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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时光之轮10·光影歧路第三十章 誓言之杖所能做的

第三十章 誓言之杖所能做的

        太阳贴在地平线,完美地映衬出远方白塔的轮廓,但天气似乎比昨夜更加寒冷了,深灰色的云团在空中飘行,很可能又有一场雪将会落下。冬天的威势在减退,但在春天开始之前,它还会盘踞很久,不愿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掌控。虽然艾雯的帐篷和周围的营帐都有一段距离,但清晨的喧嚣还是传了进来,这个营地正渐渐活跃起来。劳工们将取自井中的水,和成车的木柴与木炭送往各处。女仆正在为姐妹们送去早餐。第二部的初阶生急急忙忙地跑去吃饭,第一部和第三部的则先去上课,她们都还不知道,这会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就在今天,那个不具备任何诚意的谈判会在代伦村得到一个结果,就在通往塔瓦隆的桥头,一顶亭帐下面的谈判桌旁。谈判双方都没有诚意。爱莉达的夜袭队还在不停地对河这一边的营地造成各种破坏。不管怎样,今天将会是这段时间里最后一次会谈。

        艾雯看着自己的早餐,叹息一声,从冒着热气的麦片粥里挑出一小团黑东西,然后用亚麻餐巾揩净自己的手指,完全没有费力去确认那是一只象鼻虫。毕竟眼不见为净。她将一满勺粥送进嘴里,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甜美的干杏条上,那是琪纱为她煮进粥里的。她的牙齿是不是咬碎了什么东西?

        “我母亲经常说,只要能填饱肚子的,就不要在意那是些什么。”琪纱仿佛在自言自语,这就是她向艾雯提供建议的方式,绝不逾越主仆的界线,至少,只要哈丽玛不在,她就会向艾雯提供自己的意见。今天早晨,哈丽玛很早就离开了。琪纱正坐在一口盖着布的箱子上,以备艾雯有任何吩咐或使役,但她的视线一直在今天要送去洗衣妇那里的衣服堆上晃悠。她从不介意在艾雯面前织布衣物,但在她的概念里,当着艾雯的面分拣需要洗涤的脏衣服就是逾矩的行为。

        艾雯压抑住咧嘴的冲动,想要命令琪纱去吃早饭,这样至少不必再听她的唠叨了。但还没等艾雯开口,妮索已经冲进了帐篷,她全身包裹着至上力的光晕。在门帘落下的时候,艾雯看见萨林站在外面。那个秃头、黑胡须的矮壮汉子是妮索的护法。这名娇小姐妹的兜帽垂在背后,而且显然经过了仔细铺展,让黄色天鹅绒衬里能够显露出来。她的手却紧拉着斗篷,仿佛感觉到强烈的寒意,她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犀利的目光瞥了琪纱一眼。琪纱等到艾雯点头,就拿起自己的斗篷,快步走了出去。她看不见至上力的光晕,但她知道艾雯现在不希望别人的打扰。

        “凯尔伦·斯登死了。”妮索径直说道。她的面容和声音都保持着平静,只是冰冷透骨,她的个子比艾雯矮许多,在这时却仿佛高了一寸,妮索很少会表现出这样的姿态。“在我赶到之前,已经有七名姐妹测试过那里的共鸣,毫无疑问,她是被阳极力杀死的。她的脖子断了,骨骼尽碎,似乎有人抓住她的头,整整转了一圈。至少,这是一种很快的死法。”妮索深吸一口气,这是一次不稳定的喘息,当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更加用力地挺起了腰。“她的护法已经因为谋杀嫌疑而被控制了。有人给他喝了一剂草药,让他睡着了,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一定会很难对付。”在提到草药的时候,她没有显示出黄宗姐妹经常会有的那种轻蔑神情,这表明了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深深的不安。

        艾雯将勺子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靠进椅子里,她突然觉得这把椅子一点也不舒服。现在,在莉安之后能做到最好的就是珀黛·考索恩了,一名初阶生。她竭力不去想珀黛的另一个身份。只要多加练习,珀黛就能做到几乎像凯尔伦一样好,几乎。但她没有提出这件事。妮索知道一些秘密,却并非全部秘密。“爱耐雅,现在是凯尔伦,两个人都是蓝宗。你知道她们之间还有什么联系吗?”

        妮索摇摇头:“我记得,爱耐雅在凯尔伦进入白塔之前,已经做了五十到六十年的两仪师。也许她们都认识某个人,只是我还不知道,吾母。”现在,她流露出了疲态,肩膀也垂下去一些。她对爱耐雅之死的秘密调查迄今为止都毫无进展,她一定知道,艾雯又要把凯尔伦的案子丢给她了。

        “去查清楚。”艾雯命令道,“一定要小心。”这第二起谋杀案肯定会在营地中引起骚动,而她现在绝对不能火上浇油。片刻间,艾雯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妮索也许会找借口拒绝这个困难的任务,甚至直接承认自己无从下手,但现在,她依旧是从容自若、泰然笃定的黄宗典范。“现在外面是否有许多姐妹都一直握持着阴极力?”

        “我已经注意到了几个。”妮索僵硬地说。她昂起下巴,表现出一点挑衅的样子,但片刻之后,她周身的光晕消失了,然后她将斗篷拉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身体突然失去了温度。“我怀疑,就算是凯尔伦当时握持着阴极力,也难逃一死,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但这样至少能让人觉得……安全一点。”

        那名小个子姐妹离开之后,艾雯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她没有再看见黑色的东西,但她已经没有胃口了。最后,她站起身,将七色圣巾戴在脖子上,再披上斗篷。无论今天或者任何一天,她都不会忧郁消沉,无所事事。无论今天或者任何一天,她都必须坚持她的作息规律。

        在帐篷外,高轮大车沿着路面上被冻硬的车辙行进着,车上装满了大水桶、成堆的木柴或者木炭,车夫和骑马跟在车后的人都裹紧了斗篷。像往常一样,初阶生家庭急匆匆地走在木板走道上,不断地向经过的两仪师行屈膝礼,同时又尽量不减慢速度。对两仪师失礼难免会抽鞭子,但她们的匆忙至少还可以原谅,而如果耽误上课,任课教师的惩罚只会比这些在路旁偶遇的两仪师更加严厉。

        看到从艾雯兜帽中垂下来的七色圣巾,这些穿白袍的女人们会立刻跳到路旁。艾雯不允许自己再因为她们的慌乱失措而更增不悦,她的情绪已经很糟糕了。这些初阶生在冰冻的路面上匆忙行着屈膝礼,不止一个人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被她们的亲人扶住。“亲人”是同一个家庭成员之间的称谓,这种称谓似乎让她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仿佛她们真的有了血缘关系,成为亲生的姐妹。实际上,真正让艾雯情绪恶化的是她看见的那几名两仪师,她们在步道上前行,身边是一群又一群向她们行屈膝礼的人。艾雯在到达玉座书房之前碰见的两仪师不过十来个,其中四分之三的周身包裹着至上力的光晕,她们往往都是结伴而行,后面还要跟上她们所有的护法。无论有没有握持至上力,每一名两仪师都在左顾右盼,她们的兜帽不停地来回晃动,表明她们的目光正扫视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让艾雯想起了斑点热袭击伊蒙村的时候,每个人都用浸透白兰地的手绢捂着自己的鼻子,那时的智妇多拉·巴兰说这样可以挡住瘟疫。所有人都捂着手绢,盯着所有其他的人,他们在观察谁会是下一个患上斑点热的病人。在那场热病过去之前,伊蒙村一共死了十一个人,但直到最后一位病人去世后一个月,人们才逐渐将手绢收起来,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雯总会把白兰地的气味和恐惧联系在一起。而现在,她又闻到了恐惧的气味。她们之中有两名姐妹被谋杀,杀死她们的还是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能在这里来去自如。恐惧在两仪师之间传播的速度比斑点热在伊蒙村要快得多。

