不会走上海,也不会走北京。”
“听你这句话,”李大钊说,“你对你父亲还有气。”
“他如今在牢里,我怎么还敢有气?我像李叔叔一样,恨不得他今天就出了那铁笼子!”
“你在上海,一个月五块钱,缺衣少食的,也对你父亲没有气?”
“没有,”延年摇头,“我知道爸爸的良苦之心。一个月五元钱,他是买的一块石头。他是用这块石头在磨我,磨乔年。他把我和乔年看成是两把刀。”
“延年,你今天听李叔叔一句话:你既然能理解你父亲,你就该方方面面都理解她。”
陈延年盯着自己的鞋尖。这是一双黑面布鞋,大脚趾都快露出头了。
“我懂了,”他站起来,“李叔叔,我这就跟我姨妈回家。”
他于是就走出屋门,对院子里的高君曼说:“妈,我跟你回家去。”
妈?高君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一张脸就像花一样绽放开来。
回箭杆胡同之后,高君曼急急忙忙张罗着给延年煮了饭,又在灯下数出二十块银元,一定要叫延年伸出手来接。抄家那天,警察没有抄走银元。
延年不接。
高君曼说:“延年,你喊我妈,叫我高兴。你一定拿着,你十块,乔年十块。”
“不要不要!”陈延年一个劲躲,把挂在门边的一只木勺子都碰了下来。
高君曼使劲抓住延年的手,硬是一沓沓放入银洋:“你要不收,就是见外了。妈看见你这副样子,心疼!再怎么说,你和乔年的亲生母亲,也是我的亲姐,我能不心疼你和乔年么?我跟你爸爸也说过不止十回二十回了,别苦了孩子,可他这颗榆木疙瘩脑袋,就是装不进我的话。说是磨炼,磨炼,你们身子骨还嫩,能这么磨炼吗?延年,你今天听妈一句话,饭一定要吃饱,衣服一定要穿暖,缺了啥,尽管来信说,你爸不睬你,妈睬你,啊?”
陈延年听话地点点头。
高君曼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自打陈独秀入狱后,她还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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