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的女孩已经跳回桌上,开始演唱另一首新歌,虽然她的声音还是免不了会颤抖。佩林能听出来,那首歌的旋律是“爱诺拉大妈的公鸡”,但歌词还是和他所知道的不一样。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而他立刻又因为这种失望而有些害羞——那个女孩唱的真是只是一只公鸡而已。只有卢汉夫人才会喜欢这样的歌词。光明啊,我变得像麦特一样坏了。
那些听众们并没有抱怨,有的人看起来确实有些不高兴,不过他们也像那名歌手一样在担心沐瑞的喜好。没有人想冒犯两仪师,即使在她离开之后。比力回到了大厅,又拎走了两个灰人。有几个听歌的人瞥了那些尸体一眼,摇摇头,其中一个人还吐了口口水在那些洒了木屑的地板上。
岚走到佩林面前,“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铁匠?”他低声问道,“他们被邪恶污染的程度还不足以让沐瑞和我感觉到。灰人可以经过一百名卫兵,而不会受到注意,即使这些卫兵里有护法。”
萨琳的眼睛闪了一下,佩林竭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比岚还要低:“我……我闻到了他们,以前我闻到过他们,在加莱和瑞门都有,但那股气味在那些地方都消失了。他们在我们到达那些地方之前就离开了,两次都是。”他不确定萨琳是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向前倾身体,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竭力装出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的样子。
“先是跟踪兰德,然后现在又跟踪你,铁匠。”护法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他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我要去外面看看,铁匠,你的眼睛也许能看到一些会被我漏掉的东西。”佩林点点头,护法会要求他的帮助,这就能看出护法的忧虑。“巨森灵,你们的种族也有很优秀的视力吧!”
“哦,啊!”罗亚尔说,“我想,我可以去看看。”他的一双大圆眼睛这时转到了一边,望向最后两个躺在地板上的灰人,“真希望外面没有更多这种人了,你说是不是?”
“你要找什么,石脸?”萨琳问。
岚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仿佛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无论我们要找什么,女孩,当我看见它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佩林本想先回房里拿斧头,但护法已经朝门口走过去了,而且他也没有去拿他的剑。他即使作战也可以不需要剑,佩林有些郁闷地想,没有剑,他也同样是个危险人物。他在跟上岚的时候,手里仍然拿着那根椅子腿,看到萨琳仍然把匕首握在手里,他感到有些安心。
厚重的黑云在他们的头顶翻滚,街道上如同入夜一般黑暗,行人都已经消失了,显然没有人愿意在大雨来临前还在街上闲逛。一个人正从桥上向这条街跑过来,他是佩林视野里惟一的一个人。风声渐紧,粗糙的石板路上,一团团沙砾被卷起。佩林听见一记轻微的断裂声,另一阵风似乎掀起了一块铺路的石板。沉闷的雷声开始在云层中翻滚。
佩林耸耸鼻子,风中有股烟火的气味。不,不是烟火,是燃烧硫磺的味道,至少很像那种味道。
萨琳用匕首敲敲他的椅子腿,“好汉,你真强壮,那么结实的椅子,被你一把就拆开了,好像它是柳树枝做的。”
佩林嗯了一声,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连忙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傻女孩!萨琳轻声笑了起来。突然间,佩林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站直了好,还是保持这种轻松的样子好。傻瓜!这一次,他是在说自己了。你这样搔首弄姿是在做什么?要让别人注意到你吗?不过,除了空旷的街道,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燃烧硫磺的气味,他什么也没闻到。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他还闻到了萨琳身上的草药香气。
罗亚尔显然也在奇怪岚要自己看什么。他抓了抓毛茸茸的耳朵,向街道的一头望去,又望向街道的另一头,然后又抓了抓另一只耳朵。然后,他抬头盯住了酒馆的屋顶。
岚从酒馆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一边走到街上,一边审视着建筑物投下的阴影。
“也许他错过了什么。”佩林喃喃地说道,虽然他心里很难相信护法会漏掉什么。他将目光转向那条小巷,我的任务是来看,那我就看吧!也许他真的错过了什么。
岚已经站在街上,双眼盯着他脚前的石板路。护法转过身,向酒馆飞快地走去,同时不停地向前方的街道望去,仿佛正在跟踪什么东西。最后,他停在酒馆大门旁,双眼盯住另一块灰色的铺路石板。
佩林决定不走进那条巷子,那里像这个地区的运河一样臭,这是他不想进去的原因之一。他走到岚身边,看见护法目不转睛盯住的东西。在石板上有两个爪印,仿佛有只巨大的猎犬曾经将一双前足踏在这里。那股好像是硫磺燃烧的气味在这里也最强烈。狗不可能在石头上留下脚印。光明啊,没有这样的狗!他差不多也弄清楚了岚所跟踪的痕迹,那只猎犬沿着大街一直跑到这块石板所在之处,然后转过身,从它来的路上离开,并在这块石板上留下足迹,仿佛这只是一块被犁松的田地。没有这样的狗!
