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博达周围遍布着农田、牧场和橄榄林,其间也有许多面积不超过数里的小树林。这里的地形比南方的兰诺丘要平坦许多,不过还是有一些起伏,偶尔会出现一座一百多尺高的小山,矗立在地面上;在下午的阳光中,小山投下长长的影子。总之,这片土地有着太多可以埋伏和藏匿的地方,对于这支正行进于此的商队尤其不利。而这支商队也显得很奇怪——将近有五十名骑马的人,还有数量与之相当的人步行,特别是还有护法在这片人迹少见的路上来回巡哨。除了一些山丘顶上的几只山羊以外,伊兰没有看到任何人居的迹象。
就连那些习惯于炎热天气的植被和树木也都开始枯萎、死亡了。如果换作其他时候,伊兰一定会将这里的景色好好欣赏一番,埃达河两岸与她所熟悉的地方距离上千里格,这里的山丘都很奇特,崎岖突兀的山形,仿佛是被一双大手随意捏成的。一群群羽色鲜艳的大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十几种小鸟在马旁飞舞,如同生有羽翼的宝石。
粗大的藤蔓像绳子般,从一些树枝上垂挂下来。一些树的枝头丛生着一簇簇细窄的叶片,看上去仿佛与人齐高的绿色羽毛掸子。有几种植物被炎热的天气愚弄,开出了亮红色和明黄色的花朵。伊兰即使把两只手掌并在一起,也不到一些花盘的一半大小。这些花的香气非常浓郁,甚至有些过于“酷烈”。伊兰还看见几块大石,她打赌,它们一定曾经是一座雕像的脚趾,但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建造如此巨大的赤足雕像。随后她又看到了一大片凹槽石柱的残桩,看样子,那些倾倒的石柱几乎都被附近的农民当作石料取走了。尽管马蹄在燥热的土地上踢起大量尘埃,但这仍然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当然,伊兰感觉不到炎热,而且这里也没有多少飞蝇。所有危险都已经被她们抛在身后,现在弃光魔使及其仆人已经不可能追上她们了,这会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只除了……
艾玲达似乎知道了海民没有将警告转达给她。一开始,伊兰为了自己与艾玲达之间一切跟兰德无关的话题感到轻松。她不是在嫉妒艾玲达,只是她发觉,自己愈来愈想拥有艾玲达和兰德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不只是嫉妒——是如饥似渴的嫉妒。所以任何话题都行,只要不是兰德就好。而当她听到友人压低声音,用强硬的语气向她说的话,她颈后的毛发也禁不住要直立起来。
“你不能这样做,”伊兰表示反对,同时让自己的坐骑向艾玲达更靠近一些。她相信艾玲达会毫不考虑地殴打库凌,或者捆绑她,或者是采取其他什么手段,前提是其他海民会袖手旁观。“我们不能挑起和她们的战争,至少绝对不能在使用风之碗以前。在那之后也不行,”她又匆忙地加了一句:“绝对不行。”不管有没有使用风之碗,都不能让这样的争端出现,不只是因为寻风手现在拥有更多优势,不只是因为……伊兰深吸一口气,加快语速说道:“即使她告诉了我,我也不会知道你真正的意思。我明白为什么你不能把话说得更清楚,但你真的看见了吗?”
