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夜就开始袭击伊利安东部的暴雨,让北方的地平线变成了紫红色。头顶上方,乌云在上午的天空中剧烈地翻滚。强风掀起人们的斗篷,让房顶旗帜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白色的龙旗和猩红色的光明之旗,还有五彩缤纷的徽旗,它们代表了来自伊利安、凯瑞安和提尔的贵族。这三方贵族以国别彼此分开,形成了被镀金镶银的铠甲,以及丝绸、天鹅绒和缎带所覆盖的三支队伍,他们全都在不安地环顾四周。在他们胯下,即使是训练最严格的战马也甩动着脑袋,不停地用马蹄踩踏泥地。因为突然取代了长久的炎热,冷风更让人觉得刺骨难耐,就像这场暌违已久的豪雨一样,让人感到震惊和不适应。无论来自哪一个国家,这些人都一直在祈祷炽热的干旱能早日结束,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在响应他们的祈祷,制造了这场冷酷的风暴。一些人不停地偷瞥着兰德,也许他们以为兰德能给他们一个答案。这些人的样子让兰德微微苦笑了一下。
兰德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拍了拍胯下黑色阉马的脖子,他很高兴泰戴沙没有像其他马匹那样显露出惊慌的样子。这匹高大的生物如同雕像一样,等待着缰绳或膝盖的动作命令它前进。转生真龙的坐骑像它的主人一样冰冷,这是件好事,就同他们一起飘浮在虚空中。至上力在他的体内咆哮,火焰、寒冰和死亡,他几乎感觉不到身边的风。虽然寒风吹起了他的绣金斗篷,冲进他同样绣满金线的绿色丝绸外衣里。这身衣服并不是为了今天这种天气而预备的。他肋侧的伤在脉动中发出一阵阵疼痛,旧伤和新伤交错在一起,这两个伤口将永远无法治愈,但它们也很遥远了。那只是另一个人的肉体。剑之王冠隐藏在金月桂叶中的细小剑刃,刺痛了另一个人的额角。就连和阳极力交杂在一起的污染似乎也没有往日那样猛烈,它仍然凶狠,仍然令人厌恶,但已经不再值得注意。而那些贵族们盯在他背上的目光却有着清晰可辨的压力。
兰德移开剑柄,向前倾过身,他能清晰地看见东方半里以外的低矮灌木丘陵,就如同使用望远镜一样。这里的地面相当平缓,那些丘陵和这道突出在石楠树丛之上的长山脊,算是这里唯一的高地。而下一片能算得上是灌木密林的地方,至少在十里以外。在那片山丘上,只能看见被风暴蹂躏过的半秃枯树和凌乱草木,但兰德知道那里隐藏着什么。两千,也许是三千被沙马奥集结起来,想要阻止他占领伊利安的军队。这支军队在得知那个召集他们的人死亡之后就解散了。那个马汀·斯戴潘诺失踪了,也许像沙马奥一样进了坟墓。伊利安有了新的国王。那支军队中的许多人跑回了家,但还有许多人形成了大多是二三十人一群的流寇,如果他们重新聚在一起,仍会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否则就是多如牛毛的匪徒。不管怎样,兰德不可能允许他们继续在乡间为所欲为。时间如同重担一般压在他的肩头,时间永远都不够,但也许这一次……火、冰和死亡。
你会做什么?兰德想,你在吗?兰德的心中带着犹疑,他恨自己的犹疑。你真的存在过?一片寂静,在包裹他的虚空中,深深的死寂。那个疯狂的笑声是不是正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里?
