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与老鼠,迷雾伴随阴云,虫豸和腐烂,怪异的事件及巧合。正常的世界在变化、扭曲。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
死人行于世上,有人能看见他们,有人看不见。但我们愈来愈害怕黑夜。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它们在死亡的天空下落向我们,以它们的愤怒打击我们,直到我们同声乞求:“让它开始吧!”
伦纳德·凡沃坐在门廊里,他身下结实牢靠的黑橡木椅是孙子在两年前为他制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盯着北方。
那儿布满黑银相间的浓云。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那些云团遮住了北方全部的地平线,且一直蔓延至高高的天空。那云不是灰色的,而是纯黑和纯银混杂在一起的颜色。隆隆作响的雷雨云团,阴森得如同午夜时分的地窖。一道道银光不断地将它们割裂,却仿佛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凝滞如稠,充满尘土、枯叶的气味,还有拒绝落下的暴雨气味。春天已经到了,他的庄稼却还未生长,没有任何幼芽从土里冒出头来。
他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木椅在他身后微微摇晃着,发出吱嘎的响声。他走到门廊边上,咬着烟嘴,不过烟斗里的火已经灭了。他没有心思重新点燃烟斗,因为那些云吓坏了他。它们是那么黑,就好像林火中升起的浓烟。但烟尘不会升腾到那么高的地方。而那些银色的云又是些什么?它们充塞在黑云之中,就如同沾满油泥的铁块上,偶然亮起一道被磨光的白钢。
他揉搓着下巴,朝院子瞥了一眼。一小圈漆成白色的栅栏中,围着一片草地和矮树丛。那些矮树都已经死了,它们都没能熬过前一个冬天。他需要尽快把那些矮树铲掉。而那些草……那些草还是和冬天一样,只是一片枯草,甚至连一根野草都没长出来。
一阵雷声吓了他一跳。极度清晰又尖利的雷声,如同无比响亮的金属交击声,雷声震撼着窗户和门廊的地板,仿佛也让他的骨骼止不住地颤栗。
他向后跳去。这一道闪电距离他很近,也许已经毁坏了他的财产。他很想去查看一下。闪电引发的火灾会彻底毁掉一个人,把他土地上的财富全部烧光。在边境国,有许多东西都会变成极好的引火物,例如干草、干燥的木屋顶,和干燥的谷粒。
但那些云团离他还很远,闪电应该不会落在他的财产上。银黑色的雷雨云剧烈地翻滚着,不断地彼此吞噬、膨胀。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刚才的雷声只是他的想象吗?就像加芬一直在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他是不是老糊涂了?他睁开眼睛。
雷雨云就在他眼前,沉重地压向他的房子。
那种感觉就好像它们突然扑过来,要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对他发动毁灭的一击。现在,它们布满了天空,同时迅速向两侧扩张,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正压迫着四周的空气。他吸了一口突然变得无比湿重的空气,眉头间仿佛感觉到了汗水的刺激。
深黑色和亮银色的浓云仿佛拥有生命般滚动着,其中不断爆出刺目的白光。蓦然间,云团向下滚落,如同一只扭曲的漏斗冲向他的头顶。他惊呼着抬起一只手,仿佛要遮住即将降临的灼目闪电。然后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吞噬进去了。
然后,云团消失了。
他的烟斗落在门廊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还在燃烧的烟草散落在台阶上,但他对此丝毫没有感觉,只是愣愣地望着空旷的蓝天,意识到自己正因为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而瑟瑟发抖。
乌云又飘到远方的地平线,距离他足足有120里,朝他耳边传来阵阵微弱的雷声。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拾起烟斗。岁月在这只手上画上许多斑点,长久的日晒让它变成了茶褐色。你只是在胡思乱想,伦纳德对自己说。你肯定是老糊涂了,绝对没错。
肯定是庄稼的事让他过分紧张了。他没办法不紧张。虽然他和孩子们聊天时一直都显得很乐观,但现在的情况肯定不正常。无论如何,幼苗也该长出来了,他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已经有40年,庄稼从不曾这么迟还未发芽。光明烧了他吧,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植物不再发芽,云也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他强迫自己坐回椅子里,双腿止不住地抖动着。果然是老了,我……他想着。
他一辈子都在经营这座农场。在边境国耕种并不容易,但只要你勤恳劳作,你就能培育出茁壮的庄稼,造就一个成功的人生。“一个男人的田里有多少谷子,他就有多少运气。”他的父亲总是这样说。
的确,伦纳德是这个地方最成功的农夫,他已经收买了旁边的两座农场。每个秋天,他都能向市场送去30大车的粮食。他虽然雇了六名壮汉为他耕种田地,维修栅栏,但他每天还是会在粪土之中劳作,让那些人知道农活应该怎么做。你不能让一点成功就把自己给毁掉。
没错,他在土地上工作,在土地上生活,这也是他父亲经常会说的。他是最了解天气的人,那些云绝对不正常。它们还在远处发出隐隐雷鸣,如同在黑夜中喘息的猛兽,在附近的森林中潜伏着,等待着。
另一阵仿佛近在咫尺的雷声又吓了他一跳。这是从那120里外的云团里发出来的?还是他自己思维错乱?他端详着那些云团,它们看起来似乎只在30里外。
“别再这样了。”他自顾自地嘟囔着。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除了雷声的轰鸣和百叶窗偶尔在风中发出的吱嘎声外,他非常想听到其他声音。难道现在屋里不该传出奥安妮准备晚餐的声音吗?
“你累了。没错,累了。”他将手伸进马甲口袋里,掏出烟袋。
一阵微弱的隆隆声从右侧传来。一开始,他以为那是雷声,但这声音太刺耳,太有规律。那不是雷声,是车轮转动的声音。
果然,一辆牛拉的大车出现在东边的马拉德山丘上,这是伦纳德给那座山丘取的名字。每一座好山丘都需要一个名字。既然这条大路叫作马拉德大道,为什么不给这座山丘取一个同样的名字?
他在椅子里向前探过身子,努力不去理会那些云,而是眯起眼睛眺望那辆大车,想分辨出车夫的面容。是铁匠苏林?他在干什么?竟然会赶着一辆大车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他现在应该在帮我打造新犁头的!
身为一名铁匠,苏林并不算很壮硕,但身上的肌肉还是比大多数农夫都多了一倍。他有着夏纳人的黑发和茶色皮肤,也像夏纳人一样刮净了胡须,但他并没有在头顶留着发髻。苏林的家族拥有边境国武士的血统,但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乡下人。他的铁匠铺在东边五里外的橡水镇。在冬日的夜晚,伦纳德和那个铁匠共享过不少有趣的棋局。
苏林经历过的岁月没有伦纳德那样多,但在最近几个冬天里,他已经开始聊起退休的问题了。铁匠不是老人能干的活,当然,耕种也不是。有没有什么工作是老人也能做的?
苏林的大车沿着夯土大道走过来,很快就靠近伦纳德的白栅栏农场。伦纳德觉得有些奇怪,那辆大车后面跟着一长串牲畜:五只山羊和两头乳牛,大车外面还挂着好几箱黑毛鸡。车斗里堆满了家具、布袋和木桶。苏林的小女儿米莱拉就坐在他旁边,再过去则坐着苏林的妻子,一位来自南方的金发女子。她和苏林结婚已经有25年了,但伦纳德依旧认为葛兰哈是个“南方女孩”。
他们全家都在这辆大车上,并且带着他们最好的牲口,看情形是要出远门。他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去探望亲人?他和苏林已经有……三个星期没下过棋了。春季将临,农忙已迫在眉睫,现在可不是他探望亲人的好时候。犁头和镰刀肯定都需要有人来维修打磨,如果苏林的铁匠铺熄了火,这些活要由谁来干?
伦纳德将一撮烟草塞进烟斗里。苏林此时正把马车停在伦纳德的院子前。那名瘦削的灰发铁匠把缰绳递给女儿,从大车上跳下来,靴子在地面上踏起一团尘土。在他身后,风暴依旧在天空中酝酿着。
苏林拉开栅门,大步走到门廊前,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伦纳德正想问候他一声,但苏林先开了口。
“我把我最好的铁砧埋在葛兰哈的旧草莓地里,伦纳德。”这名身材高大的铁匠说道,“你知道在哪里,对吧?我最好的工具也都在那里,它们都被仔细上过了油,放在我最好的箱子里,箱子缝隙都被塞紧了,以保持干燥。这样,它们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生锈。”
伦纳德闭上嘴,举起装了一半的烟斗。如果苏林埋了他的铁砧……也就是说,他有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苏林,到底……”
“如果我不回来了,”苏林朝北方瞥了一眼,“你能不能把我的东西挖出来,好好照管它们?把它们卖给真正在乎它们的人,伦纳德。我不会随便让什么人用那个铁砧,我可是花了20年才收集到那些工具,这你知道。”
“但苏林,”伦纳德喊道,“你要去哪里?”