艾玲达双眼瞪着前方,不在意地拂去脸上的一只飞虫。“我叮嘱过她,一定要把话告诉你,”她喃喃地说道,“绝不能出错!如果那个人是暗影灵魂呢?如果他借由我走过了通道?如果你们毫无警觉,那么……”她忽然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伊兰,“我会吞下自己的匕首,”她哀伤地说,“尽管我的肝脏也许会因此而炸碎。”
伊兰正要告诉艾玲达,现在需要的是忍耐,只要不针对亚桑米亚尔,她可以尽情地发泄火气(这大概就是艾玲达口中匕首和肝脏的意思),但还没等她开口,艾迪莉丝已经催赶她四肢细长的灰马走到伊兰身边。这位白发两仪师在艾博达得到了一副新马鞍——一副在鞍头和鞍尾都镶嵌白银的华丽工艺品。不知为什么,那些飞虫似乎都在躲避她,而她身上散发出像那些花卉一样的强烈香气。
“请原谅我,我还是忍不住听了你们的谈话。”即使这样做,艾迪莉丝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歉意,伊兰则很想知道这位老两仪师到底听去了多少。想到艾玲达说的,关于兰德的那些率直的话,伊兰觉得自己面颊发热变红。她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和最亲密的朋友谈这种事是一回事,但想到可能有别人也听到这些话,那种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艾玲达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没有脸红,但望向褐宗两仪师的锋利目光,就连奈妮薇也要自愧弗如。
艾迪莉丝却只是向她们报以微笑,一种含混不清却又寡淡无味的微笑。“或者你可以不必劝说你的朋友克制对亚桑米亚尔的火气,”她越过伊兰瞥了艾玲达一眼,眨了眨眼,“让她不必过于约束自己,将光明的恐惧释放到那些人的头上,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她们的情绪,她们对于‘野蛮的’艾伊尔人——请原谅,艾玲达——比对两仪师更加警惕。茉瑞莉本该向你提出这个建议,但现在她的耳朵还烧得厉害。”
艾玲达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伊兰觉得她像自己一样困惑。伊兰在马鞍上扭过身子,皱起眉向后望去。茉瑞莉正与范迪恩、凯瑞妮和赛芮萨在她身后不远处并辔而行,她们的视线似乎都在躲避伊兰。更远处的是那些海民,她们仍然排成单列前进,然后是悄无声息、低垂着头的女红社,再后面就是驮马队。现在她们仍继续穿越这片由古老圆柱组成的丛林。几十只长尾巴、红绿色羽毛的大鸟正展翅飞过她们头顶,空中一时充满了鸟叫声。
“为什么?”伊兰问。为已经暗潮汹涌的现状(有时已经不仅是暗潮了)增添更多的混乱,这应该是愚蠢的行为,但伊兰从没有见过艾迪莉丝做蠢事。褐宗两仪师挑起眉弓,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也许她是真的惊讶,艾迪莉丝经常认为她所明了的事情,别人也应该明了。也许。
“为什么?为了恢复一点平衡。如果亚桑米亚尔觉得需要我们的保护,以免被艾伊尔人伤害,那么这将建立起一种有益的平衡,以对抗……”艾迪莉丝稍稍停了一下,忽然开始专注地整理起自己的浅灰色裙子,“……另一些因素。”
伊兰的面孔绷紧了。另一些因素。艾迪莉丝指的是与海民的协约。“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走。”她冷冷地向艾迪莉丝说道。
艾迪莉丝没有反对,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侧了一下头,便让坐骑退到后面,脸上的淡淡微笑一直没有丝毫改变。那些年长的两仪师接受了奈妮薇和伊兰凌驾于她们之上的状况,她们也私下谈论艾雯的权威,但事实是,所有的改变都只是表面上的,也许就连表面上也依旧是原样。她们表现出尊敬与服从的态度,但……
不管伊兰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毕竟在她这个年纪,白塔中的大部分人都还只穿着初阶生白袍,只有极少的人能到达见习生的位置。而且她和奈妮薇竟然会接受这样的协约,这很难让两仪师们认为她们聪慧且明智。不仅是海民将得到风之碗,而且还会有二十位两仪师进入到亚桑米亚尔之中,遵从他们的法律,向寻风手传授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切技艺;并且只有在其他两仪师替换她们之后,她们才能离开。寻风手们能够以客人的身份进入白塔,能学习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切,随时都可以离开,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评议会尖叫了,也许艾雯同样会受不了。而其他的条款……每一名年长的两仪师都相信能够以更加有利的方式制定这份协约。也许她们真的能做到,但伊兰不相信她们有能力做到,不过,她也不甚信任自己的判断。