        当她到达那顶被称为“玉座书房”的帐篷时,这里已经被烧得暖意融融了。火盆中散发出一股玫瑰花的香气,带着镜子的立灯和桌灯都被点亮,大家都很清楚她的作息习惯。她将斗篷挂在角落里的衣架上,坐到写字台后面,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总是要折叠起来的椅子腿。现在她只需要完成日常的规律工作,到明天,她就能宣布结果了。

        她的第一个拜见者就让她吃了一惊,也许是她最不可能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瑟德琳是一名腰肢细软、有着苹果般脸颊的褐宗姐妹,一名古铜色皮肤的阿拉多曼人,嘴角总是带着一丝倔强的纹路,而她的嘴角曾经总是会挂着一点笑纹的。她走过破旧的地毯,一直走到她披肩上的流苏已经能碰到写字台的地方,向艾雯行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屈膝礼。艾雯伸出左手,让她能够吻到自己的巨蛇戒,正式的礼仪必须以同样正式的礼仪来响应。

        “罗曼妲想知道,她是否能够在今天与您见面,吾母。”这名苗条的褐宗姐妹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但其中同样蕴含着一丝倔强。

        “告诉她,她可以随时来见我,吾女。”艾雯谨慎地答道。瑟德琳表情不变地又行了一个屈膝礼。

        当这名褐宗打算离开的时候,一名见习生绕过她身边,跑进了帐篷,推下头上的彩带白兜帽。爱玛拉的身子看上去很瘦弱,而且像妮索一样矮,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她吹走一样,但被交给她监管的初阶生,都会忌惮她强硬的手腕。当然,初阶生的生活本就应该是艰苦的,而她的强势甚至还要超过许多两仪师,对于自己,她也是同样的苛刻。爱玛拉的灰眼睛向瑟德琳的披肩转了转,嘴角拧起一丝轻蔑的笑容,但她很快就端正表情,展开七彩镶边的白色裙摆,向艾雯行礼。瑟德琳的脸上则飞起了两片红晕。

        艾雯一掌拍在桌面上,让石雕墨水瓶和沙罐也弹跳起来。“你忘记要对两仪师保持敬意了吗,孩子?”

        爱玛拉脸色苍白,她很清楚这位玉座凶狠的名声,她急忙向瑟德琳行了一个更深的屈膝礼。后者木然地点点头,随即便以比进来时快得多的速度走出了帐篷。

        爱玛拉带着伊利安口音,有些结巴地报告说,蕾兰想要与玉座见面。罗曼妲和蕾兰曾经都不会以如此庄重的方式向艾雯请求见面,她们更习惯随意进出玉座书房。对爱莉达宣战改变了许多事情,可能不是一切,但也足以让局面有所改观。艾雯向爱玛拉说了与她回复罗曼妲相同的话,只是语气更加冷硬。爱玛拉在行屈膝礼时几乎跌倒在地,然后她就提着裙子跑出了帐篷,艾雯·艾威尔传说的铁板又砸上了一枚钉子,和现任玉座相比,赛蕾勒·巴甘德也只不过是一个鹅毛枕头。

        当这名见习生离开之后,艾雯抬起手,看着刚才被手掌捂住的东西,眉头紧锁。这张被叠起的方形纸片是瑟德琳亲吻她的戒指时放在桌面上的。当艾雯打开它的时候,眉毛皱得更紧了。纸上的字迹流畅又不失工整,只是在纸边上留了一个墨水点,瑟德琳是非常爱干净的人,也许她是要适应人们对褐宗的一般看法。

        罗曼妲派遣两名姐妹用神行术前往凯瑞安,调查某个令黄宗守护者议论不休的传闻,我不知道那个传闻到底是什么,吾母,但我会查出来的。我听到一位黄宗守护者提到了奈妮薇,似乎她并不在凯瑞安,她们所关注的传闻似乎正和奈妮薇有关。

        这个蠢女人甚至还签上了她的名字!

        “吾母,那是什么?”

        艾雯惊讶地一愣,几乎让那张折叠椅把她抛在地毯上。她将气恼的目光投在史汪身上,后者正站在帐篷入口处,肩头披着蓝色流苏披肩,胸前抱着她的活页夹。看到艾雯吃惊的表情,这个蓝眼睛女人稍稍挑动了一下眉弓。

        “拿去,”艾雯怒气冲冲地说着,将纸条递给她,她现在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你知道凯尔伦的事吗?”她当然知道,但艾雯还是问道:“你有没有做出必要的改动?”必要的改动,光明啊,她的话听上去就像罗曼妲一样满是官腔。她已经有些失去冷静了。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想到拥抱阴极力,编织出一个防止偷听的结界。而直到结界完成之后,她才意识到今天也许不应该让别人认为她有特别的事情需要和史汪密谈。

        但史汪依然保持着冷静,她经历过比这更猛烈的风暴,并且从溺死的边缘恢复了过来,对她来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小风暴。“在对船只有确切了解之前,还没有这个必要,吾母。”她平静地答道,一边将活页夹精确地放在桌面上,墨水瓶和沙罐的正中间,“珀黛思考这件事的时间愈短,她感到恐慌的机会就愈小。”如一池静水,波澜不惊,即使是两名姐妹被杀,或者让一名只有几个月资历的初阶生取代其中一名姐妹,也无法干扰史汪的思考。

        看这张纸条的时候,史汪的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先是芙芮恩躲躲藏藏,现在瑟德琳又把这个交给了你,而不是我。那个蠢女孩的脑子简直比鹈鹕还要小!她这么做简直就是希望有人会发现她在为你留意罗曼妲。”“留意”,这是对“刺探”的礼貌性说法,她们两个现在都尽量使用这种委婉的字眼,这是两仪师的方式。但今天,这种说话方式只会让艾雯恨得咬牙。

        “也许她真的是想被发现,也许她已经厌倦了只能任由罗曼妲告诉她该做什么,说什么,甚至是想什么。今天有一名见习生就在这里朝瑟德琳的披肩冷笑,史汪。”

        史汪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罗曼妲一直在告诉所有人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至于其他的事,一旦瑟德琳和芙芮恩能够手持誓言之杖立誓,就都会有所改变,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因为她们不曾立誓就否认她们的身份。但到那时,她们将绝对无法再逃避。”

        “这还不够,史汪。”艾雯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但这并不容易。她至少要怀疑,当那两名新晋两仪师接受她的命令,分别接近罗曼妲和蕾兰的时候,她到底让她们陷入了怎样的一种境地。她一直都需要知道宗派守护者们到底有什么图谋,即使现在也一样。但她对于她们两个也负有责任,她们是最早向她宣誓效忠的人,而且是出于她们自己的意愿,除此之外……“人们对于瑟德琳和芙芮恩的看法也会落在我身上,如果初阶生会对她们表示不敬……”当然,她不担心初阶生,但姐妹们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宗派守护者们。“史汪,如果两仪师怀疑我,那我将绝无统一白塔的可能。”

        史汪用力喷了一下鼻息:“吾母,到现在为止,即使是蕾兰和罗曼妲也都知道,你是实质上的玉座,不管她们是否承认。她们不会把你看作黛恩·阿瑞曼,我想,她们正把你看成是另一个埃达娜·诺瑞格纳。”

        “但愿如此。”艾雯冷冷地说。黛恩被看作白塔的拯救者,在邦雯企图控制亚图·鹰翼的计划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时力挽狂澜的人,埃达娜则被认为是令牌和圣巾的历代主人中最具政治技巧的一个。她们都是非常强大的玉座。“但就像你提醒我的那样,我必须确保自己不至于成为伸恩·重柯。”伸恩在开始时是一位强势玉座,以铁腕手段管理白塔和评议会,最终却成为了一个傀儡,只能听凭别人摆布。

        史汪赞许地点点头。她教过艾雯许多关于白塔的历史,而且她经常会向艾雯提及犯下致命错误的玉座,包括她自己。“但这是另一回事了。”她喃喃地说着,用手指轻敲那张纸条,“我会让瑟德琳希望自己还只是一名初阶生,还有芙芮恩!我发誓,如果她们以为能靠这种手段摆脱责任,我会像对付码头上的鲈鱼一样,把她们的肠子掏出来!”

