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在一道走廊的地板上醒来,他坐起身,听到远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是庄园外的那道溪流吗?不……不,这里的感觉很不对。这里的墙壁和地面都是石头的,没有半点木头。石墙上没有蜡烛和油灯,但还是有光线散射在空气中。
他站起身,抚平他的红色外衣,却奇怪地丝毫不感到恐惧。他认得这个地方。它就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刚才的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迷雾里,都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溜走,就好像正在消失的雾痕……
不,他坚定地想着。他的记忆服从了他,被他的意志力猛地拉了回来。他是在阿拉多曼庄园的房子里,等待鲁拉克关于第一批捉住的数名商人集议会成员的报告。明和他待在一起,正坐在房里那把深绿色椅子上,阅读一本名为《一座座城堡》的传记。
兰德感到精疲力竭,且最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刚才躺了下去,那么他是睡着了。这是梦的世界?他偶尔会进入梦的世界,但他对这个世界仍然所知无几。艾雯和艾伊尔梦行者们从未仔细向他讲解过这个世界。
不过,这个地方又和梦的世界的感觉有所不同,它让兰德有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兰德向走廊远处望去,走廊一直延伸出他的视线,最终只让他看到了一团黑影。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能看到一些门户,木制门板都已经干燥裂纹。是的……他一边想,一边挖掘着自己的记忆。我来过这里,但时间并不很长。
他随便选了一道门。他知道,选择哪道门并不重要。推开门,面前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房间深处是一系列灰石拱门,更远处是一个小院子和一片布满火烧云的天空。那些云团持续地增长,扩张,像沸水中冒出的气泡一样,不断从彼此之中喷薄而出。它们孕育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只是绝非属于自然界的风暴。
看得更仔细一些就能发现,每一个新出现的云团就是一张饱受折磨的面孔,它们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啸。随着这些云团的膨胀、扩张,面孔开始扭曲。它们的下巴一张一合,脸颊迅速变形,眼球从眼眶中凸起。最后,它们碎裂开来,新的面孔又从裂痕中涌出、嚎叫、翻滚,令人感到震撼心魄的恐惧。
在那个院子外,就只剩下那片可怕的天空。
兰德不想去看这个房间的左侧,那里是壁炉所在处。在那里,组成地板、壁炉和柱子的石块全部扭结变形,如同在极高的热量中熔化。从眼角的余光中,兰德能看到它们还在不住地扭动、变化。这个房间的结构和比例极不协调,就像他很久以前来到这里时一样。
但这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是这里的颜色。许多石块变成黑色,仿佛被烧过般,上面还布满裂纹,裂纹中隐约能看到闪动的红光,仿佛石块里有熔岩在流动。这里曾经有一张桌子,不是吗?那是一张用料考究、经过抛光的桌子,它正常的木质纹理又和这些石块变异的形态形成令人不安的反差。
那张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把面对壁炉摆放的高背椅。兰德看不清坐在椅子里的那个人。他强迫自己向那里走去,听到靴子敲击在透出熔岩光芒的石块上,发出响声。无论是脚下的熔岩,还是炉子里的火焰,都让他感觉不到半点热量。他屏住呼吸,心跳却愈来愈快。他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
转到椅子前面,一个人就坐在他左手边的椅子里,身材高大,相貌年轻,一张方脸上,两只饱经沧桑的蓝眼睛中映射着炉中的火焰,几乎变成了紫色。另一把椅子是空的。兰德走过去,坐下,同样看着舞动的火苗,让心神平静下来。他见过这个人,在他的脑海里,却又不完全像他在脑海中看见麦特和佩林时的那种样子。
虽然想到了自己的友人,他的脑中却没有出现他们的影像。这很奇怪,不过并没有让兰德感到吃惊。在兰德的脑海中,这个人的幻象比佩林和麦特的来源更深、更真实。有时候,兰德觉得自己几乎能伸出手去触摸到他。只是兰德一直害怕如果真的摸到他,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他真正遇到这个人只有一次,是在煞达罗苟斯。这个陌生人救了兰德的命。兰德一直都想知道,他到底是谁。现在,在这个地方,兰德终于知道了。
“你已经死了,”兰德悄声说,“我杀死了你。”