她没有再对艾玲达说话。但过了一会儿,艾玲达说:“如果我能在不损害荣誉的前提下帮助你,那么我不在乎是否要听那些两仪师的话。”她从未将伊兰当作是两仪师,至少从未将她完全当作两仪师。
伊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海民的气焰必须予以压制,茉瑞莉她们至今表现出相当的克制,但还能忍耐多久?等到奈妮薇将注意力转向寻风手的时候,她也许会有不可遏制的爆发。应该尽量长久地将局势控制在平稳的状态。但是,如果亚桑米亚尔仍然相信她们可以藐视任何两仪师,那么麻烦肯定会出现。她在凯姆林的时候曾经接受过许多训练,然而现实永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尤其是从她进入白塔之后。
“只是不要太……激烈,”她轻声说,“一定要小心,毕竟她们有二十人,而你只有一个。不要在我能够帮助你之前受到任何伤害。”艾玲达向伊兰露出狼一般的笑容,然后让她的茶色马停到石柱群旁边,等着亚桑米亚尔过来。
伊兰不时会回头瞥一眼,透过树林,她看见艾玲达和库凌走在一起,平静地低声交谈。艾玲达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名海民,库凌反而用相当惊愕的眼神看着艾玲达。随后艾玲达催马回到伊兰身边(看她甩动缰绳的样子,伊兰觉得她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骑手)。库凌开始和蕾耐勒说话,没过多久,蕾耐勒就气恼地命令芮宁向队伍前方跑来。这名最低级的寻风手骑在马上,显得比艾玲达还要笨拙,她装作对伊兰另一侧的人视而不见,就如同不在意在她黑脸旁飞旋的绿色小虫。“蕾耐勒·丁·考隆·蓝星,”她僵硬地说道,“要求你训诫那名艾伊尔女人,两仪师伊兰。”艾玲达对她露齿一笑。至少这个表情芮宁是看到了,她的面颊在一层汗珠下变成了红色。
“告诉蕾耐勒,艾玲达不是两仪师,”伊兰答道,“我会要她小心的。”这不是谎言,她已经提醒过艾玲达了,如今她还会再做一次。“但我无法命令她。”她在一阵冲动下又说道,“你知道艾伊尔人是什么样的。”海民对于艾伊尔人有一些非常奇怪的看法。芮宁睁大了眼睛盯着仍然在笑的艾玲达,面孔变成了灰白色,然后她猛地拉转坐骑,向蕾耐勒跑去,任凭自己的屁股一下一下地撞击马鞍。
艾玲达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伊兰却还在怀疑这场戏完全是一个错误。她们和蕾耐勒的距离大约有三十步,伊兰还能看清蕾耐勒在听取芮宁汇报时板着的脸。其他寻风手也开始像蜜蜂一样纷纷吵嚷起来,她们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气愤,射向两仪师的目光也都变得凶狠起来。不是针对艾玲达,而是针对两仪师。艾迪莉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茉瑞莉差点就流露出未加掩饰的微笑。至少,那些两仪师很高兴。
即使这次满是鲜花和雀鸟的旅途中只有这样一起突发事件,也颇为扫兴了,但这甚至不是第一件。就在离开那片空地后不久,女红社已经逐一来到了伊兰身边,只有珂丝蒂安除外。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必须维持对伊丝潘的屏障,她也会过来。她们每个人都带着胆怯、犹豫的微笑,让伊兰很想提醒她们,行事作风应该与自己的年纪相符合。她们不会对伊兰提出要求,而且她们也知道,不应该再提起已经被否决的建议,但她们能找到其他路径。
“我忽然想到,”黎恩用轻松随意的语气说,“你一定想尽快审问两仪师伊丝潘。谁知道她除了寻找那间储藏室以外,在那座城市里还有什么任务?”黎恩装作只是在闲聊的样子,但又总是偷偷瞥一眼伊兰,看她有什么反应。“我相信,我们还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到达农场,也许要两个小时,你肯定不想浪费掉这两小时吧。两仪师奈妮薇给她灌下的草药让她很健谈。我相信,现在由两仪师来处理她正是时候。”
伊兰只是回答说,对伊丝潘的审问可以稍后再进行。黎恩脸上轻快的笑容消失了。光明啊,她们真的认为,审问应该在这种几乎称不上是路的林间野径上进行吗?黎恩喃喃自语地回到了其他家人中间。
