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被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心里寻思着他在什么地方,他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天花板的边缘镶着一圈图案错综复杂的镀金叶片,他躺着的这个床垫里应该是填满了羽毛。这是个奢华的场所,但他的脑子里丝毫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似乎还有很多记忆都丧失了。
他刚才在做梦,一些关于那个梦境的残留片段仍然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他无法将它们理清干净:狂野地飞行与战斗、跨海而来的奇怪人群、道与传送石、其他人生的片段、走唱人的故事。这些一定是梦,至少,他认为它们是梦。但罗亚尔不是梦,那是一位巨森灵。一段又一段的谈话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和父亲、朋友、沐瑞,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子的谈话;一位船长、一位穿着讲究的男子对他说话,仿佛一位父亲在给出明智的建议。这些也许都是真的,但一切都是那么零碎而捉摸不定。
“Muad''drin tia dar allende caba''drin rhadie.”他喃喃地说道。好像这只是一段单纯的声音,又好像有某些含意在其中。
他垂下目光,看见一排排长矛手向左右延伸到一里以外的地方,其间树立着代表不同乡镇、城市和少数家族的细长三角旗与幅带。河水掩护着他的左翼,沼泽和泥潭掩护着他的右翼。他正站在半山腰上,山脚下的长矛手英勇地抵抗着一团一团拼命向前突击的兽魔人,魔物的数量是人类的十倍。长矛刺穿了兽魔人黑色的战甲,而兽魔人的长钉大斧在人类的队列中劈开一个个喷血的缺口。惨叫声和呼吼声不停地蹂躏着空气,太阳在无云的空中以火色的光芒劈砍大地,照亮了战线上腾起的片片血雾。利箭的暴雨同时倾泻在人类和兽魔人的队伍中,毫无选择地杀死所有的生命。他已经命令他的弓箭手停止放箭,但惊怖领主不在乎杀死的是谁,他们只要突破阵线。在他身后的山脊上,心之卫士等待着他的命令,战马也不耐烦地踏着前蹄。人和马身上的铠甲在太阳的照耀下银光闪烁,在如此高热的天气中,无论人或马都无法坚持很久。
他们必须胜利,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像是一个赌徒,而现在,就是扔骰子的时候了。他跳上马,发出的吼声压倒了山下战争的喧嚣:“步兵分开,骑兵准备冲锋。”他的旗手紧随在他身后,红鹰旗在他的头顶飘扬,发出的命令被一遍遍传送,迅速传到了正在战斗的步兵队伍中。
长矛手们突然开始移动了。他们排成紧密的队形,纪律严明地向两侧让开,收窄了队伍,在队伍中打开一个宽阔的缺口。此时,兽魔人蜂拥而入,发出狂野的吼叫,仿佛一股黑色的死亡泥流。
他抽出佩剑,将它高高举起:“心之卫士,冲啊!”他踢了一下马腹,心爱的坐骑飞一般地跃下山坡。在他身后,冲锋的战马发出一片雷鸣般的蹄声。“向前冲!”他第一个冲入兽魔人的战群,佩剑上下挥舞。他的旗手紧随在他身后。“为了红鹰的荣耀!”心之卫士团如重锤砸入兽魔人群中,将它们前突的浪潮击个粉碎,把它们赶出了长矛手撤开形成的缺口。“红色的雄鹰!”半人向他嚎叫,诡异的曲剑追索着他的血肉,但他一直在向前猛冲。胜利,或者死亡。“曼埃瑟兰!”