        “掏出谁的肠子?”刚走进结界的雪瑞安问道,一股冷风也被她带进了帐篷。

        艾雯的椅子几乎又要倒在地毯上,她真需要一张不会在她稍有动作时就要叠起来的椅子。她敢打赌,埃达娜肯定不会总是想要抽筋一样地打哆嗦。

        “与你无关。”史汪平静地说着,将那张纸放到一只桌灯的火焰上,纸条迅速燃烧起来。当火苗靠近史汪的指尖时,她双手将纸灰揉碎、掸掉。只有艾雯、史汪和莉安知道芙芮恩和瑟德琳的任务。当然,那两名姐妹自己也知道,而她们不知道的东西却更多。

        雪瑞安以同样的平静接受了史汪的拒绝,这名火色头发的女人似乎已经完全从评议会时的崩溃状态中恢复了过来,至少,她已经恢复了外表的威严。看着史汪烧掉那张纸条,她眼角稍稍上翘的眼睛里掠过一抹犀利的光芒,但她碰了碰肩膀上的窄圣巾,仿佛是在提醒自己身在何处。她不必接受史汪的命令。毕竟,如果艾雯这样对待自己的撰史者,未免就太严苛了。但她也很清楚,史汪同样不必接受她的命令。想到史汪现在的导引能力已经远弱于她,她肯定会感到更加气恼,更何况史汪竟敢公然向她隐瞒秘密,但雪瑞安还是必须忍受这一切。

        雪瑞安也带来了一张纸,她将它放在艾雯面前的桌子上。“我在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提亚娜,吾母,我告诉她,可以由我将这个交给您。”

        “这个”是一份关于逃亡者的报告。自从初阶生被组织成一个个家庭以后,逃亡事件已经不是每天发生了,甚至不是每个星期发生。亲人们彼此支持,度过一次次挫折与泪水,彼此劝阻不要犯下最严重的错误,比如逃走。今天的这份文件上只有一个名字:妮可拉·崔荷尔。

        艾雯叹了口气,放下那份文件。她本以为无论妮可拉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得志,也会因为对于知识的贪婪而留下来,但不管怎样,艾雯对于她的这种结局并不真的感到难过。妮可拉太肆无忌惮,任意妄为了,只要是她认为对自己有利的,哪怕是恐吓胁迫也在所不惜。她的逃亡很可能得到了别人的帮助,爱瑞娜恐怕不会妨碍她偷窃马匹,让她们一同逃走。

        艾雯突然注意到文件上的日期,实际上,这里有两个日期,后面还打着问号。与正式的文书和条约,或者是初阶生登记簿不同,这种日常文件很少会标注准确的日子和月份。不会出现诸如“于伊利安城签署,盖章,以及得到见证,拯救之月第十二日,仁慈之年……”之类的文字,这种报告的日期记录最多也只是某个节日之前或之后多少天。艾雯至今对于日期也不是很敏感,她不得不点了点手指,好算出妮可拉确切的逃亡日子。

        “妮可拉是在三或四天前逃走的,雪瑞安,提亚娜却直到现在才提交报告,她甚至还没办法把日期确定下来?”

        “妮可拉的亲人为她做了掩护,吾母。”雪瑞安遗憾地摇摇头,奇怪的是,她微微翘起的嘴角仿佛带着一点笑意,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甚至值得赞赏。“显然不是因为她们爱她,她们乐于见到这个孩子逃走,并且害怕她会被捉回来。她的预言异能让她变得专横跋扈,恐怕提亚娜已经对她们深感恼怒,今天以及随后的许多天里,她们可能都无法安坐在课堂中了。提亚娜说,她打算每天都用一顿皮带代替她们的早饭,直到妮可拉被找到。但我想,她也许能从宽处理她们。毕竟妮可拉已经逃远,想要找到她一定颇费时日。”

        艾雯微一抽搐。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去初阶生师尊书房时的情形,那时的初阶生师尊还是正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雪瑞安对待自己的学生们相当严厉,每日一次的鞭打当然是严苛的惩罚,不过掩护逃亡者绝对是比夜间偷溜出宿舍或者一次恶作剧严重百倍的过失。她将那份报告推到一旁。

        “提亚娜可以处理这件事。”她对雪瑞安说道,“姐妹们对于我的梦有没有什么不同的说法?”她做过那个关于霄辰人进攻的梦以后,第二天早晨就公布了它的内容,而众人对此都只是漠然置之。显然是因为爱耐雅猝死对她们造成的影响还未减退,这件事足以让所有人感到震惊。

        雪瑞安没有回答艾雯的问题,只是清了清喉咙,又稍稍抚平了她的蓝色条纹裙摆:“您也许还不知道,吾母,妮可拉的亲人之一正是蕾铃·艾玲,她来自伊蒙村。”艾雯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您原谅那整个家庭,没有人认为您对一些人有特别的照顾。而无论提亚娜是否会对她们有所宽容,她肯定还是要实施严厉的惩罚,她们会受很多苦。”

        艾雯小心地靠进这把不太安稳的椅子,朝雪瑞安皱起眉。蕾铃几乎和艾雯同岁,她们是一同长大的亲密朋友,她们曾经会连续几个小时待在一起,闲聊玩耍、一起练习编辫子,为妇议团认可她们成年的时候做好准备。尽管如此,蕾铃是伊蒙村人中极少有的认同艾雯是玉座的人,她对此的表示就是和艾雯保持距离。难道雪瑞安真的以为她会私下特别照顾蕾铃?就连史汪似乎也对此有所保留。“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雪瑞安,管理初阶生是初阶生师尊的职权范畴,除非有女孩遭到无辜的虐待,否则我不应插手。但你显然没有提出这种情况。而且,如果今天蕾铃认为她就算是帮助逃亡者也不会受到惩罚——请注意,她是在帮助逃亡者,雪瑞安!那么明天她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如果她有足够的进取心,能坚持下去,她终能得到披肩。我不会引领她走上因为行为不端而最终遭到驱逐的道路。现在,她们对我的梦到底有什么见解?”