苏林转回身看着他,一只手撑住门廊的栏杆,那双褐色的眼睛显得无比严肃。“风暴就要来了。”他说道,“所以我想,到北方去。”
“风暴?”伦纳德问,“你是说远处那阵风暴?苏林,它看起来很糟糕,光明烧了我的骨头吧,它真的很可怕。但你也不用逃走啊,我们以前也遇到过风暴。”
“那些风暴和今天的不同,老友。”苏林说,“这次的风暴你是没办法视而不见的。”
“苏林?”伦纳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铁匠答话,葛兰哈在大车上喊道:“你跟他说罐子的事了吗?”
“啊,”苏林说,“葛兰哈把那一套铜底罐子擦得干干净净,就是你太太一直都很喜欢的那套罐子。它们都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等奥安妮去拿,如果她想要的话。”苏林向伦纳德点点头,又朝大车走去。
伦纳德坐下来,茫然不知所措。苏林是个直率的人,他喜欢说完自己的想法就去做,这也是伦纳德喜欢他的地方。有时候,这个铁匠说的话就像一块滚过羊群的巨石,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想到这里,伦纳德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将烟斗丢在椅子里,迈步朝苏林追了过去。该死的,伦纳德一边想,一边朝身旁瞥去。他再一次注意到了那些枯死的草木,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培育过它们。
铁匠正在查看系在车旁的鸡笼。伦纳德追上了他,向他伸出手,但葛兰哈又先开了口。
“给你,伦纳德。”她在大车上说道,“拿着这个。”她递过来一篮鸡蛋,她的一缕金发从发髻上披散下来。伦纳德接过篮子。“这是给奥安妮的。我知道,去年秋天的狐狸让你们的鸡少了许多。”
伦纳德拿起那篮红壳和白壳间杂的鸡蛋。“是的,但葛兰哈,你们要去哪里?”
“去北边,朋友。”苏林说道。他走过来,伸手按在伦纳德的肩头上。“我相信,那里会聚集起一支军队,他们会需要铁匠的。”
“求你们一定要等一等。”伦纳德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鸡蛋,“等几分钟就好。奥安妮刚刚把面包放进炉子里,其中还有一块是你喜欢的蜂蜜面包。我们可以下一盘棋,讨论一下这件事。”
苏林犹豫着。
“我们最好继续赶路,”葛兰哈轻声说道,“风暴就要来了。”
苏林点点头,爬上大车。“你也会想要到北方去的,伦纳德。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要带上你能带的一切东西。”他停了一下。“你的工具能做一些简单的铁匠活,所以,你要把你最好的镰刀做成长刀。必须是你最好的两把镰刀,不要用差一等的,因为那是你将要使用的武器。”
伦纳德皱起眉。“你怎么知道会召集军队?苏林,该死的,我又不是军人!”
苏林仿佛没听到伦纳德的话。“只要刀杆够长,你就能把敌人从马上勾下来,再刺死他们。我想,你可以把差一些的镰刀做成两把剑。”
“我怎么会造剑?我也根本不会用剑!”
“你可以学。”苏林说着,转头望向北方,“每个人都需要学,伦纳德,每个人。它们就要朝我们杀过来了。”他回头瞥了伦纳德一眼。“剑并不很难做。你把镰刀刃打直,做成剑身,再找一块木头做成护手,这样可以阻止敌人的兵刃沿着剑身滑下来,砍伤你的手。大多数时候,你只能使用你所拥有的东西。”
伦纳德眨眨眼,没有再问下去。但他没办法让思绪停下来,无数的事情同时冲进他的脑海,如同一群牛拼命想要从一道窄门里挤过去。
“带上你的牲口,伦纳德。”苏林说,“它们可以做为食物。你的部下也会需要这些食物。你还需要牛奶,可以用来跟其他人交换所需的物品。食物会很稀少,现在它们腐烂的速度太快,导致冬季的储备不够多。带上你所有能吃的,干豆子、水果干,什么都不要留下。”
伦纳德靠在栅门上,觉得全身虚弱无力。终于,他勉强说出一句话:“为什么?”
苏林犹豫着,然后离开马车一步,再次伸手按住伦纳德的肩膀。“很抱歉如此突然。我……嗯,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伦纳德。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风暴,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从没拿过剑,但我父亲在艾伊尔战争中上过战场。我是边境国人,这场风暴意味着最终结局的到来,伦纳德。我们需要去迎接它的到来。”他停住口,转头看着北方,看着那团迅速膨胀的云团,如同一名农夫看着田地中央的毒蛇。“光明保佑我们,朋友,我们需要到那里去。”
说完这些,他就放开按住伦纳德的手,爬上马车。伦纳德看着他们放开缰绳,赶起拉车的牛,向北方走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伦纳德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一片麻木。
雷声在远处炸裂开来,如同闪电抽击在山丘的砾石上。
屋门被猛然打开又关上。奥安妮朝他走过来,她的灰发被束在脑后,梳成发髻。她的头发变灰已经有许多年了。伦纳德一直都很喜欢她头发变灰前的颜色,那是银亮的色泽,如同白云一样。
“是苏林吗?”奥安妮一边问,一边望着远处扬起一团团尘土的马车。一片黑色的鸡毛被风带过大路。
“是的。”
“他没有停一下,甚至没和你聊两句?”
伦纳德摇摇头。
“哦,葛兰哈送鸡蛋来给我们了!”她拿过篮子,把里面的鸡蛋放进围裙里,转身打算进屋。“她人真好。就把篮子放在这里吧,她肯定会派人来拿的。”
伦纳德只是盯着北方。
“伦纳德?”奥安妮问,“你怎么了,像个老木头似的?”
“她为你把她的罐子擦干净了。”伦纳德说,“就是那些铜底罐子。它们就放在她厨房的桌子上,如果你想要的话,它们都是你的了。”
奥安妮没说话。伦纳德听到一阵破裂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奥安妮的围裙落了下去,一些鸡蛋摔在地上,撞破了几颗。
奥安妮以极度平静的声音说:“她有没有说别的什么话?”
伦纳德挠了挠稀疏的头发。“她说风暴就要来了,他们必须到北方去。苏林说我们也应该去那里。”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奥安妮提起围裙,搂住剩下的大部分鸡蛋。她并没有多看那些落在地上的鸡蛋一眼,只是盯着北方。
伦纳德转过身。暴雨云再次向前冲去,而且似乎变得更黑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他们的话,伦纳德。”奥安妮说,“我要……我要去准备需要带上路的东西。你可以去把大家都叫回来。他们有没有说我们要去多久?”
“没有,他们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没说。他们只是说,我们要去北方迎接风暴,而且……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奥安妮用力吸了一口气。“那么,你让大家做好准备,我来处理房子里的事情。”
她快步走进屋里。伦纳德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团暴雨云。他绕过房子,走进谷仓,将农场工人们聚在一起。他们都是些坚韧勇敢的好人。伦纳德的儿子们都在别的地方干着各种营生,而他的这五名工人就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墨克、法维丹、林宁、维舍尔和艾丹玛德聚到他面前,伦纳德依旧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派两个人去聚拢牲口,两个人去清点冬季留下的存粮,派最后一个人去找葛兰尼,他到村里购买新种子去了。伦纳德终究还是担心他们播下的种子会有问题。
五名工人纷纷跑开。伦纳德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谷仓,找到自己的小锻打台。这算不上是真正的铁砧,只是一副方便移动的小铁案。他把锻打台放在滚轴上,将它一直推到院子另一边的砖房里。在谷仓里是不能做铁匠活的,那里的尘土会着起火来。平时他会用这个锻打台对农具进行一些简单的修理。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烧旺了炉火。他打铁的手艺不像苏林那么好,但他父亲很早就让他明白,对于一名农夫来说,懂一点铁匠活是需要的。有时候,只为了修补一件破损的东西就要跑到镇上去,实在是很浪费时间。
那团浓云还滞留在空中。他竭力不去看那个方向,一走出砖房,就又进了谷仓。而那些云却仿佛眼睛般紧盯着他的后背。
在谷仓里,阳光透过墙上的裂隙,落在尘土和干草上。这座谷仓是他在25年前建成的,他一直在算计着更换一些屋顶的板条,但现在,他已经没时间思考这件事了。
在挂工具的墙上,他朝自己第三好用的镰刀伸出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从墙上取下自己最好的镰刀,走回砖房里,把镰刀柄敲脱了下来。
他刚把木柄扔到一旁,他最年长的工人维舍尔牵着两头山羊回来了。一看到锻打台上的镰刀头,维舍尔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把山羊系在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跑到伦纳德身边,但什么都没说。
该如何把镰刀打造成一把长刀?苏林说过,要让它能把马上的骑兵勾下来。他必须给镰刀换一根更长的木柄,而且这根握柄的头部应该削成矛尖状,再裹上一层白铁皮,好让矛尖变得更硬。他还必须烧软镰刀刃,在它上面打出一个能够把人勾下马的钩子,也许在勾下他们的时候还能砍伤敌人。他把镰刀刃插进燃煤里,然后又系上了围裙。
维舍尔看了约一分钟左右,终于,他走过来,握住伦纳德的手臂。“伦纳德,我们在干什么?”