“请原谅,两仪师伊兰,”没过多久,琪莱芮丝过来了,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些莫兰迪口音,绿色草帽和分层衬裙很相配,“请原谅我的打扰。”她没有智妇的红腰带,大多数女红社成员都没有。费梅勒是一名金匠;爱达丝为出口商提供漆器;琪莱芮丝是一名地毯商贩;黎恩则为小贸易商管理船运。其他人的工作更简朴一些——珂丝蒂安经营着一家小织造铺;迪玛娜是一名高级裁缝。实际上,她们都曾经在漫长的人生中经营过许多事业,使用过许多名字。“两仪师伊丝潘状况不太好,”琪莱芮丝不安地在马背上耸了耸肩,“也许两仪师奈妮薇给她服用的药剂太强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就太可怕了。我是说,她还没有接受审问。也许两仪师应该探视一下?对她进行治疗……”她紧张地眨了眨棕色的大眼睛,声音低了下去。女红社自己也可以进行治疗,尤其是桑珂。
伊兰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名矮胖的家人正站在马鞍上,越过寻风手向她这里窥望。看到伊兰回头,她急忙坐回到马鞍上。在两仪师之中,只有奈妮薇的医疗技艺能超过桑珂,也许桑珂对医疗比奈妮薇知道得更多。伊兰只向后面指了一下。琪莱芮丝红着脸,勒过马头向后面走去。
黎恩刚离开不久,茉瑞莉就到了伊兰身边,这位灰宗两仪师比家人们显得从容多了,至少她真的显示出了闲聊的样子,而她所说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有点怀疑那些女人是否值得信任,伊兰,”她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掸去蓝色骑裙上的尘土,一边厌恶地抿起嘴唇,“她们说她们不接纳野人,但黎恩本人很可能就是野人,虽然她自称在进阶见习生的测试中失败了。桑珂和珂丝蒂安也一样。”她向珂丝蒂安微一蹙眉,轻蔑地摇了摇头。“你一定注意到,她在怎样逃避关于白塔的话题。她对于白塔的了解,肯定都是真正去过白塔的人在交谈中透露给她的。”茉瑞莉叹了口气,仿佛在后悔她所说的话,看样子,她真的是出于好心。“你认为她们是否也在其他事情上说谎?就我们所知,她们可能是暗黑之友,或者是被暗黑之友蛊惑的人。也许不是,但不应该对她们过于信任。我相信这里是有一座农场,不管它存在的目的是庇护所还是其他什么,否则我也不会同意这次行程。如果,最后我们找到了几幢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和十几个野人,我不会感到惊讶。嗯,也许不会摇摇欲坠,毕竟她们看上去很有钱,但重点不在这里。不,她们不值得信任。”
从茉瑞莉点明来意开始,伊兰的胸中就开始燃起怒火,而且愈烧愈烈。这个女人带着一堆“可能”和“也许”说出的话,就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暗黑之友?女红社正在和暗黑之友作战,她们已经死了两个人。如果没有桑珂和爱伊恩,奈妮薇也许也会死,而且伊丝潘将不会成为她们的俘虏。不,茉瑞莉说她们不能信任,不是因为她害怕她们向暗影立誓,否则她会以更确切的口吻说出来。她们不值得信任,是因为如果不信任她们,那她们就不能监押伊丝潘。
伊兰用力拍死一只停在雌狮脖子上的绿色大苍蝇,让重重的一声掴击压过了茉瑞莉最后的声音,灰宗两仪师吃了一惊。“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伊兰喘着气说,“她们在拉哈德与伊丝潘和法里恩作战,更与古蓝作战,还有二十几名拿着刀剑的恶棍,你却不在那里!”这样说其实不公平,茉瑞莉率领的两仪师之所以没有被允许进入拉哈德区,是因为她们在那里会像敲响的锣鼓一样吸引敌人的注意。但伊兰不在乎,现在她很生气,她的声音愈来愈高:“永远也不要再向我说这样的话,永远!除非你有铁证!如果你敢违反,我会让你进行苦修,直到你的眼珠从眼眶里凸出来!”无论伊兰的地位怎样高于茉瑞莉,她也没有权力让茉瑞莉进行苦修,但她同样不在乎这点。“我会让你从这里走回到塔瓦隆!一路上只能吃面包、喝清水!我会让家人管束你,哪怕你有丝毫差失,我都会让她们掌你的嘴巴!”这时伊兰才发觉自己是在大喊,一大群灰白色的鸟正飞过她们头顶,鸣叫声淹没了伊兰的喊声。伊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的嗓音偏细,所以提高声音以后就很像尖叫,所有人都看着她,大多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艾玲达赞许地点点头。如果伊兰将匕首插进茉瑞莉的心脏,她也会同样那么做。无论朋友做了什么,艾玲达都会支持。茉瑞莉的凯瑞安白皮肤现在更是变得煞白。
“我说到做到。”伊兰用冷静下来的声音对茉瑞莉说,这似乎让茉瑞莉的面孔更加失去了血色。伊兰的确是认真的。绝不能让这样的谣言在她们之中传播。不管怎样,她会这样做,即使女红社会因此而被吓昏。
伊兰希望这件事能就此结束,它应该结束了。但是琪莱芮丝离开以后,赛芮萨又取代了她的位置,她又提出一个家人不值得信任的原因——她们的年纪。依照她们自称的年纪,就连珂丝蒂安也比在世的任何两仪师都更加年长。黎恩比珂丝蒂安还要大一百岁,而她甚至不是家人中最老的,她被家人称为长姊,只因为她是艾博达家人之中最年长的。她们依照严格的行程表以躲避世人的注意,而她们的避世计划表明,还有更老的家人藏在别的地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赛芮萨如此警告伊兰。