麦特的手颤抖着,按向自己的前额。“Los Valdar Cuebiyar.”他喃喃地说道。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心之卫士,冲呀!”或者也许是“心之卫士向前冲!”但他不该知道这句话的。沐瑞告诉过他一些古语,他也就知道那么几个,其他古语对他来说,应该和鸟叫没有差别才对。
“疯了,”他含混地说,“也许这根本不是古语,只是一些胡乱说出的话,那个两仪师疯了。这只是个梦。”
两仪师,沐瑞。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细瘦如柴的手腕和瘦骨嶙峋的手掌。他想起来了,自己一直在生病。那场病和一把匕首有关,一把握柄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还有一座被称为煞达罗苟斯的古老城市,一座被污染的死城。那些都是如此模糊而遥远,缺乏真实的感觉。但他知道,那不是梦。艾雯和奈妮薇要带他去塔瓦隆接受治疗。他还记得这些。
他想坐起来,却还是倒回床上,他就像初生的羔羊一般虚弱。他一点一点地将上半身撑起来,努力将单薄的羊毛毯推到一旁。他身上的衣服都没了,也许被放到了墙边那个藤蔓雕花的衣柜里。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什么衣服。他挣扎着站到地上,踉踉跄跄地走过绣花地毯,扑倒在一张高背椅上,又向旁边的一张边框和四条腿包金的桌子挪去。
房里立着几支高烛台,每支蜡座上立着四根蜂蜡蜡烛,烛火和蜡烛后面的小镜子将整个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面更大的镜子立在抛光盥洗架上方的墙壁上,映出了他的身影——憔悴如鬼魂一般,脸颊和黑色的眼睛都已经陷入头骨之中;毫无光泽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纠结在一起;如同老人般佝偻的腰身,像北风吹动的牧草,来回摇摆。他努力让自己站直,但那副样子并没有什么改善。
一个被餐布盖住的大盘子就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的鼻子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将餐布掀开,看到两只大银罐,还有淡绿色的瓷碟。他曾经听说过,海民会以等重量白银的价格来交换这种瓷器。他本以为食器里盛的会是浓牛肉汁,或是牛杂汤,这些都是病人常吃的补品,但他只看见一只碟子里盛着厚厚的一堆切片烤牛肉,上面点缀着棕色的芥末和山葵;另一只碟子里放着烤马铃薯、甜豌豆、洋葱、卷心菜和奶油豌豆。此外,盘子里还有腌菜、一小块黄乳酪、厚片硬面包和一小碟奶油。一个大罐子里盛满了牛奶,另一个罐子里则不断飘出香料酒的气味。这些食物足够四个男人吃的。麦特的嘴里开始充溢口水,他的胃也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吼声。
首先,我要找出我在什么地方。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先夹起了一片牛肉,将它在芥末里蘸了蘸,才费力地走向桌子对面三个高大的窄窗户。
窗户上遮挡着木制雕花百叶窗,虽然缝隙不大,但麦特还是看出夜幕已经落下,从其他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在黑暗中形成了小块的亮斑。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颓丧地靠在白色的石头窗台上,但很快的,他又开始了思考。
只要认真思考,你就能让最坏的状况变得对你有利。麦特的父亲总是这么对他说。而亚贝·考索恩无疑是两河流域最优秀的驯马师,即使有某个人在与麦特的父亲交易时似乎占了优势,但最后触霉头的却总是那个人自己。亚贝从没做过不诚实的事,但即使是塔伦渡口的人也无法占他便宜;每个人都知道,亚贝杀价会一直杀到他们的骨子里去。这全因他会从各个角度来考虑一个问题。
塔瓦隆,这里一定是塔瓦隆。这个房间属于一座宫殿。这张绣花的阿拉多曼地毯就值一座农庄的价格。而且,他不再感觉自己被疾病所困。从他记得的片段来看,只有在塔瓦隆他才有机会被治好。实际上,他从不曾感觉自己在生病,就算是在记忆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模糊地记得一个叫作维林的名字,记得这个人曾在他身边对别人说,他快死了;但就算是那个时候,他也不觉得自己生了病。现在,他觉得自己像婴儿一样虚弱,像冬天的狼一样饥饿。不知为什么,他确信对于自己的治疗已经完成了。我感觉……重新得到了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我被治好了。他朝百叶窗咧嘴笑了笑。
治疗,这意味着她们在他身上使用了至上力,这个想法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知道,这件事是无法避免的。“总比死了好。”他对自己说。他听过的一些关于两仪师的故事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总比死了要好,那时候,就连奈妮薇都认为我没救了。不管怎样,这件事结束了,为它担心只是徒增烦恼。”他发现自己已经吃完了那片烤牛肉,正在吸吮残留在指尖上的汤汁。
他仍然有些摇晃地走回桌边,桌子下面有一张凳子,他将它拖出来,坐在上面。没有理睬餐盘里的刀叉,他又抓起一片牛肉。这里一定是白塔,他该怎样在塔瓦隆……让状况变得对他有利?