伦纳德甩开他的手。“我们要去北方。风暴就要来了,我们要到北方去。”
“只为了一场风暴,我们就要去北方?这太疯狂了!”
伦纳德差不多就是这样对苏林说的。远处,又是一阵雷声响起。
苏林是对的。庄稼……天空……食物毫无缘由地腐烂,这些在今天遇到苏林之前,伦纳德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内心深处。这场风暴不会就这样飘过他们的头顶,他们必须面对它。
“维舍尔,”伦纳德转过身去继续自己的工作,“你已经在这个农场里干了……15年了吧?你是我雇用的第一个人。我对你和你的家人如何?”
“对我们很好。”维舍尔说,“但该死的,伦纳德,你以前可从没想过要丢下农场!所有这些庄稼,如果我们不管它们,它们都会变成泥土。这里可不是南方的湿土地。我们怎么能就这样走掉?”
“因为,”伦纳德说,“即使我们不离开,无论是否继续在这里耕种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维舍尔皱起眉。
“孩子,”伦纳德说,“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必须这样。去把牲口都拴好。”
维舍尔转身走开了,但他是去做伦纳德分派给他的工作。他是个好人,只是比较容易暴躁。
伦纳德把镰刀刃从燃煤里取出来,金属刀刃已经变得白热。他将镰刀放在锻打台上,开始敲打刀刃和固定环箍连接的部分,把刀刃一点点打直。锤子砸到金属上的声音似乎显得格外震耳,就好像那一阵阵雷声。实际上,它已经和雷声混杂在一起,就好像锤头的每一次撞击都是风暴的一部分。
在他工作的时候,隆隆的轰鸣仿佛渐渐变成一些辞句,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脑海深处喃喃低语,同样的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风暴来了,风暴来了……
他不停敲击着,一边保持着锋刃的锐利,一边把刀刃打直,最后在刀刃末端打出一只钩子。他依旧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这没有关系。
风暴就要来了,他必须做好准备。
看着那些长着弓形腿的士兵们将坦奈拉的尸体裹进毯子里,系到马鞍上,法纶蒂努力阻止自己再流出眼泪,也压抑着呕吐的欲望。在罪奴主中,她的资历颇深,如果她希望另外四名幸存的罪奴主能够保持镇定,她就应该先维持住平静的神态。她竭力告诉自己,更可怕的事情也在她眼前发生过,她经历过杀死许多罪奴主和罪奴的战争。但她还是不禁要去思考,到底是什么杀死了坦奈拉和米莉,并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南希双臂环抱身子,正不停地啜泣着。法纶蒂抚摸着这名罪奴的头,并竭力透过罪铐传递抚慰的情绪。她这么做通常总是非常有效,今天却产生不了什么作用。实际上,她自己的情绪也相当烦乱。她真希望自己不知道这名罪奴已经被约缚,以及约缚她的人是谁、使用的是何种力量。南希又开始呜咽了。
“你会按照我的指示把讯息传递过去吗?”一个男人在她身后说道。
不,那并不是普通的男人。他的声音在泛起法纶蒂的胃酸。法纶蒂转过身,直视着他,禁止自己躲避那双冰冷、刚硬的眼睛。那双眼睛随着法纶蒂视角的变化从蓝转成灰,但一直都如同两颗抛光的宝石。法纶蒂认识许多刚狠的男人,却从没想过有人能在失去一只手后却依旧安之若素,仿佛只是丢掉了一只手套。她庄重地鞠了个躬,手腕牵动罪铐,让南希也跟着鞠躬。到现在为止,她们作为战俘都得到不错的待遇,甚至还得到清水来洗净手和脸。按照这个人的说法,她们做为战俘的时间不会很长。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而且他即使承诺给她们自由,也很可能是某个阴谋的一部分。
“我会按照你的要求传达讯息,”话说到这里,她的舌头僵了一下,她该怎么称呼这个男人?“真龙大人。”一说完,她就急忙闭上嘴。这几个字已经让她感到口干舌燥。不过这个男人点了一下头,看来,这么称呼他应该是足够了。
一名马拉斯达曼尼从半空中那个不可思议的洞里走出来,是个留着长辫子的年轻女人,她身上的珠宝足以配得上一位王之血脉。最与众不同的是,她的额头正中央有一颗红点。“你打算在这里耽搁多久,兰德?”听她的口气,这个目光刚毅的年轻男人仿佛只是她的一名仆人。“你知道这里离艾博达有多远吗?这里全都是霄辰人,他们的雷肯很可能正在监视这里的状况。”
“是凯苏安派你来的吗?”他问道。那名马拉斯达曼尼的脸颊微微泛红。“我不会待太久,奈妮薇,再有几分钟就好。”
年轻女子将目光转向其他罪奴主和罪奴,那些人全都看着法纶蒂,并装作没看见马拉斯达曼尼和穿着黑色外衣的男人在盯着她们。她们已经在竭尽全力鼓起勇气了。苏娅已经洗净了脸上的血迹,也为她的塔碧洗净了脸。玛丽安在自己和她的罪奴头上都紧紧地裹上绷带,让她们看起来仿佛戴上怪异的帽子。希艾尔擦去了衣服上大部分的呕吐物。
“我还是觉得应该为她们进行医疗。”奈妮薇突然说道,“头部受到打击会造成非同一般的伤害,而且不一定会立刻显现出来。”
苏娅立刻板起脸,移步到塔碧身前,仿佛要保护那名罪奴,尽管现在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塔碧惊恐地睁大她的浅色眼睛。
法纶蒂朝那名高大的、别人都称他为转生真龙的年轻男人做出求告的手势。“请不要这样,她们一到艾博达就会得到治疗。”
“别坚持了,奈妮薇。”那个男人说,“如果她们不想被医疗,就不要勉强她们了。”这名马拉斯达曼尼朝他皱起眉,用力握住辫子,连指节都泛白了。他将注意力转回到法纶蒂身上。“前往艾博达的大道就在东边,骑马去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如果你们加快步伐,日落时你们就能赶到艾博达城了。罪奴身上的屏障大约会在半个小时以后消失。阴极力的屏障是这样吗,奈妮薇?”年轻女子朝他皱起眉,没有答话。“是吗,奈妮薇?”
“半个小时后屏障会消失。”她终于开了口,“但把罪奴送回去是不对的,兰德·亚瑟,这你知道。”
片刻间,他的眼睛变得更加冰冷,却没有变得更加刚硬,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睛仿佛是两座深不见底的冰窟。“如果我只是在照看几只羊,那么怎么做是正确的就很容易看清楚。”他低声说道,“但现在,有些事情已经很难一眼看清了。”他转过身,提高声音:“洛根,让所有人都从通道中回去。是的,梅瑞丝,我不会指挥你,你是否肯纡尊和我们一起走?通道很快就会关闭了。”
那些自称为两仪师的马拉斯达曼尼开始逐一走过那个半空中疯狂的孔穴,就像那些穿着黑色外衣的男人,也就是那些殉道使一样。和他们一同行动的还有那些鹰钩鼻的士兵。坦奈拉已经被牢牢地绑在马鞍上。这些马匹是转生真龙提供给她们使用的。在刚刚发生的那场战斗之后,他还会送给她们这样的礼物,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个目光冷硬的年轻男人又转向她。“重复一遍我的命令。”
“我要返回艾博达,给我的指挥官们带去一个讯息。”
“九月之女。”转生真龙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要把我的讯息带给她。”
法纶蒂踉跄了一下,她甚至还不够格可以跟王之血脉说上话,更别提是女大君,女皇之女了。愿女皇永生!但这个男人的表情显然不允许她有任何异议。没关系,她会想办法做到的。“我会将你的讯息带到。我会告诉她……你并不会因为遭到这次袭击而对她有任何敌意,而且你希望跟她进行一次会谈。”
“我仍然希望和她见面。”转生真龙说。
就法纶蒂所知,九月之女对于这次会面应该一无所知,这一定是安奈瑟秘密安排的。也正是这次会面,让法纶蒂能够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转生真龙。只有转生真龙才能与弃光魔使作战,不仅活了下来,还赢得了胜利。
安奈瑟真的是弃光魔使?这件事让法纶蒂感到一阵晕眩。不可能。但如果转生真龙就在她面前,如果转生真龙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弃光魔使当然也可能正在行动。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很乱。她知道,这些事已经在她脑子里打了个死结。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需要控制自己的精神。
她强迫自己直视那双冰冻宝石般的眼睛。如果要让另外四名罪奴主保持镇定,她首先就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罪奴们还在指望着她们,如果她们惊惶失措,罪奴们肯定要彻底绝望了。
“我会告诉她的。”她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你仍然希望和她见面。你相信,我们必须达成和平。我要告诉她,安奈瑟女士是……是一名弃光魔使。”
她从眼角瞥到一名马拉斯达曼尼正在将安奈瑟推过那个孔洞。虽然已经成为俘虏,她却依旧保持着高傲的仪容。无论在何种场合中,她总是要不遗余力地掌控全局。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有着那样可怕的身份?