这一次,伊兰没有喊叫,她很小心地没有让自己喊出来。“我们最后会知道事实的。”她对赛芮萨说。她并不怀疑家人的话,但家人们看上去并不能永葆青春,也不具备所称年龄相配的苍老面容。伊兰希望能了解这其中的原因,她仿佛觉得这个原因很明显,但那到底是什么,又无论如何也想不透。“我们迟早会知道,”当褐宗两仪师再次张开口的时候,她不容分辩地说道,“这就够了,赛芮萨。”赛芮萨不确定地点点头,向后退去。不到十分钟,茜贝拉又过来了。
每一次都是一名家人来婉转地请求伊兰,能否将伊丝潘转移给两仪师们,或者是一名两仪师向伊兰提出同样的诉求。但茉瑞莉没有再过来,每次伊兰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仍然会眨眨眼。也许喊叫的确有用。在她以后,两仪师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攻击家人了。
比如说,范迪恩开始只是提到了海民,向伊兰建议该如何反制那份协约的作用,以及为什么要尽可能反制海民。她的言辞只是就事论事,没有一个字或任何举止表情带有责备的意味。她不需要责备伊兰,她所说的这件事就是对伊兰最大的责备,无论她的说法怎样婉转动听。她告诉伊兰,白塔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力并非来自于军事力量和外交说服,甚至也不是来自于政治谋划和策略(不过她对后两者的否定并不像对于前两者那样清晰坚决)。白塔能够影响并控制诸国的事件,是因为所有人都将白塔视为超然于俗世的存在,认为它的地位更高过诸国之王。而维持这种观念的重要一环,就是两仪师要对自身有正确的认知,明了自己的卓然、神秘和不平凡,明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们不是凡人。从历史上看,无法持有这个认知的两仪师,都会被要求尽量避免与公众接触。
伊兰费了一些力气才意识到,关于海民的话题已经转移了,而她又花了一些力气,才看出这个话题被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如此神秘、如此超凡脱俗的人不能用一只口袋套住脑袋,被捆着横旦在马鞍上,绝不能让不是两仪师的人看到这种情景。实际上,伊兰相信,两仪师对待伊丝潘会比勉强为之的女红社更严苛,即使那不是在公开的场合。如果范迪恩是第一个来游说伊兰的人,也许她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但伊兰这时只是向对待其他人一样遣走了范迪恩。随后伊兰又告诉茜贝拉,如果女红社中没有人能听懂伊丝潘的呓语,那么两仪师也无法听懂。呓语!光明啊!然后又是艾迪莉丝。两仪师一直不停地轮番前来,即使伊兰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方法对付她们。凯瑞妮的开场白是告诉伊兰那些大石块确实曾经是石雕的脚趾,它们应该属于一尊将近两百尺高的女王在战斗中的雕像……
“就不要管伊丝潘了,”伊兰没有等凯瑞妮说出更多,就冷冷地对她说,“现在,除非你真的是想告诉我为什么实奥塔人想要竖立这样一尊……”绿宗两仪师说,根据古代的纪录,这尊雕像除了盔甲以外什么都没有穿,而且就连盔甲也没有几片!她还是一位女王!“不是吗?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艾玲达单独谈一谈,非常感谢。”当然,即使是伊兰这样冷淡的态度也无法阻止她们。伊兰只是惊讶于她们竟然没有把茉瑞莉的女仆也派过来。
如果奈妮薇在她应在的位置上,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至少,伊兰相信奈妮薇能迅速压制女红社和两仪师,她很善于压制别人。问题是,奈妮薇一开始就紧紧地黏在岚的身边。护法们一直在队伍前、后和两侧巡哨,只是偶尔会回来报告一下他们所见的情况,以及引导队伍避开农场或羊群。柏姬泰一直离开队伍很远,回来的时候也只在伊兰身边停留片刻。岚走得更远;而岚去哪里,奈妮薇也一定会去哪里。
“没人制造麻烦吧,有没有?”第一次跟随岚回来的时候,奈妮薇望向海民,“嗯,看起来还好。”还没有等伊兰开口,她已经轻快地转过她那匹圆肚子母马,一只手压住帽子,另一只手一甩缰绳,跟在岚背后飞驰了出去。就在岚将要在一座小山后面消失时,她追上了岚。当然,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黎恩刚刚结束了她的拜访,茉瑞莉也退下去了,一切似乎都还平静。