那都是他的想象吗?某个人正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某个人正要拍他的后背;无数色彩在他的视野以外旋转,那不仅是色彩。这些全都消失了?疯子。他戴着手套的拇指沿真龙令牌上蜿蜒的雕刻花纹滑动着。光亮的枪锋后面,绿白两色的长枪缨在风中飘动。火焰和寒冰,死亡终将到来。
“我要亲自去和他们谈谈。”他说道。这句话引起了众人一片哗然。
瑞格林领主华丽的镀金胸甲上挂着代表九人议会的绶带。他催动自己的长腿白阉马,从伊利安人的队伍中走了出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骑着一匹健壮的枣红马的同袍军大将迪墨特·马克林。马克林是这些人里唯一没有穿戴丝绸缎带的,被打磨得光亮如镜的铠甲上也没有任何装饰,但在他放在高鞍头的圆锥形头盔上,有三根细长的金色羽毛。玛拉克领主提起缰绳,但看到九人议会中的其他成员没有动作,他又不确定地放下了手。他是一个感觉迟钝的壮汉,在九人议会中算是新人,虽然丝绸缎带甚至从他奢华异常的盔甲下面挤了出来,但他看上去更像是个手艺人,而不像一位领主。维蓝芒和托墨朗大君并肩从提尔人群中走出来,他们身上的金银一点也不比九人议会的成员少。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新近成为女大君的罗杉娜,她的胸甲上雕刻着代表其家族的鹰与星徽章。提尔人之中也有一些想要出列,最终却放弃的,他们看上去都很忧心。像刀刃一样细瘦的亚拉康、蓝眼睛的马拉孔、秃头的桂亚姆已经是死人了,他们并不知道,但无论他们多么想进入权力核心,他们仍害怕兰德会杀死他们。凯瑞安人之中只有赛玛拉迪走了出来。他的灰色外衣已经磨损了,铠甲上带着凹痕,镀金也剥落了。他的面孔憔悴而严肃,前额像普通士兵那样剃光了毛发,洒着粉。他的黑眼睛中闪耀着对那些高个子提尔人的蔑视。
这里到处都是蔑视。提尔人和凯瑞安人彼此嫉恨;伊利安人和提尔人相互看轻;只有凯瑞安人和伊利安人能够相安无事,但他们之间肯定也隐藏着不少冷眼,这两个国家不像提尔和伊利安那样,有着漫长的流血历史。但凯瑞安人是外国人,他们身披铁甲、手拿刀剑站在伊利安的土地上,伊利安人不会真心欢迎他们,应该说,只是因为兰德的关系,伊利安人才没有驱逐他们。但尽管他们双眉紧锁,怒气难掩,他们还是不顾斗篷被风吹起,争着想和兰德说话。他们现在毕竟已经有了某种形式的共同目标。
“陛下,”瑞格林在他的镀金马鞍上鞠了一躬,匆忙地说道,“我恳求您让我作为您的代表,或者让马克林大将去也可以。”他的胡须上唇剃光,下颔的部分被削短,脸上堆满了忧虑。“那些人一定知道您是国王。诏令已经在每个村镇和十字路口公告了,但他们也许不会对您表示应有的尊敬。”方下巴的马克林剃光了所有胡须,他用一双眼窝深陷的黑眼睛审视着兰德,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同袍军只效忠于伊利安王冠。马克林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甚至记得谭姆·亚瑟是同袍军的次大将,位阶在他之上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于兰德·亚瑟国王是怎么看的。
“真龙陛下。”没有等瑞格林说完,维蓝芒就一边鞠躬,一边庄重地说。这个人的语调总是这样冠冕堂皇,即使在马背上,他也像是高高地坐在王座上一样。他的锦绣天鹅绒、丝绸和一簇簇缎带几乎要盖住他的甲胄。他的尖胡子散发着花精油的香气。“这一小撮乌合之众不需要真龙陛下亲自出马,我认为捉狗的事应该让狗去做,就让伊利安人干掉他们吧。烧了我的灵魂吧,他们至今除了空谈以外还没有为您做过任何事。”他在表面上同意瑞格林的建议,却不啻于是在侮辱瑞格林。托墨朗瘦削得足以让维蓝芒显得肥胖,阴沉得足以让全身的彩缎衣装显得黯然无光;他不是傻瓜,而且是维蓝芒强有力的竞争者,但他竟然也缓缓地点点头。他们对于伊利安人没有半点好感。