“暗之猎犬。”岚说道。萨琳倒抽了一口气,罗亚尔低声呻吟着——对巨森灵来说,算是低声了。“暗之猎犬不会在土地上留下痕迹,即使在泥地上也不会,但石地就是另一回事了。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末日山脉以南从不曾出现过暗之猎犬。我必须承认,这只猎犬有它的猎杀目标,而现在,它已经找到那个目标,所以返回去告诉它的主人。”
是我吗?佩林想道。灰人和暗之猎犬都在猎杀我?这太疯狂了!
“你的意思是说,妮达是对的?”萨琳的声音颤抖不已,“老妖真的和野猎的怪物一同驰骋了?光明啊!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个故事。”
“不要做一个彻底的傻瓜,女孩。”岚严厉地说,“如果暗帝获得了自由,我们现在早就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之中。”他向暗之猎犬离开的方向望去,“但暗之猎犬已经足够了,它几乎像魔达奥一样危险,而且更难被杀死。”
“你又在说什么幽鬼了。”萨琳嘟囔着,“灰人、幽鬼、暗之猎犬,你们最好能带我找到瓦力尔号角,乡下男孩,你们还要让我遇到什么吃惊的事?”
“不要发问,”岚对她说,“你知道的还不算多,如果沐瑞在,她也会同意你可以放弃你的誓言。如果你发誓不会跟着我们,我会接受你新的誓言,那么你就能离开了。如果你聪明的话,现在就应该放弃原有的誓言。”
“你不会把我吓跑的,石脸,”萨琳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吓倒的。”但她的声音还是显得很害怕,而她身上的气味也出卖了她。
“我有个问题,”佩林说,“而且我要一个答案,你没有感觉到暗之猎犬,沐瑞也没有,为什么?”
