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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人

        ——纪念马明方同志逝世25周年

        马明方同志,是陕北红色革命根据地的创始人之一。“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而死,距今已经整整25个年头了。

        我是1935年认识马明方的,那时他是陕北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我是个小兵,我知道他,认识他,他不知道我,当然也不认识我。

        1936年冬,中共陕北省委书记郭洪涛被调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马明方接替郭洪涛,任陕北省委书记。

        1938年,马明方去苏联治病,1941年回国途经新疆,被国民党军阀盛世才逮捕入狱,直到1946年,经周恩来与国民党新任西北行营主任兼新疆省主席张治中先生交涉,才把关押的马明方等一百多位共产党人释放出狱,并派专人专车护送回陕甘宁边区。

        马明方等同志在狱中的情况,中央是完全清楚的。他们建立了党支部,同敌人进行坚贞不屈的斗争,表现了共产党员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回到延安后,党中央很快为他们做出正确的结论。

        在马明方出狱之前,延安于1945年夏季召开了西北局高干会议,讨论总结西北党的斗争历史。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任弼时参加了会议,并在会议最后做了总结讲话。会议一致认为,刘志丹、谢子长、高岗、马明方、习仲勋、张秀山、阎红彦、贺晋年……等同志,是陕北、陕甘边革命根据地正确路线的代表人物。并批判了王明“左”倾错误路线对西北革命造成的危害。在这次会议之前召开的中共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马明方被选为中央候补委员。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中央西北局书记高岗被派往东北工作,西北局书记为习仲勋。马明方回到延安后,中央任命他为西北局副书记。西安解放后,中央任命彭德怀为西北局第一书记,习仲勋为第二书记,马明方为第三书记,兼任陕西省委书记和陕西省政府主席。

        在延安,西北局在城南关杜甫川口北侧的山畔上,新建起六眼小小的石窑洞,算是西北局惟一仅有的“高级招待所”。窑洞只能放一张木板床,一个三斗桌子和两个板凳。马明方开始就住在北边一眼小石窑里。因为中间的几眼窑已经住了客人。这些客人是:

        杨明轩,著名教育家,曾任过陕西省教育厅长,是杨虎城将军的高参;柯仲平,著名诗人,时任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主任;孙作宾,原甘肃省地下党的领导人;邵达,从上海投奔延安的内科医生。

        最南边的窑洞是我住的。它原来是崔田夫住的。崔田夫也是陕北苏区的创始人之一,没有上过学,给地主揽长工出身。抗日战争开始后,他任陕甘宁边区工会、青年团、妇联会联合组成的抗敌后援会主任。党的七大以后,西北局成立了党的监察委员会,崔田夫被任命为专职书记。我由西北局组织部调到监察委员会,一身三职:监委会秘书、崔田夫的秘书和崔田夫的文化教员。崔田夫为了便于与我联系,让我搬到他这眼小石窑里住。

        就在这时候,我才和马明方熟识。因为住在一排窑洞,天天多次相见。他那时候才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闪着智慧的光芒。他不善谈吐,特别是多年的监牢生活,不能说话,越发显得说话迟慢。但对人态度和蔼,平易近人,为人忠厚质朴。和人见了面,总爱站下来,问长问短,显得很随便,看不出他是“大官”。他和马淑良,就是在这个小小的石窑洞结婚的。他的原配夫人,当他在新疆敌人监狱时就病故了。

        马明方和马淑良结婚的时候,什么仪式也没有。那时的干部都不挣钱,没有工资,穿衣吃饭,都是供给制,所以没有钱,不论谁结婚,都没有什么请客送礼这一说。一般的是同志们挤在一个窑洞,开开玩笑,热闹热闹。有的在门上贴一副对联,或用红纸写几句祝贺的话。而马明方、马淑良结婚,连这些形式也没有,没有人给写贺词,门上也没有贴对联。

        那时由于国民党的封锁,延安连所谓“洋糖”,就是今天最普通、最低廉的“杂拌糖”也没有。水果——苹果、梨、桃、枣之类是土特产,能买到,但干部们没有钱。因此,结婚的时候连水果也没有。一般的是买几两南瓜子,即白瓜子嗑嗑。

        买瓜子的钱从哪里来的?