那个人笑了笑,目光却未从炉火前离开。在他沙哑低沉的笑声里,听不到任何快意。兰德曾经只知道这个人是巴尔阿煞蒙,一个来自暗帝的名字。他还愚蠢地以为,只要杀死他,就是击败了暗影。
“我亲眼看着你死掉。”兰德说,“我用凯兰铎刺穿了你的胸膛,伊煞……”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个人打断了他,眼睛却依旧看着火焰,“现在我的名字是莫瑞笛。”
“是什么名字没有关系。”兰德愤怒地说,“你已经死了,这只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莫瑞笛笑着说,“没错。”这个人穿着黑色的外衣和长裤,袖子上有红色刺绣。
莫瑞笛终于向他转过头来,炉中的火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和不曾眨过一下的眼里,映出亮红色和橙色的光泽。“为什么你要在意这是不是梦?难道你不知道,许多梦比醒来的世界更加真实?”
“你死了。”兰德顽固地重复着。
“你也是。你知道,你就死在我眼前。那时你还发动了一场风暴,升起一座高山来当做你的墓碑。真是傲慢啊。”
路斯·瑟林在发现自己亲手杀死挚爱后,便将体内的至上力推到极限,摧毁了自己,并在此过程中让龙山从平地生出。提起这些事,总会让兰德的脑海中响起痛苦和愤怒的嚎叫。
但这次,兰德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莫瑞笛转回头,看着那些没有热量的火焰。在砌成壁炉的石块上,兰德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石块裂纹中一些零星的影子,几乎无法被看到。红热熔岩的光芒映照出这些在疯狂跃动的黑影。兰德似乎能听到一种微弱的刮擦声,他知道,是老鼠。在这些石头后面有老鼠,正在被石块另一侧那种恐怖的热量吞噬。它们还在用爪子抓着石壁,想要从裂缝中钻过来,逃离那致命的灼热。
而那些抓着石壁的小手又仿佛是属于人类的。这只是梦,兰德强迫自己这样想。只是梦。但他知道,莫瑞笛说的才是真实的。兰德的敌人还活着。光明啊!他们之中还有多少回来了?他在愤怒中抓紧了椅子扶手。也许他应该害怕,但他早已不再因为这个人和他的主子落荒而逃了。兰德的心里没有畏惧的空间。实际上,应该害怕的是莫瑞笛,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是兰德杀死了他。
“那又如何?”兰德问。
“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你,暗主能够让你得回所爱。难道你不相信他能轻松地让侍奉他的人活回来?”
暗帝的另一个名字是“坟墓之王”。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兰德非常希望否认这一点。为什么看到敌人回来,他会感到惊讶?暗帝能够复活任何死去的生命。
“我们全都重生了。”莫瑞笛继续说着,“在因缘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归。除了烈火之外,死亡无法对我的主人造成障碍。只有烈火的作用超出了他的掌控。那些被烈火烧光的人竟然还能被我们记住,这点实在让人感到惊讶。”
那么,的确还是有人无法复活了。烈火是关键。但莫瑞笛怎么会进入兰德的梦境?兰德每晚都会给自己的梦境设立结界。他朝莫瑞笛瞥了一眼,注意到那个人的眼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细小的黑点飘浮在他的眼白中,如同在悠缓的风中来回游动的小粒灰尘。
“暗主能够让你恢复理智,这一点你知道。”莫瑞笛说。
“上次你送我的那份理智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安慰。”兰德说。他立刻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惊讶。这来自路斯·瑟林的记忆,而不是他的。而路斯·瑟林这时并不在他的意识里。奇怪的是,在这个一切都仿佛在流动的地方,兰德却觉得自己更稳定了,属于他身体的一切都契合得更加牢固。当然,不算完美,但要比他记忆中最近自己的状态好很多。
莫瑞笛轻轻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兰德转向炉火,看着火舌扭动、跳跃。那些火舌组成了一个个像天顶的云团一样的形态,但这些形态是无头的躯体、骷髅,在痛苦中弓起的脊背。它们在火焰中挣扎、痉挛,随后又化于无形。
兰德看着那些火,思考着。看到他们两个的人也许会以为他们是一对老友,正在冬日的壁炉前一同享受温暖的炉火,只是这些火焰没有散发出任何热量。而且兰德总有一天会再次杀死这个人,或者死在他的手里。
莫瑞笛在椅子扶手上敲着手指。“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
到这里来?兰德感到一阵惊骇。难道不是莫瑞笛带他来的?
