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没有下雨。兰德引导泰戴沙绕过山坡上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他皱起眉,盯着横躺在那根树干后面的一具死尸。这名死者身材短粗,脸上满是皱纹,交叠的铁片制成的盔甲被漆成蓝色和绿色。他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天空中的黑云,看上去就像艾甘·帕多斯一样,甚至他也像帕多斯一样失去了一条腿。这显然是一名军官,他伸出的手中握着佩剑,象牙剑柄被雕刻成女人身体的形状。他的头盔也涂着漆,仿佛是一颗巨大昆虫的头部,上面还插着两根蓝色的细长羽毛。
连根拔起的树或完整,或碎裂,散落在这片足有五百步方圆的山坡上,有许多树干被烧焦了,尸体也一样四处散布,被蹂躏这片山坡的阳极力撕得粉碎。大多数死人的脸上还带着钢制护面,胸甲上涂绘着水平条纹。没有女人,感谢光明。那些受伤的马都已经被处理了,这是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马嘶声可以惨痛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你认为死了的就没有声音了?路斯·瑟林的笑声非常刺耳。你真的这样想?他的声音又变成了痛苦的怒吼。那些死人在向我嚎叫!
也在向我嚎叫,兰德哀伤地想,我没办法去听,但你又怎么能挡住他们?路斯·瑟林开始为他失去的伊琳娜哭泣了。
“一场空前的胜利,”维蓝芒在兰德身后拖着长长的腔调说道,然后他又嘀咕了一句,“但没有什么光荣,古老的方式才是最好的。”兰德的外衣上溅满了泥点。令人惊讶的是,维蓝芒仍然像在白银大道时那样光鲜闪亮,头盔和铠甲闪闪发光,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场战斗的最后,塔拉朋人发起了冲锋,用长枪和勇气对抗至上力,而指挥冲锋将他们击溃的正是维蓝芒。那场冲锋并非兰德下的命令,但除了岩之守卫者以外所有的提尔人都加入了战斗,甚至连半醉的特伦也不例外。赛玛拉迪和瑞格林也率领大多数凯瑞安人和伊利安人参战了,在这样的时刻袖手旁观是困难的,每一个人都想争取到一些他们能够争取的东西。当然,殉道使能够让战斗结束得更快,也更可怕。
兰德完全没有加入战斗,他只是骑马立在人们能够看见的地方。他曾经害怕抓住至上力,但他不敢让这些人看到他的弱点,一点也不行。这个想法又让路斯·瑟林恐惧地聒噪了起来。
和维蓝芒一尘不染的外衣同样令兰德惊讶的是,安奈伊莱骑马走在维蓝芒身边,而且史无前例地脸上没有带着那种诱人的笑容,只有痛苦和反感。奇怪的是,现在的她比起那个笑容满面的她来要好看多了。当然,她没有亲身投入冲锋,艾里尔也没有,但安奈伊莱的管马人参加了,而且丢了性命,一根塔拉朋骑枪戳穿了他的胸膛。安奈伊莱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但为什么她会跟着维蓝芒?只是因为他们都是提尔人吗?也许。兰德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是跟在桑那蒙身边的。
巴歇尔催赶他的枣红马上了山坡,在绕过那些烧焦的尸体时,他的样子和绕过一个烧焦的树桩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头盔挂在马鞍上,铁手套塞在剑带里,他的右半边身子全是污泥,他的马也一样。
“亚拉康去世了,”他说道,“弗林试图为他医疗,但我不认为亚拉康想那样活着。到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将近五十名死者,还有一些人可能也活不成了。”安奈伊莱面色惨白,兰德也见她靠近过亚拉康,而现在,她把肚子里的食物都吐了出来。死亡的平民就不会对她造成这样的影响。
兰德感觉到片刻的怜悯,不是对安奈伊莱,也不算是对亚拉康,而是对明,虽然明现在正安全地待在凯瑞安。明曾经预言过亚拉康的死,还有桂亚姆和马拉孔的死,无论她看见了什么,兰德希望那不是与现实景象相同的东西。
大多数士兵都去继续巡逻任务了,但在谷底宽阔的草场上,葛德芬的献心士编织的通道中正源源不绝地涌出运货马车和马匹。供给队里的人一看见这边的情景,便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在山脚下,一道道两步宽、五十步长的焦黑色犁沟划过棕褐色的草地,到处都是马匹也未必能跃过的大坑。他们至今还没有找到那名罪奴,兰德认为这里应该只有一名罪奴,否则霄辰人造成的破坏就会更大。
人们正在一些小篝火之间忙碌,那些火上烧着水,准备用来煮茶。这一次,提尔人、凯瑞安人和伊利安人混合在了一起,不只是普通士兵,贵族也是一样。赛玛拉迪将他的水瓶递给桂亚姆,后者正疲倦地用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秃头。马拉孔和柯瑞·达潘尼一同蹲在一堆篝火旁,达潘尼是个矮壮的男人,一副修成方形的胡子挂在他的窄脸上显得很古怪。看样子,他们在玩牌!特伦身边围了一圈笑声不断的凯瑞安贵族,虽然他的笑话也许并不比他来回摇晃、不断揉搓他那跟马铃薯一样的鼻子的模样更好笑。真龙军团没有和他们混在一起,但他们与那些跟随帕多斯“自愿”效忠光明之旗的人在聊天,那些人知道帕多斯是怎样死的之后,似乎都急不可耐地要和兰德的亲信打交道。那些穿蓝色外衣的军团士兵正在教他们,如何在行军转变方向的时候不会像鹅群里的鹅一样掉队。
弗林、艾德利、毛尔和霍普维正在那些伤员们之中,那瑞玛只能够治疗一些细小的伤口,比兰德好不了多少,达西瓦甚至连这个都做不到。葛德芬和罗查德牵马站在山谷中间的山丘顶上,远离众人,正在谈着什么,他们本打算利用通道偷袭驻扎在这座山丘上的霄辰人。有将近五十人死了,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如果没有弗林他们,死亡人数一定会超过两百。葛德芬和罗查德显然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当兰德派遣他们去参加医疗的时候,他们都皱起了眉头。死者之一是一名士兵。另一名士兵,一名圆脸的凯瑞安人一直躺在篝火旁,没有完全恢复清醒,他被一场发生在他脚下的爆炸扔上了半空。
在那片满是沟壑坑洞的平地上,艾里尔正在和她的长枪队长交谈,那名长枪队长个子很矮,皮肤苍白,他的名字是登哈莱。那两个人的坐骑几乎靠在了一起。偶尔他们会向山上的兰德瞥一眼,他们在密谋什么?
