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栏杆上,麦特望着愈来愈近的亚林吉尔城墙,身边成排的船桨正将灰鸥号缓缓地朝焦油木的长码头推去,码头两侧由高高的石墙作为屏障,一直伸入河面。码头上挤满了人,还有更多人从大小不一的船里走出来,有些人推着手推车,有些则拖着货橇或是高轮大车。所有的车上都堆积着满满的货物和箱子,但更多的人还是用他们的肩背扛着各种包裹。并非所有人都在忙碌,有许多男人和女人漫无目的地聚在一起,还有小孩拉着他们的腿,不停地大声哭泣。穿着金属胸甲和红色外衣的士兵一直在努力让他们往城里挪动。但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惶恐,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麦特转过身,眯着眼,望向他们刚刚经过的河面。艾瑞尼河的这一段比塔瓦隆以南更加繁忙,在他的视野里就有十来艘船只,一艘尖头小船由两张三角帆推动,正切开逆流,向上游驶去。另一艘宽首大船高扬起方形大帆,也压过波浪,驶向北方。
不过,麦特看见的船只几乎有一半与河上贸易无关。两艘甲板上空空如也的宽幅船正笨重地横跨艾瑞尼河,朝对岸的一座小城驶去;另外三艘则是吃力地驶回亚林吉尔,这三艘船的甲板上如同桶装鲫鱼般挤满了人。正在落下的太阳与地平线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一面旗帜的影子已经落到了对岸的城上。对岸是凯瑞安地界,所以麦特自然知道,那影子来自安多的白狮旗。关于这一带的情况,他在灰鸥号短暂停靠过的几个安多村子里已经听说了许多。
他摇摇头,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只要他们不要再因几张地图就断定我是安多人就好。烧了我吧,如果凯瑞安的问题继续发展,他们也许会让我参加他们该死的军队,服从他们的命令。光明啊!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转回到亚林吉尔那一边,灰鸥号上赤脚的水手已经准备好绳子,要抛给码头上的人了。
胡安船长正从后面的舵柄旁看着麦特,这个家伙从没放弃讨好麦特和汤姆的努力,他想知道他们到底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任务。麦特最终还是将那封密封的信给他看了,并告诉他,这是一封王女寄给女王的信,一封女儿给母亲的私人信件,仅此而已,而胡安似乎只听到了“摩格丝女王”这个词。
麦特这时又咧嘴笑了一下,外衣上一个深深的口袋里装着两个荷包,它们比他上船时更鼓胀了。他还有更多的闲钱,足以装满另外两个荷包。他的运气后来一直没有那晚那么好过,那一晚的骰子和其他所有事情都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但他的运气还是好得不得了。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晚上,胡安放弃在赌场上向麦特示好的尝试了,而那个时候,胡安的钱箱已经轻了不少。经过亚林吉尔之后,他的钱箱还会再轻一些,不管这里的食物价格如何,胡安需要在这里重新储备他的粮食。麦特看了一眼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不知道胡安能否达到他的目的。
当他的思绪回到那封信上的时候,他的笑容消退了。一把烧热的小刀和一个灵巧的动作,金色的百合蜡封就被开启了,但他在信里并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伊兰学习得很努力,也进步很多,并且想学到更多的东西。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玉座已经因为她的逃离而惩罚了她,并不许她再提及此事,所以她的母亲应该理解,为什么她不能详细说明这件事。她说她已经被提升为见习生,这么快就获得晋升,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妙。现在,她被委以更重大的任务,下达命令的是玉座本人。她会暂时离开塔瓦隆,请母亲不必担心。
如果伊兰只是想让摩格丝不要为她担心,那就太好了。正是她将他放进了煮沸的汤锅里,这封愚蠢的信一定是那些人追杀他的原因。但就连汤姆也找不到这封信的真实含意,尽管老走唱人不断地在嘟囔着什么“密码”、“编码”和“贵族游戏”。
麦特将信放在外衣的内衬里,它的蜡封已经被重新封牢,他可以打赌,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它曾经被打开过。如果有人为了这封信而不顾一切地想杀死他,他也许还会再次尝试打开它。我答应过你,要把信送到,奈妮薇,那我该死的就会做到,无论是谁想阻止我。不过,他还是有话要对那三个恼人的女人说——如果我还会见到她们,光明啊,我可不想再见到她们了——他可不认为这些话会讨她们喜欢。
