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妮薇站在环绕班达艾班的宽阔城墙上,俯视着这座黑暗中的城市。班达艾班矗立在一片坡状地形上,所以奈妮薇的视线能够一直越过整座城市,直到远方的大海。夜雾在水面上翻滚,悬浮在黑色镜面般的海洋上。看起来,大海就如同天空中黑暗云层的倒影。那些乌云上闪烁着一层虚幻的、珍珠色的光泽。它来自奈妮薇看不见的,黑云中的月亮。
浓雾并没有覆盖城市,它们很少会碰触海岸,大多只是浮在海面上,不住地翻滚,就好像一片山林大火的幻影,被某种看不见的围栏所挡住。
奈妮薇依然能感觉到北方的风暴,它让奈妮薇迫切地想要骑马在街道上奔驰,向人们喊出警报——逃进地窖!储存食物,准备迎接灾难的降临!不幸的是,无论是地洞还是城墙,都没办法阻挡这场风暴。它绝非自然的力量。
海雾经常预示着强风的来袭,这个晚上也不例外。奈妮薇拉紧披肩,闻着带有咸味的海风,还有一座过于拥挤的城市中必然会产生的气味——垃圾、汗臭、油烟和炉火的烟气。她非常想念两河,那里冬天的风很冷,但空气永远都清新的。班达艾班的风却总有一股油腻的味道。
她知道,自己在两河的位置已经永远消失了,这让她感到心痛。现在,她是一名两仪师。她在这里的位置要比一名乡贤更加重要。利用至上力,她能够以奇迹般的手段治愈伤员。拥有白塔的权威,她属于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群,能够与她分庭抗礼的只有其他姐妹和为数不多的君王。
而她的丈夫,也是一位国王。也许岚没有自己的王国,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身份,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两河的生活不适合他。实际上,也已经不再适合她了。那种简单的生活曾是她能够想象到的全部人生,现在却让她觉得单调空虚。
但,那种生活无法不让人怀念,尤其是当她看到那片夜雾时。
“看那边。”梅瑞丝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那声音里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她正与凯苏安和珂丽勒一起望着另一个方向。不是越过城市,朝向海洋的西南方,而是东方。奈妮薇很不愿意加入这些人之中。凯苏安肯定认为她之所以会被流放,奈妮薇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但无论如何,她更想看到那个会让梅瑞丝如此紧张的东西。
奈妮薇转过身,朝那些人走去。珂丽勒看了她一眼。梅瑞丝和凯苏安却对她完全视而不见。奈妮薇宁可这样。更让她苦恼的还是黄宗的珂丽勒在接受她做为姐妹的这件事上仍然抱着极为谨慎的态度。珂丽勒很讨人喜欢,善于安慰别人,却依旧顽固地不愿承认奈妮薇也是黄宗的一员。现在只能等艾雯夺下白塔,那时她将不得不承认,惯例已经改变了。
奈妮薇透过城墙的垛口,向城外的黑色原野望过去。她依稀能够分辨出簇拥在城墙下的那些简陋棚屋,而现在,那些房舍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那些关于城外各种危险的或真或假的传说,让难民们都挤进了城墙内。处置这些难民,消弭他们带来的疾病和灾荒,依然需要耗费兰德许多时间。
在那些被废弃的贫民窟外,只有一些灌木矮树和一点残垣断木。城外的农田都荒芜了。它们都经过了耕耘、播种,却依旧寸草不生。光明啊!为什么庄稼不再生长了?今年冬天,人们能去哪里寻找食物?
不过这并不是现在她要看的。梅瑞丝到底看见了什么?在哪里……
然后,奈妮薇看见了。就像一缕海雾,一小片闪耀的光芒正飘过地面。它不断膨胀,又仿佛是一小团风暴云。虽然闪动着珍珠般的光芒,却又不像天空中的云层。终于,它变成一个行走的男人形状。然后,那团发光的雾变化出更多的形体。片刻间,那团光芒又幻化出更多形体。没多久,黑色的大地上就出现了一支发光的队伍,在极度悲哀的气氛中行进着。
奈妮薇打了个哆嗦,然后又暗中斥责自己。无论那些是怎样的魂灵,在相距如此遥远的地方,它们肯定不会有什么危害。但无论她如何努力,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
在相距如此遥远的地方,奈妮薇看不清太多细节,只能看出队伍中男女都有,身上穿着发光的衣服,如同这座城市中的旗帜一样飘动。这片光影中没有色彩,只有苍白。这点和近来出现的其他幽灵都不一样。
这些幽灵都沉浸在一种怪异的、非现世的光芒中。它们已经增加到了两百余个,其中几个幽灵扛着一件很大的物体。那是轿子吗?或者……不,那是一口棺材。那么,这是许久以前的一支送葬队伍?这些人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又被拉回到这个活人的世界之中?