        雪瑞安眼角上翘的眼睛眨了眨,又瞥了一下史汪。光明啊,这个女人竟然以为艾雯的严厉是因为史汪在场?因为史汪可能正在散播关于她行使铁腕统治的故事?她真不应该如此糊涂,毕竟上一任初阶生师尊正是她自己,但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吾母,姐妹们的看法是,霄辰人还在千里之外,他们也不懂得神行术。如果他们向塔瓦隆进军,我们会在他们距离这里还有六百里的时候就得到情报。”

        史汪低声嘟囔了几句显然不很友善的话,却没有表示惊讶。艾雯当然也想骂人。关于爱耐雅身亡的忧虑与这些姐妹对此的冷漠根本没有关系,她们只是不相信艾雯是梦卜者。爱耐雅相信艾雯,但她已经死了。史汪和莉安相信,但她们现在的地位都不够高,能听到的也许只限于姐妹们不耐烦的问候。而且很明显,雪瑞安也不相信她,她只是在小心地遵从自己对艾雯的效忠誓言。这就是艾雯能期望的一切了。毕竟她不可能命令别人相信自己,就算她们在嘴上答应,事实也不会有所改变。

        当雪瑞安离开时,艾雯发觉自己正在思忖雪瑞安最初来找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她只是为了告诉艾雯,蕾铃将要受到责罚?当然不是。但除了回答艾雯的问题以外,雪瑞安再没有提及任何其他事情。

        没过多久,麦瑞勒出现了,摩芙玲也随之而至,艾雯能感觉到她们两个都在进入帐篷时放开了真源,而且她们也都让护法等在外面。虽然艾雯只是在帐篷门帘掀起时看到了那两名护法一眼,但还是清楚地察觉到他们不同寻常的警戒神情。

        看到史汪的时候,麦瑞勒黑色的大眼睛闪烁了一下,鼻孔也稍有翕动。摩芙玲圆脸依旧如同抛光的石雕一般平静,但她的两只手在不停地掸扫着深褐色的裙摆,也许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和雪瑞安不同,她们不得不接受史汪的命令,但她们都不喜欢这样。艾雯并不想借此来压制她们,但她信任史汪,不管她们立下了怎样的誓言,她并不完全信任她们。而且,有时候艾雯并不方便直接向她们传达自己的命令,或者根本就不可能。史汪能够为她传递命令,艾雯则要确定她们会依令而行。

        艾雯直接问她们对自己的梦有什么看法,她们说的和雪瑞安一样,这并不让艾雯感到吃惊。霄辰人距离她们还远,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得到警告。一个半星期以来,姐妹们的意见不过如此,更糟的是……

        “如果爱耐雅还活着,情况也许就不同了。”摩芙玲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前面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平衡着自己的身体。虽然身材有些高大,但她还是保持着轻松优雅的姿态。“爱耐雅对于神秘知识有很多了解,我一直以为她会选择褐宗,就像我一样。如果她说你是梦卜者……”她猛地闭上嘴,看着艾雯。麦瑞勒忽然极有兴趣地开始在火盆上烤暖自己的双手。

        她们也都不相信。除了史汪和莉安,这座营地中就再没有人相信艾雯能够做与事实关联的梦了。瓦瑞琳已经接管了在代伦进行的谈判,巧妙地将波恩宁推到了次要角色的位置上,而她向艾雯提出了无数的理由,说明她为何不能将关于此事的警告传达给白塔。她说,也许可以再过几天,等谈判进程顺利一些的时候再找机会,而实际上,谈判双方只是在互打官腔,重复地说着一些没用的场面话。对于史汪和莉安,艾雯也只是自认为她们会相信自己。

        麦瑞勒从火盆前转过身,仿佛已经决定要强迫自己伸手到火中,把红热的煤块取出来。“吾母,我一直在想,在煞达罗苟斯被摧毁的那一天……”她突然又闭上嘴,重新开始烤火。这时,一个穿深蓝色长裙的长脸女人走进了帐篷,她随身还带着一只绘有彩色螺旋花纹的三腿凳子。

        梅格生得很漂亮,有一双大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只是身体的比例似乎被不恰当地拉长了,她不单个子高,手看上去也很长。她冷冷地向摩芙玲一点头,并故意对麦瑞勒视而不见。“今天我替自己买了个座位,吾母。”她一边说,一边拿着凳子向艾雯行了屈膝礼,“请允许我多嘴,您的凳子实在是不稳当。”

        爱耐雅死后,蓝宗自然会再派一个人加入艾雯的“政务会”。当艾雯得知蓝宗的新代表是谁的时候,便对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在史汪还是玉座的时候,梅格曾经是她的盟友。

        “您是否介意我让史汪拿一些茶来,吾母?”梅格一边坐到凳子上,一边说道,“您应该在身边安排一名初阶生或见习生以供差遣,不过史汪也可以。”

        “初阶生还要上课,吾女。”艾雯答道,“虽然初阶生已经组织成家庭,但见习生为了管理她们,仍然几乎是没有学习的时间。”而且,她如果必须和某个人进行密谈,就只能让为她服务的初阶生或见习生站在寒风中了,这对一个还不曾学习过如何隔绝寒暑的人来说,肯定是非常艰苦的。而且让她们站在帐篷外面,就相当于告诉所有的人,帐篷中正在进行某些很值得偷听的谈话。“史汪,能否为我们拿一些茶来?相信我们都想喝一杯热茶。”

        当史汪向帐篷门口走去的时候,梅格抬了抬纤长的手指,高傲地说道:“我的帐篷里有一罐薄荷蜂蜜。把它拿来,记住,不许偷吃,我记得你总是喜欢吃甜食。好了,快点去吧。”她曾经是史汪的盟友,而现在,她只是将白塔分裂的罪责归到史汪头上的诸多姐妹之一。

        “好的,梅格。”史汪柔顺地答道,她甚至还弯曲了一下膝盖,才快步跑了出去。她的确是跑出去的。梅格的力量与麦瑞勒和摩芙玲相当,但并没有任何命令或忠诚誓言能在这里阻止她差遣史汪。这个长脸女人满意地略一点头。史汪曾经不得不乞求蓝宗重新收留她,有传闻说,梅格正是最强烈坚持史汪进行乞求的人。

        摩芙玲找借口在史汪之后离开了,也许她是去追赶史汪。而麦瑞勒则坐在凳子上,和梅格展开了一场竞赛:看谁能更彻底地忽略对方,艾雯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恨意。有时候,人们只是彼此不喜欢,而她们两个显然打定主意不与对方交谈。艾雯趁着这个机会,开始翻看史汪的文件夹,但她总是没办法专心去解读来自伊利安的传闻,或者凯瑞安的琐碎情报,这些讯息似乎和瑟德琳所说的黄宗守护者暗中的议论没有任何关系。史汪一定能提供一些建议,不过她应该也是今天才知道黄宗守护者们的异动。

        梅格和麦瑞勒都在盯着她,仿佛看着她翻阅那些文件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艾雯可以把她们两个都遣走,但她想详细问问麦瑞勒,对于煞达罗苟斯被连根铲除的那一天有什么话要说,而她不可能遣走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只留下另一个。这两个该死的家伙!

        没过多久,史汪就回来了,她的手里托着一只木盘,上面放着银茶壶和瓷杯,还有梅格的白玻璃蜜罐。跟着她走进帐篷的还有一名披挂盔甲的士兵,一名剃光头发、只留下一个顶髻的年轻夏纳人,但从某种角度讲,他已经不年轻了。拉冈黝黑的脸颊上有一道白色的箭伤,只有曾经与死神并肩而行过很久的男人才会有他这种刚峻的面容。在史汪分发茶杯的时候。他鞠了个躬,一只手将他有月形顶饰的头盔夹在腰间,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从他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艾雯以前就和他相识。

        “很荣幸为您效劳,吾母。”他庄重地说道,“布伦爵士派我来,要我告诉您,袭击队很可能昨晚已经偷渡到了河这一边。他们之中还有两仪师。布伦领主已经派遣了双倍的巡逻队。他建议两仪师留在营地中,以免发生意外。”

        “请原谅,我能离开一下吗,吾母?”史汪突然问道。听她稍带一点窘迫的语气,就好像她正急于上厕所一样。

        “好的,好的。”艾雯尽量让自己显得很不耐烦。然后,没等史汪冲出帐篷,她就说道:“告诉布伦爵士,两仪师要去哪里,由她们自己决定。”她用力闭住嘴,以免自己会叫出拉冈的名字,而这让她的语气显得更加严厉,至少她希望是这样。