当船员们将缆绳抛上码头的时候,汤姆走上了甲板,他的乐器匣就背在他的背上,行李则卷在他的一只手中。即使跛了一条腿,他仍然大步迈向船栏,让他白色的长胡子和斗篷都飘飞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补丁上下翻舞,让人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没有人会看表演的,汤姆。”麦特说,“我不觉得他们会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还有心思看一位走唱人表演。”
汤姆直盯着码头:“光明啊!我听说这里的情况很糟糕,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怜的傻瓜们,他们之中有一半看上去就像快饿死一样。今晚的住宿可能就会用掉你的一袋钱;另一袋钱可以给我们买一顿饭,如果你还是那样吃饭的话。光是看着你吃饭,我就要生病了,如果你让这些人看见你吃饭的样子,也许他们会把你的脑浆打出来。”
麦特只是朝他笑了笑。
胡安猛拉着他的胡子末端,脚步沉重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灰鸥号这时正停靠在码头上,船员们奔跑着放好了步桥。山诺将两条粗壮的胳膊交叠在胸前,守在步桥旁边,他要挡住可能挤上船的人群,不过码头上并没有人这么做。
“那么,你们就要在这里离开我了。”胡安露出有点勉强的微笑对麦特说,“你们确定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了?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从没见过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这些士兵应该清理一下码头,如果有需要,就要用他们的剑!只有这样,正派的商人才能做生意。也许山诺能为你们开出一条通往客栈的路。”
那么你就知道我们住在哪儿了?还是该死的不要这样比较好。“我本想在上岸前先吃一顿,也许再玩一局骰子,打发一下时间。”胡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了,“但我想,还是在坚实的地面上吃下一顿饭比较好,所以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了,船长,这真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航行。”
放松的神情还在船长的脸上与惊惶失措的神情交错扭曲,麦特已经从甲板上拎起了自己的东西,另一只手拄着铁头棒,和汤姆一起走向了步桥。胡安一直跟着他们走到了步桥尽头,一边还在半真半假地嘟囔着与他们离别让他感到多么遗憾。麦特相信,这个家伙肯定很后悔没有为他的萨门大君打听到一项安多与塔瓦隆之间密约的内容。
当麦特和走唱人在人群中拥挤向前的时候,汤姆低声说:“我知道那个人不怎么样,但你为什么总是要戏弄他?你吃掉了每一片他原本打算撑到提尔的食物,这还不够吗?”
“我已经快两天没有把食物完全吃光了。”那种饥饿感在某天早晨突然消失了,这让麦特一下子轻松不少,那种感觉就像是塔瓦隆终于松开了系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锁链。“我把大多数食物都倒掉了,同时还要小心不让别人看出我这么做,这可真是一项困难的工作。”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中(其中有许多都是孩子),这个笑话听起来并不怎么好笑。“这是胡安应得的,就拿昨天那艘在泥滩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上搁浅的船来说好了,他本来应该停下来帮他们一把,但无论那些人怎么呼喊,他连靠近都不愿意。”这时他们前面出现了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本来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子,但现在却显得太骨瘦如柴,她正专注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男人的脸,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一个比她的腰际高一点的男孩和两个稍矮的女孩都抓着她,哭泣着。“他们都在谈论着什么水匪、陷阱,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陷阱。”
汤姆绕过一辆高轮大车,那辆车上除了一堆被帆布盖住的货物外,最上头还放了一个关着两只不停尖叫的猪的笼子。转眼间,他又差点被一辆由一男一女拖拉的货橇给绊倒。“那么你挺身而出帮助别人了?好奇怪,我怎么没有看见?”