“我觉得很累。”莫瑞笛闭上眼睛,继续说道,“是你,还是我?我真应该掐死色墨海格,为了她所做的那些事。”
兰德皱起眉。莫瑞笛疯了吗?最终,伊煞梅尔似乎注定要陷入疯狂。
“现在不是我们拼斗的时候,”莫瑞笛向兰德挥挥手,“走吧,别来烦我。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互相残杀,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暗主很快就会得到你。他的胜利是注定的。”
“他曾经失败过,而且会再次失败。”兰德说,“我会击败他。”
莫瑞笛又笑了,那笑声就像以前一样冷酷无情。“也许你会的。”他说,“但你以为这重要吗?好好想一想。时光之轮转动不息,纪元轮回,周而复始,人们便在这轮回中与暗主交战。但终有一天,他会得胜,那就是时光之轮停止的时刻。
“所以,他的胜利是注定的。我想,那个时刻应该就会在这个纪元到来。你的胜利只不过会开启下一次战争。而当他胜利时,一切都将终结。难道你看不出,你们从来就没有过一点希望?”
“所以你才会投向他那一方?”兰德问,“你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艾兰。你的逻辑毁掉了你,对不对?”
“通往胜利的路是不存在的,”莫瑞笛说,“唯一的道路只有追随暗主,在一切终结前统治一段时间。其他人都是蠢货,他们还在期待永生不死的巨大奖赏,但永恒是不存在的。我们拥有的只有现在,最后的这一点日子。”
他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声中流露出喜悦,真正的喜悦。
兰德站起身。莫瑞笛警戒地看着他,但没有随他站起来。
“有一条道路通往胜利,莫瑞笛。”兰德说,“我要杀掉他,杀死暗帝,让转动的时光之轮不再有他的污染。”
莫瑞笛没有任何反应,他仍旧盯着炉火。“我们是有联系的。”莫瑞笛最终说,“我怀疑,你正是因为我们的联系才会到这里来。但我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不管怎样,我怀疑你并不明白你刚刚所说的话是多么愚蠢。”
兰德感到一阵愤怒,但竭力将脾气压抑下去。他不会接受外界的刺激。“到时候再看吧。”
他向至上力伸展过去,一直伸展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兰德捉住它,感觉到自己被拉走,仿佛被系在一根阳极力的线上。那个房间消失了,至上力也消失了,兰德进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兰德终于停止了在熟睡中的抽动。明屏住呼吸,希望他的抽动不要再次开始。她坐在屋角的椅子里,双腿盘在身下,身上裹着一条毯子,还在读着那本书。一盏小灯在她身边的短桌上闪烁着光亮,照亮了她身边的那堆大多都是历史书的旧书——《塌落的屋顶》、《标记与评论》、《过往的纪念碑》。
兰德轻声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其他动作。明恢复了呼吸,坐进椅子里,重新翻开《佩雷提奥斯沉思录》中她用手指按住的那一页。因为已经是深夜时分,百叶窗都关上了,但她还是能听到风在松林间呼啸的声音。这个房里还弥漫着那股怪火留下的微弱烟熏气味。艾玲达的迅速反应将一场灾难缩小成一个小小的麻烦,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奖赏。智者们依然像商人对待自己最后一头骡子般使唤着她。