“下次我们会做得更好,”巴歇尔喃喃地说道,他的视线扫过这片山谷,然后摇了摇头,“最糟糕的错误是重复前一个错误。我们不会的。”
维蓝芒听到了巴歇尔的话,也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但他使用的辞藻是巴歇尔的二十倍,而且腔调花哨得就像春天里的花园。他并没有承认他们犯过任何错误,尤其是他,而且他也机敏地避开了兰德的错误。
兰德点点头,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下一次他们会做得更好,他们必须做得更好,除非他想要将这支部队里的半数人埋在这片山里。现在兰德思考的是该如何处理那些战俘。
大多数在战斗中逃生的敌人都已经躲进了更深的树林里,巴歇尔说他们保持着令人惊讶的良好秩序,不过他们应该已经不会有什么威胁了,除非那名罪奴和他们在一起。而现在,二十名同袍军和岩之守卫者正在看押着大约百多个被剥夺了武器和盔甲,蜷缩着坐在地上的人。他们大多是塔拉朋人,但他们在战斗的时候并不像是被征服者们赶上战场的人,有相当多的俘虏昂着头,以嘲讽的目光瞥着看管他们的卫兵。
葛德芬想要在审讯之后杀死他们,维蓝芒不在乎是否应该割开他们的喉咙,不过他认为刑讯审问是在浪费时间。他坚持认为这些人不会知道任何有用的讯息,这里根本没有贵族。兰德瞥了巴歇尔一眼,维蓝芒仍然在用洪亮的声音说着:“……为你扫荡这些山峰,真龙陛下,我们会用铁蹄将他们踏扁,并且……”安奈伊莱严肃地点着头。
“六个上来,就会有六个下去,”巴歇尔轻声说,他用指甲剔掉胡子上的一个泥点,“或者就像我的佃户们说的,你在秋千上得到的,你也会在旋转马上失掉。”光明在上,什么是旋转马?这些话现在有什么用!
这时,一支巴歇尔的巡逻队让情况变得更糟了。六名骑兵沿着山坡,用长枪驱赶着一名战俘,那是一名黑发的女性,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深蓝色长裙,在胸口和裙摆的位置绣着红色的枝状闪电,她的面孔也很脏,而且沾满了泪痕。她一路上踉踉跄跄,几次几乎摔倒。那些枪尖指引着她向兰德走了过来,她瞪着抓住她的那些骑兵,甚至要向他们吐痰,而后,她又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兰德。
“你们伤害她了吗?”兰德问道。也许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毕竟这是一个刚刚在这片山谷中给他们带来巨大伤害的敌人。她显然是一名罪奴主,但这个问题不由自主地从兰德口里冒了出来。
“我们没有,真龙陛下,”相貌粗蛮的巡逻队长说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这样了。”他挠了挠下巴上黑色的长胡子,眼光转向巴歇尔,仿佛在寻求帮助。“她说我们杀死了她的吉勒,看样子也许是一条狗,或者一只猫,或者诸如此类的宠物。”那个女人转过身,用凶狠的目光瞪视着他。
兰德叹了口气。不是宠物狗,不是!这个名字还没有出现在那个名单上!但他已经听见那些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逐一被喊出。“罪奴吉勒”也被加了上去。路斯·瑟林在为他的伊琳娜呻吟,她的名字也在那个名单上。兰德觉得这是正确的。
“这是一位霄辰两仪师?”安奈伊莱突然问道。她从马鞍上俯下身,用力盯着妮瑞丝,妮瑞丝也正盯着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兰德依照自己所知道的,稍微解释了一下罪奴主如何用一件由项圈、手环和银索组成的特法器来控制能够导引的女人,而她们自己并不能导引。让兰德惊讶的是,这位艳丽迷人的女大君冷冷地说:“如果真龙陛下感到为难,我会替你吊死她。”妮瑞丝重新开始瞪着她,只是这一次,罪奴主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看来这个女人很有勇气。
“不!”兰德喝道。光明啊,这些人就不能做点好事吗!或者安奈伊莱真的和她的管马人有过于亲昵的关系?那个人个子不高、身材粗壮,头秃了,此外,他还是一名平民。贵族与平民的差别在提尔是很大的,但女人对男人的品味总是很奇怪,兰德非常清楚这一事实。
“只要我们一做好出发的准备,”兰德对巴歇尔说,“就放掉这些人。”他当然不可能带着俘虏去展开下一场攻击。如果让这一百名俘虏(现在是一百名,以后还会更多)跟随运货车,那样随之而来的风险同样是他无法承担的;而把这些战俘丢下的话,他们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即使是那些骑马跑掉的家伙也不可能越过利用穿行前进的他们,向后方发出警告。
巴歇尔微微一耸肩,他大概同意兰德的想法,但总会有意外发生,即使没有时轴,现在也是多事之秋了。
维蓝芒和安奈伊莱几乎在同时张开嘴,脸上都带着反对的表情,但兰德只是继续说道:“我已经说过了,就这么办!但我们会带着这个女人,还有我们捉住的所有女人。”
“烧了我的灵魂吧,”维蓝芒喊道,“为什么?”他显出犹疑的表情,巴歇尔却猛地一抬头。安奈伊莱的嘴唇扭曲了一下,然后才向真龙陛下显露出她娇俏的笑容,很显然,她认为兰德太软弱,才无法像对待其他俘虏那样流放这个女人。那些战俘将不得不用双腿走过漫长又崎岖的道路,很难找到食物,而且现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也对女性非常不利。
