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林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战斧,跑出了屋外。他的身上依然只穿着单薄的亚麻内衣,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屋外的寒气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灰白色的浓云将月亮包覆其中,四周光线昏暗,但对他的眼睛来说,这点光线已经足够他看见许多身影从各个方向的树林里穿行过来。几乎像罗亚尔一样巨大的身影,面孔因为生有兽嘴和鸟喙而显得扭曲,半具人形的头颅上长着长角和羽毛。无声潜行的双脚上,有的穿着靴子,有的则长着兽蹄和爪。
佩林张开嘴,想要出声示警。突然间,沐瑞小屋的屋门被猛地撞开,岚从里面冲了出来。他的手中握剑,大喊着:“有兽魔人!想活命的就醒过来!有兽魔人!”响应的喊声从各处响起,人们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的衣服;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们身上什么都没穿,但他们的手中都握着刀剑。随着一阵兽性的嚎叫,兽魔人发起了冲锋,迎接它们的是高举的利刃和连续不断地呼吼:“夏纳!”“转生真龙!”
岚的衣装一如白天一样整齐,佩林相信,这位护法并没有睡觉。现在,护法飞身扑向成群的兽魔人之中,仿佛他身上穿的不是羊毛衣裤,而是全副的重甲。他从一只兽魔人转向另一只兽魔人,脚步如舞蹈般流畅潇洒。合为一体的人剑好似风掠水面,激起的浪花是兽魔人的鲜血,跟在他身后的,是兽魔人的嘶叫与死亡。
沐瑞很快也出现在夜色中,在兽魔人群里舞动着她手中的一根长鞭,它的每次抽击都会在兽魔人身上撕开一条火线。她的另一只手不断掷出凭空出现的火球,兽魔人嚎叫着被火焰吞没,滚倒在地。
一株大树,从根到叶,完全陷入了火海,随后是另一株。兽魔人在突然爆起的亮光中尖叫着,但并没有停止挥动手中的大斧和镰刀般的弯剑。
佩林突然看到莉雅迟疑地走出沐瑞的小屋,他现在的位置距离她有半个山谷远。所有其他的事情,此时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只能看着那名图亚桑女子紧紧靠在原木屋墙上,一只手捂着喉咙。树木燃烧的火光让他看清了她脸上的痛苦和恐惧,以及这场血腥的屠杀带给她的厌恶感。
“躲起来!”佩林朝她喊道,“回到屋子里去,躲起来!”死亡的呼号与战斗的嘶淹没了他的声音。他飞快地跑向她:“躲起来,莉雅!光明在上,快躲起来啊!”
突然一名兽魔人跳到他面前,弯曲的鸟喙占据它脸上大部分的地方,覆满尖刺的黑色甲胄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膝盖。它的双足似鹰爪,手里挥舞着形状诡异的曲剑,身上散发着汗水、泥尘和血腥的味道。
佩林弯腰闪过敌人的斩击,嘴里胡乱喊叫着,也举起战斧劈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也有恐惧,但救人的迫切之心战胜了恐惧。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到莉雅身边,保证她的安全,而兽魔人挡住了他的路。
面前的兽魔人摔倒了,不停地踢蹬嚎叫。佩林不知道他砍中它的什么地方,不知道它受的伤是否致命。他一步便跨过仍然在地上挣扎的兽魔人,慌乱地朝山坡上跑去。
燃烧的大树在狭小的谷地中映下血色的光影。沐瑞身边一道摇动的影子,在眨眼间变成一只羊头长角的兽魔人。它双手高举着一柄巨大的长钉战斧,看上去刚刚结束了一次冲锋,一转头,它的目光落到了莉雅身上。
“不!”佩林惊呼道,“光明啊,不!”石砾在他的赤脚下四散崩飞,而他丝毫感觉不到石块划伤脚底的疼痛。兽魔人已经举起了战斧。“莉雅——!”