虽然艾玲达已经在庄园前的营地里住了一些日子,但明一直没机会接近她,和她谈一谈。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女人。在分享澳丝楷的那一晚,她们总算相处得好一些。但一天的时间是不会让两个人成为朋友的,而且有的东西又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分享的。
明又瞥了兰德一眼。他正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过呼吸已经恢复平稳。他的左臂放在毯子上,断肢露在外面。明不知道肋侧有着那么可怕的伤口的他怎么能够入睡,明只要想到那两个伤口,就会感觉疼痛,那是她脑后兰德的那团情绪中永远存在的一部分。她已经学会忽略那一股疼痛。她只能这样。而对于他,那种疼痛感一定强烈得多。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明完全不知道。
明不是两仪师。感谢光明,但她还是约缚了他,这很令人惊叹。她能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是不是心神错乱了。她在大部分时间里能够避免自己的情绪被他的情绪淹没,除非是在他们激情澎湃时。但又有哪个女人不想在那样的时刻陷入疯狂?借由约缚的效果,那是一种特别……令人兴奋的体验。她能够同时体验到自身的渴望,还有兰德对于她的,像烈火一般的欲望。
这个想法让她双颊一红。她打开沉思录,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兰德需要睡眠,而她也需要学习,虽然她的结论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书。
这些书都曾经是荷瑞得·菲的,那个和蔼的老学者曾经在兰德设立于凯瑞安的学院里工作。明想起菲在谈论他那些发现时的那种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他的那些发现总是令人困惑不解,却又无比精彩。
荷瑞得·菲已经死了,被暗影生物杀害在他的书房里,被撕成了碎片。他在这些书中发现了某种东西,那时他正想告诉兰德,应该是关于最后战争和暗帝牢狱封印的内容。菲还没能将这个发现告诉别人,就被杀死了。也许这只是巧合,也许这些书跟他的死并没有关联。但也许情况完全相反。明决定找出答案,为了兰德,也为了荷瑞得。
她将沉思录放下,拿起《废墟中的思考》,一部千年之前的作品。她在这本书中夹了一张小纸条。荷瑞得在遇害前,刚刚将这张纸条派人送给兰德。明用手指抚弄着这张已经破旧的纸条,再次端详上面的文字:
信任和秩序带来力量。在建造之前必须先清扫瓦砾。下次见你时候再向你解释。不要带女孩来了,她太漂亮了。
明觉得在这些书里,她能够寻找到荷瑞得的思路。兰德想要知道,该如何封印暗帝的牢狱。菲的发现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吗?
她摇摇头。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开一位学者留下的谜团?但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来做这件事?