塔瓦隆意味着两仪师。在这里哪怕多停留一个小时都是不应该的。而与这种看法恰恰相反,他回忆起和沐瑞在一起的时间,以及后来和维林在一起的时间,那段时光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记不起她们两个做过什么真正恐怖的事情,不过,他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但不管怎样,无论两仪师做什么,她们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
“而且那些永远都不是你所想象的理由。”他一边咀嚼着满嘴的马铃薯,一边轻声嘟囔,然后把马铃薯吞下去。“两仪师从不撒谎,但两仪师告诉你的事实也永远不是你所想象的事实。我必须记得一件事:即使我认为自己了解的时候,也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了解。”这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结论。他又吃了满满一口的奶油豌豆。
想到两仪师,让他回忆起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
七个宗派:蓝、红、褐、绿、黄、白和灰。红宗是最坏的,只有她们都不承认的黑宗更甚于它。但红宗对他应该没有威胁,她们只对有导引能力的男人感兴趣。
兰德!烧了我吧,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他在什么地方?他还好吗?麦特懊悔地叹了口气,将奶油涂在一片还冒着热气的面包上。真想知道他有没有疯掉。
即使他知道答案,也无法帮助兰德。麦特不知道,如果自己能帮助他,自己会不会真的去帮他。兰德能够导引至上力。麦特是听着各种关于男性导引者的故事长大的,那些全都是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也是让成年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里有一些太真实了。发现兰德的能力,就好像发现麦特最好的朋友喜欢折磨小动物,杀死婴儿一样。一旦相信他具有导引的能力,就很难再把他当朋友了。
“我只能先照看好自己。”麦特气恼地说。他将盛酒的罐子倒向手边的银杯,却惊讶地发现,那个罐子已经空了。于是,他用牛奶注满了杯子。“艾雯奈妮薇想成为两仪师。”直到他大声说出这句话,他才确定自己记得有这件事。“兰德正跟着沐瑞四处乱转,并自称为转生真龙。天知道佩林要怎么做,自从他的眼睛变得古怪以后,他也就像个疯子一样了。我只能先照看好我自己。”烧了我吧,我只能这样!我是最后一个还算正常的人,只剩下我了。
塔瓦隆,连通着边境国和南方诸国的贸易中心,全世界最富庶的城市,两仪师权力的中心。麦特不认为自己能让一位两仪师跟他赌一把,即使真的有两仪师愿意,他也不会相信那种赌局中的骰子和卡牌。但这里一定会有商人,还有其他各种带着金银货币的人,这座城市也许值得逗留几天。他知道,自从离开两河流域以来,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除了对凯姆林和凯瑞安还留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外,他对大城市几乎可以说没有半点印象,而他一直都想仔细看看一座大都市。
“但不该是一座充满了两仪师的都市。”他闷闷不乐地嘟囔着,挖起最后一点奶油豌豆,将它们一口吞下,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片牛肉上。
他懒洋洋地寻思着,两仪师会不会让他保留那把暗影之城匕首上的红宝石。那把匕首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最为模糊不清,但即使如此,他也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种可怕的伤害。他的内脏似乎纠结在一起,太阳穴传来刺痛感,但那枚红宝石依旧清晰地留在他的思想里,像他的拇指指甲那么大,泛着深红的颜色,如同一滴鲜血;不停地闪烁着,好像一只燃烧的眼睛。显然,他比她们更有权得到它,而这样的宝石在家乡能换来十几座农庄。
她们也许会说,它受到了污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存了一点幻想,想象着用那颗宝石向科普林家的人换取他们最好的土地。那个家族的大多数人在摇篮里时就是麻烦的制造者,长大后更往往会变成窃贼和骗子,让他们尝尝这块宝石的苦头是应该的。但麦特不相信两仪师会把宝石还给他,也不喜欢带着那颗宝石千里迢迢回到伊蒙村的感觉,而且,拥有两河流域最大农庄的想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令他兴奋了。这曾经是他最大的野心,就像是他父亲想成为马匹交易商的野心一样。现在,这件事看上去是如此微不足道,还有另外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和整个世界正等着他呢!
他做出了决定。首先,要找到艾雯和奈妮薇,也许她们已经恢复理智,放弃了要成为两仪师的愚蠢念头。他并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回心转意,但他在离开之前总要和她们见一面。他必须离开,这一点是确定的。在他回家之前,他会先去拜访她们,再用一天时间参观这座城市;也许还要用骰子将他的钱包填得满一些。然后,他就会出发去某个没有两仪师的地方。我总有一天要回家的,总有一天。但他现在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只是不能再由两仪师来控制他的脚步。
认真翻检了一下餐盘,麦特惊讶地发现,除了一些油渍和面包渣之外,所有的食物都已经被他吃光了,牛奶罐也空了。他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肚子。自己吃了那么多东西,按理说食物已经应该一直满到喉头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吃一样。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最后一点面包屑,还没放进嘴里,他突然僵住了。
我吹响了瓦力尔号角。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着,立刻又闭上了嘴,脑子里浮现出一段话:
我落进了井底。
夜色凄迷,风雨淅沥。
井口在塌陷,没有绳子爬上去。
我落进了井底。
“最好有那么一条该死的绳子,好让我爬上去。”他嘀咕了一句,让面包屑重新落进盘子里。在那一瞬间,他再次感觉到疾病的侵蚀。他决绝地逼迫自己思考,逼迫自己穿透那团裹住自己脑海里所有东西的浓雾。
维林已经将瓦力尔号角带到了塔瓦隆,但麦特记不得她是否知道自己曾经吹响那只号角。麦特只能确定,她从没说过任何让他有这个想法的话。如果她知道,又该怎么办?如果她们全都知道了呢?维林会不会做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们已经有了圣号角,她们不需要我了。但谁又能知道,两仪师到底需要什么?
“如果她们问起,”麦特阴郁地说,“我就说我从不曾碰过它。如果她们知道了……如果她们知道了,我就……我会有办法处理的。烧了我吧,她们不能夺走我所有的一切,她们不能!”
轻柔的敲门声让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想逃走,但他的力量却不足以让他跑出三步距离。
房门被打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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