护法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铁匠,”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也许超越了你我,或者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希望,我只希望这个答案不会杀死我们每一个人。你们三个现在回去睡觉,我们很可能必须在伊利安度过今晚,而且恐怕我们将有一段很艰难的路要走。”
“你要去哪里?”佩林问。
“我要去找沐瑞,去告诉她暗之猎犬的事,因为这个,她不能因为我去找她而生气。不知道这件事,她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将如何死去。”
当三个人走回到酒馆时,第一颗硕大的雨滴已经敲击在石板路上。比力移走了最后两个灰人,正在扫去尸体原来所在位置的木屑。黑眼睛女孩唱起了一首男孩离开他的爱人的悲伤歌曲。卢汉夫人一定非常喜欢听这首歌。
岚跑在他们前面,冲过大厅,跨上楼梯,等佩林到了楼上时,他已经跑了回来,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变色斗篷就披在他的臂弯里,仿佛他已经不在乎别人会看见它了。
“如果他在城里就穿上这件斗篷……”罗亚尔在摇头的时候,蓬松的头发几乎快顶到了天花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睡得着,但我会尽力的,梦里比醒来的时候要快乐多了。”
并非总是如此,罗亚尔。望着巨森灵在走廊里的背影,佩林如此想道。
萨琳看起来很想和他留在一起,但他只是要她回房去睡觉,然后在她面前摔上了房间的板条门。随后,他不情愿地看着床铺,脱下外衣。
“我一定要找出来。”他叹了口气,趴到床上。窗外雨声大作,响雷阵阵,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微风掠过床边,带来丝丝雨夜的凉意,不过他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床脚的毯子。在入睡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忘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点亮一根蜡烛。疏忽,一定不能疏忽。疏忽会毁了一切。
梦境在他的脑海中翻滚,暗之猎犬在追逐他,他看不见它们,但他能听到它们的嚎叫。隐妖,还有灰人,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在它们之中,身上穿着纹彩繁复的刺绣外衣和镶金边的靴子。在大多数时间里,那个男人拿着一把看上去像是剑的东西,耀武扬威地笑着,那东西像太阳一样闪耀着光芒。有时候,那个男人坐在一个王座上,国王和女王们都匍匐在他面前。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这些并不完全真的是他的梦。
这时,梦境改变了,他知道,他正在他所寻找的狼梦里。这一次,他希望狼的出现。
他站在一座高耸、顶端平坦的尖峰上,强风吹乱他的头发,带来成千上万股干燥的气息和远方一点水气的痕迹。片刻之间,他以为自己拥有狼的身躯,他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想确定自己所看见的是不是真正的自己。他穿着自己的外衣、裤子和靴子,他拿着他的长弓,箭袋就挂在腰间。但斧头不见了。
“飞跳!飞跳,你在哪里?”狼没有来。
崎岖的山脉包围着,干旱的大地上分布着许多尖峭的山峰和蜿蜒曲折的山脊,其间偶尔会有一座四面都是悬崖的岩台拔地而起。这里不是没有活物,却没有半点生命感,干枯而细小的草趴伏在地上,铁丝般的黑色灌木上覆盖着尖利的荆刺,夹杂其间的一些阔叶植物的叶片上也长满了荆刺。零星的几株小树在强风中扭曲低伏,看上去就是长不大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的地方,狼群也可以狩猎、生活。
正当他眺望周围的大地时,一圈黑暗突然覆盖住了一部分山脉。他说不清那黑暗就在他面前,还是在半山腰,但他似乎能看穿这片黑暗,看到它所围绕的地方。那里面,麦特正在摇晃一个骰罐,他的对手用喷火的眼睛盯着他。麦特好像没看见那个人,但佩林认识那个人。
“麦特!”他喊道,“那是巴尔阿煞蒙!光明啊,麦特,你正在和巴尔阿煞蒙拼骰子!”
麦特将骰子倒出骰罐,当骰子还在旋转时,那景象消失了,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又变成干燥的山脉。
“飞跳!”佩林缓缓地转动身体,向周围望去。他甚至还看了看天空——它现在能飞了——天上的积云预示着一场会立刻被山脚下的干土吸干的雨水。“飞跳!”
一团黑暗出现在云层中,它打开了通向另一个地方的裂口。艾雯、奈妮薇和伊兰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一根粗大的弹簧吊起了笼门。她们走进笼中,一齐伸手松开了笼门的吊闸,铁栅的大门轰然落下,一个头发全部被编成辫子的女人朝她们大笑,而另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在笑那个满头辫子的女人。天空上的裂口闭合了,剩下的只有厚重的积云。
“飞跳,你在哪里?”佩林高喊,“我需要你!飞跳!”