在最后一瞬间,兽魔人的战斧挥下,斧刃却直向佩林而去。佩林扑倒在地,感觉到钢刃划开了自己的背脊,不禁失声呼嚎,拼尽全力反手抓去,却抓住了一只蹄子。他猛力往回一拉,兽魔人栽倒在地,但当它滚下山坡的时候,它用比佩林大过一倍的手掌抓住了佩林,将他也一起拖了下去。兽魔人的恶臭充满了他的鼻腔,那是羊骚味和人类的汗酸混合成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紧勒住佩林的胸膛,将里面的空气全部压了出去,让他的肋骨发出了断裂前的声音。兽魔人的斧头脱手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它粗钝的山羊齿已经陷进佩林肩膀上的肌肉中,强有力的颚肌一点点收紧。佩林发出痛苦的呻吟,感觉到痛楚正逐渐侵蚀他的左臂。他的肺要为吸进的每一丝空气而挣扎,黑幕正缓慢却毫不停顿地占据着他的视线,但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发觉自己的右手还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那只手中还紧握着战斧的斧柄。他把右手挪到靠近斧刃的地方,将尖钉的一侧转向前。随即,他狂吼一声,耗尽了胸腔中最后一点空气,将斧钉猛地刺进兽魔人的太阳穴。兽魔人无声地抽搐了一阵,四肢摊开,将他甩到了一边。凭着本能,他的手依然死死地握着斧柄,将斧钉从兽魔人的身体中拔出,任由还在抽搐着的兽魔人继续滚下了山坡。
有那么一段时间,佩林疲惫地躺在半山坡上,为了能吸进更多的空气而拼尽全力喘着气。背上的伤口依然在火烧似的疼痛着,他也感觉到血液不断地涌出来。当他努力想站起身的时候,被咬伤的肩膀几乎让他跌倒在地,但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尽量高声喊着:“莉雅?”
她还在那里,就缩在小屋前面,离佩林不到十步距离的山坡上。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佩林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别过头去。
“不要可怜我!”他向她吼了一声,“你难道——!”
魔达奥缓缓地从屋顶跃下,黑色的披肩一直静静地垂在这名半人的背后,仿佛它始终都是站在稳固的地面上。无眼的凝视落在佩林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望着这名魔达奥,寒意在佩林的四肢渗透扩散,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塞满了冰刺。“莉雅,”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而他的全副力量和意志只能勉强让他不会逃跑,“莉雅,躲起来,快。”
半人盯着他,如同盯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它像一条从容不迫的毒蛇缓缓移向他,手中拿着一把漆黑的剑,只有在火光照亮周围时,才能隐约看到它的轮廓。“砍断三根支撑中的一根,”它低声说道,“全部就会垮掉。”它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干燥的烂皮革被揉碎一般。
突然间,莉雅开始行动了,她纵身扑向魔达奥,想抱住它的双腿。魔达奥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将手中的黑剑向后一挥,莉雅立刻蜷缩成一团。
眼泪溢出了佩林的眼角。应该是我帮助她……保护她的。我应该……做些什么!但在魔达奥的凝视之下,他几乎连维持清醒都很难了。
我们来了,兄弟。我们来了,犊牛。
脑海中的这段话让他觉得好像有铜钟在耳边鸣响,整个身体也为之震颤。这是狼群向他发出的讯息。它们一共有几十只,它们的思想同时冲入了佩林的神经,正如同他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的躯体也同时冲入了这片洼谷。它们都是有普通人腰部那么高的山狼,灰白相间的身体箭一般地冲出夜色,在两条腿们惊讶的注视中纷纷扑向了那些扭曲者。狼的意念充盈在佩林体内,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的人类躯体。他的眼眸凝聚着周围的光线,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半人停下脚步,露出犹豫的神情。