“已经有够多的两仪师在反对我了,我不想让罪奴主有机会返回霄辰人的军队。”兰德对这些贵族说道。光明在上,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们都在点头,只是维蓝芒的动作有些迟缓。巴歇尔看上去仿佛松了一口气。安奈伊莱很失望。但该怎样处置这个女战俘,还有他以后将要俘虏的更多罪奴主?兰德并不想将黑塔变成一座监狱。艾伊尔人能够看押她们,但智者们也许会在兰德转过身去的时候就割断她们的喉咙。那些与伊兰同行、被麦特带往凯姆林的两仪师呢?“这场战争结束以后,我会将她交给我所选择的一些两仪师。”也许那些两仪师会将此看作一种善意的表示,让那些必须接受他保护的人尝一点甜头吧。
兰德的话刚一出口,妮瑞丝已经面色煞白,用最尖锐的声音发出一阵阵尖叫。她一边不停地尖叫着,一边向山坡下跑去,爬过一棵棵倒下的树干,不停地摔倒,再爬起来。
“该死的!抓住她!”兰德喊道。沙戴亚巡逻队立即向那个女人追了过去,他们的坐骑却只能小心地跨过凌乱的树干,以免跌断腿和脖子。但即使他们追上了妮瑞丝,那名罪奴主仍然在马匹中间踉跄着向前猛跑,完全不在意身边的追兵。
在山谷的最东端,一条银色的细线变成了通道,一名穿黑衣的士兵拉着他的马走了出来。通道消失的时候,他已经跃上马背,向葛德芬和罗查德所在的山丘顶端飞驰而去。兰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在他的脑海里,路斯·瑟林叫嚣着杀戮,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杀死所有这些殉道使。
当葛德芬、罗查德和那名士兵向山坡上的兰德走过来的时候,四名沙戴亚人已经将妮瑞丝按在地上,正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必须四个人才能按住妮瑞丝,她仍然不停地挣扎着,甚至张口去咬那些人。巴歇尔提出要打个赌,看那个女人能不能从那四名沙戴亚人手中挣脱出来。安奈伊莱嘟囔着应该打碎那名罪奴主的脑袋。她那么急于杀人吗?兰德朝安奈伊莱皱了皱眉。
葛德芬和罗查德中间的那名士兵,在骑马经过妮瑞丝身边的时候,不安地瞥了她一眼。兰德依稀记得在白塔见过他,那是他第一次为献心士戴上银剑徽章,也为泰姆戴上第一枚龙徽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瓦锐尔·内森,他还在用透明面纱盖住浓密的胡子。不过他看见自己的沙戴亚同胞时,并没有显出任何犹豫的表情。他已经是黑塔的人了,他效忠的是黑塔和转生真龙——就像泰姆一直说的那样。不过在说出第二个效忠对象的时候,他们似乎总是要思考一下。
“现在你将得到亲口向转生真龙做出报告的荣誉,士兵内森。”葛德芬说道。他的声音中仍然带着嘲讽的意味。
内森在马鞍上立直身子。“真龙陛下!”他一边高喊着,一边将拳头拍在胸口上,“在西方三十里处发现了霄辰人,真龙陛下。”三十里是兰德命令这些士兵巡逻的最短距离,大部队的行进跨度至少也有这么长。“也许有这里人数的一半,”内森继续说道,“而且……”他的黑眼睛向着妮瑞丝,闪烁了一下,现在妮瑞丝已经被紧紧地捆了起来,那些沙戴亚人正努力将她放到马背上。“我没有看见女人,真龙陛下。”
巴歇尔斜睨了一眼天空,黑云覆盖了一个又一个山峰,不过太阳还高悬在天上。“应该在等待其他人返回的时候先让部队吃饭。”然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妮瑞丝终于咬住了一名沙戴亚人的手腕,像一头獾一样挂在他的手臂上。
“快点准备餐点。”兰德焦躁地说。他抓住的所有罪奴主都会这样捣乱吗?很有可能。光明啊,如果他们抓住了罪奴,又该怎么办?“我不想整个冬天都在这片山里度过。”罪奴吉勒。名字被写上那个名单,他就再没有办法抹去了。
死人从不会安静,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死人从不会睡眠。
兰德骑马向篝火走去。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站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富里克·卡瑞德仔细审视着周围树木葱郁的山峰,尖利的峰顶如同黑色的獠牙。他胯下高大的斑点阉马立起了耳朵,仿佛在捕捉被主人忽略的声音,除此之外,这匹马只是静静地站着。卡瑞德不得不经常擦拭他的望远镜,细雨从灰色的清晨天空中连绵而下,他头盔上的两根黑色羽毛都已经弯垂下来,雨水不停地从他的背后流过。与昨天相比,这的确是细雨了,而明天的雨可能会更大;也许到下午雨就会变大,险恶的雷声正在南方响起。在他的下方,两千三百人队伍的最后部分正蛇行穿过盘曲的一连串隘口。这些是从四个前哨聚集来的士兵,他们的装备不错,指挥官当然也是有能力的,但其中只有两百名霄辰人,加上他,只有三个人穿戴红绿色的卫士铠甲,其余的大多是塔拉朋人。他知道塔拉朋人的勇气,但还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是阿玛迪西亚人和阿特拉人。这些人刚刚立下誓言,还无法确定他们忠诚度有多高。一些阿特拉人和阿玛迪西亚人早已经更换过两三个效忠的主子了,也许他们还在寻找更强大的主子,爱瑞斯洋这一边的人毫无羞耻可言。十二名罪奴主骑马靠近了队伍的前端,他其实希望这十二个人都能在马旁牵着罪奴,而不是仅仅有两个。
在五十步以外,十名充当先锋的士兵正在观察他们上方的山坡,不过他们观察得并不够仔细,有太多士兵在先锋的位置,却只依赖巡逻兵勘察前方的危险。卡瑞德认为必须和他们单独谈谈,在那以后,他们就会尽忠职守了,否则他就派他们去做苦役兵。