一名褐宗两仪师也许会更合适。但她们可以被信任吗?即使那些已经向兰德立誓效忠的人,也很有可能自行判断怎么做对兰德最好,并凭借这种判断向他隐瞒秘密。兰德自己又太忙,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没耐心拿起书本了。所以这件事就只能由明来做。她正开始将一些兰德必须去做的事拼凑起来,但未知的东西更多,简直太多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接近答案,但要将她的发现告诉兰德,这又让她感到担忧。他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叹息一声,继续浏览书中的内容。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一个男人而失去理智。但她已经这样了——追随他到任何地方,将他的需求放在自己之前。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他的宠物,无论营地中的某些人是怎么说的。她追随兰德,是因为爱他,她也能真切地感觉到,他在回应她的爱。虽然他正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冷酷,虽然他的生命中充满了怒火和凄凉,但他爱她。所以,她要竭尽全力帮助他。
如果她能够帮助他解决封印暗帝牢狱的难题,她所拯救的就不止是他,而是这个世界。就算营地里的士兵们不知道她的价值,那又如何?如果所有人都把她看成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许会更好。任何想要刺杀兰德的人都不会重视她的存在,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明的袖里藏着利刃。她使用起那些匕首不像汤姆·梅里林那样灵动自如,但她知道该如何杀人。
兰德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很快又平静了下去。她爱他。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的心,或者是因缘、创世主,或者无论其他什么东西为她做了这个决定。而现在,就算可以,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感觉,哪怕这意味着危险,或者是要承受营地中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哪怕这意味着……要与其他人分享他。
兰德又动了起来,这一次,他呻吟着睁开了眼睛,坐起身。他抬起手,抚着头,看起来比入睡时更加虚弱了。他只穿着短裤,赤裸着胸膛,在床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站起身,朝关闭的百叶窗走去。
明合上书。“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牧羊人?你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兰德打开百叶窗,露出外面的黑夜。一阵微风让明的灯火跳动起来。
“兰德?”明问。
她几乎无法听清楚他微弱的话音:“他就在我的脑子里。他曾经在梦中离开,现在,他又回来了。”
明抗拒着缩进椅子里去的冲动。光明啊,她痛恨听到兰德的疯话。她本希望在阳极力被净化后,他就不会再因暗帝的污染而失去理智了。“他?”明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那个声音……路斯·瑟林?”
他转过身,背后是窗外被黑云遮住的夜空。明灭不定的灯光让他的大部分面孔都被遮在阴影里。
“兰德,”明把书搁置一旁,走到窗前,走到兰德身边,“你必须和别人谈一谈,你不能把这一切都闷在心里。”
“我必须强大。”
她拉过他的手臂,强迫他面对着自己。“拒绝我就意味着你强大了?”
“我不是……”
“你是。在你那双艾伊尔眼睛后面,藏着许多东西。兰德,你以为只因为你听到了什么,我就不再爱你了?”
“你会被吓坏的。”
“哦,”明抱起双臂,“那么我就是一朵娇弱的小花了,是吗?”
兰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当他还只是个刚开始冒险的牧羊人时,他经常会显露这种模样。“明,我知道你很坚强,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应该信任我,知道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我们不能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污染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这点我很清楚。但如果你不能跟我说这件事,你又能跟谁说?”
兰德挠着头发,转过身,开始踱步。“该死的,明!如果我的敌人发现了我的弱点,他们就会加以利用。我觉得自己茫然无知,就好像奔跑在陌生的道路上,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这条路上是否有坑洼,还是前方就有一道该死的断崖!”
明捉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脚步。“告诉我。”
“你会觉得我疯了。”
她哼了一声。“我已经相信你的脑袋里只有羊毛了,你还会更糟糕吗?”
他看着她,面容不再那么紧张。然后,他坐到床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他没有再抗拒。
“色墨海格是对的,我听到……一些东西。那是一个声音。路斯·瑟林,龙的声音。他对我说话,并对周围的情况做出反应。有时候,他拼命想要从我这里夺走对阳极力的控制,而且……有时候他的确会成功。明,他很疯狂,没有任何理智,但他能够用至上力做出的事情实在令人惊叹。”
他凝视着远方。明在暗中打了个哆嗦。光明啊!他竟然让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使用至上力?这是什么意思?他让自己脑子里发疯的那个部分控制一切?
他摇摇头。“色墨海格说,这只是精神错乱,是我思想的问题。但路斯·瑟林知道许多事,许多我完全想不到的事。关于历史,关于至上力。你曾经在我身上看到过两个人融合于一体的幻象,这意味着路斯·瑟林和我是有分别的!我们是两个人,明。他是真实的。”
明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兰德,他就是你,或者你就是他,从因缘中再次出现。那些记忆和你能做到的那些事,它们早就是属于以前的那个你。”
“不,”兰德说,“明,他是疯狂的,但我不是。而且,他失败了。我不会。我不会那样做,明。我不会伤害我所爱的人,就像他那样。当我击败暗帝时,我不会让他很快就回来,再次统治我们。”
三千年是“很快”?明抱住他。“这重要吗?就算你的脑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者只是从前的记忆,那也都是很有用的信息。”
“是的,”兰德说着,思绪仿佛又飘到了远方,“但我害怕使用至上力。当我那样做的时候,就要冒让他控制至上力的风险。他是无法被信任的。他没有想要杀死她,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光明啊……伊琳娜……”
这就是他们会遭遇的状况吗?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其实是清醒的,只是体内还有另一个人,会做出恐怖的事情?