“我会帮助所有出得起钱的人,”麦特用力地说,“只有传说里的傻瓜才会不计代价地付出。”
那两个女孩已经将脸埋进了母亲的裙子,只有从一下下抽搐的单薄身体上能看出她们正在啜泣;那个男孩还在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女人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盯在麦特脸上,过了一会儿,才转向一边,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希望着也能被泪水润泽一下。眼眶一热,麦特抓出一把散装在口袋里的硬币,看也没看,就塞进她手里。女人惊讶地哆嗦了一下,瞪着满手的金银钱币,脸上先是一阵错愕,很快就变成了微笑。她张开嘴,感激的泪水却先一步溢出了眼眶。
“给他们买些吃的。”麦特飞快地丢下了这么一句,就跑开了。他注意到汤姆正望着他。“你在发什么愣?只要能找到爱玩骰子的人,钱随时都有的是。”汤姆缓缓地点点头,但麦特不确定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该死的小孩哭总是让我受不了,就是这样。愚蠢的走唱人也许以为我会把金子送给每一个流浪汉,傻瓜!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也不确定最后这个词说的是汤姆,还是他自己。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麦特不再多留意周围任何人的面孔,而是开始专心寻找他要找的人。在码头尽头,只穿着胸甲,没有带头盔的红衣士兵正在催促人们向城里走去。麦特看见一位头发斑白的小队长,他应该是一名相当有经验的十人领导者。他那种斜睨夕阳的样子,让麦特想起了乌诺,不过他的两只眼睛都还好好地待在眼眶里。看上去,他和那些被他呼来喝去的人一样疲惫了。“快走!”他还在用嘶哑的嗓音叫喊着,“你们不能该死的停在这里,快走,进城去!”
麦特走到那名军官面前,露出一脸微笑:“请原谅,队长,您能否告诉我,哪里能找到一家不错的客栈,还有出售马匹的马厩?我们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又仔细看了看汤姆的走唱人斗篷,然后将目光转回麦特身上。“队长?嗯,孩子,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马棚,那你就要有暗帝的运气,现在大多数人都只能睡在篱笆里了。如果你能找到一匹还没有被宰掉烤熟的马,那你先要打倒它的主人,大概才能买到它。”
“吃马肉!”汤姆厌恶地嘟囔着,“河这边的情况真的变得这么糟糕?女王没有运送食物过来吗?”
“是很糟糕,走唱人,”军官看上去似乎是想吐口水,“他们过来的速度比碾磨机磨面粉的速度还快,比马车从农场拉食物来的速度还快。嗯,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上头已经下达了命令,等到明天,我们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过河了。如果他们过来,我们就把他们送回去。”他怒气冲冲地瞪了码头上的人群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然后又用同样严厉的目光瞪着麦特:“你挡住路了,旅行者。快走开。”他的声音重新变成了对众人的吆喝:“快走!你们不能该死的停在这里!快走!”
麦特和汤姆加入了人、车和货橇的长河,朝城门走去,一直走进了亚林吉尔。
城里主要的街道都铺着灰色的石板,不过,挤在这么多人之中,很难说看得清楚脚下的石头是什么样子。大多数人显然都在茫然地游荡,无处可去,那些放弃的人干脆直接蹲坐在街边。这些侥幸逃过来的人都把他们的东西放在面前,或者将一些他们认为珍贵的东西用双手抱在胸前。麦特看见有三个男人抱了一堆时钟,有一些人则抱着高脚杯或是大磁盘,女人们大多在胸前抱着孩子。嘈杂的声音充满在空气中,那是一种低沉的、毫无意义的、充满了焦虑的嘈杂声。麦特在人群中不时会停下脚步,皱着眉搜寻客栈的招牌。这里的建筑物各式各样,木头的、砖块的、石头的,鳞次栉比,铺屋顶的材料有瓦片、石板,也有茅草。
“这不像是摩格丝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的话半是对着麦特,半是对他自己说。他浓密的眉毛低垂下来,眉头仿佛白色的箭头,一直指向他的鼻子。
“什么听起来不像她说的话?”麦特不在意地问。
“停止接收难民,把过来的人送回去。她的脾气一直都像闪电一样,但她也一直都有颗柔软的心,她不会拒绝任何贫穷与饥饿的人。”汤姆摇着他的头。
这时,麦特看见了一块招牌——“河人”,上面画了一个赤脚、没穿衬衫的汉子,正在跳着快舞,于是,他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边努力地用铁头棒在人流中挤开一个横向的缺口。“嗯,那一定是她说的,不然还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忘了摩格丝吧,汤姆,到凯姆林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先让我们看看,今晚买一张床要花多少金子。”
