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史专家戈叔亚说,驼峰航线每天都有上百架飞机在运输战略物资,而每天坠毁的飞机就有两三架。这条航线运营了将近三年,算算中美双方会有多少优秀飞行员被掩埋在亘古无人的雪山之间?
然而,依靠航运,是远远不能满足中国抗战时期的物质需求的。
在1943年的鄂西会战中,有无数的中国伤病人员因为没有食物和医药而只能等死。
石牌村的冯雪秀说,日军轰炸过后,粮仓起火了,大米都被烧焦了,国民党军队没有吃的,就把烧焦的大米熬成粥,放点盐,搅拌了吃。
驻扎在石牌村的是国民党军队十八军十一师师部。十八军是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赖以起家的部队,是嫡系中的嫡系,是国民党军队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十八军十一师都如此艰苦,其他的部队便可想而知。
驻扎在宜昌市夷陵区黄花乡南边村的第七十五军预四师不是嫡系,他们的境况比十八军更惨。
南边村距离石牌村有30多公里,第七十五军和第十八军都是参加鄂西会战的军队。
如果不是2010年的那场大雨,预四师的故事会永远掩埋在民间,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渐消亡,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支艰苦卓绝的军队。
苍天有眼,就在2010年夏季,正在修建的宜万公路旁边,一场大雨,冲出了3000具尸骨。鄂西会战中的第七十五军预四师的悲壮故事才被人们得知。
预四师5000人,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只是师长傅正模等少数几个人的姓名,其余的5000将士,已经融入了尘土中,他们像尘土一样默默无闻,不为后世的我们所知。
鄂西会战中,几十万浴血奋战的抗战将士们,又有几个人留下了姓名?现在,十一师和预四师走进了人们的视线,而其余部队壮怀激烈的故事依然掩藏在民间,像风中之沙一样,在消逝的岁月中渐渐飘散。
也许,永远不会再被人提起。
易升泉是宜昌市夷陵区黄花乡南边村一个普通的农民。鄂西会战的时候,他家是财主,金鱼坪村周边几百亩土地都是他们家的。他家的大宅院做了预四师的野战医院。易升泉的父亲易顺仓亲眼看到了当初抗战士兵的惨状,易顺仓已经去世十多年,但是他向儿子易升泉多次讲起了那时候战场的情景。
金鱼坪村上了年纪的村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看到预四师师长傅正模每次来到野战医院的时候,都牵着马,马上坐着或者趴着一名伤兵,有时候是两个伤兵。警卫员跟在后面。等到傅正模回去的时候,马鞍上又坐着伤愈归队的老兵。傅正模虽然有一匹战马,可是村子里的人都没有看见他坐过,有人好奇地问他,作为师长,你咋能把马让给士兵乘坐?他说:“我师虽有5000人,但没有一个是多余的。”
村子里的人说,傅正模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一点也没有将军的架子。
村子里的人还说,傅正模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有一次他们站在山坡上,看到傅正模离开的时候,边走边擦眼泪。
但是,善良的傅正模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易顺仓曾经给儿子易升泉讲过这么一件事情,有一次,傅正模在来战地医院的路上,突然看到前面有两个人,一见到他们撒腿就跑。傅正模让警卫员追上了这两个人,从他们背上的口袋里搜出了鸦片。傅正模非常气愤地说:“国家危难至此,你们竟敢贩卖鸦片,枪毙了。”两声枪响,这两个鸦片贩子被打死了。
金鱼坪村村民易强的父亲刘邦瑞曾经是预四师的士兵,战争结束后,他入赘到了金鱼坪村。易强听父亲刘邦瑞说过,遇到战情危急,师长傅正模就挥枪冲在前面,军心大振。
鄂西会战尚未结束,傅正模就被提升为副军长。后来,他一直留在大陆,于1968年去世。
傅正模的儿子叫傅乐平,解放后一直在台湾。改革开放后,两岸可以互相往来,傅乐平来到了金鱼坪村,在当初野战医院外的乱坟堆边站立了很久,流着眼泪。
傅乐平那次来的时候,在易升泉家住了一个夜晚。
那时候,易升泉的奶奶还在,奶奶是预四师伤兵野战医院的见证人。奶奶说,当时中国军队死的人太多了,都来不及仔细掩埋。每天早晨,几个村民就拉着架子车,从野战医院里往外拉死尸,拉到村外山脚下的大坑里。铺一层死尸,洒一层土,再铺一层死尸,再洒一层土。就在村民们抬着死尸准备丢进大坑的时候,有的伤兵突然醒了,发出一声呻吟,或者眼睛睁开了,村民们又把他拉回野战医院。然而,第二天这个伤兵又死了,再拉过来掩埋。