“已经结束了,兰德。”明把他搂得更紧,“无论那声音是什么,都不可能进一步恶化。阳极力已经洁净了。”
兰德没有回答,但他的身子放松了下来。明闭上眼睛,享受着他在身侧所带来的温暖感觉。在窗子被打开以后,房间里变得更冷了。
“伊煞梅尔还活着。”兰德说。
她猛地睁开眼睛。“什么?”她才刚刚感觉到舒服一些!
“我在梦的世界中见到了他。”兰德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是那样。那并不止是噩梦,也不是疯狂。那是真实的。我没办法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必须信任我。”
“伊煞梅尔。”明悄声说道,“你杀死了他!”
“是的,”兰德说,“在提尔之岩。但他回来了,并且有了一张新面孔,一个新名字,不管怎样,那还是他。我们早就该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发生。暗帝不会轻易就放弃如此有用的工具。他的力量足以超越坟墓。”
“那么,我们该如何战胜他?如果我们杀死的每一个人都会回来……”
“烈火,”兰德说,“这能够实实在在地杀死他们。”
“凯苏安说……”
“我不在乎凯苏安说什么。”他吼道,“她是我的顾问,负责向我提供建议,只是建议。我才是转生真龙,我会决定我们该如何战斗。”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就算是弃光魔使们都回来也没关系。暗帝总会派人来与我们作战。最终,我会摧毁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即使不能,我至少也会牢牢地封印住他,让这个世界彻底将他遗忘。”
他低头瞥了她一眼。“为此……我需要那个声音,明,路斯·瑟林知道许多事。或者……或者是我知道那些。无论如何,那是有用的知识。从某种角度来讲,暗帝自己的污染会摧毁他,因为正是这种污染让我找到了路斯·瑟林。”
明朝身边那些书瞥了一眼。荷瑞得的小纸条还被夹在《废墟中的思考》里面。“兰德,你必须先摧毁暗帝牢狱的封印。”
他看着她,皱起双眉。
“我确信这一点。”她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看荷瑞得的那些书,我相信,这就是他所说的‘在建造之前必须先清扫瓦砾’这句话的意思。只有这样才能重建囚禁暗帝的牢狱。你要先打开它,清理掉孔洞上的那块补丁。”
她以为兰德会表示怀疑,但让她惊讶的是,他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他说,“是的,这听起来有道理。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听到这种说法。如果那些封印被打破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我没能挡住他……”
预言中并未说过兰德会取得胜利,只说了他会战斗。明又打了个哆嗦。该死的窗户!但她依然直视着兰德的眼睛。“你会赢,你会打败他。”
兰德叹息一声。“你的忠诚属于一个疯子,明?”
“属于你,牧羊人。”突然间,幻象开始在他的头顶旋转。明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很在意它们,除非它们以前从未出现过。但现在,她开始仔细观察它们。被黑暗吞噬的萤火虫;三个女人在一座火葬堆前;光芒闪耀,黑暗,阴影,死亡的迹象,王冠,伤害、痛苦和希望;一场风暴围绕着兰德·亚瑟,比任何一场天地间的风暴都更加猛烈。
“我们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说,“封印已经足够脆弱了,我完全可以打碎它们。但之后呢?我还如何阻挡他?你的书里对此有什么记载吗?”