河人客栈的大厅看上去和外面的街道一样拥挤,等到客栈老板听过麦特的要求,他笑得连下巴都开始抖动了,“现在,我的床上要睡四个人,如果我的母亲来找我,我都不能给她一条毯子,让她躺在炉火旁。”
“有一点,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汤姆说,他的声音里出现了那种浑厚的回音,“我是一个走唱人,我可以用故事、杂耍、吃火把戏和戏法愉悦你的客人。而毫无疑问,你至少能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让我打地铺的地方,以作为这些工作的回报。”客栈老板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笑容。
当麦特将他拖回到街上时,汤姆还在用他正常的声音发着牢骚:“你还没有给我个机会,让我问问他马厩里有没有地方。至少,我肯定能在干草棚里为我们找到个位置。”
“离开伊蒙村以来,我已经睡够了马厩和谷仓。”麦特对他说,“也睡够了草堆,我想要一张床。”
但他们又找了四家客栈,客栈老板们的答案几乎都一样。在后两家客栈,麦特提出用掷骰子来赌一个床位,结果几乎被扔出了客栈大门。第五家名叫“好女王客栈”的老板对他们说,即使是女王本人来了,也得不到一张地铺。麦特叹了口气,问他:“那你们的马厩怎么样?我们可以睡在干草棚里,只要你出个价就行。”
“我的马厩是给马住的,”圆脸男人说,“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几匹马了。”他刚刚擦亮一只银杯,然后他走到一个大柜子前,打开上面的一个浅柜橱,将银杯放了进去。那里面还有许多银杯,只是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就在柜橱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只皮骰罐。“我不会把人塞在那里,那样会惊吓到那些马,也许还会把它们给吓走。那些雇主们付钱,就是为了让我把他们的牲口养好。另外,我自己也有两匹马养在那里,我的马厩里没有你的床位。”
麦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个骰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安多金币,将它放在箱子上。然后,他又拿出一枚塔瓦隆银币、一枚塔瓦隆金币,还有一枚提尔金币,客栈老板看着那些硬币,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麦特又加了两枚伊利安银币和另一枚安多金币,然后看着这名圆脸男人。客栈老板犹豫着。麦特将手伸向那些硬币,客栈老板的手却先伸了过去。
“也许只有你们两个,应该不会打扰那些马。”
麦特向他笑了笑:“说到马,你的那两匹马出什么价可以让给我们?当然,要马具齐全。”
“我不会把马卖给你们的。”客栈老板说着,拿起了箱子上的钱币。
麦特拿起那个骰罐,摇晃着。“我出刚才价钱的两倍,赌那两匹马和全副马具。”他又摇了摇自己的外衣口袋,让零散的钱币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以表明自己还能掏出更多的钱当赌注。“我掷一把,你掷两把,选最好的一把和我赌。”看到贪欲几乎将老板的脸完全照亮了,麦特差点笑出声来。
当麦特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六个畜栏的马匹里找出两匹棕色的阉马。它们毫无特点可言,不过它们现在是他的了,除了需要用马梳好好刷一刷之外,它们的状态看上去都还很不错。考虑到马厩里的马夫跑得只剩下了一个,这种状况还是值得高兴的。那些马夫曾经多次向客栈老板抱怨过,他给他们的薪水已经不够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但客栈老板对这种抱怨报以绝对的蔑视,而且他似乎认为剩下的这个人只是因为做了三个人的工作,就提出晚上要回家睡觉的要求,完全是一种罪行。
“五个六。”汤姆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望着这个他在第一家客栈时就曾经提出要求的马厩,他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愉悦的光彩。飘飞的灰尘与夕阳最后的光线融合成昏黄的光柱,用来提运干草的绳子如同葡萄藤一样,从房梁的滑轮上垂挂下来。这里的干草棚被安排在马厩上方充满阴影的阁楼里。“当他在第二把扔出四个六和一个五的时候,他认定你输了,我也是这么想,最近你并不是每把都赢。”
“我会赢到我该赢的。”不是每把全赢,确实让麦特松了口气。运气是一回事,但那晚的好运气至今还让他背脊发冷。不过,现在他晃动骰罐的时候,偶尔确实不再能知道会掷出什么样的花色了。他将铁头棒扔上阁楼的一瞬间,一片雷声划过天际。麦特爬上梯子,回头朝汤姆喊:“干草棚是个好主意,我本以为你会高兴在外面淋雨。”