赛玛拉迪咬住牙看着提尔人,维蓝芒刚一说完,他就严肃地说道:“这群残兵比我们迄今为止找到的任何一群都要大上十倍,真龙陛下。”他并不在乎伊利安的王冠,对于转生真龙也缺乏敬畏,但现在凯瑞安的王座握在兰德手中。赛玛拉迪希望兰德会将这个王座交给一个他可以追随,而不是必须与之战斗的人。“他们一定仍然忠于布兰德,否则就不会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恐怕与他们谈判只是浪费时间。但如果您一定要谈,就请让我先在他们面前展示一下刀剑的力量,让他们知道图谋不轨的代价。”
罗杉娜瞪了赛玛拉迪一眼。她是个瘦削的女人,个子不算高,但并不比赛玛拉迪矮。她的眼睛就像两片蓝冰。没有等赛玛拉迪说完,她就对兰德说:“我已经走了太远,在你身上投入了太多,所以我不能眼见你毫无意义地死掉。”语义相当坦率。罗杉娜的智力不亚于托墨朗,她已经在大君理事会中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位子,这在提尔女大君中是非常罕见的。坦率是人们对她的普遍评价。虽然这里的贵族们都顶盔负甲,但他们并不会真正参加战斗,罗杉娜却在马鞍上挂了一柄钉头锤,兰德觉得她好像很想找机会使用这件武器。“我怀疑那些伊利安人并不缺乏弓箭,”她继续说道,“一支箭甚至可以取下转生真龙的命。”马克林若有所思地抿了一下嘴唇,点点头,又急忙制止了自己的动作。他和罗杉娜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双方都在因为自己古老的敌人竟然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而吃惊。
“如果没有人带头,这些农民绝对不可能聚在一起。”维蓝芒无视罗杉娜的发言,自以为是地说道。对于不想见的人和不想听的话,维蓝芒很善于忽略掉,他是个傻瓜。“我是否能建议真龙陛下让那些所谓的九人议会去对付他们?”
“我反对这头提尔猪对我们的冒犯,陛下!”瑞格林单手按剑,愤怒地说道,“我以我的全心反对!”
“这次他们的人太多了,”赛玛拉迪同时说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会在您转过身去的时候袭击您。”看他紧皱眉头的样子,他也许想说,提尔人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最好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我问你们的意见了吗?”兰德厉声说道。嘈杂的说话声立刻消失了,只剩下斗篷和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张看着他的脸都没有了表情,不止一张脸变成了灰色。他们不知道他握持着至上力,但他们了解他。那些了解并不都是真的,但让他们相信那些讯息对他有利。“你和我来,瑞格林。”他恢复了平常的音调——仍然相当刚硬。他们只懂得铁腕,稍一软弱,他们就会背叛他。“还有你,马克林。其他人留在这里。达西瓦!霍普维!”
当两名殉道使骑马走到兰德身边的时候,所有未被点名的人都匆忙地勒紧了缰绳。那两名伊利安人看着那些穿黑色外衣的人,好像有些后悔没有留在后面。柯郎·达西瓦就像往常一样,自顾自地低声喃喃自语,旁若无人。所有人都知道,阳极力迟早都会让男人疯掉。达西瓦看起来就肯定不正常,他舔着嘴唇,摇着头,稀疏杂乱的头发在风中飘着。艾本·霍普维只有十六岁,面颊上还能看见几星雀斑,他只是盯着前方某个其他人完全看不见的东西。至少兰德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
当殉道使靠近的时候,兰德不由自主地侧头倾听,但他要听的就在他的脑子里。当然,那里有埃拉娜。虚空和至上力对此都无法有任何改变,距离也只能将这种知觉的强度降低——她在遥远的北方。但今天他还有另外的感觉,最近他已经数次有过这种感觉。模糊,就在知觉的边缘。一种震惊,或者也许是愤怒的低语,一种他不太能把握的、锋利的气息。遥远的埃拉娜也一定感觉到了。也许埃拉娜在想念他,这让兰德感到一点讽刺。他并不想念她。现在忽略掉埃拉娜比以前更容易。她在那里,但她并不是那个声音。每当有殉道使出现在兰德视野中时,那个声音就会叫嚷着死亡和杀戮。路斯·瑟林已经走了,只剩下那种有人盯着他的后背、用指尖扫过他肩胛的感觉。他的脑海深处,是否一直有一个疯子在沙哑地大笑?或者那就是他自己?那个人在那里!他在那里!