“很难说。”她承认,“那些线索就算是真的有意义,也都非常模糊。我会继续去解读它们,我会为你找到答案的。”
他点点头。明惊讶地感觉到约缚中传来的信任。最近他已经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了,但他感觉上的确是柔软了一些。他的心依然是一块顽石,只是上面多了一点缝隙,愿意让她进去。这毕竟是一个开始。
她用力抱紧他,再次闭上眼睛。一个开始,但时间已经这么少了。但也只能这样。
艾玲达小心地护住蜡烛上的火焰,点亮挂在杆子上的油灯。灯光闪动,照亮她周围的绿坪。在一排排帐篷里,熟睡的士兵们都在打着鼾。现在的晚上还很冷,空气清冽,远处传来风摆树枝的声音。一只猫头鹰在咕咕地叫着。艾玲达觉得自己实在是累坏了。
她已经在这片空地上走了50趟,点亮油灯,再将它吹熄,然后跑过绿坪,在庄园里重新点燃蜡烛,用手掌护住火苗,小心地走回来,再把灯点亮。
又是一个月这样的惩罚。她也许要像一个湿地人那样发疯了。总有一天,智者们一觉醒来,会发现她要去游泳,或者扛上一只没有装满水的水袋,甚至为了消遣而骑上一匹马!艾玲达叹息一声。她太累了,没办法再思考任何问题。她转身朝艾伊尔营地走去,打算好好睡一觉。
有人站在她身后。
她愣了一下,手朝匕首挪过去。但她很快就发觉那是艾密斯,便放松下来。在所有智者之中,只有曾经身为枪姬众的艾密斯能够悄无声息地走到艾玲达身后。
这名智者双手合在身前,褐色披巾和裙摆在风中微微摆动。艾玲达的皮肤被寒风吹出一层鸡皮疙瘩。在微弱的灯光中,艾密斯的银发仿佛是一片幽影。一根随风而来的松针挂在上面。“你接受惩罚的时候是如此……决绝,孩子。”艾密斯说。
艾玲达低下头,明白说出她的所作所为是在羞辱她。难道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吗?难道智者们终于决定放弃她了?“求求您,智者。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责任。”
“是的,你说得没错。”艾密斯说。她抬起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找到那根松针,将它丢在枯草上。“但你并未完全履行你的责任。艾玲达,有时候我们会过于关注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却没能停下来,思考一下我们还没做的事情。”
艾玲达很庆幸夜色藏住了她因羞愧而变得通红的面孔。在远处,一名士兵正敲响报时的夜钟,轻柔而凄凉的金属撞击声响了11下。她该如何回应艾密斯的话?她找不到任何适当的回答。
艾玲达被营地边缘的一道闪光救了。那道闪光很微弱,但在这样的黑暗中,它显得非常刺眼。
“那是什么?”智者注意到艾玲达的眼神,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是光。”艾玲达说,“从神行术场地那里传过来的。”
艾密斯皱起眉。她们两人朝那里走去,很快,她们遇到达莫·弗林、达弗朗·巴歇尔,还有一小队沙戴亚卫兵和艾伊尔人正走进营地。像弗林这样的人应该怎样被看待?污染已经被净化了,但这个男人和其他许多男人都在污染依然存在的时候就来要求学习导引。艾玲达宁可去拥抱刺目者,也不会这么做。但他们早已证明自己是多么强大的武器。
艾密斯和艾玲达让到一旁,为那支正在赶往庄园的小队让开道路。现在,远处那座庄园中只能看到一些摇曳的火把光亮。大多数被派去与霄辰人会面的部队都由巴歇尔的士兵组成,不过这支部队里还有几名枪姬众。艾密斯的目光落在她们之中的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名叫克拉娜的年长枪姬众,她走在队伍最后,在昏黑的夜色中,艾玲达觉得她的神情显得很忧虑,也或许是愤怒。
“有什么讯息?”艾密斯问她。
“那些入侵者,霄辰人,”克拉娜恨恨地说,“他们同意与卡亚肯再进行一次会面。”
艾密斯点点头。克拉娜响亮地哼了一声,一头短发被寒风稍稍吹动。
“有话就说。”艾密斯说。
“卡亚肯求取和平的愿望太过迫切了。”克拉娜回答,“他有充分的理由向这些霄辰人宣告血仇,但他却不断地向他们逢迎献媚。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被派去舔一个陌生人的脚底板。”
艾密斯瞥了艾玲达一眼。“你对此有何见解,艾玲达?”