大多数的干草都捆扎成包,沿着外墙堆在一起,但松散的干草还是足以让麦特堆成一张床,然后将斗篷当成被子。汤姆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在梯子的顶端,他从肩上的皮袋子里拿出两大块面包和一块楔形的绿纹干酪。客栈老板杰罗·佛劳瑞收走了和平日足以买下一匹棕阉马的钱,才给了汤姆这些食物。他们在雨滴猛力敲击屋顶的声音中吃完了这些食物,用自备水瓶里的水将它们冲下肚子。无论出什么样的价钱,杰罗一滴酒也不卖。等到晚餐结束之后,汤姆拿出火绒匣,在长柄烟斗里塞满了烟草,找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开始抽烟。
麦特仰躺着,盯着阴影重重的屋顶,心里寻思着这场雨是否会在天明时停下来。现在他只想让这封信尽快脱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车轴的吱嘎声进入了马厩,麦特翻身滚到阁楼边,向下望去,借助黄昏最后的一点阳光,他勉强能看清下面的情形。
一名苗条的女子正从一辆高轮大车中直起腰,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全身,现在她正脱下斗篷,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边甩掉斗篷上的雨水。她的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她的丝裙——麦特觉得那应该是淡绿色的——在胸口处装饰着繁复精巧的刺绣花样。这身衣服一定相当名贵,但现在已经变得破烂脏污了。她用拳头捶了捶背后,一边继续低声地自言自语,一边跑到马厩门口,向外面的大雨望了一眼,又用同样匆忙的动作猛地将马厩大门关上,让马厩彻底陷入了黑暗。随后,阁楼下面响起一阵沙沙声、一记敲打声和一点液体的晃动声,突然间,一团小小的火光在她手中的一盏油灯里燃起。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在一根畜栏旁的柱子上找到一根钩子,便将油灯挂在上面,又弯腰在绳索和帆布盖住的大车里寻找着什么。
“她的手脚真快,”汤姆嘴里仍然叼着烟斗,轻声说,“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下打火石,她很可能会把这个马厩给整个烧起来。”
那名女子拿出一根长棍面包,费力地啃咬着,那块面包应该很硬,不过她应该也很饿了,所以并没有在意。
“还有干酪剩下吗?”麦特耳语道。汤姆摇了摇头。
女子的鼻子发出了轻轻吸气的声音,麦刻意识到,她也许是闻到了汤姆的烟草气味。他刚要站起来告诉那名女子,马厩里还有他们两个人时,马厩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女子站起身,准备要逃跑。有四个男人同时从雨中走进马厩,一边脱掉了他们身上的湿斗篷,他们的身上穿着有宽大袖子的淡色外衣,胸口处和腿上的宽筒马裤都布满了刺绣。这四个奇装男人都是魁梧大汉,他们的脸如同石雕一般冷硬。
“亚柳妲,”一名穿黄色外衣的男人说,“你跑得没你想象得那么快,不是吗?”麦特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
“塔穆兹,”女子恨恨地说出这个名字,“你这个死牛头,因为你的愚蠢,害我被赶出行会,这还不够吗,现在你又这样追赶我。”她说话时有着和那男人同样奇怪的口音,“你以为我很喜欢见到你?”
那个叫塔穆兹的人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大傻瓜,亚柳妲。如果你只是逃走了,你本可以在某个平静的地方活得更久一些。但你没办法忘记脑子里的秘密,对不对?难道你真的相信,我们不知道你为了讨生活而制造了只有行会才能制造的东西?”突然间,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割开你的喉咙一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亚柳妲。”
麦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站了起来,但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一根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绳子,他的双脚随后就离开了阁楼的地板。为了这该死的愚蠢,烧了我吧!
这个想法还在冲击他的大脑,他的身子已经撞进了那四个男人之中,让他们像滚木球游戏中被球撞倒的圆柱一样相互堆积着倒在一起。绳子从他的手中滑脱,他落了下来,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连翻了几个滚,一直撞到一边的畜栏上。他口袋里的钱币飞散了一地,但他爬起来的时候,那四个人已经站起了身。现在,他们全都亮出了刀子。光明照瞎的傻瓜!烧了我吧!烧了我吧!
“麦特!”
他向上望去,汤姆将他的铁头棒扔给了他。他及时抓住棒子,一下敲飞了塔穆兹手中的匕首,又抡过另一头,砸在塔穆兹的头侧,棒端传来一记骨裂的声音。面前的男人弯腰倒了下去,但另外三个人这时已经冲了过来。在一段完全陷入狂热的时间里,麦特将铁头棒舞成一团旋风,把所有刀刃都挡在了外面。他感觉到棒头碰到膝盖、脚踝、肋骨,最后重重地击打在头骨上。当最后一名敌人倒下的时候,他又盯着他们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才将目光转移到那名女子身上。“你选了这个马厩作为葬身之地?”