        “我会告诉他的,吾母。”拉冈又鞠了个躬,“全心全灵向您效忠。”

        梅格看着那名士兵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她不喜欢士兵,以她的观点,护法是好的,是有必要的,但士兵只能把一切都搞糟,让别人去收拾残局。但她喜欢一切能够在艾雯和加雷斯·布伦之间造成裂隙的人,或者不如说,是蕾兰有这种喜好。梅格现在从头到脚都已经是蕾兰的人了。麦瑞勒只是看上去有些困惑,她知道,艾雯和加雷斯爵士之间的关系相当牢固。

        艾雯站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向茶里加了一点梅格的蜂蜜。她的手稳稳地托着茶杯。船只已经就位,再过一两个小时,莉安就会带着珀黛,骑马离开营地,那时她们还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要去做什么。蕾铃一定要承受应有的惩罚。珀黛必须去做她要做的事情。艾雯受命猎捕黑宗两仪师的时候,比现在的珀黛还要年轻。夏纳人一直在对抗妖境的暗影势力,以他们的全心全灵。两仪师,以及那些将成为两仪师的人,则要效忠于白塔。在对抗暗影的战争中,白塔是一件比任何刀剑都更加强大的武器,但对于粗心的使用者,它的反噬力量会更加致命。

        罗曼妲出现在帐篷外,瑟德琳为她掀起了帐帘。这名灰发的黄宗守护者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屈膝礼,完全符合一名宗派守护者对玉座应有的礼仪,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现在,她们并不在评议会。而如果说,玉座只是地位平等的两仪师中间的第一人,那么在她自己的书房里,她至少应该有更高一点的地位,即使对罗曼妲也是如此。但罗曼妲并没有亲吻艾雯的戒指,她的恭敬是有限度的。她看了麦瑞勒和梅格一眼,似乎想要求她们出去,或者命令她们出去。这是一种棘手的状况。宗派守护者期待旁人的顺从,但她面前的那两名姐妹并非属于她的宗派,而这里又是玉座的书房。

        最终,罗曼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瑟德琳接过她绣着黄花镶边的斗篷,再为她斟一杯茶。瑟德琳没有必要听从她这种吩咐,但她并没有违抗罗曼妲,只是在黄宗守护者坐到另一只凳上以后,退到帐篷的角落里,扭动着披肩,嘴角郁闷地垂了下来。虽然凳子并不是很稳,罗曼妲坐在上面,整理好黄色流苏披肩,却像是坐在白塔评议会的席位上,或是坐在王座上一样。

        “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她用那种高亢的、音乐般的声音说道,这让她的发言仿佛在进行某种宣告,“瓦瑞琳只是颓丧地咬着嘴唇。玛格拉,甚至萨洛亚也是一样。当萨洛亚开始咬牙的时候,大部分姐妹可能已经开始吼叫了。”除了珍雅以外,在白塔分裂之前就已经是宗派守护者的姐妹们全都想方设法加入了这次谈判,而她们谈判桌上的对手是分裂时选择留在白塔中的守护者们,波恩宁在这场谈判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跑腿打杂的角色。

        罗曼妲将茶托到唇边,碰了一下,然后便将茶杯放回到托碟里,略向外一递,始终没说一个字。瑟德琳立刻从角落中赶过来,接过茶杯,跑到托盘前,向茶杯里加了一勺蜂蜜,再捧回给宗派守护者,便又退回角落。罗曼妲又试了试茶水,满意地点点头。瑟德琳的脸变成了红色。

        “谈判总会有一个结果。”艾雯谨慎地说道。罗曼妲反对各种类型的谈判,无论是否有诚意,而且她也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在这件事上隐瞒评议会没有必要,而且还会平添风险。

        罗曼妲点一点头:“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爱莉达不会允许宗派守护者们代表她做出任何一点让步。她盘踞在白塔中,如同一只在墙里打洞的老鼠,唯一赶她出来的办法就是派白鼬进去抓她。”麦瑞勒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引得梅格惊讶地瞥了她一眼。罗曼妲的眼睛则只是盯在艾雯身上。

        “总有办法让爱莉达下台。”艾雯平静地说着,将茶杯放在茶碟里,她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罗曼妲到底知道了什么?是怎么知道的?

        罗曼妲朝自己的茶杯微微一皱眉,仿佛还是觉得里面蜂蜜不够,或者对艾雯没有向她透露更多讯息感到失望。她在凳子上调整了一下身体,如同剑士扬起剑刃,准备好进行下一次攻击。“吾母,你说过,那些家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一千,而不仅仅是几十人,她们之中有些人的年龄甚至有五六百岁。”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逃出白塔?”她这是在挑战,而不是在提问。

        “我们只是最近才知道,海民中间有数量众多的野人。”艾雯和善地说道,“而且我们至今还不清楚她们的具体规模。”罗曼妲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正是黄宗首先确认了,单在伊利安一地就有数百名海民野人。这是艾雯的第一击。

        一次打击当然不足以了结罗曼妲,甚至不可能给她造成多大创伤。她严肃地说:“这里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要去捉拿他们。我们会让其中一些人留在艾博达和塔瓦隆,以帮助我们追捕逃亡者,但我们不能允许上千个野人……被组织起来。”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更加轻蔑。麦瑞勒和梅格都在专注地倾听她们的对话,梅格甚至向前倾着身子。对这件事,她们的了解仅限于艾雯散播出去的传闻,而且所有人都以为这些传闻来自史汪的眼线。

        “远超过一千人。”艾雯纠正了她,“而且她们并不是野人。除了几个躲避追捕的逃亡者之外,她们全都是被送出白塔的人。”她没有抬高声音,但她直视着罗曼妲的眼睛,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每一个字。“不管怎样,你又打算如何抓捕她们?她们散布在每一个国家,从事着每一种职业,艾博达只是她们的聚会之地。而且,当霄辰人到来的时候,她们已经逃出了那里。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白塔对家人的了解仅限于家人故意散播出来的一点讯息。两千年了,她们就藏在白塔的鼻子底下,白塔日渐衰落,她们却越发壮大,她们就混迹于无数个因为‘年龄过大’,无法成为初阶生的野人之中。无论对她们,还对这些野人,白塔从来都视而不见。现在,你又有什么抓捕她们的手段?罗曼妲,家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她们像两仪师一样频繁地使用至上力,但她们的脸上同样会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是她们老去的速度要缓慢许多。如果她们想继续隐藏起来,我们将永远也找不到她们。”艾雯连续发出攻击。罗曼妲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小的汗珠,这是两仪师情绪失控的迹象。麦瑞勒僵硬地坐在凳子上,梅格则仿佛就要从她牢固的凳子上仆跌下来了。

        罗曼妲舔舔嘴唇:“如果她们导引,她们的脸上就不会有皱纹,否则,她们就不可能很频繁地导引。不管怎样,她们都不可能活五六百年!”现在她已经不再有任何矫揉造作了。

        “两仪师和家人之间只有一个真正的不同。”艾雯低声说道。但她的声音却依旧仿佛震耳欲聋,就连罗曼妲也屏住了呼吸。“她们在能够以誓言之杖立誓之前就离开了白塔。”现在,她终于要把这件事挑明了。

        罗曼妲抽搐了一下,仿佛遭受了致命一击。“你还没有立下誓言。”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要背弃誓言吗?要让姐妹们都背弃它们吗?”麦瑞勒和梅格之中的一个人惊呼了一声。也许惊呼声是她们同时发出来的。