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奶奶说,主要是没有食物,也没有医药,有的饿死,有的病死。
现在,奶奶已经离去多年了。
有时候,随同傅正模来到野战医院的还有一个副官,易升泉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可能是忘记了他的名字,现在只知道他姓温,那时候的人们都叫他温副官。
温副官第一次来到野战医院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野战医院的医生没法治愈,很多人都认为温副官没救了。易升泉的姑父说,让他试试。易升泉的姑父名叫周仁丰,是当地有名的中医。结果,周仁丰用土方子治好了温副官的病。温副官非常感激。
易升泉的父亲易顺仓鄂西会战的时候,在师范学校上学,他和比自己大几岁的温副官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常常谈论到天亮,谈论历史,臧否人物,指点江山,述说志向。易顺仓去了师范学校后,他们还有书信来往。后来,易顺仓一直保存着温副官写给他的信。易升泉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易顺仓还拿出温副官写给他的信,念给儿子听。易升泉说,那些信都是用毛笔写在黄纸上,有一封信引用了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易升泉听不懂,父亲一句一句地解释给他听。父亲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下来。那时候的父亲易顺仓有40多岁,“40多岁的人念起书信还在哭啊。”易升泉感慨地说。
温副官来到野战医院的时间,刚好与冯雪秀所说的日军轰炸石牌村的时间重合。这段时间,就是鄂西会战的时间。
鄂西会战结束后,预四师要开拔,温副官和易顺仓难分难舍,他们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天亮,温副官离开了。临走前,他送给易顺仓一个笔筒,一双象牙筷子,还有一件日本军官的大衣。
这一走,温副官再也没有了消息。
易升泉推断说,温副官可能是以后牺牲在战场上,要不然,他一定会回来看望父亲易顺仓,还有他的救命恩人周仁丰。温副官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
父亲易顺仓从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宜昌市夷陵区的中小学任教,退休的时候是初中语文老师,已于十多年前去世了。
易升泉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过这么一件事情:
有一次,温副官来到他们家,偷偷问易顺仓:“家里还有没有吃的?”易顺仓问:“有啊,怎么了?”温副官说:“我一个老乡,在野战医院里,野战医院没有吃的,他快要饿死了。”易顺仓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面饼,跟着温副官跑进了野战医院。野战医院里一间房屋的地上躺满了人,一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温副官的老乡躺在最外面,等着被收尸的人拉走。温副官把面饼撕成长条,塞进老乡的嘴里,可惜老乡已经饿得没有任何力气,嘴巴不会动了,没有力气咀嚼了。温副官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很快地,温副官的这个老乡就死了。
那时候,预四师的将士们,在前线与日军殊死拼杀,只有受了重伤才会被抬到后方的野战医院。然而,野战医院缺少食物,又缺少医药,等待他们的还是死亡。
2010年的一场大雨冲出了预四师的3000具尸骨,世人震惊。易升泉说,当时掩埋的尸骨远远超过3000具。解放初期,村里的放羊人上山放羊,就踩着这些尸骨攀爬,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抗战将士的尸骨,但是从来就没有人收殓,任阳光暴晒,风雨浸淋。
鄂西会战非常惨烈。
参加过鄂西会战的预四师老兵刘邦瑞曾经给儿子易强讲过,距离野战医院30公里有一座山叫珠宝山,预四师的一个连曾经在那里打过一仗,面对四百多名日军和日军的重机枪、小钢炮,死战不退。当时,刘邦瑞所在的那个连仅有140人,仅有一挺轻机枪,其余的都是汉阳造,很多枪支因为使用时间长,膛线都磨平了。日军攻击很猛,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三八大盖上的刺刀长长的,亮光闪闪。日军的炮弹从头顶上飞过去,落在后面,掀起的气浪把帽子都吹掉了。他们的轻机枪压不住日军的重机枪,重机枪的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刚才还在打枪的战士,突然没有了动静,刘邦瑞一看,战士的脸上都是血。连长挥舞着驳壳枪嘶声叫喊着:“人在阵地在,杀一个够本,打狗日的。”