在这座城市中有谣言说,这支队伍的首次出现是在兰德到达班达艾班时。这座城墙上的卫兵带着极度不安的语气向奈妮薇证实了这个谣言,他们是奈妮薇能找到的最可靠的讯息来源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如此大惊小怪。”梅瑞丝抱着手臂,带着塔拉朋口音说道。“我们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这些幽灵,不是吗?至少它们没有让人们融化,或者变成火球。”
关于这座城市的报告表明,“意外事件”在这里正变得愈来愈频繁。就在最近几天,奈妮薇已经调查过三份可信的报告,上面说大量昆虫从人体内涌出,将人杀死。还有人在清早时被发现在床上完全变成焦炭,而他身下的床单却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奈妮薇也亲自检查过那具焦尸。
这些意外事件都和幽灵无关,但人们已经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奈妮薇也知道,这总比把一切都归罪于兰德要好。
“只能待在这座城市里无事可做,这真让人气闷。”梅瑞丝又说道。
“我们在这里的确没有任何收获。”珂丽勒表示同意,“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而且他也宣称,最后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奈妮薇感到一阵切入骨肉的担忧。她在为岚担心,随后又变成对兰德的愤怒。他仍然认为,如果能在岚进攻塔文隘口的同时从别处进军妖境,就能对敌人造成迷惑。岚的攻击很可能会成为最后战争的开始。那么,为什么兰德不能派遣其他军队去援助岚?
“是的,”凯苏安一边说,一边还在思索,“他也许是对的。”为什么她要一直用兜帽遮住面孔?兰德显然不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更应该离开这里。”梅瑞丝顽固地说,“兰德·亚瑟是个傻瓜!阿拉多曼和大局无关。这里有没有国王,有什么重要?”
“问题在于霄辰人。”奈妮薇哼了一声,“难道要让我们在进军妖境时,背后却遭到别人的入侵吗?”
梅瑞丝没有答话。珂丽勒微笑着耸耸肩,然后将目光转向达莫·弗林。那名殉道使正靠在她们身后的墙壁上,双臂抱在胸前,在他皱纹堆积的老脸上是一副轻松自若的神情。大概他完全不认为这群幽灵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于眼下的这个世界,也许他的态度才是正确的。
奈妮薇回过头,继续看着那支幽灵队伍。它们正从城墙边绕过去。其他两仪师又开始谈话。梅瑞丝和珂丽勒还在宣泄她们对兰德的不满,只是一个口气严厉,一个口气随和。
奈妮薇很想为兰德辩护。虽然兰德最近的确变得非常不近人情,难以捉摸,但他在阿拉多曼还有重要的工作。和霄辰人在法美的会谈就要开始了。而且为阿拉多曼王位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古兰黛真的躲藏在这里呢?其他人都觉得他对弃光魔使的推测是错误的,但兰德的确在许多国家中都发现了弃光魔使,为什么阿拉多曼就会是例外?国王失踪,整个国家陷入混乱、饥荒和战争,这很像是弃光魔使的所作所为。
看到其他人谈兴正浓,奈妮薇打算离开了。就在此时,她发现凯苏安正在看她。奈妮薇犹豫了一下,又转向那个披着斗篷的两仪师。借助火把的光亮,她勉强能看到凯苏安的脸。不过奈妮薇还是能看出这名年长的两仪师脸色不善,仿佛她也很不喜欢梅瑞丝和珂丽勒的抱怨。奈妮薇和凯苏安对视片刻,然后凯苏安略一点头,转身走掉了。此时梅瑞丝对兰德的长篇痛斥正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其他两仪师急忙跟了过去。这是怎样一番情景啊,凯苏安对待其他两仪师的态度总好像她们并不比一头骡子更值得尊重。在她眼里,她们仿佛只是一群孩子。
不过,考虑到最近许多两仪师的表现……
奈妮薇紧皱着眉头,朝反方向走去,一边向城墙上的卫兵点头致意。刚才凯苏安的点头不可能是对她表达敬意。凯苏安永远都是目中无人、傲岸威严的。