        “不!”艾雯厉声说道,“三誓是两仪师的立身之本,当我们得到誓言之杖的时候,我会立刻手持它立下三誓!”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声音。但她还是向罗曼妲倾过身子,仿佛要将这名姐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中。她要说服罗曼妲,为此,她险些把自己的手向罗曼妲伸过去。“但是,罗曼妲,姐妹们可以退休,平静地度过余生。如果她们能因此再多活若干年,难道不是好事情吗?如果姐妹退休成为家人,她们就能将家人和白塔联系在一起,白塔也就不必再进行徒劳的追捕了。”既然已经开始,就只能走到最后一步了。“誓言之杖的约束能够建立,也能够解除。”

        梅格的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毯上,她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愤怒地整理着裙摆,仿佛刚刚有人把她推倒在地一样。麦瑞勒橄榄色的面庞看上去有一点苍白。

        罗曼妲缓慢地把茶杯放在写字台边缘,站起身,拉紧肩头的披肩,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艾雯,直到瑟德琳为她披好黄色刺绣斗篷,又像侍女一样扣上黄金领扣,整理好斗篷的每一道折边。然后,她用岩石般的声音说道:“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梦想成为两仪师。在我到达白塔的那一天,我开始全心全意让自己成为一名两仪师。我活着是一名两仪师,我死的时候,仍然是一名两仪师。这件事绝不可以改变!”

        她飞转过身,向帐外走去,但她踢翻了刚刚坐的凳子,却显然没有注意到。瑟德琳紧追在她身后,脸上满是关心的神情——这的确有些奇怪。

        “吾母?”麦瑞勒深吸一口气,十指深深地抓住在她的深绿色裙摆,“吾母,你真的认为……”她显然没办法再说下去了。梅格坐回凳子上,显然是在强迫自己的身子不要再前倾过去。

        “我已经讲出了事实。”艾雯镇定地回答她,“决定将由评议会做出。告诉我,吾女,你会选择死亡吗,当你还能活着继续为白塔服务的时候?”

        绿宗和蓝宗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又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急忙恢复成互不理睬的样子。她们都没有回答,但艾雯几乎能看到她们脑海中激烈的挣扎。片刻之后,艾雯站起身,将被罗曼妲踢翻的凳子扶正,而麦瑞勒和梅格却依旧只是坐在凳子上,仓促地为了让玉座要亲自做这种杂事而道歉。之后,她们又变成了两个沉默的影子。

        艾雯竭力让自己的精神回到史汪的文件夹里。提尔之岩内外的僵局仍在持续,没有人提出任何解决这场争端的办法。但罗曼妲走后没多久,蕾兰就到了。

        和罗曼妲不同,这名身材苗条的蓝宗守护者是孤身前来的。她为自己倒了茶,坐到那张空出的凳子上,将毛皮衬里的斗篷两边掀到背后,但并没有解开镶着一大块蓝宝石的银领扣。她的斗篷下面同样戴着披肩,宗派守护者们很少会放下自己的披肩。蕾兰比罗曼妲往往更加直接,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道犀利的光芒。

        “凯尔伦的死为我们和黑塔之间达成协议的努力又平添了一道障碍。”她将茶杯举到唇边,吸着茶水的香气,喃喃说道,“我们还要照顾可怜的莱威。也许麦瑞勒能接纳他,她的三名护法里,有两个人曾经是别人的。其他人都不曾拯救过两名自己的两仪师死去的护法。”

        帐篷里并非只有艾雯一个人听出了蕾兰特别强调的语气。麦瑞勒的面孔变得惨白,她隐藏着两个秘密,其中一个就是她实际上有四名护法,死去的沐瑞将岚·人龙的约缚转移给她,这种事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发生过了。这明显违抗一个男人的意志,将他强行约缚,这是几百年来一直不被允许的。“对我来说,三个足够了。”她有气无力地说,“请原谅,吾母,我能否离开?”

        当麦瑞勒快步走出帐篷的时候,梅格轻笑了一声。一到帐篷外,麦瑞勒立刻拥抱了阴极力。

        “当然,”蕾兰和另一名蓝宗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她对此颇觉有趣,“她们都说,她和她的护法们结了婚,每一个。也许可怜的莱威不适合做一位丈夫。”

        “他就像马那样壮。”梅格插话道。虽然她为麦瑞勒的逃走感到高兴,但她的话中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莱威是个非常高大的男人。“我想起来,有一名年轻的蓝宗应该能收下他,她对于男人的那方面不感兴趣。”

        蕾兰点点头,这就表示那名年轻的蓝宗已经找到了她的护法。“绿宗姐妹可能会非常奇怪,比如伊兰·传坎就是。实际上,我从没有想过伊兰会选择绿宗,我早就把她看作蓝宗的人了。那个女孩把握政治脉络的手腕极其灵巧,但她也像绿宗那样,喜欢跑进危险的深水中去。您说呢,吾母?”她微笑着,饮了一口茶。

        这与罗曼妲微妙的试探完全不同,这是明白直接的进攻,而且攻击的方向出人意表。蕾兰是否知道了麦瑞勒和岚的事?她是否派人去过凯姆林,如果是这样,她又知道多少?艾雯很想知道,罗曼妲处在这样的攻击下是否也感到有些乱了阵脚,头脑发晕。

        “你认为凯尔伦的死足以阻止协议的制定?”艾雯说道,“任何人都知道,这很可能是洛根在进行疯狂的复仇。”光明在上,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真需要用一根缰绳勒住自己的舌头,再让自己清醒一点。“或者更有可能是来自周围农场里或桥头镇上的某个疯子干的。”蕾兰的笑纹更深了,现在她的表情不再是愉快,而是嘲讽。光明啊,这个家伙已经几个月没有如此无礼的表示了。

        “如果洛根想要复仇,吾母,我怀疑他会去白塔里刺杀红宗姐妹。”虽然脸上还带着微笑,她的声音却平静而刻板,与她的表情形成了恼人的对比,也许这就是她要达到的效果。“或许我们应该为他没有采取这种行动感到可惜,他也许能除掉爱莉达,虽然这对爱莉达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宽恕。不,凯尔伦不会阻止我们达成协议,爱耐雅也不会,但她们两个人的连续死亡会让姐妹们对我们的安全感到担忧,并以此来责难我们。我们也许需要那些男人,但我们必须确保自己能够控制局势,彻底的控制。”

        艾雯点了一下头,动作很小。她同意蕾兰的看法,但……“让他们接受这种条件也许会有困难。”困难,她倒真是有轻描淡写的天赋。

        “护法约缚能帮助我们克服这些困难。”梅格说道,“你只需要一点小手段,就能让被你约缚的男人服从你,不过这种小手段也能被轻易地除去。”

        “这听起来太像心灵压制了。”艾雯坚定地说。她从魔格丁那里学会了这种编织,只是为了懂得该如何反制它。这种手段极其肮脏,它是在偷窃别人的意志,取走被压制者的全部,受到心灵压制的人会对压制者惟命是从,无论压制者要他去做什么,并且还会相信这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想到这个,就让艾雯觉得恶心。

        但梅格几乎就像蕾兰一样,冷冷地和艾雯对视着,她的声音像她的表情一样平静。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有多么肮脏。“心灵压制已经被使用在凯瑞安的姐妹们身上。现在来看,这一点完全是可以肯定的。而我只是在说约缚,这是完全不同的。”

        “你以为你能劝说殉道使接受约缚?”艾雯始终无法将怀疑的情绪排除在自己的声音之外,“除此之外,又该由谁来做这件事?即使全部还没有护法的姐妹都约缚了殉道使,每一名绿宗姐妹再约缚两三个殉道使,我们的人还是远远不够。而这些姐妹里又有多少愿意约缚一个注定会发疯的男人呢?”