一头雷肯出现在队伍前面东方的天空中,它很快掠向低空,擦过一个个树梢,如同男人的手抚过女人的后背,流畅地划过弯曲的地形。真是奇特的景象。那些雷肯骑士,那些飞人,除非天空中布满了闪电,否则总是喜欢高高地飞入蓝天。卡瑞德放低了望远镜,只是盯着那头雷肯。
“也许我们终于能得到另一个巡逻报告了。”杰丹卡说道,他说话的对象是卡瑞德身后的那些军官们,而不是他。跟随在卡瑞德背后的十名军官里,有三名军官的位阶与卡瑞德相当。但除了皇之血脉以外,极少有人敢于冒犯穿血红色和黑绿色铠甲的视死卫士,即使是皇之血脉也不会经常这样做。
根据他还是孩子时听到的传说,他的一位祖先,一位贵族,曾经追随卢赛尔·潘恩崔,奉亚图·鹰翼的命令远征霄辰。两百年以后,他的一位驻守北方的祖先企图建立自己的王国,最终却被部下出卖。事实也许是这样,但有太多达科维宣称自己有贵族的祖先了,皇之血脉并不喜欢这种言论。不管怎样,当选择者将他遴选出来的时候,卡瑞德感到很幸运。那时他还只是一名强健的男孩,还没有年长到可以被分派任务,他为自己肩膀上的乌鸦纹身感到骄傲。许多视死卫士都会尽可能不穿外衣和衬衫,以显露出这些纹身。至少人类是这样,巨森灵园丁则不喜欢任何徽记。虽然他们的位阶比视死卫士更接近女皇。
卡瑞德是一名达科维,他为此感到骄傲,就像所有其他视死卫士一样,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全部属于水晶王座。他英勇地冲向女皇所指的每一个地方,女皇要他死的时候,他会从容赴死。视死卫士只会响应女皇一个人的要求,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女皇的手臂,是女皇权威的标志。这就难怪,一些皇之血脉在看到有视死卫士的时候会感到不安。这样的人生比在领主的马厩里烂掉或者为女士捧上卡芙要好多了,但他诅咒让他进入这片山地视察前哨站的运气。
那头雷肯向西方冲去,它背上的两个飞人都在鞍里伏得很低,没有给他的巡逻报告,没有任何讯息。富里克知道自己只是在胡思乱想,但那头雷肯伸长脖子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很让人担忧。
如果换成别人,他可能确实会担忧了,自从三天前他接到命令指挥这支部队向东行进以来,他就很少收到讯息了,而现在他得到的每一点情报都只是让他面前的迷雾变得更为浓重。
样子,本地的阿特拉人可能组成军队进入了这片群山,但他们是怎样做到的?沿着这片山脉北部边缘的道路一直都有人驻守巡逻,其中既有骑马的巡逻队,也有飞人和涛穆骑士。是什么让阿特拉人决定展开军事行动?让他们决定团结起来?一个人也许会因为一个眼神就挑起决斗,阿特拉人似乎尤其喜欢这样,但他们肯定已经看到了,向女皇的卫士们挑起决斗等于割断自己的喉咙。而且富里克看见了这个所谓的国家的贵族们如何相互倾轧,甚至出卖他们的女王——只要给他们一点暗示,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土地能得到保全、能得到自己邻居的土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纳道克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却又有着一张令人起疑的温和面孔。他在马鞍上转过身,看着那头雷肯。“我不喜欢瞎着眼行军,”他喃喃地说道,“这里已经聚集了四万阿特拉人,至少有四万人。”
杰丹卡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至于他胯下的白色阉马都随之哆嗦了一下。杰丹卡是卡瑞德身后三名队长中最年长的一个,他在军队中服役的时间像卡瑞德一样长。他的身材矮小,却有一个大鼻子。看他的样子,你也许会以为他是一位皇之血脉。他的马在一里以外就能被看到。“无论是四万人还是一百人,纳道克,他们分散在整片山区里,无法彼此支持。在我看来,他们之中有一半可能已经死了。分布在各处的前哨一定在剿灭他们,所以我们没有得到什么求援的报告。我们大概只需要用扫帚扫去残余的敌人就行了。”
卡瑞德咽下一声叹息,他本来希望杰丹卡的愚蠢不会比他的傲慢更厉害。对于胜利者的赞扬总是传播得很快,不管他们是战胜了一支军队还是打跑了一群散兵游勇。而仅有的几次失败总是被掩盖,在沉默中被忘记,但现在这样的沉默很像是——凶险的兆头。
“最后的报告中所提到的敌人并不像是残余部队,”纳道克坚持着他的意见,他并不愚蠢,“就在前方不到五十里有五千人的队伍。我怀疑我们是否能用扫帚消灭他们。”
杰丹卡又哼了一声:“我们会消灭他们,无论是用剑还是用扫帚。光明烧了你的眼睛吧,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杀敌了。我已经命令巡逻兵一直向前搜索,直到发现那支部队。我不会让他们从我们的指缝中溜走的。”
“你做了什么?”卡瑞德轻声问。
不管他的声音有多轻,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转向了他,而此时纳道克和另外几个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杰丹卡。巡逻兵被命令向前搜索,全力寻找被告知的目标,这很有可能让巡逻兵忽略掉应该发现的危险。但还没有等这些军官再说话,通过隘口的部队发出了一阵喊声,人的尖叫和马的嘶鸣交杂在一起。