那么,又该怎样处理兰德?他不想要奈妮薇的帮助,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帮助。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个样子,就像他在两河当牧羊人时一样倔强,就像他父亲一样。但他们从没难倒过乡贤奈妮薇,所以也别想难倒两仪师奈妮薇。就算是科普林家的人和康加家的人也难不倒她。虚张声势的兰德·亚瑟一样别想难倒她。她现在很想大踏步走进他的新“宫殿”,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是……兰德·亚瑟不是科普林和康加家的人。无论多么顽固的两河人都没有兰德身上的那种险恶气息。
她以前对付过危险人物。她的岚也像密林中的狼一样危险,一样凶狠易怒。在别人面前的平静只不过是他的伪装。但无论岚有多么可怕,他宁可砍掉自己的手,也不会伤害她。
兰德不一样。奈妮薇沿着城墙上的阶梯走进城内,一边挥手拒绝了想要护送她的卫兵。现在夜色渐深,城里又挤了许多难民。不过她并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她从一名卫兵手中接过油灯,使用至上力照明会让她身边的路人感到不安。
兰德。奈妮薇曾经以为他会像岚一样温顺。他曾经是一个立誓要保护女性的男人,那种决心几乎让奈妮薇感到可笑。现在那个兰德已经不见了。奈妮薇亲眼见证了他放逐凯苏安的那一刻。她相信,如果兰德再看到凯苏安的脸,就真的会杀死她。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刻,奈妮薇依旧会不寒而栗。当时,整个房间似乎都变得黑暗,仿佛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当然,这肯定是她的想象。
兰德·亚瑟已经变得无法预料了。就在几天前,他又向奈妮薇发了一次脾气。当然,兰德不会放逐她,或者威胁要处死她,无论他嘴上是怎么说的。他没有那么残酷,是不是?
奈妮薇下了石头台阶,走到沾满泥痕的木板步道上。她拉紧披肩。人群都拥挤在街道的另一侧,在那里,商店门口和街巷口多少能为露宿室外的人们挡一下风。
她听到远处的人群中传来孩子的咳嗽声,不由得停住脚步,然后又听到咳嗽的声音。这不是普通的咳嗽。她嘟囔了一句,穿过街道,勉强走进难民群里,高举起油灯,照亮一个又一个席地而卧的人群。其中许多人都有阿拉多曼人的古铜色皮肤,也有相当数量的塔拉朋人。还有……那些是沙戴亚人吗?这实在出乎奈妮薇的预料。
大多数难民都躺在破烂的毯子上,旁边放着他们所剩无几的家当:一只罐子,或者几块破布。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可能曾经很漂亮的布娃娃,但现在它已经少了一只手臂。兰德征服国家的效率很高,但他的王国所需要的绝不仅仅是施舍的粮食。人们需要稳定,需要某种他们可以相信的东西,或者他们能信任的人。兰德在这两件事上做得愈来愈糟糕了。
那个咳嗽的人在哪里?几乎没有难民和她搭话。就算是回答她的问题,也都有些支支吾吾。但她终于找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不由得感到一阵气恼。那个男孩的父母将他们的床铺安设在两家木板店铺中间。奈妮薇向他们走近时,那一家的父亲站起身来,挡住了她。他是个肮脏的阿拉多曼人,曾经被修剪成阿拉多曼风格的黑胡须现在已经凌乱不堪了。他没有外衣,一件衬衫也已经快碎成布条了。
奈妮薇睨视着那个男人。在她成为两仪师之前,就已经学会这种眼神了。男人都这么愚蠢吗!他的儿子就要死了,他却在阻拦这座城市里少数几个能救那个男孩的人之一。那位妻子倒是聪明得多。当然,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聪明。她伸手拦住丈夫的腿。那个男人低下头,终于低声嘟囔了一句,让到一旁。
这名妇人满脸污垢,让奈妮薇很难看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的脸颊上有许多泪痕。显然,她这几天都过得很糟糕。
奈妮薇没有再理会那个站在一旁瞪着她的男人,跪下去掀开妇人怀中盖在那个男孩脸上的毯子。男孩的面容憔悴苍白,眼皮不断翕动着。显然,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他咳嗽多久了?”奈妮薇从腰间口袋里拿出几包草药。现在她已经没有多少草药了,但这不是节省药料的时候。
“一个星期了,女士。”那名妇人答道。