        延安的干部学生,不论大官小官,不论学生或干部,为了战胜国民党的封锁,度过困难,党中央决定开展大生产运动,人人都要参加生产,向公家上缴一定的生产任务,如上缴几斗粮食或折合多少钱。生产形式和生产什么,由单位统一组织,也可以因人而异,多种多样。有的开荒种地——种粮食、土豆、白菜、萝卜都行。有的跑到府南川二十里铺、三十里铺的山里打柴,早晨去,晚上回,背一背柴,第二天背到新市场卖。有的打土窑洞,挖土。有的背石头、筑窑、垒墙。女同志和体弱病残的,则多半是给被服厂纺羊毛线或装棉衣。还有的有技术,熬碱熬肥皂。最轻松的活是夜里为机关用旧报纸糊信封(延安没有牛皮纸印的信封,所用的信封都是用旧报纸糊的),报纸也不是我们今天看的白纸,而是本地用土法用草做的又黄又黑的“马栏纸”。单位供给科发面打糨糊,糊一沓(12个)信封给两分钱。我在晚饭后,睡觉前,有时能糊五沓即60个信封,可挣一角钱(边区发行的纸币),可以买两个核桃,或买一把白瓜子。有时,我们把用不完的糨糊,洒上点盐,赶睡觉前吃掉,把小碗舔得干干净净。这事后来被供给科发现了,发的糨糊里掺了煤油就不能吃了,今天用不完,明天接着用,也是为了省点面。

        总之,是要把一年内下达的生产指标上缴够为止。如有剩余的钱,则可以归自己。

        马明方从监狱里出来不久,当然不可能有生产任务完成以后剩下的钱。马淑良是从米脂中学调来的学生,在机要电台做译电员,开会当速记员,连自己上缴的生产任务还没完成,那里有钱买结婚用的水果和瓜子呢!

        那天吃完晚饭,我们去“闹洞房”,看见靠窗台的三斗小桌上,竟然放了几把白瓜子,不知是谁送的,不仅没有盘子,连一张白纸也没有,瓜子不多,就堆放在桌子上。此外,再什么吃的也没有。小小的地上,只有两只单人木凳子,十来个同志没坐处,就挤站在地上,每人抓几颗瓜子,说几句庆贺的话。

        新娘新郎也不坐,和大家一样站在地上,脸上浮现着幸福的笑容。

        马明方说:“凳子不够,请大家坐在床上。”

        那床上倒是空着,原来只有公家发的一块土制白棉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头,今天多了一床棉被,显然不是公家发的,而是马淑良来延安时从家里带的,也是土布,被面有淡淡的印花,看去很素雅。没有人上床去坐。

        窗台上,立几本书,有《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延安整风学习文件汇编和毛泽东的著作《论持久战》、《论新阶段》、《新民主主义论》和七大的报告《论联合政府》。这就是这对新娘新郎的全部家当,这就是新郎新娘的洞房,这就是新郎新娘的婚礼。

        后来马明方搬到山上书记住的大石窑洞,这眼小石窑又成为另一对新婚夫妇的洞房,那就是刚从中央党校一部整风学习回到西北局,等待分配去陇东地委接替马文瑞任地委书记的李合邦,和中央党校六部学习毕业的大姑娘曹相如举行婚礼的洞房。李合邦和曹相如两位同志,我都很熟悉,结婚的时候,我当然也去“闹洞房”,但和马明方、马淑良的婚礼完全一样,也是在桌子上只放一把瓜子,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条板凳,床边多了一只破旧箱子,不知是李合邦的“家当”,还是曹相如的“家当”。

        西安解放后,中共陕西省委驻在南城墙根下湘子庙街五岳庙门一个大院,马明方任省委书记,张邦英、李合邦任副书记。我在省委宣传部工作,都在这个大院的平房里,天天见面。

        这时候,马明方、马淑良已有了一个女儿,名叫小芳。长相和马明方一样,白净的脸,大大的眼睛,特别聪明。马明方把这个小女儿视为珍宝,只要有空,一早一晚,都抱着小芳在门口散步。

        “文化大革命”开始,马明方是中央东北局第三书记,家住沈阳市。小芳已经上完初中,正准备考高中。但在这时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起来“造反”,小芳因此失学了。

        接着,马明方被造反派揪斗,诬陷为“叛徒”、“特务”,抓进了秘密监牢。马明方全家受到株连。她的妻子马淑良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审查;他的儿子、儿媳全家以及女儿、女婿被流放到农村,批斗游街,受尽凌辱;他最喜欢的小女儿小芳和爸爸的感情很深,开始,她知道爸爸被批斗,自己到了学校同学们骂她是“狗崽子”,动手打她,她不敢到学校去了。回到家里,不见爸爸回来,问妈妈,妈妈怕她精神受刺激,没敢告诉她爸爸已经被抓进监牢,哄她说:

        “爸爸让毛主席叫到北京开会去了。”

        她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爸爸回来。

        她们的家被抄了,她和妈妈被造反派赶到农村劳动。

        孩子们见了她就扔石头打她,骂她是“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是“狗崽子”。

        小芳从小被爸爸视为掌上明珠,哪里能受得住这样大的欺辱和打击!她的精神渐渐失常了。每天睡到半夜惊醒,还在呼叫她亲爱的爸爸,但总听不见爸爸的声音。

        终于,小芳的精神分裂了,进了疯人院!

        而今,小芳已经四十几岁了,还住在疯人院,每天仍在呼叫着她想念的爸爸。

        马淑良每次到疯人院看望这个惟一心爱的女儿马小芳的时候,小芳总是睁大僵直的大眼睛问妈妈:

        “毛主席还没有让爸爸回来?”

        妈妈把泪水咽进肚子里总是一句话:

        “没有。相信毛主席开完会,就会让爸爸回来的。”

        可怜的小芳,至今还不知道她爸爸已于1974年就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死了!

        马明方自1967年10月被北京卫戍区秘密关押后,不让他的妻子和家人去看他。他的大女儿马锐冒着危险,再三请求,“马明方专案组”才答应,让她在1973年2月2日去探望马明方。那天是农历大年三十。马锐一早冒着大雪来到北京西郊指定的地点。十点多钟,两个年轻人拽着,从吉普车里拖出一个弯腰驼背,穿着一件又小又脏没有扣子的黄棉衣,肋骨在外边露着,两腿弯曲,既不会站也不会走的小老头。马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脸色青灰,胡子很长,头顶一个破毡帽,瘫成一堆的小老头,就是自己的父亲马明方!

        马锐好一阵两眼发黑,脑子成了空白。她惊得没有了思维,没有了眼泪。她有近六年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了。那个魁伟健壮,铁骨铮铮,正气凛然而又慈祥的父亲,从新疆国民党监狱关了四年出来时也没有成这副模样呀!她想:“专案组”会不会弄错了?她在心里喊: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好一阵,还是马明方先开口,问起了妻子马淑良和爱女小芳的下落,马锐才如梦初醒,嚎啕大哭,泪流不止。她不该在父亲面前这样失态恸哭,她可怜的父亲此时多么需要人的慰藉呀!她收住眼泪,一遍遍叫着:爸!爸!

        1973年马明方被折磨得气息奄奄时,才被送进首都工农兵医院(同仁医院)。一次,他让来探视的大女儿马锐给他带一支圆珠笔芯,他夹在手指缝里,背着看守人员,用抖颤的手,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给周总理写了一封长信。

        这信,是马明方偷偷地在烟盒上、报纸边头上,密密麻麻写出来的。1973年3月15日,马锐去首都工农兵医院看望父亲时,他悄悄从裤腰里抽出来,交给女儿,并嘱咐马锐:一定要孙维世同志交到周总理手里。当他得知孙维世已经被迫害致死后,慢慢地闭上双眼,不禁潸然泪下。他在长达八年的关押期间,身心受到严重的摧残,但他还没有忘记学习《毛泽东选集》,没有忘记他是党员。他对女儿说,人家现在不承认我是党员,党费也没有缴,而且也没有钱,总有一天,我要把党费缴清的。

        在他临终前,一再嘱咐子女说,你们一定要把我的事报告毛主席,报告周总理,说我马明方是好人,不是叛徒。

        “四人帮”的爪牙,对马明方用尽了毒计和酷刑,都没有使他屈服。1974年8月13日,马明方终于含冤而死了!

        马明方哪里知道孙维世和他一样的遭遇!当他给周总理写这封信的时候,孙维世已经被江青迫害死几年了,因此这封信始终没有送到周总理手中。而今,只能把这封信陈列到他在米脂县叶家岔村他家的那眼土窑洞里,让后人知道。

        马明方那可怜的爱女小芳,如今仍在疯人院日夜呼唤着她想念的爸爸!

        马明方如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也在想念他疼爱的小女儿小芳!

        马明方家乡的党政领导同志和人民,没有忘记他出生人死创造陕北革命根据地的丰功伟绩,没有忘记他为创立新中国和建设新中国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不仅儿女思亲,而且人民也思念功臣!

        马明方同志,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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