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强大力量之人只能在匕首之路上攀爬。
——在拓梵枢机团最后的日子里留下的史籍手稿
(据信这些手稿记录了亚图·鹰翼时代的史实)
页边空白处留下的笔迹,留笔人不详
艾森勒看着这片被称作黑丘的低矮丘陵,这些掺杂着大块岩石的土堆,陡峭崎岖的羊肠小路在其间盘曲环绕。这些山丘不算高峻,但它们组成的地形相当复杂,有些小路只有山羊能够通过。在这些干枯的树林和棕褐色的草甸上走三天未必能看见一个人影,也许只是半天的路程却有七八个避世隐居的村落。黑丘适于耕种的平坦土地并不多,也远离商道,而且,现在的黑丘比以往更加荒芜了。在距离她和她的武装护卫不到四十步的地方,一头憔悴的老虎消失在陡峭的山坡后面。西方,一群秃鹫在空中盘旋着。血红的太阳周围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热风袭来时带起的大片尘埃。
艾森勒漫不经心地任由坐骑缓步前行,身后跟着五十名她最优秀的部下。与她近乎传奇的祖先苏莱莎不同,她不会因为自己拥有风云王座,就以为天气会随着自己的意愿而改变。至于说匆忙……所有信件都用密码写成,而且经过了严格的保密手段,确保不会泄露。他们通过这些信件,就进军的命令达成共识,而且每个人都同意,在行动中不能引起任何注意。这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有人甚至认为这个任务不可能达成。
艾森勒皱皱眉头。已经走了这么远,却还没有杀死一个路人,她的运气的确不错。沿途的一两个巨森灵聚落也不必担心,巨森灵从不关心人类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他们只关心早已过去很久的事情。至于那些村庄……它们都非常小,不可能有白塔的眼线,或者是那个自称为转生真龙的眼线(也许他真的是转生真龙,只是艾森勒还无法确定这是否能让局势更好一点)。不过总会有小贩经过这些村落,小贩携带着商品,也携带着同样多的流言。而流言像一条永远不断分出支流的河川,会将黑丘发生的事情带到全世界去。只是几句话,一个与世隔绝的牧羊人就在五百里格外的地方点燃了火焰。他的火焰已经蔓延过森林和草原,蔓延过一个个城市,甚至国家。
“赛莱拉,我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刚说完这句话,艾森勒就紧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是小孩子了,但不多的几根灰发仍然无法让她彻底管住自己的舌头。不管怎样,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艾森勒的首席咨政一踢自己的褐色母马,靠近了女王皮毛光洁的黑色阉马。赛莱拉有一张平和的圆脸,黑色的眼睛流露出思虑的神情。她的样子很像一名穿着贵族骑装的农妇,但那张满是汗水的平凡面孔之后,却有着不输任何两仪师的精细头脑。“其他的选择只会导致不同的风险,绝不会更加安全。”她不动声色地答道。虽然有一副矮壮的身材,但她在马鞍上的姿态如同出席舞会般优雅从容。赛莱拉总是这样不动声色,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完全波澜不惊。“无论真相为何,殿下,白塔显然已经分裂,并因此而瘫痪了。当您还在努力监守妖境的时候,世界却已经在您的背后崩溃。因而您应当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必须采取行动,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的,如果白塔不愿,或不能担负起责任,那就必须有人去担负。如果世界已经崩溃,看守妖境又有什么用?
艾森勒看了一眼另一侧身材瘦高的男子。斑白的鬓角映衬着他高傲的面容,蒂露坎之剑插在装饰华丽的剑鞘中,倚在他臂弯上。这把剑被称为蒂露坎之剑,那位传说中的亚朗玛战士女王可能真的使用过它,它是一件古物,传说是用至上力打造出来的。依照传统,那把剑的双手握柄一直朝着艾森勒,但艾森勒不会像那些火爆的沙戴亚女人一样舞刀弄剑。女王的职责是思考、领导和命令,想要当一名士兵的女王不会对她的军队有任何好处。“你说呢,执剑官?现在你有没有想到什么问题?”
身穿刺绣天鹅绒和软皮外衣的巴狄瑞爵士,从镶金马鞍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旗帜,然后用有些矫揉造作的语气说:“我不喜欢隐藏自己的身份,殿下,全世界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以及我们的行动。我们或者会一命呜呼,或者会名垂青史,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样的话,后人最好知道他们应该在史籍上写下些什么名字。”巴狄瑞有条毒舌。表面上,他对于音乐和服饰的关心超过任何事物,譬如,他这身剪裁良好的蓝色外衣已经是他今天换过的第三套。但像赛莱拉一样,这也只不过是他的表象而已,这位风云王座的执剑官所肩负的责任,远远重于他手中的长剑和镶珠嵌宝的剑鞘。自从艾森勒的丈夫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后,巴狄瑞就一直是坎多军队的统帅,艾森勒的大部分士兵都愿意追随他直到煞妖谷底。巴狄瑞并不是世人公认的名将,但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作战,以及应该如何取得胜利。
“会面的地方一定就在前面。”赛莱拉突然说道。此时,巴狄瑞派出的斥候兵也回来了——一名头盔上装饰着狐狸头、名叫罗莫斯的士兵立马在前方的山丘顶端。他一手斜持着长枪,另一只手打着“目的地已进入视野”的手势。
巴狄瑞转过胯下高大的枣红色阉马,命令卫队止步(如果他想的话,他的声音可以雄浑又宏亮)。他接着掉头追上了艾森勒和赛莱拉。这次他们要见的人是他们长久的盟友,但是当他们经过罗莫斯身边时,巴狄瑞向这名窄脸部下发出了“保持绝对警惕”的命令。也就是说,罗莫斯随时可以发出讯号,让卫队冲过来援救他们的女王。
看到赛莱拉点头赞同这个命令,艾森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虽是长久的盟友,但时间会孕育猜疑,就如同粪堆会孕育苍蝇;当有人去搅动粪堆的时候,本来藏在暗处的大群苍蝇就会轰然而起。过去一年里,已经有太多南方君王死亡或失踪,这让艾森勒也感到自己的王冠不再安稳。太多国家成了废墟,也许兽魔人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无论这个叫亚瑟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一定得对此有个交代。
走过罗莫斯身边,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小片称不上山谷的洼地。零星分布的几株羽叶木、蓝杉、三叶松和橡树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绿色,其他树上只能看见枯叶和秃枝。更往南的地方,立着一座醒目的尖碑,也是他们选择在这里见面的原因——一根细长的尖碑,如同一条闪耀的金色缎带斜倚在山坡上,除了被埋在土中的一段,它在树梢以上的部分足有两百尺高。黑丘地区所有可以自己跑出家门的孩子都知道它,而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在四天路程以外。没有人愿意走进这个地方的方圆十里之内。关于这个地方的传说充满了疯狂与死亡——行走于世间的死亡,因为碰触这座尖碑而导致的死亡。
艾森勒不认为自己是个容易幻想的人,但她还是微微打了个哆嗦。妮安说,这座尖碑是传奇时代的残迹,而且是完全无害的。运气好的话,这位两仪师不会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场谈话。死人在这里并不能重新行走于世上,这有点可惜。在传说中,蒂露坎曾经亲手砍了一名伪龙的头,却为另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或者,这两个男人也许根本是同一个人。也许,蒂露坎能够知道怎样才能活着度过眼前的危机,并完成任务。
如同预料,艾森勒首先要见的两个人正等待着她,他们也各带了两名随从。培塔·奈齐曼曾经如同星光一样英俊,虽然初遇这位长者的时候,她早已褪去了所有青春气息,但她立刻就像小女孩一样被他迷住了。现在,这个当年俊美无俦的男人多了许多皱纹,减了不少发丝,剩下的头发也大半变成了灰色。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剪去了艾拉非风格的辫子,留起了短发,但他仍然挺直腰杆坐在马鞍上。他穿着带刺绣的绿色丝绸外衣,艾森勒能看出,那件外衣里面显然没有垫肩的衬托。他肯定还能精力充沛地使用腰间的那柄佩剑。方脸的埃沙·托吉特剃光了头,只留下头顶的发丝,结成顶髻。他穿着古铜色的外衣,比艾拉非国王矮一个头,身形也略显单薄;但培塔与他相比,却显得柔和多了。夏纳的埃沙脸上并没有任何凶恶的表情(虽然他眼睛里似乎蕴含着一点挥之不去的哀伤),而夏纳国王,艾森勒怀疑他是用与他背后大剑相同的材料铸成的。艾森勒信任这两个人,也希望他们的家族关系有助于坚定这种信任。婚姻一直像共同对抗妖境的战争一样巩固着边境国家的盟约,艾森勒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埃沙的第三个儿子,一个儿子娶了培塔最喜爱的孙女为妻,另外,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分别和这两个家族联姻。