女子将一把细刃匕首收回腰间的鞘内,“我本该帮你作战,但我怕如果我拿着武器接近你,会被你认为我和这些小丑是一伙的。我选择这个马厩,是因为我已经被雨水淋湿了,而且没人看守这里。”
她的年纪比麦特想象得要大,至少要比麦特年长十岁到十五岁,但依然很漂亮。她有着黑色的大眼睛和小而丰满的嘴唇,即使在平常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是撅着嘴,或是嘟起嘴唇,准备送出一个吻。麦特微微向她笑了笑,将身子靠在铁头棒上:“嗯,该做的已经做了,我想,你不会故意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吧!”
汤姆正从阁楼上爬下来,因为瘸腿的关系,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亚柳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麦特。走唱人这时已经穿回了他的百衲斗篷,他极少让别人看到他没穿斗篷的样子,特别是在与一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这就像是个故事,”亚柳妲说,“我被一位走唱人和一位年轻的英雄救了……”她皱起眉,看着瘫倒在地板上的那些人,“……从这些狗娘养的手里!”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麦特问,“他刚提到了一些关于秘密的事。”
“那些,”汤姆的嗓音很像是他表演时的样子,“如果我猜得没错,是制造烟火的秘密。你是个照明者,对不对?”他庄重地鞠了个躬,同时用斗篷耍出一个花式,“我是汤姆·梅里林,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是个走唱人。”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继续说道,“这是麦特,一位精通于寻找麻烦的年轻人。”
“我是一名照明者。”亚柳妲僵硬地说,“但这个塔穆兹,这只猪,他搞砸了一次为凯瑞安国王进行的演出,又几乎毁掉了那里的礼堂,而我是礼堂主人,所以行会要我为这件事负责。”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警戒,“不管塔穆兹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说出行会的秘密,但只要我还能做烟火,我就不会让自己饿死。但因为我不再是行会的人了,所以根据行会规定,他们不允许我继续做烟火。”
“盖崔安,”汤姆说,听起来,他就好像是在说一块木头,“嗯,现在他是个死国王了,他也不会再看烟火了。”
“行会里的人,”亚柳妲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全都指责是我引起了凯瑞安的战争,仿佛盖崔安是因为那晚的灾难才死掉的。”汤姆耸了耸肩。“看起来,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她又说道,“塔穆兹和其他蠢猪很快就会醒过来,也许这次他们会对那些士兵说,我偷了我所做的东西。”她看了汤姆一眼,然后又看着麦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看上去似乎是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报答你,但我没有钱。不管怎样,我有些东西,也许像黄金一样好,也许更好。这要看你怎么看待它们。”
麦特和汤姆交换了一个眼神,而亚柳妲这时又将身子探进大车里面,开始东翻西找。我会帮助付得起钱的人。他觉得汤姆的蓝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好奇的神情。
亚柳妲从许多包裹里拿出了一个沉重的油布卷,它不是很长,差不多和她的胳膊一样粗细。她将它放在稻草上,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将它打开,铺展在地上。油布卷的内层挂着四列口袋,每一列都比前一列更大些。每个口袋里都密密地缝塞着一个蜡封的纸筒,纸筒顶端有一根黑色的引信挂在外面。
“烟火,”汤姆说,“我知道这东西。亚柳妲,你不能这么做。在亚林吉尔以外的任何地方,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换取十天的美食和好房间。”
跪在油布卷旁边,亚柳妲朝汤姆哼了一声,“安静,老家伙。”她故意冷冷地说,“我就不能表达一下感激之心吗?你以为我给了你们这个,就没别的可卖了?过来仔细听我说。”
麦特有些着迷地蹲到她身边。他一生中曾见过两次烟火,那都是被小贩带到伊蒙村的,村议会为了买下它们,花了很多钱。当他十岁的时候,他曾经试着割开一个烟火弹,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那件事引起了很大的骚动。村长布朗·艾威尔把他铐了起来;当时的乡贤朵拉·巴兰用树棍打了他;回到家之后,他父亲用皮带抽了他。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兰德和佩林之外,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而那两个人也只是在不停地告诉他,他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麦特伸手去摸那些圆筒,结果被亚柳妲一巴掌挥开了。
“先听我说!这些最小的,它们会发出巨大的响声,仅此而已。”她所说的那些纸筒只有她的小手指那么大,“下面这一排,它们能发出巨大的响声和明亮的光芒。再下面一排,它们能发出响声、光芒,还能喷出许多火花。最后这一排……”它们比她的大拇指还要大些,“……与前一排惟一不同的是,它喷出的火花有许多种颜色,几乎就像是一朵暗夜花,只是不能在天空开放。”
暗夜花?麦特心想。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地保存这些。你看,这引信,它很长。”她看见麦特茫然的眼神,便将一根长长的黑色引信在他眼前来回晃动,“这个,这个!”