法纶蒂不知该如何向上罪奴主解释今天发生的这一场可怕又混乱的惨剧。她真想逃离这一切,找个角落躲起来。
“我们必须达成和平,”转生真龙说,“我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告诉你的主人,她可以在阿拉多曼找到我,我会停止那里和你们的战斗。让她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向她表达我的好意,就如同我出于好意而释放你们一样。受到一名弃光魔使的摆布并不值得羞愧,特别是……那个人。不管怎样,我现在放心许多。我一直担心会有弃光魔使渗透进霄辰贵族之中,我应该猜到那是色墨海格,她总是喜欢接受这种挑战。”
他在说到弃光魔使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熟稔感,这让法纶蒂又感到不寒而栗。
他朝她瞥了一眼,说道:“你可以走了。”然后就走过那个孔穴。她应该也可以让南希实现这种在空间中穿梭的效果。最后一名马拉斯达曼尼走过那个孔穴。它随后便闭合,消失,只留下法纶蒂这几个凄凄惨惨的霄辰人。南希还在哭泣。玛丽安看起来一副要吐的样子。另外几个人虽然洗过了脸,脸上却还是看得到淡淡的血迹和一些血痂。法纶蒂很高兴自己不必接受那些人的治疗。她亲眼见到真龙的部下接受那些男人的治疗,谁知道,那些受诅咒的人会在伤者身上留下怎样的污染?
“打起精神来。”法纶蒂对其他人发出喝令。但在内心里,她只感到犹疑和惶惑。他真的释放了她们!她几乎不敢有这种奢望,最好马上离开这里,愈快愈好。她催促所有人骑上那个人送给她们的马匹。几分钟之后,她们已经开始奔向南方的艾博达,每一名罪奴主都跟在她们的罪奴身边。
今天发生的一切很可能会让她失去自己的罪奴,并从此再不可能持有罪铐。既然安奈瑟已经不在了,就必须有人接受惩罚。女大君苏罗丝会如何判决?转生真龙侮辱了她们,更杀死了她们的罪奴。
不能再接触罪铐应该是对她最严厉的惩罚了。但他们是不会让她这样的人成为达科维的,是不是?这个念头让法纶蒂的肠子再次纠缠在一起。
她必须非常小心地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必须想办法让她的性命得以保全。
她已经向转生真龙承诺过,会直接向九月之女进言。她一定要做到。不过她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必须仔细考虑,非常仔细地考虑。
她靠在马脖子上,催赶胯下的马,让它跑到其他人前面。这样,她们就不会看见她眼眶中挫败、痛苦和恐惧的泪水了。
常胜大军将军泰莉·科尔甘骑马立在一座林木丛生的山丘上,正在向北方眺望。这片土地和她的故乡真是迥然不同。她的家乡玛兰卡韶是位于霄辰海岸线东南端的一座干燥岛屿,那里巨大的鲁玛树又高又直,如同一座座高塔。长大的树叶立在树干最顶端,仿佛高阶王之血脉的发冠。
这片土地的树干上则有许多节瘤和扭曲,向四处伸展出密密麻麻的枝桠,那些树枝就如同老兵的手指,因为常年握剑,指节都变得粗大畸形。本地人管这些树叫什么,碎枝木?想到自己的祖先就是从这个地方追随卢赛尔·潘恩崔前往霄辰,泰莉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的军队正在沿下方的大路前进,大团尘土一直扬上半空,人和牲畜的脚步声如同一阵阵滚滚的雷鸣。这支军队的人数已经不比当初了,万幸的是规模并没有消减太多。从攻击艾伊尔人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佩林·艾巴亚的计划在那场战役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和那个人并肩作战是一次甘苦参半的经历。她欣赏那个人超凡的才华,却又难免担心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战线两边再次相逢。泰莉不是那种热衷于迎接挑战的人,她只喜欢胜利的战果。
有些将领说,不经实战,就不会有进步。但泰莉更喜欢让她的人在训练场上进步,把浴血厮杀的机会尽量留给敌人。
她不想和佩林作战。不,她不会的,不止是因为她喜欢那个人。
背后传来平缓的马蹄声。她朝身侧瞥了一眼,看到密什玛骑着一匹浅色骟马来到她身边。他的头盔系在马鞍上,带着伤疤的面孔上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们两人并肩作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泰莉的脸上同样有着和他一样的老疤痕。
密什玛向她敬礼。在泰莉晋升为王之血脉后,他对待她的态度更加恭谨了。由雷肯带来的讯息完全出乎她的预料,这是赐予她的一份巨大荣耀,而她现在还不太能适应。
“还在回想那场战斗?”密什玛问。
“是的。”泰莉答道。两个星期过去了,那场战斗依然充满她的脑海。“你是怎么想的?”
“你指的是艾巴亚?”密什玛问。尽管他一直在躲避着她的眼睛,但至少在交谈时,他还保持着朋友的口吻。“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也许太专注于他的目标,做事太过急迫,但肯定是个可靠的人。”
“是的,”泰莉说着,又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密什玛。我们不知道它会变成怎样。先是艾巴亚,然后是这些怪事。”
密什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不想谈论那些事。”
“那些事情出现得太多了,不可能是一时的幻想。”泰莉说,“斥候们不断地看到一些事。”
“人不会凭空消失。”密什玛说,“你认为那是至上力?”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树林扫了一眼。不久前,她见到的一些树已经开始萌发春芽,但现在这些树像是一群骷髅,看不出任何有生机的征兆,而现在的天气已经温暖到足以进行春耕了。“哈拉马克有这样的树吗?”
“没有。”密什玛答道,“不过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树。”
“它们现在不是应该要发芽了吗?”
密什玛耸耸肩。“我只是一名士兵,泰莉将军。”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泰莉不带表情地说。
他喃喃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关心那些树。树不会流血。也许它们应该发芽了,也许还不到时候。在大洋这一边的事情总是让人费解。春天的树不会发芽,这只不过是诸多的怪事之一。更糟糕的是,这里的马拉斯达曼尼都像王之血脉一样趾高气扬,所有人都向她们鞠躬,都奉承她们。”泰莉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
泰莉点点头,不过她对这件事并不像密什玛那样深恶痛绝。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佩林·艾巴亚和他的两仪师,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那些殉道使。对于树,她懂的并不比密什玛更多,但她还是觉得这些树早就应该发芽了。还有斥候们在田野中看到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是至上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就在今天,当军需官打开他们的补给包裹时,发现里面的食物都变成了尘泥。如果不是那名军需官坚持说他在不久前刚刚检查过这些包裹,泰莉一定会命令部下搜索偷窃食物的盗贼或破坏分子。卡姆是一个可靠的人,他当泰莉的军需官已经有许多年了,到现在不曾犯过一次错。
食物的腐烂现象在这里非常多见。卡姆一直在抱怨这片奇怪土地的闷热。但行军食物是不可能腐烂的,至少不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腐烂。这些日子里,一切预兆都极为可怕。今天早些时候,她看见两只死亡的老鼠仰面朝天躺着,一只老鼠的尾巴在另一只老鼠的嘴里。这是她一生见过最可怕的预兆。现在仅是想到那副情景,她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
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佩林一直不愿提到这些事,但她能看出他沉重的心情。他所知道的要比他说出来的多很多。
我们现在不能和这些人作战,我们承受不了这样的损失,她想。这是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她不能告诉密什玛这个想法,她甚至不敢仔细考虑这个想法。女皇已经下达旨令,愿女皇永生,这片土地必须重回帝国的怀抱。苏罗丝和加尔甘是女皇选择的将领,在九月之女公开身份之前,他们将负责指挥回归远征。泰莉不可能知道图昂女大君的想法。苏罗丝和加尔甘正同心协力要征服这片土地,这也是他们唯一能达成共识的事情。
他们都不可能听取这样的建议:应该寻求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结盟,而不是与他们为敌。这种想法本身就接近于背叛,至少是有悖于女皇的旨意。她叹了口气,转向密什玛,准备下令要他派遣斥候,寻找今晚的宿营地。
泰莉僵在马背上。密什玛的脖子被一支箭射穿,一支带着倒刺的、杀伤力很强的箭。她没有听到箭簇射穿皮肉的声音。密什玛盯着她的眼睛,满脸愕然,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就从马鞍上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道巨大影子冲出泰莉附近的灌木丛,撞断无数弯曲盘结的枝杈,向她直扑过来。还没等泰莉抽出佩剑,高喊示警,飞尘就在慌乱中扬起前蹄,把她甩到了地上。
这匹优秀而可靠的战马从未在战场上辜负过她,但它这次的反应也可能救了她的命。偷袭者挥起一把厚刃大剑,恰好从泰莉的马鞍上扫过。泰莉已经爬起身,在甲叶的碰撞声中尖声高喊:“敌袭!应战!”