两名国王的随从就像他们的国王一样相差甚远。一如往常,伊师迦·忒莱西安仿佛刚刚从酒宴的烂醉中醒过来一般,艾森勒从没见过任何像他一样胖的男人还能骑在马背上。他优质的红色外衣上满是皱褶,眼神迷蒙,胡子也没有刮。与之相反,高瘦整洁的齐瑞尔·西恩里如果擦去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就和巴狄瑞一样优雅了,他的靴腰、手套和长辫子上都缀着银铃,脸上永远都是不可一世的表情,大概只有面对着培塔的时候,他才不会越过那突出的鼻尖看人。的确,西恩里在许多方面都是个傻瓜——艾拉非国王并不常听取咨政们的意见,他们更喜欢和他们的王后交流各种想法,但西恩里也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而爱格马·加加得比埃沙更显壮硕,这个穿着质朴的男人完全是用钢铁和岩石打造的,身上的武器比巴狄瑞的还要多——他自身就是一件致命的武器。窈窕俊美的艾莉桑·褚灵和粗壮平实的赛莱拉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件手艺精致的蓝色丝裙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她火热的眼神也和赛莱拉的静如止水形成了同样鲜明的对比,但同赛莱拉一样,只从表面来判断她绝对是个错误。“和平与光明眷顾你,坎多的艾森勒。”埃沙用粗糙的嗓音对勒住马的艾森勒说。与此同时,培塔也朗声说道:“光明庇护你,坎多的艾森勒。”
培塔的声音永远会让女性的心跳加速,不过艾森勒知道,梅努蒂一生中不曾有过任何嫉妒,身为培塔的妻子,她知道,她的丈夫从头到脚都是属于她的。
艾森勒简短地响应了他们的致敬,然后说道:“我希望你们一路上没有被其他势力察觉。”
埃沙“嗯”了一声,靠在鞍尾上,神情严峻地看着艾森勒。他是个刚硬的男人,但在失去妻子十一年后的现在,仍然为他的爱人哀恸。艾森勒读过他因为思念亡妻而写下的诗篇。任何人都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如果我们被发现了,”他低声说道,“我们现在也许已经回去了。”
“你不是已经说过要回去吗?”西恩里一边说,一边甩了一下带穗的缰绳,他语带轻蔑,但里面算是还有足够的礼貌,让这句话还不至于成为一个挑衅。即使这样,爱格马冰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同时在马鞍上稍微动了动身体。古老的联盟串起了与妖境的无数次战斗,但已经有新的疑虑盘旋其中了。
艾莉桑的坐骑轻踏了两步,这匹灰色的母马像战马一样高,黑色长鬃中的几缕白丝似乎也竖了起来。她的眼神让人很难相信夏纳女人并没有接受战斗的训练。她的头衔只是夏纳王室的纱塔扬,但任何知道内情的人都不应该相信纱塔扬的影响只限于厨师、仆役和供粮队。“莽撞不代表勇敢,西恩里爵士。我们丢下妖境,无人看守,如果我们失败了,即使我方取得胜利,我们之中一些人的头颅也会被放到矛尖上去。也许那是我们所有人的下场,即使亚瑟不那样做,白塔也不会放过我们。”
“妖境似乎已经休眠了,”忒莱西安嘟囔着,一边摩擦肥胖的面颊,发出刮蹭胡髯的声音,“我从没有见过它如此平静。”
“暗影从不会休眠。”加加得平静地说。忒莱西安点点头,仿佛在考虑爱格马的话。爱格马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将军,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将军之一。但忒莱西安之所以能站在培塔身边,绝不因为他仅是个好酒伴。
“只要兽魔人战争不再重演,我留下的力量已经能够监守妖境,”艾森勒坚定地说,“我相信你们也是这样。不过这没有关系,有人真的相信我们现在还能回头吗?”她的口气是不容质疑的,不应该有人响应她的话,但还是有人说话了。
“回头?”一名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沙戴亚的泰诺比正策马飞驰而来,她猛地一拉缰绳,胯下的白色阉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她穿着深灰色的紧身骑裙,袖子上缀着一串大珍珠,细腰和浑圆的乳房处绣着大片金红色的螺旋花纹。她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如果不是鼻子过大,她就是一个标准的美女了,一双深蓝色的凤目中闪耀着自信的火焰。如同艾森勒预料的,沙戴亚女王的身边只带着卡力安·拉姆辛,她众多的叔舅之一。这名头发花白的男人有一张鹰隼般的、带着伤疤的面孔,厚重的髭髯一直绕过了嘴角。但泰诺比·卡扎笛只会听取战士们的意见。“我不会回头,”她继续用强硬的语气说道,“无论你们怎做。我会派遣我亲爱的叔父达弗朗,前去为我拿来伪龙马瑞姆·泰姆的头颅。如果我能相信所听到的半数传闻,现在他和泰姆都向那个亚瑟效忠了。我带来了将近五万人,无论你们怎样决定,我不会回头,直到我的叔父,以及亚瑟,明白是谁在统治沙戴亚。”
艾森勒与赛莱拉、巴狄瑞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培塔和埃沙已经在向泰诺比表明,他们同样会继续行进。赛莱拉用最轻微的动作摇了一下头,耸了一下肩;巴狄瑞则不加掩饰地翻了翻眼睛。艾森勒从没有想过泰诺比会置身事外,但这个女孩确实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沙戴亚人都很奇特(艾森勒经常感到奇怪,她的妹妹爱诺妮在嫁给泰诺比的另一位叔父之后,怎么还能够和自己的丈夫相处得那么好),而泰诺比则将沙戴亚的奇特推向了巅峰。当然,沙戴亚人喜欢炫耀美貌,但泰诺比会让阿拉多曼人吃惊,让阿特拉人显得呆板迟滞。沙戴亚人的脾性相当火爆,泰诺比的脾气更如同强风中的野火;而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提供了点燃火的火星。艾森勒从没有想过要说服这个女人改变意志,这一点大概只有达弗朗·巴歇尔曾经做到。而且,泰诺比还有一个婚姻问题。
泰诺比依然年轻,但也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婚姻是王室成员的责任之一,对于国王,这份责任就更重——他们要以此确立盟约,并为国家提供继承人。不过艾森勒从没有想过要让自己的儿子娶这个女孩,成为她的丈夫:泰诺比对于丈夫的要求标准完全是艾森勒无法接受的。那个男人要一次能杀死十只以上的魔达奥,同时又能够弹奏竖琴和写诗;要能够骑着骏马从陡峭的山坡上飞驰而下(或者是飞驰到山顶),又能够与学者达人谈古论今;要对她百依百顺(毕竟,泰诺比是一位女王),但有时候又要能毫不在意地把她从肩膀上摔过去。所有这些条件,这个女孩都不允许打丝毫折扣!艾森勒希望光明能保佑选择娶这个女孩的男人。泰诺比从没有直接明说这些条件,但任何有脑子的女人都能从她平时关于男人的闲聊中轻易地把这些条件拼凑出来。泰诺比这一辈子估计是找不到丈夫了,这意味着继承王位的将是她的叔父达弗朗,或者是达弗朗的继承人。
艾森勒听到几个词,立刻转向右侧,她不应该让脑子里有那么多胡思乱想,毕竟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两仪师?”她厉声问道,“什么两仪师?”除了培塔以外,他们的白塔咨政在得知白塔出事以后都离开了。艾森勒的咨政妮安和埃沙的爱丝琳,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两仪师得悉了他们的计划……是的,两仪师总是有她们自己的计划,一直都是。艾森勒不喜欢看到自己同时将双手伸进了两只黄蜂巢里。
培塔耸耸肩,脸上显出一丝尴尬,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强烈的表情了,他像赛莱拉一样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你不能期望我就这样丢下科莱妲,艾森勒,”他用圆润动听的嗓音说道,“即使我能向她隐瞒我们的准备。”艾森勒没有这样的期待。培塔心爱的妹妹是两仪师,这让艾拉非国王对于白塔有着深厚的好感。但艾森勒的确曾经希望培塔能够更谨慎一些。“科莱妲有访客,”培塔继续说道,“一共是七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带着她们应该是比较谨慎的选择。幸好她们没有向我要求任何解释。”
“光明照耀我们的灵魂,收容我们的灵魂!”艾森勒喘了口气。赛莱拉和巴狄瑞似乎也说了同样的话。“八位两仪师,培塔?八位?”现在,白塔一定已经对他们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
“我还有五个,”泰诺比插话的口气仿佛在说她有了一双新软鞋,“她们在我离开沙力达之前找到了我。我相信我们是偶然相遇的,因为她们显得像我一样吃惊。知道我的目的之后,她们就跟着我了,我现在还不明白她们是怎么知道的。而且我本以为她们在知道以后,会立刻去找梅玛拉的。”她紧皱起眉头,眼睛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爱莉达想派出一位两仪师镇住泰诺比,这实在是她巨大的误算。“实际上,伊蕾欣和其他两仪师似乎比我更关注这次行动的保密性。”
“即使这样,”艾森勒坚持说,“十三位两仪师,现在所差的只是她们其中之一想办法送出讯息,一个写了几行字的纸条,让受到胁迫的士兵或仆人带出去。你们认为自己都能阻止这种事发生吗?”