“隐妖。”佩林用粗重的嗓音吼道,但另外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是狼群告诉他的。兽魔人,扭曲者,在暗影之战中,混合人类和野兽之血造出的生灵,它们已经相当邪恶,但魔达奥——“永灭者!”犊牛厉声呼吼。他咧开嘴,发出一声激越的狼嚎,扑向了魔达奥。
魔达奥如同毒蛇般跃动,步伐繁复而致命,黑色的剑刃发出闪电般的突刺。但它的敌人是犊牛。他手中有钢铁的长角,他是群狼的一员,是一头狼,任何一头狼为了能看到一名永灭者被杀死,都宁可死上一百次。隐妖在他面前后退,凶毒的黑刃现在只能竭力抵挡他的劈斩。
腿筋与喉咙,这是狼习惯攻击的地方。犊牛突然俯下身,单膝跪倒在隐妖的身侧,战斧划过了这名半人的后膝。半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如果在以前,这样的哀嚎必定会让他骨栗齿寒,但他现在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名半人——永灭者栽倒在地,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黑剑。但没等它将剑刃刺出,犊牛已经再次挥下了斧头。魔达奥的脖子被斩开了大半,头颅随着斧刃的冲击向后甩去,挂在它的背后。但被它单手撑住的躯体并未倒下,另一只手则开始疯狂地挥动手中的黑剑。永灭者总是不容易被杀死。
透过群狼的眼睛,佩林看到兽魔人像风中枯木,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嘴里发出连串的哀嚎。这不是因为狼和两条腿的攻击。这些兽魔人和这名魔达奥是联系在一起的。魔达奥死了,它们也活不成。
强烈的欲望推动着犊牛,鼓舞他冲下山坡,加入他的兄弟,去消灭扭曲者,去杀死剩余的永灭者。这欲望强烈到让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事情,除了心里最后一丝人类残余的意识朝他发出的呼喊:莉雅。
他扔下战斧,轻轻地把她抱起来。鲜血覆盖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眼里写着死亡。佩林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有着一份责备,对他的责备。“我尽力了,”他告诉她,“我竭尽全力想救你。”她的凝视没有改变。“但我还能做什么?如果我没有杀死它,它还是会杀了你!”
来啊,犊牛。来杀扭曲者啊!
狼性在他心中跳跃,充盈他的身体。佩林将莉雅轻轻放下,拾起地上的战斧,斧刃闪烁着血色的光泽。当他奔下岩石山坡时,眼里射出骇人的光芒。他是犊牛。
零星分布在山谷各处的大树,如同火炬般剧烈地燃烧着。就在犊牛冲入战局时,火舌跳上了一株老松,燃烧的松脂爆发出刺眼的白光,让整个谷地的夜幕充满了闪电过后那种闪烁的蓝光。这时,岚正全力迎战另一名魔达奥,古代两仪师打制的利剑对上了从萨坎鞑——煞妖谷的阴影中出来的黑刃。罗亚尔挥舞着一根桅杆般的大棍,靠近他身边的兽魔人全都被他打倒在地。人类在跃动的阴影中与兽魔人奋力作战,但夏纳两条腿的杀伤力远远不及犊牛——佩林。
狼群中兄弟姐妹三四个各组成一个小群体,灵活地避开镰刀般的大剑和长钉战斧,如闪电般来回窜跃,咬断腿筋,撕裂咽喉,一一夺取敌人的性命。它们的攻击没有章法,不讲荣耀,不存怜悯。它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杀戮。犊牛加入了其中一个群体,斧刃就是他的利齿。
他不再去想什么战斗了,他和他的兄弟们眼里只有杀戮,只有兽魔人。一个,一个,又是一个,直到一个不剩。不止眼前没有,其他地方也不能有。他有种要扔下斧头,用牙齿去攻击的渴望。他想用四肢奔跑,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跑过高山,踏遍深雪,去追踪逃逸的鹿。寒风为他梳理皮毛,他与兄弟们共同嚎叫。兽魔人在他黄眼睛射出的目光中惊惶失措,更甚于面对其他山狼的时候。