兰德察觉到马克林正在盯着他;瑞格林则竭力不去看他。“还没有。”他带着嘲讽的意味对他们说。看到他们显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几乎要笑出起来。他们脸上放松的表情太明显了。他还没有疯,现在还没有。“来吧。”他对他们说着,催赶泰戴沙向坡下小跑而去。尽管有那些人在跟随,他还是感到孤单;尽管有至上力,他还是感到空虚。在山脊和丘陵中间,分布着一片片灌木丛林和大片枯草地,雨水将黄褐色的草叶打成一片闪亮的毯子。只是在几天以前,这片土地还是那样干燥,让兰德觉得它能吞下一整条河流却不会有任何改变。现在,造物主终于怜悯世人,降下了雨水;或者这也许是暗帝的黑色幽默——兰德不知道正确的答案。马蹄踢起一片片泥水,他希望这次行动不会拖延他太长时间。根据霍普维的报告,他还有一点时间,但绝对不会很长。如果他运气好,他会有几个星期,但他需要几个月。光明啊,他需要几年,但他绝对得不到!
至上力增强了他的听觉,他能分辨出背后那些人在说什么。瑞格林和马克林并排跑着,一边竭力拉紧斗篷挡住冷风,一边低声谈论着前方的那些流寇。他们害怕会和那些人发生战斗。那些人如果抵抗,肯定会立刻被消灭,但他们害怕这会对兰德造成什么影响——如果在布兰德死后,仍然有伊利安人反抗兰德,兰德又会对伊利安怎样?他们仍然无法说出布兰德真正的名字——沙马奥,被弃光魔使统治比起被转生真龙统治更让他们感到害怕。
达西瓦颓然坐在他的灰马背上,就像一个从没有见过马的人。他仍然在愤怒地低声说着话。他说的是古代语,流利得如同一位学究。兰德知道一点古代语,但还不足以让他能听明白达西瓦在嘟囔什么。也许他在抱怨这个天气。达西瓦是一名农夫,除非是晴天,否则他很不喜欢出门。
只有霍普维骑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皱起眉望着地平线的远方。像达西瓦一样,他的头发和斗篷在风中乱飘,他不时会下意识地握住剑柄。兰德叫了他三次,最后一次语气已经相当严厉了,霍普维这才猛地惊醒过来,用力一催自己的瘦褐色马,来到泰戴沙身边。
兰德审视着他。无论年纪如何,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男孩了,从兰德第一次看见他到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很多,不过他的鼻子和耳朵仍然大得有些过分。现在他的高衣领上一侧佩着银剑徽,一侧佩着镀红珐琅的黄金龙徽。这也和达西瓦一样。曾经他说过,如果他得到龙徽,他一定会高兴得笑上一整年,但现在他只是不眨眼睛地望着兰德——望着兰德的身后。
“你得到的是很有用的讯息,”兰德对霍普维说,他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将真龙令牌捏碎,“你做得很好。”他知道霄辰人一定会回来,但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至少他希望不会这么快,不要凭空跳出来,一口就吞掉了这么多城市。当他发现那些在伊利安的商人知道这个讯息以后,又过了几天才通知九人议会的时候,他差一点就要将这座城市夷为平地。愿光明惩罚那些商人,他们只为了他们的利润,竟然会隐瞒这么重要的情报!但这个讯息的确非常有用,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霍普维穿行到达了阿玛多的近郊,霄辰人似乎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也许他们在消化刚刚被他们吞下的大片地盘。但愿光明让他们噎死!兰德强迫自己松开雕龙的枪锋。“即使毛尔带来的讯息也是可信的,我在对付霄辰人之前也还有时间整顿伊利安。”但艾博达也被占领了!光明烧了霄辰人!他们分散了他的力量。他不需要他们,却又不能忽视他们。
霍普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看着。
“你因为不得不杀死女人而感到不安吗?”雷恩部族,穆萨拉氏族的黛索拉;米雅各布马部族,烟水氏族的蕾梅勒;还有……即使飘浮在虚空中,兰德仍然会不自觉地背诵那个名单。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这样。新的名字出现在这个名单上,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已经将这些名字加了上去。莱金·亚诺特,一名在将他押往塔瓦隆途中死亡的红宗两仪师,她肯定没有进入这个名单的权力,但她进来了。克拉瓦尔·赛甘,她没有接受兰德的判决,而是选择上吊而死。还有另一些人。成千上万个男人因为他的命令或他的行动而死,但飘浮在他梦中的都是那些女人的脸。每个晚上,他让自己静静地面对她们指责的眼神,也许最近他所感觉到的正是那些眼神。