奈妮薇气恼地一啧舌,向旁边的杯子指了指,对那个父亲喊道:“倒些水来,这个男孩能活到今天已经很走运了,再没有治疗,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刚刚还对奈妮薇充满敌意的男人立刻就服从了命令,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杯水。在这个雨水频繁的时节,至少这里的人没有饮水之虞。
奈妮薇接过杯子,在里面撒入艾穑和消热草,然后编织出一股火之力,将水加热。当杯子里冒出一缕白气时,那名父亲又嘟囔了些什么。奈妮薇摇摇头。她早就听说过,阿拉多曼人在利用至上力上是相当实际的。现在这座城市里的各种异象一定已经把他们吓坏了。
“喝下去。”她对那个男孩说,同时凭直觉用全部五种力编织出一股非常复杂的治疗能量。她的能力为她赢了一些姐妹的敬意,却也让另一些人对她颇有敌意。不管怎样,她的努力立刻就产生了效果,尽管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作为一个野人的好处,也或许是坏处:她能凭直觉做到其他姐妹费尽心力去学习的东西,但又很难摒除一些她早已养成的坏习惯。
那个男孩虽然是昏昏沉沉的,却还知道把嘴唇贴在杯沿上。治疗的能量在他喝药时也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全身僵直,剧烈地喘息着。或许没有草药也行,但它们能帮助男孩承受强烈的治疗能量。现在奈妮薇已经不再有治疗时必须使用草药的习惯了,但她仍然相信,草药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那名父亲警戒地跪到他们身边,但奈妮薇用指尖点住他的胸膛,将他向后推去。“给孩子一些呼吸的空间。”
男孩眨眨眼,眸里又恢复了光彩。他虚弱地哆嗦了一下。奈妮薇探察他的身体,确认了治疗的效果。“发热已经停止了。”她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放开至上力。“这几天他需要吃好一些。我会把你们的样子告诉码头上的官员,你们可以在那里得到额外配给。不要把食物卖掉。我会知道的,而且会生气,明白吗?”
那名妇人羞愧地低下头,“我们绝不会……”
“我不会以为一切都能好起来。”奈妮薇说,“不过,如果你们照我说的去做,他会活下来。今晚让他喝光这杯草药,哪怕他一次只能喝一小口。如果他再发烧,就把他带到真龙的宫殿去找我。”
“是,女士。”那名妇人说道。她的丈夫已经跪到她身边,微笑着接过了男孩。
奈妮薇捡起油灯,站起身。
“女士。”那名妇人说,“谢谢你。”
奈妮薇转过身。“你们几天前就应该带他去找我了。我不在乎人们在传播什么愚蠢的谣言。两仪师不是你们的敌人。如果你们知道有谁生病了,就让那些人来找我们。”
那名妇人点点头,她的丈夫却显得有些畏惧。奈妮薇大步走出巷子,回到黑暗的街上,经过一群群对她又敬又怕的人。愚蠢的人们!难道他们宁可让自己的孩子病死,也不愿接受治疗?
在街道上,奈妮薇让自己平静下来。刚刚的治疗并没有耗费她多少时间,至少在今晚,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兰德身上,她并没有多少运气。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凯苏安做得比她还差。
像转生真龙这样的怪物到底要怎样对付?奈妮薇知道,原来的兰德还在,就在他心中的某个地方。那个“兰德”只是因为被踢打了太多次,才躲藏起来,让一个更冷酷的家伙控制了一切。虽然很不愿承认,但现在继续对他威逼恐吓已经没用了。但她又该怎样让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普通的刺激已经无法再让他的木头脑袋做出反应了。
奈妮薇突然停住脚步,她手中的油灯照亮面前一段空旷的街道。确实曾有一个人能够留在兰德身边,教导他、训练他。那不是凯苏安,也不是任何想要控制他、欺骗他或威吓他的两仪师。
那是沐瑞。
奈妮薇继续向前走去。在那名蓝宗两仪师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几乎已经在对兰德摇尾乞怜了。为了让兰德接受她的谏言,她甚至答应会服从他的命令,并只在兰德想得到建议时才提供建议。但这样的建议又有多少用处?人们最需要谏言时往往是他们最不想听别人说话的时候!