几乎同样突兀地,他发现谷地里再没有站立的兽魔人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兄弟们正在追逐逃走的兽魔人。有一群七个兄弟的目标是一个不同的敌人,它在黑暗中——一名永灭者,它用来逃跑的是四条生有硬足的腿,那是它的马。佩林的意识延伸了出去。他的兄弟们在那匹马后紧追不舍,鼻腔里充满了永灭者的气味,死亡的气味。佩林和它们在一起,他通过它们的眼睛去看。它们一步步靠近,永灭者转过头,咒骂着,黑剑和黑衣让他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但黑夜是兄弟姐妹的猎场。
犊牛仰天长嚎,他的兄弟死了,失去的痛楚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其他的兄弟扑了上去,更多的兄弟和姐妹倒下了,但利齿终于将永灭者拖倒在地。现在,永灭者也用它的牙齿还击,喉头的血管在它的齿缝间断裂。它的指甲划开皮肉,如同那些两条腿手中坚硬的长爪。但兄弟们即使在濒死时,也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攻击它。最后,只有一位姐妹挣扎出仍然因肉体的抽搐而颤动的尸堆,蹒跚地离开了战场。晨雾,那是她的名字,一部分的名字,她的全名相当长:白霜凝结的早晨,空气中飞散着细小的雪花,雾气伴随着凛冽的轻风萦绕山谷,带来狩猎成功的好消息。晨雾抬起头,朝被乌云吞没的月亮长嚎,为了她的死亡而悲鸣。
犊牛仰起头,与她一同嚎叫,为她而悲恸。
当他低下头时,明正在盯着他。“你还好吗,佩林?”她有些犹豫地问道。在她的脸颊上有一处瘀伤,外套有一只袖子被撕开。她的一只手拿着棒子,另一只手拿着匕首,两件武器上都沾着血与毛发。
佩林看见所有还站着的人都盯着他瞧。罗亚尔虚弱地用那根大棍支撑着自己,夏纳人正把受伤的同伴集中在一起,由沐瑞统一照料,岚一直站在沐瑞身边。现在,就连沐瑞都盯着他看。燃烧的树木仿佛巨大的火炬,投下摇曳的光亮。到处都是死掉的兽魔人。倒下的夏纳人也多过依然站立的。兄弟们的躯体四散分布,如此众多……
佩林发现自己心中还是充满着仰天长嚎的欲望,他疯狂地想切断与狼群的联系。影像流转如飞,他的心激荡澎湃,而他竭力想做的就是压抑这一切。终于,他感觉不到这些了,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愤怒,它们猎杀扭曲者的心愿,还有,奔驰在原野中……佩林哆嗦了一下,背上的伤口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受伤的肩膀也如同在铁砧上被锤子狠狠地敲击过一样。他的赤足上满是割伤和撞伤,随着剧烈的心跳而发出悸动的疼痛。到处都是鲜血的气味,兽魔人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气味。
“我……我没事,明。”
“你打得很好,铁匠。”岚向他说道。护法将仍然凝结着血迹的佩剑高举过头,“台沙·曼埃瑟兰!台沙·安多!”——曼埃瑟兰的真正血脉,安多的真正血脉。
夏纳人仍然站立着,虽然数量已是如此稀少。他们高举手中的锋刃,和岚一起高呼道:“台沙·曼埃瑟兰!台沙·安多!”
罗亚尔点点头,“时轴。”他开口道。
佩林困窘地垂下眼睛。岚替他解了围,让他不必回答自己不想面对的问题,又给了他一个他不该得的荣耀。其他人并不明白这些。佩林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了解真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明靠近他,听到他喃喃地说着:“莉雅死了,我没能……我差一点就可以赶到她身边了。”
“不会有差别的,”她温柔地说,“你知道的。”她靠上去,仔细端详他的背,不禁微微颤抖,“沐瑞会照料你的,她正竭尽全力治疗那些人。”
佩林点点头,他感觉到凝结的血块遍布整个后背,直到腰际,尽管疼痛难忍,他却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个伤口。光明啊,这次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不会,永远也不会!