“我告诉过你罪奴和罪奴主的事。”他平静地说。但在他的体内,愤怒正在蔓延,火焰蜘蛛编织大网,包裹住虚空。光明烧了我吧,我杀死的女人比你们在恶梦中所能承受的更多!我的双手早已被女人的血浸黑了!“如果你没有干掉那支霄辰巡逻队,他们肯定已经杀死你了。”他没有说霍普维应该躲开他们,避免杀死他们,现在这样说已经太晚了。“我怀疑那名罪奴甚至知道如何屏障一个男人,你没有其他选择。”他们最好全都死了,最好不要有人逃回去报告有一个能导引的男人正在侦察他们。
霍普维不经意地碰了碰左臂的袖子,因为是黑色的羊毛外衣,所以那块被火烧焦的痕迹还看不出来。霄辰人并不那么容易死。“我把那些尸体堆在一个深坑里,”他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还有那些马,一切的一切。我把它们都烧成了灰,白色的灰,像雪一样在风中飘散。我一点也不困扰。”
兰德知道他在说谎,但霍普维必须学会这些。他已经学会了。他们是殉道使,这就是他们要走的路。查林部族,柯赛达氏族的莉艾,一个在火焰中写下的名字;沐瑞·达欧崔,一个不仅仅是烙印在脑海里,而是一直烧进兰德灵魂的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暗黑之友,只有一张脸,她死在兰德的剑下,就在……
“陛下。”瑞格林向前一指,大声说道。一个人从距离他们最近的小山脚的树林中走出来,以轻蔑的姿态等待着他们。他拿着一把弓,戴着尖顶钢帽,一件皮甲衫几乎垂到他的膝盖上。
兰德让至上力在体内高涨起来,一催泰戴沙向那个人走去。阳极力能够保护他免受伤害。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名弓箭手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风光了,他的头盔和甲衫都锈迹斑斑,浑身都被雨水淋透,污泥一直沾到大腿上,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窄脸上。他不停地咳嗽着,用手背抹着长鼻子。但他的弓弦很紧,显然他一直在雨中保护着这张弓,在他箭囊里的箭羽也都是干的。
“你是这里的首领?”兰德问。
“你可以认为我是他的代言人。”那个窄脸男人警惕地回答,“你们来干什么?”这时其他人也都跑到了兰德身后。他挪动着脚步,黑色的眼睛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獾。獾是危险的,尤其是被逼到角落里的时候。
“小心你的舌头!”瑞格林喊道,“你在向兰德·亚瑟,转生真龙说话。他是朝阳之君,伊利安王!向你的国王下跪!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是转生真龙?”那个家伙狐疑地说。他从兰德头顶的王冠一直看到他的脚下,目光在他腰带上的镀金龙扣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摇摇头,似乎他本来期待着某个更年长或者更有气派的人。“你说他是朝阳之君?我们的国王从没有给自己添加过这样的名号。”他没有要跪下的样子,也不打算报上自己的名字。瑞格林的脸阴沉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怒恼这个人说话的语调,也许是因为他不承认兰德是国王。马克林微微一点头,仿佛他没有期待这个人会有更好的表现。
树林中传来潮湿的“沙沙”声,兰德很清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而且他突然感觉到阳极力充满了霍普维全身,霍普维也不再茫然地望着远方了,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狂野的光芒。达西瓦一言不发地将脸上的黑发拨开,脸上全都是无聊的样子。瑞格林在马鞍上向前倾过身子,愤怒地张开嘴。火焰和寒冰,但还不是死亡。
“和平,瑞格林。”兰德没有提高声音,但他用火之力和风之力的编织将自己的声音传了出去,一直轰进树林里。“我是宽宏的。”那个长鼻子男人接连蹒跚了几步,瑞格林的马也向后退去。那些藏在树林里的人一定能听得很清楚。“放下你们的武器,那些想回家的人可以回家,想要跟随我的人也一样能如愿。但除非是跟随我,否则任何人不能携带武器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响应国王和九人议会的号召,保卫伊利安。但现在我是你们的国王,我不会让任何人堕落成为强盗。”马克林严肃地点点头。
“你的真龙信众为什么要烧毁农庄?”一个男人害怕的喊声从森林里传出来,“他们就是该死的强盗!”