“骰子已经滚到了骰盅外面。”培塔说。他的意思是做过的事情无可挽回,艾拉非人几乎像沙戴亚人一样古怪。
“继续向南前进吧。”埃沙说,“也许将十三位两仪师带在身边也不错。”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回味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但没有人想把它们说出来。这和对妖境作战完全不同。
泰诺比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吃惊的笑声,她的坐骑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但立刻被她稳住。“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南进发,不过,我邀请你们所有人今晚在我的帐篷里共进晚餐。你们可以与伊蕾欣和她的朋友们交谈,看看你们的判断是否和我一样。也许明晚,我们都可以去培塔的帐篷,向他的科莱妲的朋友提出我们的问题。”这个建议是这么合理,如此有必要,立刻得到了全体人员的一致同意。然后,泰诺比又像刚想起来一样说道:“艾森勒,如果你允许我的舅父卡力安今晚坐在你身旁,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他已经仰慕你很久了。”
艾森勒向卡力安·拉姆辛瞥了一眼——这个男人一直安静地立在泰诺比身后,似乎连呼吸都没有。她只是瞥了他一眼,那头鬓发斑白的鹰立刻低垂下眼睛。片刻之间,艾森勒看见了自从她心爱的布瑞死后再没有出现过的情景——一个男人看着她,不是看着一位女王,而是看着一个女人。惊讶的情绪让她不由得停止了呼吸。泰诺比的目光从她的舅父移到艾森勒身上,嘴角似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愤怒涌上艾森勒的心头。即使是卡力安的眼神也无法像这个微笑一样,让这件事变得如同春天的泉水一样透彻。这个小丫头想让这个男人当她的丈夫?这个小丫头以为……突然间,悲伤代替了愤怒。艾森勒在更年轻的时候,就曾经为她寡居的姊姊耐泽丽安排过婚事,当时那样做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不管耐泽丽一开始怎样反对,她还是爱上了伊斯米克爵士。长久以来,她也安排过其他许多婚姻,这甚至让她觉得婚姻不再是什么神圣的事情了。她又看了卡力安一眼,这次是相当长久的注视。他满是皱纹的脸已经恢复了庄重的神情,但那种眼神还没有褪去。她的伴侣一定要是个刚强的男人。她可能没怎么照顾她的亲族,但至少她一直在为她的孩子们争取能够享受爱情的机会,而且她也绝不会亏待自己。
“与其在闲聊中浪费时间,”艾森勒仍然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喘息,“不如现在就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情。”光明烧了她的灵魂吧!她是个成熟的女人,而不是第一次遭遇求婚者的女孩。“好吗?”她问道。这一次,她的语气变得足够严厉了。
他们已经在秘密信函中就各种问题达成了共识,一切计划也要等到他们向南进军,依照情势的变化再做调整。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边境国简单而古老的仪式。自从世界崩毁以来,这个仪式史籍所载只有七次——当其他人纷纷退却的时候,边境国的君主们将团结在一起,策马向前。
艾森勒吸着凉气,用匕首划过左手掌。泰诺比带着笑意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培塔和埃沙的脸上自始至终都轻松如常。四只手紧紧握住,从心脏里流出的血汇聚在一起,然后落在地上,融入岩石般的硬土之中。“永为一体,直到死亡。”埃沙说。他们全都随着他说道:“永为一体,直到死亡。”这是他们以鲜血和大地立下的誓言。现在,他们必须去找兰德·亚瑟,去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确认图兰娜可以不需帮助就能在软垫上坐稳之后,维林便站起身,离开了这个颓然垂首、喝着水或者是在尝试要喝水的白宗姊妹。图兰娜的牙齿一直在银杯的边缘颤抖,这一点并不令人吃惊。帐篷的入口非常低,维林不得不弯下腰才能走出去。疲倦立刻像锤子一样插进了她的腰椎。维林不害怕自己背后这个穿着黑色粗羊毛长袍的女人,她紧紧地握持着这个女人的屏障,而且以图兰娜现在的状况,即使维林放开屏障,她在几个小时之内大概也很难导引出一个火星,更不可能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从背后偷袭维林,即使她可能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这并不是白宗的思维方式。
艾伊尔人的营帐覆盖了围绕凯瑞安的大片山丘,低矮的土色帐篷之间,只看见不多的几株孤树,空气中悬浮着淡薄的尘埃。但炎热、尘土和头顶喷着怒火的太阳,都无法对艾伊尔人造成任何困扰,他们在营帐之间为了各种事情来回奔忙,让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座都市。在维林的视野中,到处都有男人在屠宰牲畜、修补帐篷、打磨刀具和制作他们穿的软靴。女人们在篝火上烘烤或烹煮食物,制作女红,一边照看着小孩子们。到处都有穿白袍的奉义徒来回奔忙,运送物品、拍打地毯、照顾驮马和骡子。当然,这里没有小贩和商铺,也没有牛车马车。与其说是一座都市,不如说是上千个村庄聚集在一起。男人的数量远超过女人,除了用力锤击铁砧的铁匠以外,所有没穿白袍的男人都带着武器,大多数女人也是如此。
这里的人口数量肯定比得上一座大型都市,几名遭囚的两仪师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维林看见在距离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有一名穿黑袍的女人正蹒跚而行,她拖着一块牛皮,堆在牛皮上的岩石几乎和她的腰一样高。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但在这里,除了那些被俘虏的姊妹以外,没有人会穿黑袍。一名智者在那黑袍女子旁边来回踱着步,她的周身有至上力的光晕,旁边还有两名枪姬众。每当那名姊妹脚步迟缓的时候,她们手中的鞭子就会立刻抽过去。维林不知道艾伊尔人是不是故意要让她看到这一幕。今天早晨,她已经看见柯尔伦·希尔丹睁大了双眼,汗流满面地背着一个盛满沙砾的大篮子,在一名智者和两名高大的艾伊尔男人的看押下,踉跄地爬上一道山坡。昨天她看见的是萨伦妮·耐姆达,艾伊尔人让她从一个皮桶里用双手舀起水,倒进另一个皮桶里。他们用鞭子抽她,催赶她加快速度,但如果她洒出一滴水,立刻就会招致更凶狠的鞭打。萨伦妮曾经偷偷问维林,为什么要让她们做这些事,但她显然没有期待维林给她答案。维林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话,枪姬众们已经又在抽鞭子了。
维林压抑住一声叹息,因为她不可能乐于见到姊妹们被这样对待,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或需要;也是因为相当数量的智者们想……她们想要什么?想让她知道两仪师的身份在这里不值一钱?荒谬。但这一点在多日以前,她们就已经清楚地向她表明了。也许她们认为她也应该被套上一身黑袍?至少现在她还是安全的。智者们的许多谜团还有待她逐一去破解,其中最不重要的,就是智者内部的等级划分。也许这一点是最不重要的,但它关系着所有智者们的行为和思考方式。刚才还在发号施令的智者,往往在另一件事上又会对自己之前所命令的智者俯首帖耳,维林却看不出这种转变的任何征兆和原因。不过,一直没有人向索瑞林发出过任何命令,维林大概能确信这一点。
想到此,维林心中不自禁地涌起一阵满足感。今天早晨,在太阳宫中的时候,索瑞林要求知道对湿地人最大的羞辱是什么。科鲁娜她们不明白,她们并没有认真观察这里发生的一切,也许她们是在害怕自己可能知道的信息,害怕那些赤裸裸的事实会考验她们刚立下不久的誓言。她们仍在努力向自己证明,她们被命运推动而走上的是正确的道路。而维林已经有了走上这条路的理由和目的。她的口袋里有一份清单,她准备在单独面见索瑞林的时候交给她,不需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有一些俘虏她还没有见到,但她相信自己已经总结了大部分信息。这份清单上列出了索瑞林正在寻求的那些女人的弱点,这些穿黑袍的女人将要面对更加困苦的生活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的努力将起很大作用。