但是,当他和群狼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同。他不必担心陌生人会因为他魁梧的身材而害怕他,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认为他是个头脑迟钝的家伙。狼了解彼此的心,即使是对于从未谋面的伙伴。对它们而言,他只是另一头狼而已。
不!他的手紧握在斧柄上。不!他要有所行动,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耳边却传来马希玛的声音。
“这是一个征兆。”夏纳人说道。他缓慢地移动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他只穿了一条裤子,胳膊和胸口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的色泽,移动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他的一条瘸腿,但他眼里的火焰仍然如以往一般炽烈,或者,更加旺盛了。“证明我们信仰非虚的征兆。就连野狼都来为转生真龙战斗了,在最后战争中,真龙大人甚至会召唤森林猛兽和我们并肩作战。这个征兆将鼓舞我们继续向前,不会加入我们的将只有暗黑之友。”有两名夏纳人点了点头。
“闭上你该死的嘴,马希玛!”乌诺厉声喝道,看上去他并没有受伤。佩林还没有出生时,乌诺就已经在和兽魔人战斗了,但他现在的样子很是颓丧,除了那只画出来的眼睛之外,他的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疲倦。“只要真龙大人该死的要我们走,我们火烧的就一定要迈开我们的脚步。但在这之前,也不必胡冲乱闯吧!你这个羊脑袋的农夫,最好火烧的记住我的话!”独眼战士看了看聚集在沐瑞身边愈来愈多的伤者,摇了摇头。即使经过两仪师的治疗之后,他们依然没有几个人能坐起来。“至少我们有了足够的火烧的狼皮,可以为这些伤者保暖了。”
“不!”佩林激动的语气让这些夏纳人感到很吃惊,“它们为我们而战,我们应该把它们和我们的死者埋在一起。”
乌诺皱起眉头,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佩林那双黄眼睛紧盯着他,眼里露出坚毅的神色。夏纳人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佩林清了清嗓子,再度陷入了困窘的状态,而乌诺此时已经在召集还能够行动的夏纳人,开始收集狼尸了。明斜睨着佩林,似乎发现了什么。“兰德在哪里?”为了避免尴尬,佩林随口向她问道。
“在外面的黑暗里,”她说着,朝山坡上点了点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佩林,“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大声喝斥所有走近他的人。”
“他会跟我说话的。”佩林说着便朝山坡上走去。明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要求他停下来,让沐瑞看看他的伤口。光明啊,她在看着我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可不想知道。
兰德坐在树木燃烧所照亮的范围之外,背靠着一株小橡树,空洞的双眼里什么都没有。他用双臂紧搂住自己的身体,手藏在红外衣下面,似乎有些受不了四周的寒冷。佩林和明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明坐在他身边,但即使女孩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佩林在这个地方闻到了新鲜的血气,那气味来自兰德身上。
“兰德——”佩林刚张开口,就被兰德打断了。
“你知道我在战斗发生时做了什么?”兰德仍然望着远方虚空的夜色,“什么也没做!什么有用的都没做。我一开始想接触真源,但我碰不到它,我无法把握住它,它总是从我的手中滑走。然后,当我终于抓住它的时候,我想把所有那些兽魔人和隐妖都烧光,但我所能做的却只点燃了几棵树。”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声的苦笑,随后,他的面容又在痛苦中变得扭曲:“阳极力充盈在我体内,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注定要爆炸的焰火,我必须将它导向某个地方,在它烧死我之前摆脱掉它。我发现自己想要推倒群山,埋葬兽魔人,我几乎就要去尝试了。这就是我的战争,不是对抗兽魔人,而是对抗我自己,我要阻止我自己,不能让我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山石底下。”
明痛苦地看了佩林一眼,仿佛是在寻求帮助。
“我们……便足以对付它们了,兰德。”佩林说,想到山坡下所有那些伤者和死者,他的身体不禁开始微微颤抖。总比整座山压在我们头顶上好吧!“这次我们还不需要你。”
兰德将头向后靠在了树干上,他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它们来了,”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它们感觉上就像是污染阳极力的那些东西,而阳极力一直在那里,向我发出召唤,对我唱出旋律。当我察觉到它们和污染的区别时,岚已经高喊示警了。如果我能控制它,我本该在它们接近之前就能发出警告的,但在我真正能接触到阳极力的大半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阳极力的洪流包围着我,像是包覆着一颗石子。我本来是可以发出警告的。”