卡瑞德将望远镜的皮筒压在眼睛上。在他前方的隘口处,人和马在一阵阵箭雨中不断死去。他相信那是十字弩的短箭,钢制铠甲被那些弩箭轻易穿透,甚至有厚甲保护的胸膛也被那些弩箭洞穿。眨眼间已经有数百人丢了性命,还有几百人受伤瘫软在马鞍上,或者摔倒在地,正竭力挣脱栽倒的坐骑。有太多人在逃跑了。就在卡瑞德观察情况的时候,仍然有人在催逼马匹,要从隘口另一边逃回来。光明在上,那些罪奴主在哪里?卡瑞德找不到她们。他曾经面对过拥有罪奴主和罪奴的反叛军。在那些战斗里,尽快杀死罪奴主和罪奴是首要的行动,也许这里的人们也学会了这一点。
突然间,让他感到震撼的是,大地开始崩裂,泥土和石块的喷泉沿着绵延的队伍一个个炸起,人和马也随着土石被抛上半空。闪电从天空中落下,蓝白色的光矢击碎了地面和人体,还有一些人突然炸裂开来,变成了他看不见的碎屑。敌人也有罪奴吗?不,一定是那些两仪师。
“我们该怎么做?”纳道克问。他的声音有些动摇,卡瑞德并不比他好多少。
“难道你们想丢下部队吗?”杰丹卡喊道,“我们应该重整旗鼓,发动攻击,你们……”他的吼声变成了一阵“呵呵”的气喘,卡瑞德的剑尖干脆地刺穿了他的喉咙,有时候傻瓜可以被容忍,但有时候就不行。当杰丹卡从马鞍上跌落下去的时候,卡瑞德在那匹白色阉马的鬃毛上擦净了剑,随后,那匹马惊悸地逃走了。至少,现在还有一点时间能让他表现一下自己的威严。
“聚集起还能够聚集的部队,纳道克。”他命令道。杰丹卡仿佛从没有说过话,或者说,仿佛从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要挽救还能挽救的,然后撤退。”
他又命令安加向东疾驰,为后方送去关于这场战斗的报告,那是个眼神坚定的年轻人,他骑着一匹快马。随后,卡瑞德就冲向了仍然有闪电不停落下的隘口。也许能有一名飞人看见这里的情况,也许不会有。卡瑞德现在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为什么他们刚才会飞得那么低。她怀疑苏罗丝女大君和艾博达的将军们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今天会是他为女皇捐躯的日子吗?他的脚跟猛地扣在坐骑的肋骨上。
从零星分布着一些树木的平缓山脊上,兰德越过前面的森林向西方望去。他的体内奔腾着至上力——生命是那么甜美,污染是那么邪恶——他因而能够看清每一片树叶,但这还不够。泰戴沙踏了一下蹄子。山峰环绕在他周围,差不多都要比他所在的山脊高一里或者更多。这道山脊前面是一片起伏不断的森林谷地,有一里格长,几乎也有一里格宽。山谷中很平静,就像他处身于其中的虚空那样平静,至少现在那里还是平静的。到处都有几棵树木倒在一起,像火炬一样燃烧,只是因为到处都已经被雨水打湿,这里才没有发生火灾。他身边的殉道使只剩下弗林和达西瓦,其余的人都在山谷里。他们两个牵着马,站在树林边缘,和兰德有一点距离。像兰德一样,他们也在盯着下方的森林——至少弗林和兰德一样。达西瓦只是偶尔会向下面瞥一眼,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显然让弗林到不安,以至于不停地在偷瞥他。两名殉道使的体内全都充满了至上力,几乎已经达到了他们的极限。但这一次,路斯·瑟林什么都没有说。在过去这几天里,路斯·瑟林似乎逐渐把自己重新藏了起来。
天空中出现了阳光,逐渐分散的云团都变成了灰色。自从兰德率领他的小军队进入阿特拉,从他第一次看到霄辰人的尸体到现在已经有五天时间了,他见到了不少死亡的霄辰人。思绪滑过虚空的表面,他能感觉到印在掌心中的苍鹭徽记透过他的手套压在真龙令牌上。寂静。天空中没有那种飞行的东西。已经有三头飞兽被闪电从天空劈落,现在它们都知道要远远躲开这支队伍。巴歇尔对这些怪兽很是着迷。寂静。
“也许已经结束了,真龙陛下。”艾里尔的声音冰冷平静,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拍抚着坐骑的脖颈,虽然那匹母马并不需要安抚。她又瞥了一眼弗林和达西瓦,然后挺直身子,在这些殉道使面前,她不愿表露出任何不安。
兰德发现自己正在发出低微的哼声,便用力克制住自己。这是路斯·瑟林看到漂亮女人时的习惯,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光明啊,如果他已经开始有了那个人的习惯,而那个人又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么……
突然间,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山谷中响起,火焰在两里以外的树林中喷发,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闪电落在火焰喷泉的旁边,如同蓝白色的锯齿长矛,闪电和火焰的风暴骤然而起,又骤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这一次,没有任何树木燃起火焰。
有一些是阴极力造成的,其中一部分是。
喊声传来,模糊而遥远,兰德觉得那声音的源头在山谷的另一个位置。距离太远了,即使他被阳极力加强的听力也听不到金属撞击声。但兰德肯定,遭遇战斗的并不止是殉道使、献心士和士兵。
安奈伊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刚才至上力的战斗开始到现在,她一定还没有呼吸过,男人用钢铁进行的战斗并不会让她感到不安。她拍了拍坐骑的脖子,那匹阉马只是抖动了一下耳朵。兰德注意到了她的这个动作。当女人们不安的时候,她们经常会试图安抚身边的人,不管他们是否需要,一匹马也可以。路斯·瑟林在哪里?