两名魁梧粗壮的艾伊尔人坐在帐篷外面,肩头各倚着一柄大斧。他们似乎一直在专心地玩着翻绳游戏,但是维林从帐篷里探出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注意她了。那个叫柯郎姆的大汉站起身的时候,动作灵活得好像从树梢弹起扑食鸟雀的毒蛇。叫蒙儋的那个人收好翻绳,也随之站起。维林站直的时候,头顶还够不到这两个人的胸口。当然,她能同时把这两个人倒提起来,好好摔打他们一番,如果她敢这样做的话。在这里,维林总是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是她的向导,也负责保护她,避免让她与这里的人发生误会与纷争。毫无疑问,他们会将她的一言一行向智者们报告。出于某些原因,维林更想让托马斯陪她,但她对此并不坚持。向自己的护法保守秘密比向陌生人保守秘密要困难得多。
“请告诉珂琳达,我对图兰娜·诺瑞尔要做的已经结束了。”维林对柯郎姆说,“再请她让嘉德琳·亚鲁玎来见我。”维林想要先对付没有护法的姊妹。柯郎姆一言未发,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跑走了。这些艾伊尔人不太讲究礼貌。
蒙儋蹲下身,用蓝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留下来看着她。蒙儋的额头上系着一条红布,上面绘着古代两仪师的标志。像其他有这样装束的男人和所有枪姬众一样,他似乎在等待着维林犯下错误。在维林的一生中,他们并不是第一批有这种企图的人,对于维林而言,这远远算不上是危险。维林犯下的最后一个严重错误,是七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给了蒙儋一个含混的微笑,然后缓步向帐篷中走去。当她在帐门前弯下腰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东西,她全部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如果那个艾伊尔人现在要割开她的喉咙,她也完全不会注意到。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九或者十名女人正跪成一排,在扁平的石板上滚动着石碾,就像所有那些偏远的农庄中一样。另一些女人用篮子运来谷物,再带走粗面粉。磨面的女人们穿着暗色的裙子和白外衫,用头巾将头发系住。她们之中只有一个人的头发没有垂到腰际,而且那个人的身上甚至没有一条项链或手镯。这时那个人抬了一下头,她的脸被阳光晒成了赤红色。当她碰巧与维林对视的时候,维林从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恨意,而且,这份恨意在她看到维林的时候,变得更加凶恶。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已经低下头,继续工作。
维林用最快的速度钻进了帐篷,但还是感觉到肠胃一阵阵地抽搐。伊尔甘属于绿宗,或者可以说,曾经属于绿宗,在兰德·亚瑟静断她之前。两仪师被封闭的时候,与护法的约缚会被削弱、模糊,而如果是静断的话,约缚会彻底被切断,如同死亡时一样。伊尔甘的两名护法之一,在她被静断时立刻死亡了;另一个则死在和艾伊尔人的搏杀里。伊尔甘很可能也希望死在那个时候。静断。维林将双手按在胸口上。她不会为此而感到恶心,她的境遇曾经比被静断的女人更可怕,更可怕得多。
“没有希望了,对不对?”图兰娜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无声地啜泣着,眼睛望着在手中发抖的银杯,目光却似乎落在某个遥远而恐怖的东西上:“没有希望了。”
“只要努力,总有出路,”维林不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你必须努力去找。”现在维林的脑子里思绪翻涌,却没有任何一条与图兰娜有关。伊尔甘的静断,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吃了一整罐腐臭的油脂。只有光明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打磨谷粒?还穿得像是个艾伊尔女人!她也是被迫在那里工作,好让维林看到的?真是愚蠢的问题,虽然几里以外就有兰德·亚瑟那样强大的时轴存在,但维林能忍受的巧合也是有限度的。不过,有时候细微的错误同样会造成致命的结果。如果索瑞林决定打垮她,那么她能坚持多久?可能只会是一段短得可怜的时间。索瑞林绝对是她遇过的最强悍的人之一,而且她找不出任何能够阻止索瑞林的事情。不过,这是可以搁到明天再去担心的问题,过多的烦恼肯定是没有益处的。
维林跪下身,花了一些力气想要安慰图兰娜,但成效不大,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安慰的话空洞得可怜。图兰娜的眼睛里只有惨淡的阴霾。除了图兰娜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图兰娜的状况,她必须从自己的内心找出力量来。但这名白宗姊妹只是哭得更加悲苦,虽然没有哭声,但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泪滴接连不断地从她的面颊落下。直到两名智者和两名年轻的艾伊尔男人走进帐篷(在这样的矮帐篷里,艾伊尔男人根本直不起腰),维林才感到一阵轻松。她站起身,流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但那些艾伊尔人对她没有丝毫兴趣。
戴维娜是一名绿眼、黄头发的女人;洛赛恩的眼睛是灰色的,暗褐色的头发只能在阳光下看见几缕红色。这两个肩膀超过维林头顶的女人,都表现出一副恨不得让别人代替自己完成这肮脏任务的神情。她们两个的导引能力都很弱,甚至不足以单独屏障图兰娜,但她们已经连结在一起,就如同她们从出生时就这样连结着一样。她们虽然是两个人,阴极力的光晕却融为了一体。维林强迫自己露出微笑,以免双眉紧皱起来。她们是从什么地方学到这个的?维林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打赌,就在几天以前,她们还不知道这种技巧。
艾伊尔人的行动迅速而流畅,艾伊尔男人弯下身,将图兰娜架起来。银杯从图兰娜的手中落下,杯子已经空了,这对图兰娜是一件幸运的事。图兰娜没有反抗,反抗也没有用。这两个人都能把她像一袋谷子一样放在手臂下挟走,但图兰娜还是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力的哀哭。艾伊尔人并没有留意她的反应。戴维娜集中起连结的力量,接过了屏障。维林马上放开了真源。艾伊尔人不信任她,不会容忍她没有原因地握持阴极力,不管她曾经立下过什么样的誓言。艾伊尔男人把图兰娜向帐篷外拉去,图兰娜的赤脚在地毯上拖曳着,智者们也跟随她走了出去。维林能为图兰娜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
维林呼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一块亮色的穗子软垫上。一只精致的金质绳纹托盘放在她身边的地毯上,里面放着另一只银杯和一只锡镴酒罐。当然,这些东西本不是一套的。维林提起酒罐,将那只银杯斟满,深饮了一口。她感到口干舌燥,疲惫不堪,距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但她觉得仿佛已经背着一只沉重的箱子走了二十里山路。她将杯子放回到托盘里,从腰带的荷包中拿出那个皮封的小册子。无论她向艾伊尔人提出什么要求,总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响应,她正好趁着这段时间,研读一下自己的笔记,或者做一些新的记录。
俘虏们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值得记录,但凯苏安·梅莱丁在三天以前突然出现,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事情。凯苏安的目的是什么?那个女人的同伴不算什么,但她本身却是一个传奇。即使排除这个传奇中所有不可信的部分,她也是非常危险的;危险,而且不可预料。维林从身上的木制书写匣中拿出钢笔,又伸手去拧墨水瓶的塞子。而另一名智者在此时走进了帐篷。
维林急忙站起身,笔记本都掉在了地上。亚爱隆完全没有导引能力,但维林向这个灰发女人行了一个比刚才深得多的屈膝礼。她本来打算用裙子遮住自己的笔记本,但亚爱隆先伸出了手。维林站直身体,平静地看着这个高个子女人用拇指将这个小本子一页页翻过。
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终于望向维林,那是冬日的天空。“一些漂亮的素描,大量关于植物和花卉的笔记,”亚爱隆冷冷地说,“我看不出这和你被派来要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她将那个本子递向维林。