佩林举起一只伤痕累累的脚,感觉有些疼痛难耐。“我们及时得到了警告。”他知道自己的话只是徒劳的安慰。我本来也可以发出警告的,如果我和狼交谈,它们知道山里有隐妖和兽魔人,它们想告诉我这点。但他也感到纳闷,如果他没有一直把狼摒弃在自己的思想之外,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追随它们进入荒野了?佩林知道一个男人,艾莱斯·马奇拉,那个人也可以和狼交谈。艾莱斯一直都和狼在一起,却还能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但他没有告诉佩林,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佩林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靴子踏过碎石的声音告诉他们,又有两个人过来了。佩林在吹过的微风中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但他小心地阻止自己说出他们的名字。直到岚和沐瑞接近到即使正常人也可以辨认出他们的时候。
护法的一只手放在两仪师的胳膊下,看上去正尽力支撑着她,却又不想让她知道。沐瑞的双眼尽显憔悴,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妇人像,似乎是象牙雕刻的,而且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侵蚀。佩林知道那是一件法器,一件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宝物,它可以帮助两仪师安全地导引超过她能控制的至上力。她在施行医疗时会用到这件东西,表示她的疲惫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
明站起身,想去搀扶沐瑞,却被两仪师拒绝了。“大家都已经接受过治疗了,”她对明说道,“等我结束这里的工作,我就会休息。”
她同样摆脱了岚的扶持,她表情专注地用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佩林流血的肩膀,然后是他背后的伤口。两仪师的抚摸让佩林有种麻痒的感觉。“还不算太糟,”她说,“你肩上的伤口很深,不过背上的切口还算浅。振作一些,你的伤没有大碍,只是……”
佩林在靠近他所知道的至上力导引者时,从不曾感到轻松过,而如果至上力和他自己发生关系,只会使他更紧张。有那么一、两次,他以为自己对这种导引要付出什么代价有了一些了解。不过医疗不算什么大的举动,沐瑞只是消除了他肉体的疲惫,她可能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为他进行下一步的治疗了。实际上,他们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两仪师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看透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佩林喘着气,差点要丢掉手中的战斧。他能感觉到背部的皮肤在蠕动,肌肉互相纠结,重新结合在一起。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寒冷一直浸透了他的骨骼,又朝他体内更深处入侵,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下坠,在飞翔。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正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某个地方,而这个过程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似乎是度过了一个永恒,整个世界重新恢复成具象的实体,沐瑞向后退去,步履有些蹒跚,岚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佩林粗重地喘息着,低头望向自己的肩膀。隐妖的咬伤和搏斗时的撞伤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刺痛。他小心地转动身体,背后的伤痛也消失了。他的双脚也不再疼痛,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脚上的伤口一定也都愈合了。他的胃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
“你应该尽快吃些东西,”沐瑞对他说,“愈合伤口消耗了你很大的能量,你需要进行补充。”
饥饿的感觉和食物的影像已经充满了佩林的大脑。挂满血丝的牛肉、鹿肉、羊肉,还有……佩林拼命压抑住对这些肉类的渴望。他应该去找一些芜菁之类可供烧烤的植物根茎,但他的胃不断地翻搅着,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抗议。