兰德焦躁地向前倾过身子,再次审视着谷地里的森林。那里有许多常青树——橡树、松树和羽叶木,尽管刚刚经过干旱,但他被加强的双眼能看到,它们已经迅速返绿了。他似乎是无意地碰了一下左腿下面的那个长条包裹。他能够导引至上力,发出盲目的攻击;能够骑马冲进树林,然后至多只能看到十步以外。在那里,他能起到的作用不会比士兵更大。
一个通道在山脊上的树林中被打开了,细长的银色光柱展开成为一个大的孔洞,里面显露出不同的树木和冬季的褐色灌木。一名古铜色皮肤的士兵徒步走过信道,然后便让信道消失了。他的上唇留着稀疏的胡须,耳朵上嵌着一粒小珍珠,推搡着一名双手被捆在身后的罪奴主。那是个漂亮的女人,只是在额头侧面有一颗紫色的血疙瘩。她满面怒容,揉皱的衣裙上挂满了碎草枯叶。当那名士兵推着她向兰德走过来的时候,她不时会回过头去向那名士兵冷笑,然后她又开始向兰德冷笑。
那名士兵在兰德面前挺胸抬头,动作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士兵亚伦·纳拉姆,真龙陛下,”他高声说道,眼睛直视兰德的马鞍,“真龙陛下命令过将一切被捉住的女人带到他面前来。”
兰德点点头,至少他可以做些事,看看这些战俘生得什么样子,就像所有白痴都能做的那样。“把她带回到马车那里去,士兵纳拉姆,然后回去战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几乎咬紧了牙。回去战斗,当兰德·亚瑟,转生真龙和伊利安国王坐在他的马上,白痴一样盯着树梢的时候!
纳拉姆又敬了一礼,然后迅速推着那个女人走开了。那名罪奴主还在不停地回头看着,不过这次她看的不是士兵,而是兰德。她的眼睛大睁着,嘴巴张开,满脸都是困惑的样子。纳拉姆一直将她带到他们刚刚出现的地方才停下来。为了避免通道的开启伤害马匹,和兰德等人拉开一定距离是有必要的。
“你在干什么?”当阳极力充满了那名士兵的时候,兰德问道。纳拉姆对兰德半转过身,犹豫了一下。“在这里似乎要容易一些。可能因为我已经在这里打开过一个通道,真龙陛下,阳极力……阳极力……在这里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他的战俘紧皱眉头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兰德挥手示意他继续。弗林装作专心给自己的马拉紧肚带的样子,但这位秃头的老人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那是得意的笑容;达西瓦……只是在自言自语。弗林是第一个提出在这座山谷中感到阳极力怪异的人;当然,那瑞玛和霍普维也听到了他这样说;毛尔还提到了关于他在艾博达周围感到的“怪异”。所有人都说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但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是什么,阳极力只是让他们觉得特别。光明啊,浸透了污染的阳极力还会让人有怎样的感觉?兰德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快就出现他的新症状。
纳拉姆的道门打开了,随后便和战俘消失在里面。兰德让自己真切地去感觉阳极力,生命和腐朽混合在一起,严冬中的严冬,烈火中的烈火,死亡等待着他滑落进去,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有吗?他皱起眉看着纳拉姆消失的地方。
纳拉姆和那个女人。
她是今天下午被捉住的第四名罪奴主,现在大车队里已经有二十三名罪奴主俘虏了。还有两名罪奴,都戴着挂银索的项圈,分别被安置在两辆大车上,在那种项圈里,她们走不出三步就会比兰德抓住真源的时候更难受。兰德并不确定和麦特同行的两仪师们是否会愿意接收她们。第一名罪奴是他们在三天以前捉到的,那时兰德并没有把她当作一名战俘。那名罪奴身材苗条,生着浅黄色的头发和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她是一名应该得到自由的霄辰奴隶,那时兰德正是这样想的。但是当他强迫一名罪奴主除去那个女人的项圈——就是霄辰人所说的罪铐以后,那名罪奴立刻尖叫着向罪奴主寻求援助,并且用至上力发动了攻击。她甚至还主动伸出脖子,让罪奴主给她戴上那个项圈!九名岩之守卫者和一名士兵在那个罪奴被屏障之前死掉了。如果不是兰德阻止,葛德芬会当场杀了那个女人。岩之守卫者们也想让她死,提尔人对于能够导引的人,无论男女,都极为排斥。在过去这些天里,他们死伤了不少人,但让他们的人死在战俘手里似乎是对他们的严重冒犯。
队伍的死亡人数比兰德预想的要多。岩之守卫者死了三十一人,同袍军死了四十六人,真龙军团和贵族的扈从们死亡人数超过了两百,七名里塔士兵和献心士死去了。在他们响应兰德召令来到伊利安之前,兰德从没有见过他们。死的人太多了,况且除非是受伤极重的人,只要时间来得及,一般伤员都能被抢救过来。但他确实在将霄辰人赶往西方,正在迅速地驱赶他们。更多喊声从远处的山谷中传来。火焰在西方三里以外腾起,闪电也在那里出现,树木和岩石在更远处的一片山坡上崩飞,奇异的喷泉在那里一个个爆起,轰鸣声吞噬了喊声。霄辰人撤退了。
“去那里,”兰德对弗林和达西瓦说,“你们两个都去。找到葛德芬,告诉他,我要求突进!突进!”
达西瓦扭曲面孔看着下方的森林,然后开始笨拙地拉着马匹沿山脊走下去。这个人和马匹在一起就显得很难看,无论是骑马还是牵马,他还差一点栽倒在自己的剑上!
弗林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兰德:“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吗,真龙陛下?”