        梅格不断地点着头,仿佛完全接受了艾雯的质问,但她又整理着自己的裙摆,仿佛根本没有听艾雯在说什么。直到艾雯说完,她开口道:“如果约缚能在一方面所有改变,那么在其他方面同样能进行改变。我们也许能除去其中的一些交流和知觉,那样的话,他们的疯狂也许就不成问题了。这会是一种特殊的约缚,与护法约缚完全不同。我相信,所有人都会同意约缚他们并不等于得到一名护法。如果有必要,任何姐妹都能约缚任意数量的殉道使。”

        艾雯突然意识到帐篷里现实的情况。蕾兰盯着手中的茶杯,却在透过睫毛观察着艾雯的一举一动,梅格只是她的马前卒。艾雯克制着怒意,以寒冰一样的声音说道:“这和心灵压制并无区别,蕾兰,任何掩饰之词都不会改变它的性质。对于任何提出这种建议的人,我都会指明这一点,而对于任何想将此付诸实践的人,我必然要对她处以鞭刑。心灵压制是被禁止的,它在以后仍然被禁止。”

        “好吧。”蕾兰答道。这种回答可能代表任何意思,而她随后的话才更有意义,“白塔不时会犯下错误,而只要生存,有所行动,就一定会有错误,但我们生存了下来,我们还在行动。虽然我们有时需要掩饰我们的错误,但只要在可能的时候,我们就会修正这些错误,即使那会导致巨大的痛苦。”她将茶杯放回到托盘里,离开了,梅格跟在她身后。还没有走出帐篷,梅格就拥抱了真源,但蕾兰并没有。

        片刻之间,艾雯只是努力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她演练着河岸包容河水的技巧。蕾兰并没有说艾雯·艾威尔成为玉座是一个应该修正的错误,但她的意思非常接近这一点。

        到了中午时分,琪纱用另一个木制餐盘为艾雯送来了午饭,是带硬壳的热面包,上面只有一两个值得怀疑的黑点。还有扁豆汤,里面添加了一条条芜菁干和胡萝卜干,还有几块像是山羊肉的东西,但艾雯喝了一勺汤,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让她感到困扰的不是蕾兰,蕾兰以前就威胁过她,在她表明自己是玉座、而不只是一个傀儡之后,蕾兰的这种态度只是变得更加坚决。她只是盯着桌子一旁提亚娜的报告。妮可拉虽然天赋过人,也许最终还是无法获得披肩,但白塔对于训练头脑顽固、屡教不改的人有着丰富的经验,完全能够将她们变成合格的两仪师。蕾铃有着明亮的前程,但她必须首先学会遵从规矩,然后才能学习什么是可以打破的,以及能够在何时打破。白塔对于传授这两样东西都很精通,但顺序绝不能错。珀黛的未来是辉煌的,她的潜力几乎和艾雯相当,但无论是两仪师、见习生还是初阶生,都必须完成白塔需要你去做的所有事情。无论是两仪师、初阶生、见习生,还是玉座。

        琪纱回来的时候,发现这个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又开始唠叨不休了,尤其是在艾雯的早餐同样没有动过的时候。艾雯考虑是否要用肠胃不适来作为托辞。琪纱的药茶让她的头痛至少消失了几天,但头痛很快又更加猛烈地卷土重来,而且每晚都不会错过。尽管如此,这名身材丰满的侍女还是开始不断地购买能治疗任何一种病症的草药,把不少银钱都送给了能言善辩的卖货郎们,换回来一样比一样难吃的药茶。如果你不想喝下那些可怕的饮料,你就会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你不由自主地把那些苦药吞进肚子里,只为了让她不再那么忧心忡忡。让艾雯惊讶的是,有时这些药水真的会起作用,但艾雯还是很不想让琪纱有机会使用它们。于是,她就命令琪纱将托盘拿走,并承诺随后会吃东西。毫无疑问,琪纱会在晚饭时送过来能塞饱一头猪的食物。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想笑。琪纱到时候一定会站在她旁边,不停地绞动双手,直到她把每一口食物都吃光。但她的目光又已经落在了提亚娜的报告上。妮可拉、蕾铃和珀黛。白塔是一位严厉的女主人,除非白塔在评议会一致同意的情况下发动一场战争,否则玉座就不应该……但白塔的确正处于战争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盯着这张只有一个名字的纸片过了多长时间。但是,当史汪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严厉的女主人从不会有所偏爱。

        “莉安和珀黛出发了吗?”她问道。

        “至少两个小时以前就出发了,吾母。莉安要把珀黛带出来,然后带她骑马前往下游。”

        艾雯点点头:“请给戴夏备鞍……”不,现在已经有人认得玉座的坐骑了,已经有太多人了,现在没有争辩和解释的时间,没有时间宣示并施展她的权威。“给贝拉备鞍,在朝北两条街的街角等我。”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贝拉,那是史汪的马,所有人都知道。

        “你要做什么,吾母?”史汪担忧地问。

        “我要骑马出去。还有,史汪,不要告诉别人。”她看着史汪的眼睛。史汪曾经是玉座,在她的目光下,岩石也会俯首,但现在的玉座是艾雯。“不要告诉任何人,史汪。现在,走吧,快一点。”史汪的额头依旧堆满皱纹,但还是快步离开了。

        史汪刚一出去,艾雯就将圣巾从脖子上摘下来,小心地叠起,放进腰间的口袋里。她的外衣是用优质羊毛做成的,相当结实,但也很普通,没有了从兜帽中垂下的圣巾,她可以被看作任何人。

        当然,她书房前面的走道上空无一人,但只要走到冰冻的街道上,她就不得不在初阶生组成的白色河流中穿过。在这条河流中,偶尔能看到见习生和两仪师。初阶生会向她弯下膝盖,却不会减慢脚步;见习生在看到她斗篷下面的裙摆不是白色的之后,便会向她行屈膝礼;两仪师只是缓步走开,并且始终都将面孔藏在兜帽里,可能有人注意到她的身后没有跟随护法,但营地中的确有一些姐妹是没有护法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姐妹周身都会有阴极力的光晕。只是绝大部分而已。

        走到距离书房两条街道的地方,她背对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停在木制走道边缘。她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太阳已经到了西方的半天,如同一颗被破碎的龙山山峰刺中的金球,这座山的影子已经延伸到营地里,为成片的帐篷罩上了一层黄昏的阴霾。

        史汪终于出现了,她骑在贝拉的背上,这匹毛发蓬松的小母马稳稳地走在滑溜的雪泥街面上,但史汪仍然紧握着缰绳,双腿夹紧马鞍,似乎非常害怕掉下来,她真是艾雯见过的最糟糕的骑手。她从马鞍上爬下来,不停地低声咒骂着,整理着散乱的裙子,并露出一副逃出一条活命的松弛表情。贝拉立刻认出了艾雯,欢快地嘶鸣了两声。史汪又整理好歪到一旁的兜帽,张嘴想要说话,但艾雯警告性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她能看见“吾母”这两个字就在史汪的口边,史汪的声音很可能在五十步以外都会听见。

        “不要告诉任何人。”艾雯低声说,“不要有任何提醒或者暗示。”这应该能囊括一切可能性了。“陪着琪纱,直到我回来,我不想让她担心。”

        史汪不情愿地点点头,看她的表情,几乎可以认为她有些不高兴了。艾雯怀疑自己最后的那一句吩咐可能是很有必要的。留下这个像个郁闷女孩一样的前玉座,艾雯利落地骑到了贝拉的背上。