“谢谢您,智者。”维林恭顺地说着,将笔记本放回到腰间的荷包里,然后又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我习惯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一切。”总有一天,她会完整地写出她用在笔记中的密码,只有那样,她在白塔图书馆上方房间里那些满箱满柜的纸张才会有价值,但她希望那一天不要太早到来。“至于……嗯……那些囚犯,至今为止,她们以不同的口吻陈述着相同的观点:卡亚肯应该留在白塔,直到最后战争。他遭到……嗯……虐待,是在他试图逃跑之后。不过您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当然,不必担心,我相信我会了解更多信息的。”一切都是事实,虽然未必是全部事实。维林见过太多的姊妹冒着风险想要将其他人送进坟墓,却因为没有很好的理由,反倒害得自己送掉性命。最关键的问题是,要确定风险将来自何处。绑架年轻的亚瑟,尤其是做出这种事的,是一个应该向亚瑟表达敬意的使团,这一点激怒了艾伊尔人,让他们恨不得杀掉所有俘虏的姊妹。现在维林将此称之为“虐待”,应该不会进一步激怒他们。
亚爱隆调整了一下肩上暗色的披巾,黄金和象牙手镯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她盯着维林,仿佛是要读出维林的思想。亚爱隆在智者中的位置似乎相当高,维林曾经看到她褐色的面颊上流露出温暖轻松的微笑,不过她对两仪师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你将是失败者,对此我们从没有怀疑过——她曾经用有些阴沉的语气这样对维林说。这样的话不需要解释。两仪师没有荣誉可言。让我有一丝怀疑,我会亲手用鞭子把你抽到站不起来,再让我多一丝怀疑,我会把你钉在外面,让你成为秃鹫和蚂蚁的食物。维林冲亚爱隆眨眨眼,竭力做出坦诚的样子,还有恭顺,绝对不能忘记恭顺,要温良服从。她不觉得害怕,她遇到过更加凶狠的瞪视,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而且那些人都很想结束她的生命,并且不会对此有丝毫悔恨。
不过,她能来这里和那些被俘的姊妹对话是耗费了许多努力的结果,她不能让这些努力付诸东流。她只希望这些艾伊尔人能将更多的情绪表露在脸上。
维林忽然发觉帐篷里又多了别人,两名亚麻色头发的枪姬众带着一名穿黑袍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个女人比她们矮了一个拳头,两名枪姬众差不多是把她架进来的。她们身旁还站着提娅琳。这个瘦高的红发女子面色冰冷,身上闪耀着至上力的光晕,显然是她在屏障着这个穿黑袍的人。这位姊妹汗湿的发卷一直垂到肩头,粘着缕缕发丝的面颊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尘土,以至于维林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是谁。她的颧骨略高于常人,鼻子也有些尖峭,一双褐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柏黛恩,柏黛恩·尼拉姆,维林曾经给这个女孩上过初阶生课程。
“我能否问一下,”维林谨慎地说,“为什么被带来的是她?我要见的是另一个人。”柏黛恩虽然是绿宗,不过也没有护法,她在三年前刚刚得到披肩,而绿宗在选择第一名护法的时候,往往是非常谨慎的。维林觉得自己今天还能再处理两名姊妹,但必须是两名没有护法的姊妹。当然,维林不认为艾伊尔人会任由她选择询问的对象。
“嘉德琳·亚鲁玎昨天晚上逃走了。”提娅琳恶狠狠地说。维林吸了一口冷气。
“你们让她逃脱了?”未经思索的话脱口而出,维林很疲倦了,但这并不能成为这一莽撞行为的借口。而且,维林完全没有住嘴的意思。“你们怎么会如此愚蠢?她是红宗!红宗的人无论在精神还是力量上都很强!卡亚肯正处在危险之中!为什么不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立刻通知我们?”
“这件事直到今天上午才被发现,”一名枪姬众怒不可遏地说,她的眼睛如同一双经过抛光的蓝宝石,“一位智者和两名苛代雷被毒死了,为他们送去饮料的奉义徒被发现时,已经被割断了喉咙。”
亚爱隆向那名枪姬众冷冷地挑起了眉:“她是在对你说话吗,卡莱珲?”两名枪姬众立刻把全部精神集中到被她们架着的柏黛恩身上。亚爱隆只是向提娅琳瞥了一眼,那名红发智者立刻低垂目光。维林是下一个受到她注视的人。“你对兰德·亚瑟的关心,表明了你的……荣誉,”亚爱隆很有些不情愿地说,“他将受到严密护卫,你对此不需要知道太多。”突然间,她用更加严厉的口吻说:“但学徒不能用这种语气对智者说话,两仪师维林·玛瑟雯。”说到“两仪师”这个词的时候,她的语气中露出明显的冷笑。
压制住叹息的冲动,维林又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她有些希望自己能像刚到白塔时那样苗条,这些躬身低头的动作完全不适合她现在的体型。“请原谅我,智者。”她谦恭地说。逃走了!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虽然这些艾伊尔人可能还不明白。“担忧蒙蔽了我的心智,”之前没能在一场意外中让嘉德琳失去性命,现在她对此感到非常可惜,“以后我会尽全力记住这一点。”亚爱隆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所以维林也无从得知她是否接受了自己的道歉。“现在我能否接过她的屏障了,智者?”
亚爱隆没有看提娅琳就点了点头。维林迅速拥抱了阴极力,接过被提娅琳放开的屏障。在艾伊尔人之中,不能导引的女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命令能够导引的女人,这一点一直让维林感到惊诧和奇怪。提娅琳在至上力上并不比维林弱多少,但她看着亚爱隆的神情,几乎像那些枪姬众一样小心翼翼。亚爱隆一摆手,两名枪姬众立刻跑出了帐篷,只剩下柏黛恩一个人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地。提娅琳也跑了出去,只是比枪姬众们慢了一步而已。但亚爱隆并没有挪动步子。“不要对卡亚肯说起嘉德琳·亚鲁玎的事情,他有太多事情要关注,不应该让这种琐事打扰他。”
“我绝不会对他说的。”维林立刻表示遵从。琐事?像嘉德琳那么强大的红宗绝对不是琐事。也许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留待以后做进一步思考。
“一定要管住你的舌头,维林·玛瑟雯,否则你就要用它大声嚎哭了。”
对于这一点,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所以维林只是表现出恭顺的样子,又行了一个屈膝礼。她的膝盖真的很想呻吟。
亚爱隆离开的时候,维林才松懈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害怕亚爱隆会留下来,她们用了很大努力才让索瑞林和艾密斯允许她们与被俘的姊妹接触;获得能够和被俘姊妹单独交谈的许可,则耗费了她们更大的力气,更是依靠一些与白塔有特殊关系的人从中斡旋才达成的。如果智者们知道她们受到了诱导……当然,这也是可以等到明天再去担心的事情。维林已经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有多少。
“至少,这里有足够的水可以让你洗净手和脸,”她温和地对柏黛恩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治疗。”和她交谈的每一名姊妹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鞭痕。只有在囚犯将水泼溅到地上,以及不遵从命令的时候,艾伊尔人才会拷打她们。即使一名囚犯用最粗鲁的话向艾伊尔人挑衅,换来的也只会是一声冷笑。但艾伊尔人对待穿黑袍的人就像对待牲畜一样——要用鞭打让她们知道何时该前进、转弯或停步,如果她们的反应太慢,就要用更严厉的鞭打催促她们。为这些姊妹治疗是出于维林的好意,当然,也能让维林的任务更容易一些。
满身尘泥和汗水的柏黛恩如同风中的苇叶一般颤抖着,用力掀动着嘴唇。“我宁愿流血至死,也不要让你治疗!”她喊道,“也许我会愿意看着你向这些野蛮人匍匐跪拜,但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向他们泄露白塔的秘密!这是背叛,维林!是叛逆!”她轻蔑地一哼,“我想,如果就连这样也无法让你惭愧,那你可真是肆无忌惮了!除了连结以外,你和其他那些人还教给她们什么?”