和她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数百个声音。人们尖叫着,马匹发出一阵阵嘶鸣。
伏击,她一边想,一边举起剑,我们闯进伏击圈了!斥候到哪里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向那个要杀死她的人扑过去。那个人转过身,喷着鼻息。
直到现在,她才看清来袭的敌人,那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扭曲的怪物。它的头上覆盖着粗乱的褐色毛发,宽得过分的前额上堆积着厚硬的皮肤。那双眼睛倒是和人类的相似,从中射出的凶光却让人极度不安。一只野猪般的长鼻子突出在眼睛下方,嘴里向外伸出两颗獠牙。这头怪物朝她发出一阵咆哮,略有些像人的大口中喷出一团团飞沫。
我的被遗忘的父辈们的鲜血啊,她心中想着,我们到底遇上了什么?这个怪物就如同一场噩梦,幸好它比噩梦还多了一个可以杀死的躯体。在此之前,泰莉从来都认为这种怪物只会出现在乡野传说之中。
她冲向那头怪物,将怪物即将挥出的大剑击到一旁。然后一旋身,一招刀斩乱麻,砍断那头怪物的手臂。随之再次挥剑,让那个怪物的头颅和它的手臂一起落在地上。怪物踉跄了一下,又向前走了三步,才扑倒在地上。
树丛中不断发出枝杈断裂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泰莉看到山下有数百头怪物冲出树林,朝她的部队中央部位发动攻击,造成巨大的混乱。树丛中还有愈来愈多的怪物正杀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些怪物怎么会出现在如此靠近艾博达的地方!这已经是霄辰防御纵深的腹地了,只要再行军一天就能到达阿特拉的首都。
泰莉冲下山坡,一边朝她的卫队发出召唤。同时,又有更多怪物咆哮着从她背后的树林中杀出来。
古兰黛在这个充满石雕花纹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侍奉她的男女们整齐地排列在墙边,身上只穿着半透明的白袍,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完美的身体。一团温暖的火焰在壁炉中跳动着,照亮了血红色的精致地毯。这条地毯上绣着青年男女们各种非同寻常的交合图案,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王侯情妇们看到这些图案也禁不住要面红耳赤。下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中照射进来,这个房间位于她的宫殿中较高的位置上,能够清楚地俯瞰外面的松林和荡起片片涟漪的湖泊。
她吮了一口甜罗勒汁。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阿拉多曼风格的浅蓝色长裙,她现在已经很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了。和房里其他人身上的白袍比起来,她的衣服更加轻薄且透明。这些阿拉多曼人太习惯低声耳语了,而她则更喜欢悦耳的尖叫。她又喝了一口甜汁,这种汁水的酸味真是有趣。在这个纪元里,这种甜汁已经相当稀有了,因为用来榨取它的树木都生长在很偏远的岛屿上。
一个神行术通道毫无预警地在房间中央开启。古兰黛低声骂了一句。她最好的玩物,一个名叫苏莱萨的肌肤细嫩丰腴的年轻女子,也是阿拉多曼商人集议会的成员之一,差点就被那个通道给截断一条手臂。从通道中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酷热,完全毁掉了房间里山间清凉空气和温暖炉火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
古兰黛保持着平静,强迫自己回到那张过分柔软的天鹅绒座椅中。一名身着黑衣的信使走过通道。在他开口之前,古兰黛就已经知道他想要些什么。只有莫瑞笛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她。现在,沙马奥已经死了。
“殿下,您要前往……”
“是的,是的。”她说道,“站直身子,让我看看你。”
那名年轻人刚刚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就照她的话立定身子。天哪,他可真漂亮!淡金色的头发在这个世界中的许多地方都非常罕见,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很像是生满绿苔的清澈水池。柔韧灵活的躯体上,肌肉不多也不少。古兰黛舔舔嘴唇。莫瑞笛是否在利用他最漂亮的奴仆来诱惑她,还是这只是出于巧合?
不,使徒的决定绝无巧合一说。古兰黛差点就编织出心灵压制,让这个男孩变成自己的人,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个人如果遭到这种程度的心灵压制,就再也不可能恢复过来了。这也许会激怒莫瑞笛,古兰黛必须小心那个难以预料的家伙。即使在以前的年代中,现在已经变成莫瑞笛的那个家伙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如果她要成为耐博力,那么在能够打垮莫瑞笛之前不要刺激他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古兰黛将注意力从信使身上移开。既然不能得到这个男孩,她对他就失去兴趣了。现在,吸引古兰黛目光的是那个通道。她痛恨要依照另一名使徒的安排去和那名使徒见面,更痛恨离开自己的堡垒和宠物。最重要的,她痛恨向一个本应该听命于她的人匍匐朝拜。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莫瑞笛是耐博力,至少现在是如此。这意味着,无论心中有多少恨意,古兰黛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他的召唤。于是她将杯子放到一旁,站起身,走进通道,浅蓝色的长裙在她身周微微飘动,上面的金线刺绣不断闪动着光彩。
通道另一边的空气热得让人难受。她立刻编织风之力和水之力,让身边的空气冷却下来。她正身处于一幢黑色的石砌建筑中,红亮的光芒从房间里没有玻璃的窗外照射进来。这种红色光晕仿佛是日落时分的景色,但在阿拉多曼,时间还只是在中午与下午之间。她不可能走了这么远吧?
这个房间里只有极黑的乌木做成的椅子。莫瑞笛近来显得很缺乏想象。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和红色的,一切都表明他要杀死和兰德·亚瑟同村的那两个蠢男孩。难道只有她看得出来,亚瑟本人才是真正的威胁?为什么不杀死他,结束这一切?
这个问题的答案到目前为止显而易见,因为他们之中始终没有人强大到能够击败他。但古兰黛不喜欢去细想这个答案。
她走到窗前,发现窗外那种铁锈色光芒的光源。在外面,黏土般的地面因为饱含铁质而变成了红色。她正在一座深黑色塔楼的第二层,砌成这座塔楼的石块吸收了从天空中散发出来的赤灼热量。窗外仅有的一点灌木上都布满了黑点。看情形,这里是妖境东北部的深处。她以前来过这里,这座堡垒就是莫瑞笛在这里找到的。
这座堡垒的阴影中还有一些简陋的棚屋,远处几片色泽稍浅的植被表明那里是一片田地。他们也许在试验某种新的作物,让它们能够在这个地方生长。从那里分隔成数片的田地来看,也许作物还有数个不同的种类。卫兵们正在那里巡逻,虽然天气炎热,他们还是穿着整齐的黑色制服。在如此深入妖境的地方,士兵们随时都需要防备暗影生物的攻击。除了暗主本尊,那些怪物不会服从任何人。莫瑞笛在这里打算做什么?
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走过来的是狄芒德,他身边还跟随着麦煞那。他们两个是一起到达的?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装作古兰黛并不知道他们的小联盟,这个联盟中还有第三个人——色墨海格。但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对此保密,他们为什么还要一同来到这里?