“你的艾伊尔人呢?”另一个声音喊道,“我听说他们掠走了整个村子的人!”更多声音加入进来,他们都在高喊着同样的事,真龙信众和艾伊尔人,杀人的强盗和野蛮人。兰德咬紧了牙关。当喊声止歇下去的时候,那个窄脸男人说:“你明白了?”他又咳嗽了一阵,吐了口痰,也许是因为他的病症,也许是因为他的蔑视。他的样子很可怜,全身都是泥水和锈迹,但他的脊梁挺得像他的弓弦一样直。对于兰德和瑞格林的瞪视,他完全没有在意。“你要求我们解除武装回家去,让我们无法保卫自己,保卫我们的家人,而你的人就可以尽情地烧杀抢掠。他们说,风暴就要来了。”他似乎很惊讶自己竟然说了最后这一句——惊讶而且困惑。
“你们所知道的那些艾伊尔人是我的敌人!”这次不再有火焰的蛛网包裹着虚空,而是山岩般的怒火正在压缩虚空。但兰德的声音如同寒冰,如同严冬中咆哮的北风。风暴就要来了?光明啊,他就是那场风暴!“我的艾伊尔人正在猎杀他们,我的艾伊尔人在猎杀沙度艾伊尔人。他们,还有达弗朗·巴歇尔和大多数同袍军正在猎杀强盗,无论他们自称为什么人!我是伊利安的国王,我不允许任何人毁坏伊利安的和平!”
“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个窄脸人又说道。
“那就是真的!”兰德喝道,“你们可以一直考虑到中午。”那个人不确地皱起眉头。除非在空中翻滚的乌云消失,否则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什么时候是中午。但兰德并没有给他任何宽慰。“好好想一想!”他说完便转过了泰戴沙,不等其他人回身便向那道山脊飞驰而去。他不情愿地放开了至上力,强迫自己不要像紧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指甲抠进那股涌过身体带着污染的洪流。片刻之间,他看到了重影,整个世界似乎都旋转了起来。这是最近才出现的问题,他担心这也许是污染在杀死男人时必然经历的过程。不过这种晕眩每次都只会持续很短一段时间,真正让他难受的是那股洪流彻底从他体内消失了。世界变得灰暗。不,它本身就是灰暗的,只是那种实在感减弱了。色彩仿佛被洗刷掉了一些,天空变小了。兰德拼命想要再次攥住真源,榨干其中的至上力。当至上力离开的时候,他总是有这样的冲动;而至上力刚一离开,怒火就取代了它的位置。白热的火焰在灼烧他,几乎像至上力一样炽烈。霄辰人还不够,还有那些以他的名字为非作歹的强盗?他无法承受这些致命的干扰。沙马奥又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吗?是不是他将沙度人像荆棘一样,种植在兰德所有落手的地方?为什么?沙马奥不可能料到他会死。如果兰德所听到的半数谣言是真的,那么在莫兰迪、阿特拉,还有天知道什么地方都有沙度人出没!有许多沙度俘虏都提到了一名两仪师。白塔也参与进来了吗?白塔从不会给他和平吗?从不会吗?绝对不会。
兰德努力控制着怒火,并没有注意到瑞格林等人已经追了上来。当他们回到山脊处贵族队伍中的时候,兰德用力拉紧缰绳,逼得泰戴沙扬起了前蹄,踢起大团的泥土。那些贵族都勒马向后退去,要躲开泰戴沙,躲开兰德。
“我允许他们考虑到中午,”兰德朗声说道,“盯着他们。我不想让这些人再分散成五十股小部队溜走。我会在我的帐篷里。”虽然斗篷都被风掀起,但这些贵族却像石块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兰德不许逃走的命令是对他们而下的。此时此刻,兰德不在意他们是会在这里冻结还是在这里融化。
兰德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向山脊对面一直跑过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名黑衣殉道使和他的伊利安旗手。火焰和寒冰,死亡即将到来。但他是钢。他是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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