维林恼怒地一啧舌,完全不在意这个年轻女人的瞪视。因为要一直仰视艾伊尔人,她的脖子早已酸痛不堪(但即使是柏黛恩也比她高出了一拳),她的膝盖因为行了太多的屈膝礼而疲软脱力,这些女人应该明白一点事理,但她们只是盲目而愚蠢地向她抛出侮蔑和傲慢。有谁能比两仪师更清楚,任何姊妹都会用许多不同的面孔对待这个世界。威吓与胁迫并不是永远适用,而且,与遭受惩罚相比,身为一名初阶生当然要好得多,通过惩罚能得到的只有痛苦和羞耻。就连科鲁娜也已经明白这一点。
“在你还没有摔倒之前先坐下来吧,”维林又调整了一下用辞,“让我猜猜你今天做了什么。从你身上的泥土来看,你应该是在挖坑吧。她们是让你用两只手挖的,还是给了你一只勺子?你自己清楚,当他们认为坑已经挖好的时候,他们会让你重新把它填实。现在,让我看看,你身上的所有地方都肮脏不堪,但这件袍子是干净的,那么,他们在你挖坑的时候,没有让你穿衣服。你确定不想接受治疗?顽固带来的只有痛苦。”她在另一个杯子里倒满水,用风之力将它悬停在柏黛恩面前。“你的喉咙一定已经干透了。”
年轻的绿宗两仪师不安地盯着那只杯子。突然间,她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软垫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们……经常给我水,”她又笑了,但维林看不出她在笑什么,“只要我想,只要我能把那些水都喝光。”她用愤怒的眼神盯着维林,停了一下,然后又用干涩的声音说:“你穿的这身衣服看起来很合身。他们烧了我的衣服,我看见他们那样做。他们偷走了我的一切,除了这个。”她碰了碰左手食指上的黄金巨蛇戒,在满手泥污中,它仍然闪耀着金光。“我想,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这么做。我知道他们的目的,维林,他们不会得逞的,我不会让他们如意,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
柏黛恩仍然充满了戒心。维林将杯子放到她身边的地毯上,然后拿起自己的杯子吮了一口,才说道:“哦?他们想要什么?”
这一次,柏黛恩的笑容显得苦涩而又凶恶:“搞垮我们,你知道的!让我们向亚瑟发誓,就像你们那样。哦,维林,你们怎么能那样做?竟然会向白塔以外的人发誓效忠!而且,还是对一个男人,对那个男人!虽然你们会背叛玉座猊下,反抗白塔……”听她的语气,仿佛这是同一件事。“……但你们怎么能这样做!”
片刻之间,维林考虑了一下兰德·亚瑟的时轴洪流到底是益处更大,还是害处更大。这些被囚禁在艾伊尔营地中的人们和她一样,都只是在这股洪流中飘摇的木片。她们全都开始变得口无遮拦,说话不假思索。当然,不能出口的话她仍然绝对不会说出来(时轴不会逼你坦白一切),但原先她可能只用一个词表达的意思,现在却不吝啬用千言万语去强调。不,她们一直在激烈地争论这样立下的誓言是否应该遵守,而现在关于该如何遵守这些誓言的争论还在继续,但总比之前好多了。维林不经意地摩挲着口袋里一块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枚小胸针,一块半透明的石头,被雕刻成一朵有太多花瓣的百合花。维林从没有戴过它,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它从没有离开过维林的手边。
“你是歹藏,柏黛恩,你一定已经听过这个称呼。”不需要柏黛恩点头向她表示赞同,这是艾伊尔法律的一部分,如同一种污辱性的宣判。不过这几乎是维林对此仅有的了解。“你的衣服和一切物品都要被烧掉,因为没有艾伊尔人会保存曾经属于歹藏的东西。不能烧掉的也要砸碎,就连你佩戴过的首饰也要深埋在茅厕下面。”
“我的……我的马呢?”柏黛恩焦急地问。
“他们不会杀害马匹,但我不知道你的马到哪里去了。”也许正在城里受到某个人的役使,或者是给了某个殉道使,但这样告诉她只能对她造成伤害。维林想起柏黛恩是个非常喜欢马的女孩。“他们让你保留这枚戒指,是要让你记得你是谁,并增加对你的羞辱。我不知道如果你向他们哀求,他们是否会允许你向亚瑟先生发誓。虽然你可能很难相信这一点。”
“我不会的!绝不!”但这句话显得很无力。柏黛恩的肩膀沉了下去,她动摇了,但还不足够。
维林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曾经有人对她说,她的微笑让他想起了自己亲爱的妈妈,维林希望至少这不是一句纯粹的谎话。没过多久,那个人试图将匕首插进她的肋骨,维林的微笑应该是他眼中最后的情景。“当然,我也不认为你将向他发誓。你的未来也许只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劳动。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羞辱,纯粹的羞辱。当然,如果他们发现你并不这样看待这一点……哦,光明啊,我打赌你不喜欢全身一丝不挂地挖坑,即使看守你的是枪姬众。但如果换作是……比如说,让你赤裸身体站在全都是男人的帐篷里?”柏黛恩哆嗦了一下。维林还在若无其事地唠叨着,唠叨对她而言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异能。“当然,他们只会让你站在那里。歹藏不能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除非是迫不得已。而且艾伊尔男人宁可抱住一头腐烂的死羊,也不会……嗯,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对不对?不管怎样,你的将来很可能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抵抗下去,但我不知道你要抵抗什么。他们并不想从你的嘴里逼问信息,或者是做任何其他人会对战俘做的事。他们不会释放你,至少在他们确信你的心中除了羞耻以外已经别无他物之前,绝对不会,即使因此要关押你一辈子。”
柏黛恩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不过维林能从她的唇形看出她要说的话。我的一生。她在软垫上动了动身体,似乎感到不舒服,面色也变得严峻起来。当然,晒伤、鞭痕和劳作的辛苦都会让她不舒服。“我们会得到援救的,”最后,她说道,“玉座猊下不会丢弃我们……我们会被救出去,否则我们就……我们会被救出去的!”她抓住身边的银杯,一扬头,将杯中的水猛地灌了下去,然后伸出握紧银杯的拳头,要维林再给她倒一杯。维林将锡罐飘过去,让那名年轻女子可以给自己倒水。
“或者你会逃走?”维林问。柏黛恩满是泥土的手颤抖了一下,杯中的水也被泼了出来。“确实,这样做成功的可能性,应该不会比等待救援更大。你被一支艾伊尔军队包围着。很显然,亚瑟能随时召集上百名殉道使追捕你。”柏黛恩又颤抖了一下,维林自己也差一点打了个哆嗦。混乱应该在刚有苗头的时候立刻被遏止。“不,恐怕你必须为自己想出办法。依照他们做事的风格,你将只能孤身一人,我知道他们不会让你和其他人接触。你将只有孤身一人。”她叹了口气。柏黛恩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她,仿佛她是一条红奎蛇。“不需要让自己的境遇变得更糟,让我为你治疗吧。”
维林不等柏黛恩可怜兮兮地点下头,已经跪在了她身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年轻女子则尽量配合着维林。维林敞开自己,吸收进更多的阴极力,编织出治疗的能流。绿宗姊妹立刻张大了嘴,开始颤抖。刚刚倒了半杯水的杯子从她的手中滑落,一条抖动的手臂碰倒了水罐。现在,可以继续下一步了。
所有接受治疗的人都会有一段晕眩的时间,当柏黛恩还在眨着眼睛,尽力想要恢复过来时,维林开始使用口袋中那枚花朵样的法器。这不是一件很强的法器,但也足够了,她需要这朵花能够提供的每一点至上力。不再是治疗的编织,魂之力成为了主体,风、水、火、地之力全部要引入其中(对于地之力,她确实很不擅长);魂之力被一再细分,复杂的结构会让任何技艺高超的地毯匠人头晕。即使现在有一名智者偶然钻进了帐篷,她也不一定拥有异能,可以识别出维林所做的事情。当然,她要尽力掩饰自己的行为,也许这是艰难甚至痛苦的,但只要不被发现,一切她都可以忍受。
“怎么……”柏黛恩昏昏沉沉地说。如果不是维林捧住她的头,她一定已经倒在地上,她的眼皮几乎已经要阖上了。“你……做了什么事?”