古兰黛藏起笑意,朝那两个人点点头,然后选择了这个房间里最大、看起来最舒服的椅子坐了进去。她的手指抚过光滑的乌木表面,感觉着漆层下的木质纹理。狄芒德和麦煞那冷冷地看着她。她对这两个人非常了解,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惊讶的眼神。他们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看样子,他们知道会有这次会议,但并不知道古兰黛也会出席,是吗?最好不要显露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古兰黛露出颇有内涵的微笑,并捕捉到狄芒德眼中闪过的一丝怒意。
这个男人总是能让她充满挫败感,不过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麦煞那藏在白塔里,伪装成这个纪元里的那种两仪师。她是个很容易就会被看破的人。古兰黛在白塔中的探子一直持续回报她的消息。当然,古兰黛和亚兰加新达成的合作协定也很有用,亚兰加正在玩弄那些围攻白塔的叛逆两仪师。
是的,对于麦煞那,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他事情也同样在她的掌握之中。莫瑞笛正在为最后战争集结暗主的力量,对这场战争的准备让他几乎没时间前往南方。不过他的两个奴才辛黛恩和魔格丁偶尔会在南方露面,他们用大量时间召集暗黑之友,偶尔还会依照莫瑞笛的命令,试图杀死那两个时轴——佩林·艾巴亚和麦特·考索恩。
她相信,沙马奥是在与兰德争夺伊利安的战斗中完蛋的,而且她还掌握了一点线索,表明色墨海格正在操控霄辰人。对于另外七个还存留在世上的使徒,她相信自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计划。
只有狄芒德除外。
这个该死的男人想要干什么?她愿意用自己掌握到的全部关于麦煞那和亚兰加的情报,来交换狄芒德一分一毫的计划。现在狄芒德就站在她面前,有着鹰钩鼻的面孔英俊且跋扈,嘴角永远都带着怒意。狄芒德从不笑,也从未对任何东西表露过喜爱之意。他是使徒中最强大的将军之一,但战争似乎也从不曾让他感到过任何乐趣。古兰黛曾听他说过,当他拧断路斯·瑟林的脖子时,他才能笑得出来。
一直怀有这种怨念无法排遣的人都是傻瓜。他总无法忘记,转生真龙也许会是他,这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但不管是不是傻瓜,他依旧是极度危险的。古兰黛不喜欢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他的目标是什么?狄芒德喜欢指挥军队,但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让他感到合意的军队了。
也许那些边境国人是个例外?他是不是在操控他们?这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但如果真是这样,古兰黛应该会得到一些讯息才对,她在边境国人的军营中也安插了间谍。
古兰黛摇摇头,希望能有些喝的来润湿一下嘴唇,北方的空气太干燥了。她非常喜欢阿拉多曼的润泽。狄芒德环抱手臂,继续保持着站姿。麦煞那则坐了下来。她有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一头黑发垂在脸侧。在她身上,一条裙摆垂地的白色长裙上没有刺绣,也无任何珠宝装饰。麦煞那从根本上来说只是一名学者。有时候,古兰黛觉得她会投向暗影,只是因为这样她就能得到一些更有趣的研究机会。
麦煞那现在已经在全心侍奉暗主,就如同他们这些人一样。但她似乎仍然只是个二流的使徒,她一直在吹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与强者结盟,却又缺乏操纵强者的技巧。她以暗主的名义做出各种恶行,却从来都无法像色墨海格和狄芒德这样的使徒般获得真正伟大的成就,更别说和莫瑞笛相比了。
当古兰黛想到莫瑞笛的时候,那个人走进了房间。房间里终于有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和他相比,狄芒德就像是个满脸结疤的农民。是的,这具躯体的确比之前的那一个要好得多,几乎已经能当她的宠物了。不过那下巴却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它太突出,太强硬了。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那黑夜一般的头发,还有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子……古兰黛面带微笑,想象着他穿着白色薄纱,跪倒在自己面前,满脸崇敬地看着她的模样。他的精神将完全被心灵压制所操控,让他看不见任何其他人或事,只能看见她,古兰黛。
莫瑞笛一走进来,麦煞那就站起身,古兰黛也只好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他不是她的宠物,现在还不是。他是耐博力,而且在最近这段日子里,他正变本加厉地要他们表现顺从。暗主将权柄交给了他,其他全部三名使徒都不得不向他低垂下头。在全世界的人之中,他们也只会向这个人低头。他严厉的双眼扫过面前这三个俯首致敬者,同时大步走到房间前面。在那里,炭黑色的石墙上嵌着一座壁炉。是什么人会在炎热的妖境里建造这样一座黑石城堡?
古兰黛坐回椅子里。其他使徒还会来吗?如果他们不来,莫瑞笛又打算干什么?
没等莫瑞笛说话,麦煞那已经向前迈出一步,说道:“莫瑞笛,我们需要把她救出来。”
“我允许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说话。”他冷冷地答道,“你还没有被饶恕。”
麦煞那哆嗦了一下,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气恼。莫瑞笛没有再理会她,而是将眯起的双眼瞥向古兰黛。这种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继续说话。”最后,他对麦煞那说,“但不要忘记你的位置。”
麦煞那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但她没争论。“莫瑞笛,”她的声音里没了要求的意味,“你知道,同意和我们见面是明智的,这肯定也是因为你像我们一样震惊。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救她出来,而她正在两仪师和殉道使的严密看押下。你要帮助我们。”
“色墨海格要为她的失败付出代价。”莫瑞笛说着,将手臂放在壁炉架上,眼睛依旧没有去看麦煞那。
色墨海格被捉住了?古兰黛才刚知道那个女人正伪装成一个重要的霄辰人!她是怎么被捉住的?如果有殉道使参与对她的捉拿,那么主导这个行动的很可能就是亚瑟本人!
虽然心生讶异,古兰黛还是维持着微笑。狄芒德瞥了她一眼。如果这次会议是他和麦煞那提议召开的,那为什么莫瑞笛还要叫她过来?
“想一想,色墨海格会供出多少情报!”麦煞那的注意力始终都集中在莫瑞笛身上。“而且,她是一名使徒,我们有责任援救她。”
除此之外,古兰黛想,她还是你们那个小联盟的成员。也许是你们之中最强的一个。失去她,你们就绝不可能控制得了其他使徒。
“她不服从命令。”莫瑞笛说,“她不该妄图杀死亚瑟。”
“她并不打算这样。”麦煞那匆忙地说道,“我们安排在那里的人认为那道火焰只是因为她惊慌失措,而不是意图杀死亚瑟。”
“狄芒德,你怎么说?”莫瑞笛瞥了那个身材稍矮的男人一眼。
“我想要路斯·瑟林,”狄芒德说道。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浑厚,表情阴森可怖。“色墨海格知道这一点。她还知道,如果她把他杀了,我会找到她,拿她的命做抵偿。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杀死亚瑟。”
“暗主能杀死他,狄芒德。”莫瑞笛说。他的声音充满了危险。“他的意志统治着我们所有的人。”
“是的,是的,当然。”麦煞那插话说道。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素色裙摆擦过镜面般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面。“莫瑞笛,实际情况是她并不想要杀死他,只是想捉住他。我……”
“当然,她想要捉住他!”莫瑞笛咆哮着,让麦煞那打了个哆嗦。“这是她接到的命令,而她失败了,麦煞那,严重地失败了。他还因此而受了伤。尽管我已经明确地告诫过你们,不能让他受伤!因为这种无能的行为,她将受到惩罚。我不会帮助你们去救她。实际上,我更要禁止你们这么做。你们明白吗?”
麦煞那再次打了个哆嗦。狄芒德却仿佛没有丝毫触动,他看着莫瑞笛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他是个冰冷如钢的人。古兰黛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他,也许他才是他们三人之中最强大的,也许比色墨海格更加危险。色墨海格不会流露出表情,不会让情绪失控。但有时候,情绪可能会是一种更有效的工具,它能够让狄芒德这样的人做出头脑冷静者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来。
莫瑞笛低下头,活动了一下左手,仿佛觉得那只手很僵硬。古兰黛捕捉到他脸上一丝痛苦的表情。
“让色墨海格继续腐烂吧!”莫瑞笛怒吼道:“让她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也许在将来的几个星期里,暗主会找到她的用处,但这是要由他来决定的事情。现在,告诉我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麦煞那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瞥了古兰黛一眼。狄芒德的脸则变得通红,仿佛他无法相信会被另外一名使徒如此地质问。古兰黛朝他们微笑着。
“我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麦煞那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着莫瑞笛,“白塔和那些统治它的傻瓜们很快就会是我的了。我不仅会为暗主折断白塔,还让大量导引者以不同的方式说明我们赢得最后战争。这一次,两仪师将为我们而战!”
“一个大胆的计划。”莫瑞笛说。
“我会实现这个计划。”麦煞那平静地说,“我的追随者们将占据整座白塔,如同一场看不见的瘟疫,让一个外表健康的人从内部开始溃烂。会有愈来愈多的人加入我们的行动中,有些是有意的,有些是无意的。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古兰黛若有所思地听着。亚兰加宣称说,叛逆两仪师最终将攻占白塔,但古兰黛并不如此确定。谁将会取得胜利?那个孩子,还是那个傻瓜?这有关系吗?