“连伤痕都没有,铁匠。”岚在他身后说。
“大多数受伤的狼都回森林去了。”沐瑞说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但我还是对找到的那些狼进行了治疗。”佩林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看上去只是在自言自语。“也许它们的到来有它们的理由,但如果没有它们,我们也许都活不下来。”佩林不安地耸了耸肩,垂下双眼。
两仪师的目光转向了明脸颊上的那片瘀伤,明却向后退去,她向两仪师说道:“我没有受什么伤,而且你也累了,我曾经受过比这个厉害得多的伤。”
沐瑞微笑着放下了手,岚扶住她的胳膊,但她还是显得有些摇晃。“好吧!兰德,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即使是被魔达奥的刀锋轻轻划过,也会是致命伤。有些兽魔人的刀剑也几乎同样可怕。”
佩林注意到了什么,“兰德,你的外衣湿了。”
兰德将右手从衣服下面抽出来,那只手上还有鲜血在流淌。“不是魔达奥,”他望着受伤的手,心不在焉地说,“也不是兽魔人,是我在法美镇受的伤口迸裂了。”
沐瑞倒抽一口气,将胳膊从岚的掌中抽出来,摔倒般地跪到兰德身边,将他隐藏右手的那一侧衣服完全掀开,仔细观察那个被焦木杖戳出的伤口。因为被沐瑞挡住了,所以佩林看不到实际的情形,但鲜血的气味在沐瑞掀开衣服时突然变得浓重许多。沐瑞的手移开了,兰德的面容第一次因痛苦而扭曲。“‘转生真龙的血滴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让人类得以从暗影中获得解放。’真龙预言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谁告诉你的?”沐瑞厉声喝问。
“如果你现在可以带我去煞妖谷,”兰德已经显得有些昏迷,“用道门也好,传送石也罢,就让一切有个了结吧!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噩梦,统统不要了。”
“如果这么简单,”沐瑞冷冷地说,“我自然会去做,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但《卡里雅松轮回》中有很多内容都不能只从字面上去解读,那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有十种含意,每种含意可能是针对一百种事物。不要以为你知道必然的未来,即使曾经有人将预言全部告诉过你。”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蓄积力气。她一只手紧握住法器,另一只手流畅地抚过兰德的身躯,仿佛那上面并没有被鲜血所覆盖。“撑住。”
突然间,兰德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挺直身体,喘息着,颤抖着,直瞪着前方。佩林在接受沐瑞的治疗时,曾经以为这治疗会持续到永远,但才一会儿时间,沐瑞已经扶着兰德轻轻靠回树干上。
“我已经……尽力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否则伤口会重新裂开的,如果……”她的声音变成听不清楚的呓语,两仪师说着说着突然倒下了。
兰德伸手去扶她,但岚已经在第一时间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身子,当时有某种表情掠过了护法的脸,一种在佩林看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她累坏了。”护法说道,“她照顾每一个人,却没人能帮她分担压力。我要带她回小屋休息。”
“也许兰德能做些什么。”明缓缓地说。但护法摇摇头。
“我并不是认为你不能一试,牧羊人。”他说,“但你对自己知道得太少,你有可能会杀了她,而不是帮她。”
“你说的对,”兰德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痛苦,“我是不可信任的,路斯·瑟林·弑亲者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也许我会在死前做出同样的事。”
“镇静些,牧羊人,”岚严厉地说,“整个世界都倚靠在你的肩头。记住,你是个男人,你有要尽的责任。”
兰德抬头望着护法,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他的痛苦似乎都已经离开了他。“我会尽力去战斗,”他说,“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而我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这是我的使命。我会去战斗,但我不会喜欢我的变化。”他闭上眼睛,仿佛是想睡了,“我会战斗,梦……”
岚盯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随后,他又看了沐瑞一眼,将头转向佩林和明。“送兰德回床上去,你们也需要休息了。我们还要拟定进一步的计划,只有光明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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