“你不会受伤害的。”维林安慰她。这个女人也许会在一年之内死亡,或者是在十年之内,但这个编织本身并不会伤害她。“我向你保证,即使对一个婴儿,这样也是安全的。”当然,这要看怎样去对待它。
维林要让能流一根一根到位,交谈也许能有助于她的工作。太长时间的沉默,很可能会引起帐篷外监守者的怀疑。她不时向那只还在滴水的锡罐瞥上一眼。柏黛恩不会将她想要的答案给她,她询问的所有姊妹都不会主动告诉她,即使她们真的知道。这个编织的一个附属效果,就是让承受的人放开自己的思想和舌头,它不亚于任何草药的效果,而且效果很快。
维林用耳语继续说道:“那个叫亚瑟的男孩似乎认为他在白塔内有支持者。当然,她们的身份一定是隐匿的。”即使真的有人将耳朵贴在帐篷壁上,也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告诉我你对此知道的一切。”
“支持者?”柏黛恩喃喃地说着,表情仿佛是要皱紧双眉,却又做不到。她动了动身子,话语却显得虚弱空洞。“他的?在姊妹中?这不可能。只有你们……你怎么能那样做,维林?为什么你不反抗?”
维林焦急地啧了一下舌,不是因为柏黛恩愚蠢的建议。那个男孩似乎对此很笃定,为什么?她继续压低声音道:“你就没有过任何怀疑吗,柏黛恩?你在离开塔瓦隆之前,有没有听到过什么谣言?人们私下里的议论?就没有人在无意中提到与亚瑟有关的话题吗?告诉我。”
“没有人。有谁能?没有人……我曾经是那么敬佩科鲁娜。”柏黛恩昏沉的话语中,流露出遗恨的意味,泪水溢出她的眼眶,在泥污的面颊上留下两道痕迹。维林仍试图用力支撑住她的身体。
维林的编织还在继续,她的目光在柏黛恩和帐篷帘之间来回,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出汗了。索瑞林也许会派人来帮她进行审问。也许支持兰德的姊妹就在太阳宫里。而如果现在她的行为被姊妹们知道,她的下场很可能是遭到静断。“那么你们是要将他清洗干净,梳理平整之后再交给爱莉达了?”她用稍大一些的声音说道,帐篷里的寂静已经持续了太久,她不想让那两个艾伊尔人向智者们报告她正在和囚犯密谈。
“我不能……违背盖琳娜,她领导……是玉座猊下的命令。”柏黛恩又动了动,不过仍然很虚弱。她的话语仍然如同梦游,但其中已经显示出激动的情绪。她的眼皮也在不断颤动。“他必须……服从命令!必须!不应该……遭到那么严厉的对待。就像……对他进行……拷问。错误。”
维林哼了一声。错误?不如说是一场灾难,从一开始就是场灾难。现在那个男人看待任何两仪师就像那个亚爱隆一样。但如果她们真的将他带到了塔瓦隆?一个像兰德·亚瑟那样的时轴进入白塔?这个念头让维林不寒而栗。不管怎样,即使是“灾难”这个词,也无法形容这次行动所导致的恶果。作为补救措施,在杜麦的井付出的代价实际上已经很小了。
维林继续用正常的声音提出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大多她已经知道了,所以对于自己的提问和柏黛恩的回答她都没有太多留意。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持续进行的编织上。
在以往的岁月里,有许多事情吸引过她的兴趣,其中一些并没有经过白塔的严格核准。对于前往白塔接受训练的野人,有些姊妹总是抱有错误的认识,她们之中有一部分并不是真正的野人,只是一些天生拥有很强的能力,在不自觉之中就接触了真源的女孩。野人是一些已经开始自我训练的人,她们往往都摸索出一两个技巧,而这些技巧几乎只属于两个范畴——监听别人的交谈和操纵别人的行为。
对于第一个范畴,白塔并不很在意。即使是能够在相当程度上控制自己的野人也很快就会发现,只要穿上初阶生白袍,她就只能在有姊妹或见习生在场的情况下才能碰触阴极力。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偷听是不可能的。但另一种技巧与被禁止的心灵压制非常相似。也许野人们只是用这种技巧让父亲给她们买些漂亮衣服和小饰品,或者让母亲赞同她和某个男孩交往,但白塔会以最有效率的手段根除这种技巧。维林接触过的许多女孩和女人都无法再进行那种编织,更不要说使用它们。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人甚至已经记不起来那是怎样的编织。但根据这些搜集来的记忆残片,维林构造出一个从白塔建成起就一直被禁止的技艺。一开始,这只是出于她的好奇。好奇,她一边继续着对柏黛恩的编织,一边带着些讽刺的意味想,不知道我因为好奇爬进了多少腌菜罐子。但一切总会有用的。
“我想,爱莉达是要将他放在那些牢房里。”维林用交谈的口气说。从有白塔的那一天开始,那些铜墙铁壁般的牢房就被用来关押能够导引的男人,自称为两仪师的野人和其他所有必须被监管、并且要远离真源的人。“对于转生真龙,那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也无法保证他的任何隐私。你相信他是转生真龙吗,柏黛恩?”这一次,维林停下来,认真倾听柏黛恩的话。
“是的。”听得出,柏黛恩咬紧了牙,她向维林翻动着满是恐慌的眼睛。“是的……但他必须……保证……安全,这样……世界……才会安全。”
有趣。她们都说只有他安全,世界才会安全。那些认为他需要保护的人也这样说。而当这句话出自某些人口中的时候,维林着实感到惊讶。
在维林眼中,她刚刚做出的编织仿佛是一团闪着微光、半透明的丝线,正杂乱无章地缠绕在柏黛恩的头上。四根魂之力的丝线从那一团混乱中延伸出来,两两相背。维林拖动偏向一端的两根,那团混乱的丝线似乎有些要坍塌的样子,向柏黛恩的头部收紧,一直到达了命令的边缘。柏黛恩猛地睁大眼睛,茫然地盯着远方。
维林用低沉又尖锐的声音下达了命令,或者说,是以命令的方式提出了一些建议。
如果编织成功,柏黛恩会为自己找到理由遵循这些命令。随着最后几句话,维林开始拖动另外两根魂之力丝线。编织进一步收紧,但这次的收缩表现出清晰的秩序,一个极为精确、复杂和完整的模式,周而复始,开始的波动也表现在最终结束的时候。持续的收缩让编织一直进入了柏黛恩的头部。柏黛恩的四肢又开始抽搐,一双赤脚不停地拍打着地毯。维林尽量用轻柔的动作扶住她来回摆动的头。再过不久,只有做出最细致的分析编织,才有可能发现柏黛恩的身体被动过手脚,但即使是通过分析也不可能辨识出这个编织。维林曾经小心地对此进行过测试,事实上,她本人就是白塔中最精于分析异能的人。
当然,这个编织和史籍记载的心灵压制异能并不相同。它是用许多不同的技巧拼凑成的,整个编织的过程缓慢得令人痛苦,而且,接受编织的人最好精神已经脆弱到相当程度,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绝对信任施加编织者,只要有丝毫的怀疑,编织就不会成功。这一点让这种编织对于男人几乎毫无用处,很少有男人会不怀疑两仪师。而且,即使不考虑怀疑的问题,男人也往往很难接受这种编织。这让维林百思不得其解——实际上,那些野人女孩们感兴趣的对象,往往是她们的父亲或其他男人。似乎男人的个性更强,所以他们即使服从了编织中包含的命令,也会对自己的行动产生疑问,而有的男人甚至会把那些命令都忘掉。或者这也和男人对两仪师的怀疑有关。这个问题牵扯太多也太复杂,维林只是认定,不能再在男人身上冒这样的险。
柏黛恩的抽搐终于开始减轻,然后停止了。她用一只泥手捂住了头。“出……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晕倒了吗?”遗忘是这个编织的另一个优点,毕竟,任何女孩都不想让父亲记得自己曾经买过一条昂贵的裙子。