“你呢?”莫瑞笛问狄芒德。
“我已经牢牢掌握住了统治大权,”狄芒德说道,“现在正为战争聚集力量。我们会准备好的。”
古兰黛很希望他能说得更多一些,但莫瑞笛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不过,古兰黛仅靠自己的力量是连这么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的。狄芒德显然已经统治了一个国家,并组建起一支军队。到底是哪一支军队?在东方的边境国军队似乎很有可能。
“你们两个可以退下了。”莫瑞笛说。
麦煞那立刻依令离开。狄芒德则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大步朝房间门口走去。古兰黛暗自点了点头,她必须严密监视狄芒德。暗主喜欢有所作为的奴仆,那些能以他的名义组建起大军的人经常会得到最好的赏赐。狄芒德很可能会是对她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当然还有莫瑞笛。
莫瑞笛并没有要她离开,所以她依旧坐在椅子里。莫瑞笛继续保持着站姿,一只手臂靠在壁炉架上。这个黑得过分的房间暂时陷入了寂静。然后一名穿着亮红色制服的仆人走了进来,捧在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两只杯子。这名仆人有着一张扁平的面孔和两道浓密的眉毛,相貌十分丑陋,连瞥上一眼的价值都没有。
古兰黛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尝到了新酒的味道,感觉上有一点辛辣,不过肯定是好酒。现在想要找到好酒已经愈来愈难了。暗主对这个世界的碰触污染了所有东西,一切食物都在腐败,即使是那些本来绝对不会变质的食物也不例外。
莫瑞笛挥手示意那名仆人离开,并且没有拿起他的那一杯酒。古兰黛当然害怕被下毒。在拿起别人送来的杯子时,她总会有这种担心。但莫瑞笛没理由毒杀她。他是耐博力。虽然大部分使徒依然拒绝对他表示恭顺,但他已经将自己的意志不停强加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做为自己的部属对待。古兰黛猜测,只要莫瑞笛愿意,无论他想以何种方式处死自己,暗主都会允许。所以,她只是喝下杯中的酒,等待着。
“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古兰黛?”他问道。
“我在尽量搜集情报。”古兰黛小心地回答。
“我知道你对情报有多么渴望。魔格丁是蜘蛛,善于从远处牵扯丝线,操控一切,但你在许多方面都比她更优秀。她织的网太多,最终把自己也缠了进去。你则更加小心,只有在聪明地选择好目标之后,才会发动攻击,同时又不害怕发生正面冲突。暗主赞同你的行动。”
“亲爱的莫瑞笛,”古兰黛再次露出微笑,“你在奉承我。”
“不要跟我开玩笑,古兰黛。”莫瑞笛的声音相当严苛,“接受对你的赞扬,不要多说什么。”
古兰黛向椅子里缩了缩,仿佛被抽了一巴掌,但什么话都没说。
“我让你能够听到另外两个人的报告,就是对你的奖励。”莫瑞笛说,“耐博力已经被选定,但在暗主御下还会有其他充满荣耀的位置。一些位置更高于另一些位置。今天,你已经品尝到了你可能享受到的特权。”
“我的生命只是为了侍奉暗主。”
“那么就以此来侍奉他吧。”莫瑞笛直视着她,“亚瑟已经前往阿拉多曼,他要毫无损伤地一直活下去,直到在最后一日与我面对。但他绝不能在你的地盘上实现和平。他会试图在那里恢复秩序,你必须想办法阻止这种事发生。”
“他不会得逞。”
“那就去吧。”莫瑞笛一边说,一边不容置疑地一挥手。
古兰黛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古兰黛。”莫瑞笛又说道。
她犹豫了一下,又瞥了莫瑞笛一眼。他倚着壁炉站立着,背对着古兰黛,似乎只是盯着对面的黑色石墙。奇怪的是,他看起来非常像亚瑟——透过自己的谍报网,古兰黛已经掌握了大量关于亚瑟的图绘和素描。
“一切的终结即将到来。”莫瑞笛说,“时光之轮正在最后的转动中呻吟,时钟已经失去了发条,巨蛇呼出了它的最后一口气。他必须知道心的痛苦,他必须知道挫败,必须知道悲哀。把这些带给他,然后你将得到奖赏。”
古兰黛点点头,随后走向那个为她开启的通道,返回她在阿拉多曼丘陵中的城堡。
去策划她的阴谋。
罗代尔·伊图拉德的母亲被埋在阿拉多曼故乡的黏土山丘中已经有30年了,她生前一直很喜欢一句话:“黎明之前的夜更黑。”伊图拉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曾经一边为他拔出化脓的坏牙,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他和同村的孩子玩剑,被弄出个小伤口时;在他的初恋女孩被一个小贵族抢去时,她也会这样说。那个小贵族戴着一顶漂亮的羽毛帽,柔软的双手和镶嵌宝石的剑柄说明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战斗。如果她现在能和他一同站在这道山脊上,看着霄辰人朝坐落下方那道浅峡谷中的城市进军,她也会说同一句话。
伊图拉德用左手遮住望远镜的末端,从中审视着达鲁纳那座城市,他胯下的骟马则平静地立在暮色之中。他和他的几名阿拉多曼部属隐身在一片小树林里,那些霄辰人必须要有暗帝的运气才有可能发现他们。哪怕他们也有望远镜。
黎明之前的夜更黑。他在阿摩斯平原各处摧毁霄辰人的物资储备,直至塔拉朋境内。这些行动已经在霄辰人之中点起了大火。看到这支至少有15万人的军队前来压灭这场烈火,他不该感到惊讶。这也代表敌人对他表示的敬意。那些霄辰入侵者没有低估他,而他一直都希望自己不要被他们看得太重。
伊图拉德移动他的望远镜,端详着霄辰军中的一队骑马者,她们都是两两并肩而行。每一排中的一名女子穿着灰衣,另一名女子穿着红蓝色衣服。她们距离他太远了,即使用手中的望远镜,也没办法分辨出那些女人红蓝色长裙上绣着的闪电,没办法看到将那些人连在一起的银色索铐。但他知道,那些是罪奴和罪奴主。
罪奴部队至少有一百对的人,也许更多。而且,他还能看到从头顶飞过的怪兽。骑在那上面的霄辰士兵显然是要为下方这支军队的将军送去情报或命令。拥有这些能够载送哨兵的怪物,霄辰军队便拥有了一种不可估量的优势。如果能得到一头这样的飞行怪兽,伊图拉德愿意用一万名士兵来交换。其他指挥官也许会想要那些罪奴,利用她们投掷闪电和制造地震的能力。但无论是战役还是战争,讯息在其中产生的作用经常像武器一样,成为胜败的关键。
当然,霄辰人在拥有讯息超级优势的同时,也拥有武器的超级优势,他们还有非比寻常的军队。但伊图拉德依然为他的阿拉多曼人而骄傲。他的许多人都患有疾病,或者太过年老,已经无法战斗。他自己也几乎可以被算作是一个老人,岁月正不断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一块块砖石压在一张草垫上。但他从没想过要退休。当他还是个男孩时,他经常会有一种急迫感,担忧等到他成年后,伟大的战争都已经结束,一切荣耀都被别人赢走了。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们追得很紧,罗代尔。”莱德林说道。他还是个年轻人,左侧的脸颊上有道伤疤,留着时髦的黑色胡须。“他们非常想要占领那座城市。”作为一名军官,莱德林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还不曾经历过测试,而现在,他已经是一名老兵了。虽然伊图拉德和他的部队几乎赢得了和霄辰人的每一次战斗,但莱德林曾经三次看到自己的同袍军官殒命在战场上,可怜的加朗姆·尼舒尔也在其中。从这些逝者身上,莱德林学会了关于战争的残酷,明白胜利并不一定意味着能活下来,而服从命令更不表示能够取得胜利,或者保住性命。
莱德林并没有穿着他的日常制服。伊图拉德和周围的其他军人也是一样。他们的制服在别的地方还有需要,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穿上朴素且破旧的外衣和褐色裤子,这些衣服大多是从本地人那里借来或买来的。
伊图拉德再次举起望远镜,心里想着莱德林的评价。这些霄辰人的行军速度的确很快,他们显然打算迅速拿下达鲁纳。他们知道这会为他们带来很多好处。他们是聪明的敌人,从他们身上,伊图拉德获得了一种他以为已经消失多年的兴奋感。
“是的,他们行军迅速。”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做,莱德林?一支20万人的敌军部队就在你身后,你的面前还有15万敌人,在此腹背受敌之时,如果你知道能够找到庇护之所,你会不会让你的人走得更快一点?”
莱德林没有回答。伊图拉德调转望远镜的方向,开始查看那些正有许多农夫在忙碌的春田。在这个地区,达鲁纳是一座大城。当然,在西部找不到东部和南部那种大型都市。尽管来自坦其克和法美的人们也许不会同意这种说法。无论如何,达鲁纳有着20尺高的花岗岩城墙,这座要塞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但城墙非常坚固,而且它的规模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乡下男孩连声惊叹了。当年轻的伊图拉德还未前往塔瓦隆参加艾伊尔战争的时候,他一直都认为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
不管怎样,这是这个地区最优秀的军事要塞,霄辰指挥官无疑也清楚这点。他们本来可以选择占据一座山丘,这样最有利于罪奴向周围的敌人发动攻击。不过这么做将会让他们没有退路,也很可能再无法得到供给。一座城市里则会有水井,也许还能找到剩余的冬季储粮。而达鲁纳已经将其卫戍部队派往了其他地方,现在更不可能进行任何有力的抵抗了……
伊图拉德放下望远镜。他不需要这件东西,就知道不久后将发生什么。霄辰斥候们很快就会到达城门口,要求开放城门。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莱德林微微叹了一口气,悄声说道:“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正让大部队靠近城墙,等待进城!”