“我不会是一个人的。”兰德干巴巴地答道。他瞥了一眼艾里尔和安奈伊莱,她们已经策马返回到她们的扈从队伍里去了。差不多有两百名长枪手等在山脊东侧向下倾斜成山坡的地方。在队伍的最前面,登哈莱从头盔的面甲后面皱着眉望向这里,现在,两名女贵族的扈从都由他来指挥了,也许他想保护的只有艾里尔和安奈伊莱,但他的部队仍然可以防御大部分袭击。而且维蓝芒就在这道山脊的最北端,一只苍蝇也无法从他的防线飞过——至少他是这样宣称的。巴歇尔守住了山脊的南端,他只是让沙戴亚人竖起一道矛锋的墙壁,但并未就此做任何解说。而且霄辰人正在撤退。“不管怎样,我不会孤立无援的,弗林。”
弗林还是一副犹疑的神情,他又挠了挠头顶的白发,才行了一个军礼,牵着马向正在收缩的达西瓦的通道走去。一路上,他迈着瘸腿,摇着头,像达西瓦一样喃喃自语着。
兰德想要大声呼喊,他不能疯掉,他们也不能。弗林的通道消失了。兰德重新开始查看那些树梢。山谷中又恢复了平静,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夺取这片山地中的前哨站是一个糟糕的计划,兰德现在愿意承认这一点了。在这样的地形中,可能一支军队就在距离你半里的地方,而你却全无察觉。在这样茂密的丛林里,你就算是距离一支军队只有十步可能还是不知道它的存在!他需要在一个更合适的地方与霄辰人作战,他需要……
突然间,他开始和阳极力抗争,抗争骤然涌起,要撑裂他头骨的阳极力。虚空消失了,崩碎在剧烈的冲击中,狂乱,晕眩,他放开了真源,以免真源将他杀死。恶心的感觉绞拧着他的内脏,他在重影的视野中看见了两顶剑之王冠,它们就落在他面前厚实的枯叶上!他倒在了地上!他似乎不能正常呼吸了。他拼命想要吸进一点空气。王冠上的一片黄金月桂叶折断了,几个小黄金剑尖上染了血渍,肋侧灼热的剧痛让他知道,那些永远也无法治愈的伤口又裂开了。他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发出一声呼喊。他惊愕地盯着一簇黑色箭羽,那枝箭穿透了他的右臂。他呻吟一声,瘫倒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在他的眼前滴落,是血。
他模糊地听到一阵阵嚎叫声,骑兵出现在北方的树林里,正在沿着山脊冲过来。其中有一些放低了骑枪,有一些飞快地拉放着短弓,他们都披挂着蓝色和黄色的多重甲胄,头盔如同巨大的昆虫头颅。是霄辰人,看样子足有几百。是从北方杀过来的,应该就是维蓝芒所说的苍蝇了。
兰德竭力想要碰触真源,现在已经来不及担心会呕吐,或者会栽倒在地。如果换作别的时候,他也许会对这种场景感到好笑。他拼命地……那就像是在黑暗中用麻木的手指摸索一根针。
是死亡的时候了,路斯·瑟林悄声说道。兰德一直都知道,在最后的时刻,路斯·瑟林一定会出现。
在距离兰德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提尔人和凯瑞安人吼叫着冲进霄辰人的队伍里。
“杀啊,你们这帮狗崽子!”安奈伊莱尖叫着,从马鞍上跳下来,站到兰德身旁。“杀啊!”这位满身绫罗、相貌迷人的女士喊出了一连串让马车夫都会瞠目结舌的脏话。
安奈伊莱牵着马,瞪视着那群厮杀的男人,过了一段时间,才将视线转向兰德。而此时艾里尔已经跪到兰德身边,将他翻转过来,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看着他,流露出复杂难解的神情。兰德觉得自己仍然无法动作,他的力量仿佛已经流光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眨一下眼,尖叫声和钢铁的撞击声不断传入他的耳朵里。“如果他死在我们手里,巴歇尔会把我们吊死的!”安奈伊莱现在肯定没有一点笑容了,“如果那些穿黑色外衣的怪物抓住我们……”她哆嗦了一下,向艾里尔俯过身去,紧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挥舞着。兰德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她还带着匕首,匕首柄上嵌着一颗红宝石,如同闪烁的血红眼睛。“你的长枪队长可以分派出一些人将我们送走。在他发现之前,我们已经能走出几里路了,等到我们返回自己的庄园……”
“我想他能听见我们的对话,”艾里尔平静地打断了她,她戴着红手套的手移向了腰间。是在将一把匕首插回到鞘里吗?还是要抽出一把?“如果他死在这里……”她向安奈伊莱一样猛地闭上嘴,向身后转过了头。马蹄雷鸣般敲击着兰德身两侧的地面,大批骑兵向北冲去,直扑霄辰人。巴歇尔手握长剑,几乎没有拉紧缰绳就从马鞍上跳下来。瑞格林·帕那下马的速度要慢一些,他挥动长剑,向如同洪流般从他身旁驰过的骑兵喊道:“为了国王和伊利安,冲锋!冲锋!黎明君主!黎明君主!”钢铁撞击声变得更加激烈,随后又传来一阵阵尖声嚎叫。
“这大概是最后一招了,”巴歇尔皱起眉头,用怀疑的目光瞪着那两个女人,然后他又立刻提高声音,盖过战场的喧嚣,“毛尔!烧了你那一身殉道使皮吧!快过来!”感谢光明,他没有喊出真龙陛下已经不行了。
兰德努力地将头稍稍转动了一点,让自己能看到伊利安人和沙戴亚人正在向北驰骋。那些霄辰人一定已经退却了。
“毛尔!”吼声再一次从巴歇尔浓密的胡须中冲出来。毛尔从疾驰的马上摔落下来,几乎砸在安奈伊莱身上,安奈伊莱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毛尔,显然正在因为他没有道歉而感到气愤。但毛尔已经跪在兰德旁边,将黏在他脸上的头发拨开。当安奈伊莱意识到毛尔就要开始导引的时候,她立刻就向后退开了,实际上,她是向后跳走的。艾里尔站起身的时候动作要平稳得多,但她退开的速度并不比安奈伊莱慢,同时她将一把白银握柄的匕首插回到了腰带上的鞘里。治疗是一件简单的事,虽然并不算是舒服。箭杆后半部被撅断,其余的部分从前面猛地抽出,这让兰德吸了一口冷气。但这是最干净的办法,尘土和碎屑会被带出去,肌肉更容易弥合起来。只有弗林等少数几个人能用至上力移除伤口深处的异物。毛尔将两根手指按在兰德的胸口上,用牙齿咬住舌尖,表情专注地开始编织治疗能流。但毛尔习惯使用的治疗能流对现在的兰德没有用处,那不是弗林使用的复杂能流,很少有人能编织出那种能流,至今为止也没有人能比弗林编织得更好。毛尔的能流则更加简单、粗糙。能流的热量涌过兰德的身体,让兰德哼了一声,汗水从兰德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他从头到脚都剧烈地颤抖着,一块烤箱里的肉大概也不过如此。