“这里实在是热得厉害,”维林帮她坐起来,“我自己每天也会有一两次头重脚轻的感觉。”维林不会说假话,不过她的头重脚轻是因为疲劳,而不是炎热。操控这么多阴极力会耗尽一个人的全部精神,特别是在一天之内连续这样做过五次之后,而在其中使用法器当然无法让人感到更舒服。维林只觉得自己也很需要人搀扶。“我想,这样应该是够了。如果你感到晕眩,也许他们会为你找一些不必见到阳光的工作。”这句话没有让柏黛恩显示出任何欢愉的神色。
维林一边按摩着腰,从帐篷口探出了头。柯郎姆和蒙儋又一次停下了翻绳游戏,看不出他们曾经偷听了帐篷里的对话,但维林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打赌,他们一定这样做了。维林告诉他们,自己和柏黛恩的交谈已经结束了,又想了一下,她请他们再拿一罐水来,因为柏黛恩打翻了水罐。两个艾伊尔人褐色的面孔立刻变得更暗了。智者们会知道这件事,这将有助于让智者做出决定。
太阳和地平线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背部的酸痛告诉她,该是停止的时候了。她还可以处理更多姊妹,只是如果那样的话,明天早晨,她全身的所有肌肉都会酸楚不堪。她的视线落在伊尔甘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用篮子将谷物送到手磨那里。维林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自己不是永远都充满了好奇心,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那样的话,她会嫁给艾德芬,留在法麦丁,而不是前往白塔。她也会在很早以前死掉。但她一定能拥有几个她现在永远也得不到的孩子,还有孙儿。
维林叹了口气,转回头看着柯郎姆:“等到蒙儋回来以后,是否可以告诉珂琳达,我还想见见伊尔甘·费塔墨?”和将水打翻的柏黛恩要承受的痛苦相比,明天她肌肉的酸痛将只是小事一桩。当然,她坚持到这个时候不是因为伊尔甘受的苦比她更多,更不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她还有任务要完成。至少,她必须让少年兰德活下来,直到他应该死掉的时刻。
这里很像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只是宫殿中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金色大理石壁炉中燃烧着火焰,却没有释放出丝毫热量。炉火中的那些原木也丝毫没有耗损的迹象。在金银丝线织就的地毯中心,一张镏金腿的桌子旁边坐着那个男人。他不在乎身上穿着这一纪元的衣饰,身体总要穿上衣服,如此而已。实际上,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足以吓倒最刚硬骄傲的人。他称自己为莫瑞笛,虽然肯定没有人能比他更有资格自称为死亡。
时不时地,他会无聊地摆弄一下用银链挂在脖子上的两个精神枷锁。随着他的碰触,血红色水晶一般的柯索弗拉脉动着,没有尽头的旋涡如同心脏跳动。他真正的注意力则集中在桌上的棋局。三十三颗红子和三十三颗绿子放在纵横交错、各十三道的棋盘上,这是以前某著名棋局的复盘。最重要的一颗子——像棋盘一样为黑白两色的渔夫仍然停在棋盘中心的方格里。这是一种复杂的游戏,在至上力战争更久以前,它曾经有沙若、车兰、诺理等多种形式;而现在,只剩下了简单的“棋”。每种形式的拥护者都认为它包涵了所有生命的微妙变化,但莫瑞笛一直都喜欢沙若。现在还活下来的人里,只有九个人还记得这个游戏。它比车兰和诺瑞都更加复杂。它的第一个目标是捕获渔夫,这样才能使游戏真正开始。一名仆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个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白衣,容貌俊秀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弯下腰,奉上手中托着水晶高脚杯的银盘。他微笑着,但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那是一双比死亡更加缺乏生气的眼睛。普通人如果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到,一定会非常不舒服。莫瑞笛自然地拿起那只高脚杯,挥手示意仆人离开。这个时代的酿酒师酿出了一些极好的葡萄酒。但他的嘴唇并没有去碰触那只杯子。
他的注意力全在渔夫上,它诱惑着他。其他棋子也有复杂的步法,但只有渔夫会根据所在位置的不同而改变属性。在白格里,攻击力软弱,但敏捷,可以实现远程逃离;在黑格里,攻击力强大,但速度缓慢,易受攻击。此种高手的对局中,渔夫在结束前会多次易手。棋盘边缘的红绿色棋位对于任何其他棋子都是危险的,只有渔夫能够移动到那上面。并非是它在这样的位置里有安全的保障,渔夫从不会安全;而是因为得到渔夫的棋手可以将渔夫移动到属于自己颜色的棋位中,便能取得胜利。这是最容易的取胜方法,但不是唯一的。当你的对手控制渔夫的时候,你可以让他别无选择,只能将渔夫移动到你的棋位里。只要渔夫处在红绿色棋位旁边,控制渔夫就会比不控制它更加危险。不过,还有第三种取胜的方法,或者这更像是个陷阱——在血腥的格杀中歼灭所有敌人。莫瑞笛曾经这样试过一次,那是充满了绝望的斗争。他的尝试失败了,充满了痛苦。
怒火突然在莫瑞笛的脑海中燃起。他抓住真力,黑色的斑块游过他的眼睛。涌入体内的真力愈多,他就愈迷醉于其中,直到电击一般的痛苦遍布他的全身。他的手握住了那两个精神枷锁,而真力则握住了那颗渔夫,将它提起在半空,再多一丝力量,它就会被碾成粉末,化为虚无。莫瑞笛手中的高脚杯被捏碎了,他也很想将胸前的两个柯索弗拉捏碎。萨埃如同黑色的暴风雪卷过他的双眼,但它们并不会遮挡他的视觉。渔夫总是会被雕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被绷带封住双眼,一只手按在肋下,几滴血从紧按的指缝间渗流出来。为什么被雕成这样,其中的原因也像“沙若”这个名字的由来一样,已经遗失在时间的迷雾里了。莫瑞笛想到这一点,就会感到困扰、愤怒。时光之轮的转动都带走了哪些知识?他需要知识,他有权利得到知识。他有这个权利!
他缓缓地将渔夫放回到棋盘上,柯索弗拉也缓慢地离开了他的手指。不需要做这样的毁灭,现在还不需要。在眨眼间,冰冷的镇静取代了狂怒;血和红酒从他的掌心流出,并没有引起他的主意。也许渔夫真的来自于一些兰德·亚瑟的模糊回忆,现在那只是埋藏在阴影中的阴影了。
这没关系。莫瑞笛发觉自己在笑,他没有停止自己的笑声。棋盘上,渔夫仍然在等待着,但在一场更大的棋局中,亚瑟已经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很快,就是现在……当你在操控双方棋子时,很难会输掉棋局。莫瑞笛大笑起来,笑得泪水从面颊上滚落,但他并没有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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