奈妮薇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伊兰已经经历过一番关于伊丝潘的纠缠,艾玲达也和库凌说过了话,寻风手们正在生闷气。但伊兰刚想要对奈妮薇解,奈妮薇只是皱起眉向周围看了一眼(恰好这时候没有人来打扰伊兰)。亚桑米亚尔确实神色不善,但女红社只是乖乖地待在后面。至于那些两仪师,没有任何一队初阶生能比她们更显得安分守己,纯洁无害。看到这番情景,伊兰只想尖叫!“相信你能管理好一切,伊兰,”奈妮薇说,“你接受过成为女王的训练,而这些人看起来很听话……该死的家伙!他又要走了!你能管好的。”然后她就走了,那匹可怜的母马被她像一匹战马一样鞭策着。
这时候,艾玲达正在字斟句酌地和与伊兰讨论兰德仿佛很喜欢吻她的颈侧,顺便再说一下她是多么喜欢那样。伊兰也很喜欢兰德那样对她的时候,但尽管她已经开始习惯讨论这种事情(虽然还不舒服),但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这事。她很生兰德的气,这不公平,如果不是因为兰德,也许她就能命令奈妮薇,不许像照顾会跌跤的孩子一样跟着岚,把精力放在自己应尽的职责上。她几乎想要把女红社、两仪师和寻风手的事情全都责怪到兰德头上。男人就是为了挨骂而存在的。伊兰记得莉妮曾经这样说过,而且莉妮这样说的时候还笑了。他们通常都是应该被骂的,虽然你不一定知道是为什么。不公平,伊兰希望兰德能在她身边,让她好好抽他一个耳光,一个就行。然后她要吻他,让他温柔地吻她的脖子,让他……
“他会听取建议,即使在他不喜欢的时候。”伊兰突然说道。她的脸红了。光明啊,她经常会谈论羞耻,即使当艾玲达不在的时候也会,但现在她好像同样没有任何羞耻了!“但如果我想要推动他,他就会死死立定脚跟,即使我的论点显然是正确的。他对你也是这样么?”
艾玲达瞥了伊兰一眼,表露出理解的样子。伊兰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至少,她们不必再谈论兰德和亲吻了,至少暂时不必。艾玲达对于男人相当了解,她曾经以枪姬众的身份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与他们并肩作战。但艾玲达一直只想做一名枪姬众,那和现在的她们……并不一样。在还应该与布娃娃做伴的时代,艾玲达已经熟悉了枪矛和袭击。她以前从没有和男人调过情,也不明白这个。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兰德看着她的时候,她会有那样的感觉;她也不会明白其他一百件事情。而所有这些事情,当伊兰第一次注意到一个男孩用奇特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习了。艾玲达希望伊兰把这些都教给她。伊兰也在努力满足她,她真的可以和艾玲达谈论任何事,只要兰德不是那么经常地被当作实例提出来。如果兰德在这里就好了,她会抽他的耳光、吻他,然后再抽他的耳光。这根本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这是一次悲伤的旅行。奈妮薇又回来了几次,最后她终于宣布,家人的农场就在前面,只要绕过一座非常低矮的圆丘就能看见了。黎恩起初估计的旅程时间太长了,从太阳的高度看,从出发到现在经历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两个小时。
“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奈妮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伊兰阴沉的眼光,“岚,请将黎恩带到这里,最好让她们先看到熟悉的人。”岚立刻掉过马头。奈妮薇在马鞍上转过身,盯了那些两仪师一眼:“我不希望你们吓坏那里的人,你们要管住自己的舌头,直到我们有机会解释事情的原委。把你们的面孔都遮起来,戴上斗篷的兜帽。”她没有等待两仪师的反应和回答,只是满意地一点头,“好了,一切就绪,没有问题。我发誓,伊兰,我不知道你在呻吟什么。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在做她们该做的事。”
伊兰紧咬牙关,她真希望她们已经身在凯姆林。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以后,她们就打算去凯姆林的,她已经耽搁了太久,凯姆林也需要她。她要说服凯姆林最强大的那些家族,让他们相信狮子王座仍然是属于她的。现在和她竞争狮子王座的人应该不止一个了,而她却只能停滞在这里。如果她在母亲失踪或死亡的时候身在凯姆林,王座被谋夺的可能性就不大,但安多的历史表明,现在那里一定已经有许多麻烦了。不管如何,那里的麻烦肯定比这里的更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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