        一开始,她只能让这匹健壮的母马保持行走的速度,以免它被营地街道上冻结的车辙绊到,也是因为哪怕她只是稍稍加快马的速度,也会让人们怀疑史汪骑着贝拉要去干什么。她竭力装成是史汪骑马的样子,在贝拉的背上摇摇晃晃,用一只或两只手紧抓着高鞍头,这让她也觉得自己好像要从马背上掉下去了。贝拉不停地转过头来看她,它知道是谁在自己的背上,也知道艾雯不应该是这么笨的。艾雯继续模仿着史汪,并竭力不去想太阳的位置。她们走出营地,经过成排的马车,一直走进了树林。

        然后,艾雯就俯下身,把脸埋进贝拉的鬃毛里。“你把我带出了两河,”她悄声说道,“现在你能跑得像那时一样快吗?”然后她直起身,猛踢贝拉的肋骨。

        贝拉没法像戴夏那样迈开颀长的四肢,大步奔驰,但它强健的短腿用力蹬在雪地里。它曾经是一匹拖车马,不是跑马或战马,但它用尽全力奔跑着,像戴夏一样努力向前伸展头颈。太阳又滑下去一点,天空仿佛突然涂了一层油脂。艾雯低伏在马背上,不断地催促贝拉快跑。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跑过太阳,但她还有一点时间。她配合着贝拉的步伐蹬着双脚,贝拉用力向前奔跑。

        夜幕落下,周围变得愈来愈黑,过了不久,艾雯看见月光在艾瑞尼河面上闪动。她还有时间。这里差不多就是她骑着戴夏,和加雷斯并辔而立,看着船只驶入塔瓦隆的地方。她勒住贝拉的缰绳,仔细倾听。

        先是一片寂静,然后,艾雯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嘟囔,那是男人们在拖拉重物走过这片雪地时,尽量压低了声音的抱怨和脚步声。艾雯让贝拉穿过树林,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影子在晃动,她听到钢刀从鞘内抽出的声响。

        这时,一个男人在不远处说话了,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艾雯还是能够听见。“我认得这匹小马,是属于一位两仪师的,就是他们说的那位曾经是玉座的两仪师。我看她可不像,看上去,她的年纪也就和他们说的现在的那位玉座差不多。”

        “贝拉不是小马。”艾雯高声说道,“带我去珀黛·考索恩那里。”

        十几个男人从黑夜的阴影中走出来,环绕在她和贝拉周围。看上去,他们全都以为她是史汪,不过艾雯正要他们这样想,对于他们而言,两仪师的身份已经足够了。他们引领她来到珀黛身边。珀黛正骑在一匹比贝拉高不了多少的马背上,用一件深褐色的斗篷裹紧了身体,她的衣服同样是深褐色的。在晚上,白色就太显眼了。

        珀黛也认出了贝拉,伸手挠了挠这匹母马的耳朵。

        “你留在岸边。”艾雯低声说,“结束之后,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听到艾雯的声音,珀黛猛地抽回了手,仿佛被蜇了一下。“为什么?”她的语气算不上质问,毕竟她已经学会了一些规矩。“我能做这件事,两仪师莉安已经向我解释过了,我能做到。”

        “我知道你能,但不会像我做那么好,现在还不行。”这听起来还是很像一种批评。珀黛不应承受这种批评。“我是玉座,珀黛,有一些决定,只有我能做。有些事,我不应该让初阶生去做,当我能够做得更好的时候。”也许这样说不够温和,但她没办法解释蕾铃和妮可拉的事情,也没法解释白塔对她所有女儿的要求。玉座不能向初阶生解释这种事,初阶生还没有准备好学习玉座之道。

        即使在晚上,艾雯还是能看到珀黛僵硬的身子,明白她并不理解自己的话。但她毕竟还是学习过,不要和两仪师争论,她也知道艾雯是两仪师。其余的,她最终都会学到的,白塔有足够的时间教会她一切东西。

        艾雯下了马,把贝拉的缰绳交给一名士兵,提起裙摆,踩着积雪向人们拖拉重物的地方走去。那是一艘相当大的划艇,一群人正将它像雪橇一样拖过雪地,还要让这艘特大号的雪橇在树林的空隙间左右穿梭。当这些男人看到她出现在附近的时候,他们的咒骂声明显少了许多。在两仪师身边,大多数人都会管住自己的舌头。即使他们在黑暗中看不见她兜帽里的面孔,但除了两仪师以外,有谁会跑到这里来监督他们?即使他们知道这个骑矮种长毛马的女人不是刚刚那位两仪师,但谁又会对两仪师有疑问?

        他们将划艇推进河里,小心地不让它撞出水花。六个人爬上船,把船桨插进垫了布的桨孔中,为了避免鞋子踏在船壳上,发出声音,他们都赤着脚。现在这条河上还有一些更小的舟楫,但今晚,他们必须保持船只在河面上的平稳。河岸上的一个人伸手扶住艾雯,帮她爬进船里。艾雯坐到船头的位置,紧裹住斗篷。这艘船滑进水中,除了船桨在水中拨出的漩涡以外,一切都寂静无声。

        艾雯向前方,也就是南边的塔瓦隆望去。白色的城墙在渐盈的月轮下闪耀着光彩,窗口亮起的灯光为这座城市添加了一层暗淡的光晕,就好像这座岛屿已经拥抱了阴极力。白塔耸立在黑暗中,窗口全都亮着灯,在月影中光芒闪烁。有什么东西从月轮上划过。艾雯屏住了呼吸。片刻间,她觉得那是一只人蝠,一种出现在黑夜中的邪恶怪物。最后,她认定那只是一只蝙蝠,春天一定就要来了,所以才会有蝙蝠出来活动。她把斗篷拉紧,向愈来愈近的城市望去。它确实是愈来愈近了。

        当北港高大的城墙出现在划艇前面的时候,桨手们将船桨向前划去,让船头几乎紧贴着港口旁边的墙壁停了下来。艾雯几乎要伸出手去抵住那白色的石墙,以免这艘船会撞在上面,守卫在城墙上的士兵肯定会听见这样的撞击声。船桨继续轻轻划动,发出细微的声音,最后停在艾雯伸手就能碰到封港锁链的地方。这些被涂了一层油脂,粗大异常的锁链也在月色中闪耀着微弱的光亮。

        艾雯并不需要摸到这些锁链。就是现在,她拥抱了阴极力,刚刚感觉到生命的战栗充满全身,她就开始了编织。地之力、火之力和风之力环绕住锁链;地之力和火之力碰触到它,横亘港口的全部黑铁锁链在瞬间变成了白色。

        她察觉到有人在不远的地方拥抱了真源,就在上方的城墙上,只是眨眼间的工夫,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船,击中了她。她感觉到冰冷的河水将她吞没,灌满了她的鼻腔,她的嘴,然后就是黑暗。

        艾雯感觉到背后传来坚硬的触感,她听到女人的说话声,是兴奋的声音。

        “你知道是谁吗?”

        “没错,没错,我们得到的比契约上定下来的还要好。”

        有什么东西被按在她的嘴上,一股暖流注入她的口中,尝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她痉挛着咽了下去。忽然,她察觉到自己全身冰冷,不住地颤抖。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看到一张女人的面孔,这个女人一手抱着她的头,一手拿着杯子。许多士兵拿着灯簇拥在周围,让她能够看清这张脸,一张光洁无瑕的面孔。她已经在北港中了。

        “喝吧,孩子。”那名两仪师带着鼓励的口气说着,“把它都喝下去,这可是一剂有力量的药。”

        艾雯竭力想把杯子推开,竭力想拥抱阴极力,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滑回到黑暗里。她们在等她。她被出卖了,是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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