尽管中国军人非常英勇,然而,寡不敌众,加上武器低劣,日军最后攻上了山头。中国军人的子弹打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后退半步。刘邦瑞看到日军越来越近,就跳进一个坑沟里,拉过身边的几具死尸,盖在自己身上,盖了好几层。日军来到了坑沟边,用刺刀捅着一具具死尸。刘邦瑞听到几米远的地方,传来了呻吟声,接着是刺刀捅进肉体的声音,呻吟声没有了。
刘邦瑞在坑沟里等了很久,等到外面没有了动静,他才搬开盖在身上的死尸,抹掉脸上的血迹。刘邦瑞站起来,看到漫山遍野的死尸,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会儿,山顶上又出现了六个人,手无寸铁,他们和刘邦瑞一样,是这场战斗的幸存者。
140人,现在只剩下了7个人。
天黑后,这7个人捡起空枪,下山寻找大部队。
后来,刘邦瑞所在的部队,又与日军开战。
战斗中,一颗子弹飞过来,刘邦瑞的腿部受伤了,他仍在坚持战斗,爬在地上,看到日军走近了,就射击。
这场战斗,中国军队打赢了,残余的日军逃下山去。
打扫战场的时候,营长看到刘邦瑞腿部负伤,爬不起来,就安排两个士兵,将刘邦瑞背到了野战医院所在的金鱼坪村。刘邦瑞在养伤期间,一直打听前线的情况,后来听说,这个营长牺牲在战场上。
鄂西会战结束后,刘邦瑞的腿伤还没有好,无法跟着部队开拔,只好在金鱼坪村继续养伤。后来,他与部队失去联系,就入赘在了这座村庄。
易升泉的二爷名叫易子培,是当地民团的首领。
由于预四师伤亡很大,当地的民团士兵就转入了预四师。
易子培说,预四师是湘军部队,刚刚开来的时候,从师长傅正模到普通士兵,都是湖南人。后来伤亡太大,不断补充,就有了全国各地的人。
湘军强悍,世人皆知。湘西一带,更是民风剽悍。清朝的时候,有一句俗语说“无湘不成军”,过去人认为吃盐长精神,添力气。所以,清政府很长时间里,不给湘西提供食盐。清政府担心湘西人造反。
预四师开拔前夕,傅正模最后一次来到了金鱼坪村,他在埋葬了3000多具尸骨的山下立了一块石碑,村中有文化的人看到碑文,才知道师长的名字叫傅正模。碑文就是傅正模写的,石碑上还有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的名字。鄂西会战,交战双方是第六战区和日军第十一军。日本军队的军和中国军队的军,不是同级编制。日本军队的军可以有多个师团,而一个师团的人数,大约相当于中国军队一个军。
傅正模在石碑前站立了很久,一直到黄昏,待他转过身来,人们看到他满脸都是泪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都忘记了碑文的内容,只记得其中有一句话:“不朽殊勋,光照千秋。”
除了这块石碑,在这场战役中牺牲了的预四师排长以上的军官,每人都有一块石碑。石碑从山下排列到山顶上,密密麻麻。
这些石碑中,就有那位营长的石碑。此后,每年清明节和春节,刘邦瑞都会来到营长的墓碑前,点燃纸钱,枯坐良久。
解放后,有人要盖房屋,就盯上了这些石碑,也有人把石碑拉到家中垒猪圈,还有人用石碑铺路,现在,山上没有一块石碑了。
而那块上面刻着陈诚名字和傅正模撰写祭文的石碑,因为太过巨大,无法搬走,就被人砸毁了。
改革开放后,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是这些烈士的亲人。易升泉的父亲易顺仓,曾经有一个同学,名叫杨印池,先在民团里,后来进了预四师,离开的时候,他是排长。后来,大陆解放,他去了台湾。两岸能够走通后,杨印池来到了金鱼池村,了解抗战烈士们的情况。离开的时候,他哭成了泪人。
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姓刘的人,据说是民航三局机关主任(这个单位和称呼不知道是不是确切,为易升泉提供),也来到了这里,鄂西会战的时候,他的两个舅舅都牺牲在这里,都在预四师担任官职。刘主任在这里找了好多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舅舅的墓碑,上面的名字是钟有煌;另外一个舅舅的墓碑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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