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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儿子马明方

        马明方和我是一个村里人,是一个家族,论辈数,我叫他爷。我只见过他一面。这大约是20世纪50年代初的事。那时,全国刚解放不几年,是老百姓生活得最舒心最祥和的日子,全村百十户人家,一听说马明方回家看望老人,满村子像过喜事一样奔走相告。马明方回家第二天,就挨家挨户看乡亲。

        六叔家是个大院子,院子里住了几家人。马明方一走上坡,人们就把他围在了院子里,周围的乡亲也跟着进了院子,人越来越多。六叔搬了条长凳让马明方坐下,他连说不累,不累,站着好。边说,边扶着身边的一位七八十岁的长者坐在凳子上。老实的农民一高兴,不知对眼前这位大官——陕西省政府主席说什么好,只是问“你回来了”,“吃过饭没?”。马明方说,“回来了,回来了,吃了钱钱饭,可香哩。”他拉着六叔的手说,你还是这个样,看见你们,又像回到咱们小时候砍柴揽草的时候。砍柴你比我强,拍杆杆我可常赢你(拍杆杆,就是耍黄钱,用两个麻麻钱,一面为阳,一面为阴,用手扬在空中,再按在手下,让人们猜阴阳字,和今天的足球裁判开场让队长挑边抛个硬币差不多)。这一说,六叔、五叔、四爸还有和马明方同年当岁的人一下子把马明方围住了,好像又回到了他们的童年,有的拉胳膊,有的拍肩膀,非要和他再耍几盘,比比高下。马明方连说以后耍,以后耍。六叔不依,直抠他的胳肢窝。马明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你个马六,还是鬼,我不和你耍了,算我输了一吊钱。”说着手一指,“让他们(马明方的随行人员)记上账,领下工资寄给你行不行?”说得全院子的人都笑了。马明方说。今天给你们开个洋荤照个相。先都在一块照,然后一家照一张,再单人照。乡下人,只听说过照相,谁曾见过照相,一下子都静了下来。马明方和大家一起照了许多相,以后又拉了许多家长理短的话。有的人想跟马明方出去干点事,有的人叫马明方把他的儿子引出去。这是当时农民心里的真实企盼。马明方说,你们又想错了,咱这黄土坡坡多好,种庄稼多好,当个工人、干部,丽没你们种地自由。娃娃们正是念书的年龄,好好念书,以后有你们的事做。我当时念小学二年级,不懂得马明方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些农民们的心情,但是,我至今一直记得马明方说这些话时所表现出的神情是发自肺腑的。他留恋童年,留恋家乡,留恋农民,留恋蓝天白云下的黄土地,这是真的。

        这是解放后的马明方第一次回家乡探亲,也是最后一次和乡亲们告别。十年浩劫中,我一次又一次想起了马明方说的话,还是当农民好,还是和土地打交道自由。马明方是在“文革”中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致死的。他跟随共产党出生入死几十年,没有死在国民党的枪口下,却惨死在自己阵营中“同志”的魔掌里。他死了,他的小女儿疯了,满北京街头乱跑。以后党中央为他平反了,但他自己却没有看到!

        马明方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为劳苦大众奉献的一生。

        听我父亲说,也听村里的其他老人说,马明方在上中学的时候,突然不上学了,后来才知道,他参加了地下共产党,闹革命了。有一年除夕夜,这个家人团圆的日子,马明方不敢回家,他在夜幕的掩护下,躲在一个羊圈里,这个羊圈在他家对面的半坡上,在这里可以看到他家的院子、窑洞,还可以通过窗户看到窑洞里灯光照耀下隐隐约约的人影。家乡人的习俗,饭前要点香谢神,在羊圈里也要贴对联,摆香炉,求神保佑。三叔到羊圈点香时,突然看到羊群中蹲着个人,仔细一看是马明方,三叔让他到家里吃年饭,他执意不肯。三叔说,你等等,我给你拿饭去。他说,不用了,你不要说我在这里。一锅烟的时间,三叔把饭送到羊圈,再寻不到他的身影了。这严寒的大年夜,谁也不知道马明方在哪里过的夜,怎样熬过的。

        母亲给我讲过两件马明方闹革命遇难的事。这都发生在我们村里(米脂县杨家沟乡叶家岔)。一次马明方正在家里,国民党县衙役一帮人进村了,走到了他家半坡上,马明方从他家院子北门出去,跑上山逃脱了。母亲说,那时马明方身体瘦小,跑得很快,一溜烟就翻过山梁了;又有一次,县衙役高老八带两个打手在我们村的一个地方抓住了马明方,要拉他走,一下惊动了村里人。农民马继雄拉起一根驴串棍,上去就和高老八等人打起来了,众人也呐喊助威,混乱中马明方再次逃脱。从这次出事后,村里人再没有看到马明方。

        村里人还广泛地传说着,一次,在绥德,马明方和他的地下党的同志们在一个窑洞开会,国民党的什么保安队围住了院子。马明方等人从窑洞后窗跳出去顺着山沟上山了,当保安队的人追到山沟岔路口时,问一位干活的农村妇女,你看到几个年轻人没有?回答:看到了。向哪里跑了?妇女指着另一条山沟说,向那儿去了。妇女指的山沟却与马明方他们走的方向完全相反。马明方又逃过了一劫。

        全国解放后,马明方当了陕西省委书记和西北局第三书记。西北大区撤销后,马明方进了北京,成了中共中央的一位部长。我六叔的儿子马师念得了眼疾,到北京求医,住在马明方家里。师念几次对我说过,马明方在北京的生活很俭朴,还和咱农民一样,吃饭时,一粒大米掉到饭桌上,他也要拣起来吃。一次,师念喝稀饭的碗里沾着的小米粒没吃净,马明方就问,你这个孩子,听没听你爸爸讲过碗底吃不净,长大了要找麻子脸媳妇的,我不怜惜这几粒小米,是怕你以后娶个麻子脸媳妇,那可不好看。说完一阵大笑。这个被一代一代没文化的长辈在饭桌上讲给孩子们听的老掉牙的故事,搬到共产党中央一位部长的饭桌上,这是多么令人不能忘却的事呀!师念还说,他当时很想坐坐小汽车,体会一下坐小车的滋味。马明方说,车是配给我工作用的,你们用了不好。

        在我们村方圆几十里住的乡下农民,都知道马明方当大官了,村前村后的人想求马明方给找个工作干,这个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马明方的原则性很强,从来没有开过这个“门”,没有用过这个“权”。他和所有的人们一样,进北京后还想念吃家乡的饭,他托人从我们村请了一位厨师给他做饭。这位厨师在马明方家一呆几年,但是,他的户口到不了北京,他的妻子也到不了北京,只得又回家务农。至今这位老厨师的儿孙们还在问:“老爷子在马明方家那长时间,为什么不把户口安在北京?有了户口,我们也早成北京人了!”老厨师啊,你今天怎样向儿孙们说清这个问题呢?

        这就是我从农民那里听到一位伟大共产主义老战士,我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马明方同志的故事。如实记述,以此表达我对他的尊敬和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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