“发出命令。”伊图拉德睁开眼睛。像雷肯这样的超级斥候也存在着一个问题。当你拥有如此强大的一件工具,难免会对其过分依赖,而这样的依赖很可能会被敌人所利用。
在远处,田地里的那些“农夫”已经扔下工具,拿起预先埋在土中的弓箭。城门敞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士兵。霄辰的雷肯骑士们肯定已经向他们的指挥官报告过,这些士兵正在距此四天骑马行程的地方。
伊图拉德举起望远镜。战斗开始了。
先知的手指抠进泥土里,在地上挖出一道深沟。他刚刚爬上这座林地山坡,他的追随者们则零散地跟在身后。只剩下这么几个!但他能够重建自己的信众队伍。转生真龙的荣耀一直跟随着他,如影随形,无论他去哪里,他都能找到渴望皈依的灵魂。无数的人都拥有纯粹的灵魂,都拥有急不可耐要摧毁暗影的双手。
是的!不要抱怨过往,要思考未来,想想真龙大人统治世界的时刻,世人终将全部拜倒在他的脚下,拜倒在他御下的先知脚下。那将是充满荣光的日子,再无人敢轻视先知、违抗他的意志。先知将不必再忍受待在艾巴亚这样的暗影生物身边,却束手无策地度过那种倍感屈辱的日子。荣耀的日子,荣耀的日子就要来了。
他很难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未来的荣耀。他周围的世界肮脏不堪,人们都在否认真龙,寻觅暗影,就连他的信徒也不例外!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丧命。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信徒在攻击梅登和艾伊尔暗黑之友的时候被干掉。
先知对此坚信不疑。他曾经认为真龙会保佑他的民众,引领他们赢得伟大的胜利,而先知终将实现他的意志。他本可以亲手杀掉佩林·艾巴亚!将那头公牛的粗脖子弯折、绞拧,感觉到骨骼的碎裂,筋肉的盘卷,直到他停止呼吸。
先知到了山脊顶端,拍掉手指上的泥土,不停地喘息着,扫视周围。灌木丛中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他剩余的几名信徒正朝他爬过来。头顶上的树冠相当浓密,透射下来的阳光很少。光明啊,灿烂的光明。
在进攻开始前的那个晚上,真龙曾经出现在他面前。他出现在光辉之中!一个光的身影,在辉煌的袍服中放射出更加辉煌的光芒。杀死佩林·艾巴亚!这是真龙的命令。杀死他!于是,先知派出了他最优秀的工具,也就是艾巴亚自己的密友。
但那个男孩,那件工具失败了。亚蓝死了。先知的人已经向他证实了这一点。真是个悲剧!是否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遭受如此重创?正因如此,本来拥有千万信众的他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不,不!那些死掉的人一定是在秘密反抗他,在暗中崇拜暗影。亚蓝!他是暗黑之友!这才是他失败的原因。
他的第一批信徒已经站在山脊上,他们全身都是伤口和泥垢,血迹斑斑,疲惫不堪,只有破烂的衣服勉强蔽体。衣服并不能让一个人优于其他人,所以只要是简单结实的衣服就好。
先知点了一下他们的人数。不到一百人。这么少。虽然还是白天,这片该诅咒的森林还是太暗了。粗大的树干比肩而立,头顶的天空更是被云层遮蔽,干细的灌木枝杈纠缠在一起,组成了一道令人胆寒的黑色藩篱。而那些枝杈正在刮蹭着他的皮肤。
有这些灌木丛和这道陡峭土堤的阻挡,军队不可能追杀过来。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先知刚刚从艾巴亚的营地中逃出来,他相信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他们会朝北方前进,艾巴亚和暗黑之友不可能找到他们。在那里,先知能够重建自己的势力。他会留在艾巴亚身边,只因他的信众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挡住艾巴亚的暗黑之友。
他心爱的信徒们都是勇敢而真诚的人,暗黑之友却杀死了他们。他为他们哀悼,低下头,低声祈祷。他的信徒们聚拢在他身边,个个显得很疲惫,但狂热的火焰仍然在他们眼里燃烧。所有软弱的人、缺乏献身精神的人都已经逃走,或者早就被杀死了,剩下的这些是最优秀、最强有力、最忠诚的人。他们每一个都以转生真龙的名义杀死过许多暗黑之友。
只要有他们在,他的力量就能恢复。但首先,他必须逃离艾巴亚。现在先知太虚弱,没办法与他作战。以后,他迟早会杀死艾巴亚。是的……双手勒紧他的脖子……是的……
先知还能够记起自己被称作另一个名字的时候。马希玛。对他而言,那些日子已经变得愈来愈模糊,如同前世的记忆。确实,就像所有人都会在因缘中重生一样,马希玛已经重生了,他已经抛弃了他旧有的、粗鄙的生命,成为先知。
最后一名信徒也爬上了山脊。他朝他们的脚边啐了一口。他们辜负了他,懦夫。他们应该打得更好一些!他应该能夺下那座城市的。
他转向北方,向前走去。他对这个地方已经愈来愈熟悉,不过这里和边境国完全不同,他们会攀过高地,进入阿摩斯平原。那里有真龙信众,先知的信众,虽然他们还不认识他。他在那里能够迅速恢复力量。
他穿过那片黑暗的灌木丛,走进一片小空地,他的人紧跟在身后。他们很快就会需要食物,他必须派他们去打猎。不能点火,他们不能暴露……
“你好,马希玛。”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
他抽了一口冷气。身边的信徒全都绷紧肌肉,抽出武器:剑、匕首、硬头棒,还有几支枪矛。先知在这片午后昏暗光线中的空地上仔细搜索,寻找那个说话的人。他发现她就站在不远处一小片岩地上,是个有着高挺沙戴亚鼻子的女人。她眼角稍稍翘起,留着齐肩的黑色长发,她穿着绿色长裙,裙摆分开以便骑马。她的双臂正抱在胸前。
菲儿·艾巴亚,暗影生物佩林·艾巴亚的妻子。“捉住她!”先知尖叫着,朝前指了指。他的几名追随者扑向前方,但大多数人还在犹豫。他们看见了他没看到的东西,在艾巴亚妻子身后的树林中有许多影子,已经形成了半环状的包围圈。那些人影的手中都举着弓箭,直指向这片空地。
菲儿用力一挥手,羽箭飞出。那些听从他的命令,向前冲出的信徒首先中箭,在寂静的深林中发出一阵哀嚎,倒在堆满腐叶的泥土中。先知怒吼一声,每一支箭仿佛都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所钟爱的信徒!他的朋友!他亲爱的兄弟们!
一支箭射中了他,让他仰头栽倒在地上。在他周围,人们不断死去,就像不久前那场战斗一样。为什么,为什么真龙还不保护他们?为什么?突然间,恐惧全部回到他的心里,看着他的人一批批倒下时那种渗入骨髓的恐惧。那时,他们都死在艾伊尔暗黑之友的手中。
这都是佩林·艾巴亚的错。先知只希望自己能更早一些看穿那个暗影生物。愈早愈好,最好是在他认识到真龙大人的真正身份之前!
“是我的错。”先知在最后一名信徒倒下时悄声说道。他们之中有的人连中几支箭才倒下,这让他感到骄傲。
缓缓地,他强迫自己站起来,一只手捂住肩头上箭杆突起的地方。他流了太多的血。一阵晕眩袭来。他跪倒下去。
菲儿从那片岩石上走下来,踏上这片空地。两个穿着长裤的女人跟在她身后,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关切,请求菲儿留在后面。但菲儿没理会她们,她一直走到先知面前,从腰带上抽出匕首。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握柄的末端铸着一只狼头。这样很好。看到它,先知就会记起他得到自己的剑的那一天,他的父亲将那把剑交给他的那一天。
“感谢你帮助我们攻击梅登,马希玛。”菲儿说着,站在他面前。然后,她伸出手,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他向后倒去,滚烫的血染红了他的胸膛。
“有时候,一名妻子必须做她的丈夫不能做的事。”先知听到菲儿对她的部下这样说着。而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抖动,一直想要闭上。“我们今天所做的是一件黑暗的事情,但必须如此。任何人都不能告诉我丈夫这件事,他绝对不能知道。”
她的声音变得遥远。先知倒了下去。
马希玛。这曾经是他的名字。他在15岁生日时得到了自己的剑。他的父亲曾经是那样骄傲。
结束了,他想道,他已经无法再让自己的眼睛睁开。他闭上眼睛,仿佛掉进了无尽的虚空。我干得好吗,父亲?还是我失败了?
没有回答。他融入虚空之中,倒进无尽的黑暗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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