“我的心赞同她的话,智者。但,虽然卡亚肯在某些事情上是十足的傻瓜,他在这件事上却是聪明的。我的理智同意他,并且,我会遵循我的理智。”
“你怎么能这样说?”克拉娜怒喝道。她在话语中刻意强调了“你”这个字,仿佛不久前还是枪姬众的艾玲达完全应该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更重要,克拉娜?”艾玲达扬起下巴,“是你与另一名枪姬众的争执,还是你的部族与敌人的仇恨?”
“部族当然是第一位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与霄辰人战斗是应该的。”艾玲达说,“你说得没错,向他们求取和平的确令人痛苦。但你忘记了,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敌人。刺目者是全部人类的仇敌。我们现在所担负的责任已经远远超越了国家之间的仇怨。”
艾密斯点点头。“以后我们总会有时间让霄辰人知道我们矛锋的分量。”
克拉娜摇着头。“智者,你说起话来就像个湿地人。我们怎么会在意他们有着怎样的预言和故事?兰德·亚瑟作为卡亚肯的责任要远超过他对湿地人的责任,他必须引领我们赢取光荣。”
艾密斯严厉地盯着这名金发枪姬众。“你这样说的时候就像个沙度人。”
克拉娜盯着智者,片刻之后,她退缩下去,将目光转向一旁。“请原谅,智者,我辜负了义。但你应该知道,霄辰人的营地中囚禁着艾伊尔人。”
“什么?”艾玲达问。
“她们都是囚徒,”克拉娜说,“就像那些被驯服的两仪师。我怀疑霄辰人让我们看到她们,是为了炫耀他们的战绩。我在她们之中认出了许多沙度人。”
艾密斯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管是不是沙度人,将艾伊尔人当成罪奴是对艾伊尔莫大的侮辱。霄辰人甚至还在炫耀这些俘虏。她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对此你怎么说?”艾密斯瞥了艾玲达一眼。
艾玲达咬紧了牙。“还是一样,智者,虽然我宁愿割掉舌头,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艾密斯点点头,回头看着克拉娜。“不要以为我们会对这样的侮辱视而不见,克拉娜,仇恨必将得到报偿。一旦这场战争结束,霄辰人就会尝到我们的箭雨和矛锋。但现在不是解决它的时候。去,把对我讲过的话告诉两名部族首领。”
克拉娜点点头,转身离开。她以后自然会来找艾密斯,偿还她的义。达莫·弗林带领的那一小队人马已经进入了庄园。他们会叫醒兰德吗?现在他应该已经睡了。在接受夜间惩罚时,艾玲达不得不遮蔽住约缚,以免承受她宁可避开的情绪。至少可以避开间接承受那些情绪。
“持枪矛者之中流传着危险的议论。”艾密斯若有所思地说,“会有人呼吁发动进攻,要求卡亚肯放弃求取和平的尝试。”
“如果他拒绝,他们还会留在他身边吗?”艾玲达问。
“他们当然会。”艾密斯说,“他们是艾伊尔人。”她向艾玲达瞥了一眼。“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孩子。也许现在我们应该停止继续这样溺爱你。我会考虑明天该如何对你进行更好的惩罚。”
溺爱我?艾玲达看着走远的艾密斯。她们已经不可能想得到更加无意义和侮辱性的惩罚了!
但她很早就明白,绝不能低估艾密斯。艾玲达叹息一声,朝自己的帐篷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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