那匹灰狼出现在他身边,它俯身跃到这个峰顶上,仿佛是从某个更高的地方跳下来的。
危险,你已经得到了警告,年轻的犊牛。你还太年轻,经验还不够。
“我要知道,飞跳,你说这里有我必须见到的东西。我需要看到更多,知道更多。”他犹豫着,想到了麦特,还有艾雯、奈妮薇和伊兰。“我在这里看见奇怪的事情,它们是不是真的?”飞跳的反应很慢,仿佛这是个太简单的问题,它不明白为什么要回答,或者该如何回答。不过,它最后还是做出了回答:
真实的并不真实,不真实的可以真实。变化是梦,梦会有变化。
“这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飞跳,我不明白。”狼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不明白水是湿的。“你说,我一定要看看一些事情,你让我看见了巴尔阿煞蒙,还有兰飞儿。”
心牙。狩猎者。
“为什么你要让我看这个,飞跳?为什么我一定要看到他们?”
最后的狩猎已经到来。狼传来的讯息中充满了悲伤,还有一种无法逃避的感觉。必然终究是必然。
“我不明白!最后的狩猎?什么是最后的狩猎?飞跳,灰人今晚来杀我了。”
逆死者在猎杀你?
“是的!灰人!他们要杀我!还有暗之猎犬就在酒馆门外!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杀我。”
暗影兄弟!飞跳蜷起身体,犀利的目光向周围来回扫视,仿佛已经有敌人盯上了他们。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暗影兄弟了。你一定要走,犊牛。你有巨大的危险!逃离暗影兄弟!
“飞跳,为什么它们要追杀我?你一定知道,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逃,犊牛。飞跳靠上来,前爪搭在佩林胸口,把他向后推去,推出山顶的边缘。逃离暗影兄弟。
佩林向下坠落,耳边响起骤急的风声,飞跳和峰顶在他上方急速缩小。“飞跳,为什么?”他喊道,“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最后的狩猎到来了。
他就要撞到地面了,他知道,大地正向他扑来。他绷紧身体,准备承受那粉身碎骨的撞击……
他醒了,摇曳的烛光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看见了蜡烛所在的床头小桌。闪电的白光照亮了窗户,鸣雷让窗框震动不已。“那是什么意思?最后的狩猎?”佩林喃喃地说道。我并没有点亮蜡烛啊!
“你在自言自语,睡着的时候还翻来覆去。”
佩林跳起身,弯腰作出应战的姿势,这时,他才注意到空气中那股草药香气。萨琳坐在烛光边缘的一张凳子上,臂肘撑在膝头,拳头顶住下巴,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你是时轴。”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文件上勾出了一个重点,“石脸认为,你这双奇怪的眼睛能看到他所看不见的东西。灰人想杀你。你的伙伴里有一个两仪师,一个护法,还有一个巨森灵。你从笼子里放出艾伊尔人,又杀了白袍众。你是谁,乡下男孩,你会是转生真龙吗?”她的语气表明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荒谬的事,不过她还是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是什么,好汉,也许你的胸毛多一些会更合适。”
佩林急忙转过身,一边咒骂着,一边抓起一条毯子裹在身上。光明啊,她把我逗弄得就像烧热石头上的青蛙。萨琳的脸一直停留在黑影的边缘,只有在闪电划过窗口时,佩林才能看清那张面孔,而耀眼的电光在她高挺的鼻子和细俏的颧骨上留下了更黑的影子。突然间,佩林记起明曾经说过,他应该从一个美丽的女人身边逃开,他在狼梦里认出兰飞儿以后,就一直以为明所指的一定是她——没有任何女人会比兰飞儿更美丽。但兰飞儿只是出现在他的梦中,萨琳却坐在他面前,用那双黑色的凤眼紧盯着他,揣测着他,估量着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佩林问,“你想要什么?你是谁?”
她将头向后甩去,笑出声来:“我是菲儿,乡下男孩,一名号角狩猎者。你以为我是谁,你梦中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你会这样跳起来?你一定以为我会把刀刺在你身上吧!”
在佩林能找到回击的言辞之前,房门撞在墙上,沐瑞站在门口,她的脸如同死人一样苍白、冰冷,“你的狼梦如同梦卜者的梦一样真实,佩林,弃光魔使逃出了封印,其中一名正统治着伊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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