“那是点火的地方,”麦特嘟囔了一句,“我知道。”汤姆清了清喉咙,飞快地用手掌捂在胡子上,仿佛是想掩盖住嘴边的笑意。
亚柳妲哼了一声,“点火的地方,是的,不要在点火之后继续留在它们旁边。特别是那些最大的,你在点燃引信之后就要拼命跑开,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熟练地卷起长油布。“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或者留着自己用。记住,绝不能把它们放在靠近火焰的地方,火会让它们全部爆炸。这么多烟火同时爆炸,会摧毁一幢房子。”她犹豫了一下,才重新将绳子绑紧,然后又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也许你已经听说过了,不要切开任何一个烟火;确实有一些大傻瓜会切开它们,只为了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有时候,里面的东西只要一碰到空气,不需要任何火花,它们就会爆炸。你会失去你的手指,甚至整个手掌。”
“我听说过这件事。”麦特面无表情地说。
亚柳妲皱起眉望着麦特,似乎搞不清麦特这么说是否代表着他不会切开烟火。最后,她把那个油布卷推向麦特:“给你,我现在必须走了,在这些羊羔子醒过来之前。”瞥了一眼仍旧敞开的大门,以及门外的滂沱大雨,她叹了口气:“也许我能找到其他干燥的地方,我想,明天我会去卢加德。这些猪,他们以为我会去凯姆林,是吧?”
去卢加德的道路比去凯姆林还要遥远,麦特突然想起那块硬邦邦的面包。她曾经提到过,她没有钱,除非她为这些烟火找到买主,否则她就买不到任何食物。但她根本没有看一眼从他的口袋里散落出来的硬币,现在,这些金银币正在灯光的照射下,从稻草的缝隙里向外闪烁着光亮。啊,光明啊,我不能让她挨饿。麦特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拾起了尽量多的硬币。
“唔……亚柳妲?你能看得出来,我的钱够多的了,我想,也许……”他将手中的硬币递给她,“我总是能赢到更多的钱。”
她的斗篷半搭在肩上,就这样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向汤姆笑了笑,披上另一半斗篷。“他还年轻,对不对?”
“他是年轻,”汤姆表示同意,“而且还总以为自己很坏,虽然有时候根本不是那样。”
麦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两个,垂下了手。
抬起大车的车把,亚柳妲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经过塔穆兹身边的时候,还踢了他的肋骨一脚。塔穆兹神智不清地呻吟了两声。
“有件事我不明白,亚柳妲。”汤姆说,“你如何在那么黑的地方快速点亮那盏灯的?”
在门口止住脚步,亚柳妲微笑着回头望向他:“你想要我告诉你我所有的秘密?我很感激你们,但我还没有爱上你们。这是秘密,连行会都不知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当我知道该怎样让它恰当地运作,并且只在我想要时才会起作用的时候,几根棒子就能让我发财。”将体重压在车辕上,她将大车拖入了雨中,夜色迅速吞没了她的身体。
“棒子?”麦特说,他开始寻思她的脑子里能不能少一些这种奇怪的事情。
塔穆兹又在呻吟了。
“我们最好也快一点离开这里,小子。”汤姆说,“否则我们可能必须切开四个喉咙,或者要花上几天时间在女王的士兵面前解释。这些人必须找到发泄的地方,而且我想,他们肯定也有相当多的忿恨要发泄。”一个塔穆兹的同伙仿佛快醒过来一般抽搐了几下,又嘟囔了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东西。
等到两个人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并且为马上好鞍的时候,塔穆兹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只是脑袋还低垂着。其他人也开始一边翻动,一边呻吟了。
跳上马鞍,麦特望向门外的雨夜,现在,雨下得更大了。“该死的英雄,”他说,“汤姆,如果我再有什么英雄的行径,你就踢我吧!”
“踢你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吗?”
麦特生气地看了他一眼,拉起兜帽,展开斗篷的后摆,盖住了马鞍后面肥大的行李卷,即使有油布包着,多加一点保护也不是坏事。“踢我就行了!”他踢了一下坐骑的肋骨,向雨夜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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