突然的热力洪流在缓慢地消退。兰德不停地喘息着。在他的脑海里,路斯·瑟林也在喘息。杀了他!杀了他!一遍又一遍。
兰德将那个声音压制成一阵模糊的“嗡嗡”声,然后感谢了毛尔,那名年轻人眨眨眼,仿佛对兰德的感谢很吃惊!兰德抓起地上的真龙令牌,强迫自己站起来,但还是微微晃了一下。巴歇尔想要伸手扶住他,但被他用手势制止了。他可以自己站稳,虽然有些勉强,现在他觉得导引就像挥动双臂飞起来一样困难。他碰了碰肋下,衬衫已经因为浸透血液而变得湿滑,但那个陈旧的圆形伤疤和横过它的新割伤摸上去只是变软了,它们永远都治不好,不过现在它们的状况已经算是最好的了。片刻间,兰德只是审视着那两个女人。安奈伊莱含混地嘟囔了几句庆贺的话,还给了兰德一个微笑,让兰德怀疑她是否还打算牵住他的手。艾里尔站得笔直,表情极为冷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们是打算任他自己死掉,还是要杀死他?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们又会命令部下参与战斗,并跑过来看视他?当她们谈到他就要死了的时候,艾里尔为什么要抽出匕首?
大多数沙戴亚和伊利安人骑兵已经向北追去,或者冲下了山坡。这时维蓝芒在北边现身了,他骑着一匹皮毛光亮的高大黑马,不急不徐地跑动着。当兰德看见他的时候,他才加快了速度,他的骑兵在他身后排成了两列。
“真龙陛下。”这名提尔大君在下马之后拖着长腔说道,看上去,他仍然像在伊利安时那样干净。巴歇尔只是衣服变得褶皱了,有几个地方染上了尘土,瑞格林的华美衣装则彻底变脏了,袖子上还出现了很大的破口。维蓝芒又以王家宫廷中才会有的华丽姿势鞠了一躬:“请原谅,真龙陛下,我本以为自己看到了霄辰人在远处行军,就冲过去和他们交战,却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另外一队霄辰人。你不可能知道,如果你受伤了,我会有多么难过。”
“我想我知道。”兰德冷冷地说。维蓝芒眨了眨眼。霄辰人在行军?也许。维蓝芒总是在寻求机会进行光荣的冲锋。“你说的‘最后一招’是什么意思,巴歇尔?”
“他们要撤退了。”巴歇尔答道。在山谷里,火焰和闪电还在持续,仿佛要证明巴歇尔说了假话,但那几乎已经在山谷的最远端了。
“你的……巡逻兵说他们的确是在撤退。”瑞格林一边说,一边捋着胡子,同时不安地瞥了毛尔一眼。毛尔露出牙齿向他笑了笑。兰德曾见过这名伊利安人在激烈的战斗中冲杀在队伍的最前面,用吼声鼓舞士气,同时英勇地挥剑砍杀敌人,但他却会因为毛尔的笑容而畏缩。
这时葛德芬牵马走了过来,神情高傲而且漫不经心,他差不多是在向巴歇尔和瑞格林冷笑,又朝维蓝芒皱了皱眉,似乎他已经知道了维蓝芒的鲁莽。当他的目光转向艾里尔和安奈伊莱的时候,那样子又好像他要把她们捏死在指尖上。那两个女人急忙又向后退去。实际上,除了巴歇尔以外,差不多所有人都在向后退。就连毛尔也不例外。葛德芬站到兰德面前,将拳头随意地在胸前晃了晃。“这里的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我就派出了巡逻兵。在十里范围内还有三支队伍。”
“全部在向西跑,”巴歇尔平静地插口道,但他看着葛德芬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割裂岩石,“你已经成功了,”他对兰德说,“他们全都在撤退,我怀疑他们会一直撤到艾博达。即使在那座城市举行一场庄严的入城仪式,也不代表战争就会结束,但这里的战斗确实结束了。”
令人惊讶地(也许并不应该为此惊讶),维蓝芒提出了进军的要求:“……为了黎明君主的光荣,应该尽快占领艾博达。”但听到葛德芬主动开口说,他不介意再给这些霄辰人几次重击,也不介意看看艾博达的时候,兰德确实感到惊讶。就连艾里尔和安奈伊莱也争着说:“要一劳永逸地结束霄辰人的祸患。”艾里尔又补充说,这样可以免于再回到这里,反复作战。她坚信真龙陛下如果返回这里,一定还会要求她的陪同,她的声音就像黑夜中的艾伊尔荒漠一样冰冷干燥。
只有巴歇尔和瑞格林提到了返回伊利安。看到兰德沉默不语地站着,他们逐渐提高了声音。兰德却仍然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西方,艾博达所在的方向。
“我们已经实现了我们的目的,”瑞格林坚持道,“光明怜悯,你想要攻下艾博达吗?”
攻下艾博达,兰德想,为什么不?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事。一个彻底的惊讶,无论是对于霄辰人还是其他任何人。
“有时候,你可以凭借优势向前猛冲,”巴歇尔皱起眉头,“但也有些时候,你应该收取胜利的果实回家去。我认为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根本不会在乎你在我的脑子里,路斯·瑟林说。听起来他几乎是理智健全的。如果你不是疯得那么厉害。
兰德握紧了真龙令牌。路斯·瑟林发出一阵阵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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