但沐瑞的确成功了。通过她,兰德已经开始克服对两仪师的反感。如果不是接受了沐瑞,凯苏安是否能够成为兰德的顾问,将是一个非常值得怀疑的问题。
但奈妮薇并不打算按照沐瑞的方式去做。无论兰德现在拥有多少漂亮的头衔,他仍然只是兰德·亚瑟。不过她的确应该向沐瑞学习一些东西。也许兰德会听沐瑞的话,是因为她的谦卑态度让他感到满意,或者也许只是因为他厌倦那些一心只想操纵他的人。那些人让兰德感到愤怒,也让奈妮薇的工作困难许多。而兰德现在确实需要听听她的话。
兰德是不是只把她当成另一个令人气恼的操纵者了?这她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她需要让兰德明白,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她不想指点他改变些什么,只想让他不要再犯傻了。除此之外,她只希望他平安无事。她还希望他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领袖,而不是让人恐惧的独裁者。但他似乎根本看不到,他走上的正是一条暴君之路。
做一名国王和在两河当作一名村长是不一样的。村长只需要让人们尊敬和喜爱就可以了,困难的事情,比如惩罚那些犯错的人,都可以交给乡贤和妇议团。村长只需要被人们喜爱,就足以领导一个和睦安宁的村镇了。
但该如何教导兰德?她不能强迫他,只能让他以别的形式听她的话。一个计划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成形。当她走到那座“宫殿”时,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通往这座宅邸庭院的大门由沙戴亚人守卫着。艾伊尔人更喜欢守在兰德身边,监管宅邸内部的房间和走廊。现在这里当值的军官是哈斯特尔·纳玛特,他向走过来的奈妮薇鞠了个躬。总算还有人知道该如何对待两仪师。大门后的庭院经过精心的修饰妆点,奈妮薇手中的油灯在草坪上投下怪异的影子,被灯光照亮的地方,能看见树木被修剪成各种奇禽异兽的形状,那些影子随着她的油灯移动、拉长,又被更加黑暗的夜色吞没,仿佛一条条暗影的河流。
一支规模更大的沙戴亚部队守卫在宅邸门前。守卫一道门户远远不需要这么多人,不过卫兵的朋友们经常会聚在他们周围,说些无聊的话题。奈妮薇大踏步向他们走去,一些慵懒地靠在廊柱的人立刻站直身子。
“你们有谁不在当值?”奈妮薇问。
九名士兵中有三个人举起手,同时羞怯地将目光移向一旁。
“太好了。”奈妮薇说着,把油灯交给他们,“你们三个跟我来。”然后她就大步走进宅邸,那三名士兵急忙跟随在他身后。
现在已经很晚了。那支幽灵队伍只在午夜出现。整座宅邸已陷入沉睡,门厅里错综复杂的枝状吊灯也都熄灭了,走廊中同样是漆黑一片。奈妮薇凭着记忆朝一个方向走去。这座宅邸中的墙壁全都被粉刷得雪白一片,不过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她的直觉是正确的,没多久,她就走进一间小配膳室。仆人们会在这里将食物盛盘,再送到餐厅去。她选择的走廊一直通向宅邸的数间起居室,房间里面的另一条走廊通向厨房。这间配膳室里有一张牢固的大木桌和一些高脚凳。现在这些凳子上坐着几个正在玩骰子的男人,他们穿着白绿色的亚麻衬衫和厚实的工作长裤,这是米莉萨家族的制服。
他们都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奈妮薇。一个人还跳下了凳子,凳子被他踢翻在地上。他摘下帽子。就算是麦特也不会想戴上这种歪斜的褐色帽子。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被发现正将手指戳进馅饼里的孩子。
奈妮薇不在乎他们在做什么,她现在只需要找到这幢房子里的几名仆人。“我要见督娘,”她所说的是首席女管家的本地称谓,“叫她来见我。”
三名士兵这时也进了房间,他们全都是沙戴亚人。也许他们算不上相貌堂堂,但他们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能够让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精通战阵搏杀的职业军人。奈妮薇相信,一位两仪师足以让这些头脑简单的仆人心惊胆战。不过这些士兵稍后还会有用处。
“督娘?”那名手抓着帽子的仆人终于想起该怎样说话,“您确定不是要见总管或……”
“督娘,”奈妮薇说,“马上让她来见我。她有时间披上一件袍子,然后就要马上过来。”她朝身后的一名士兵指了指。“你跟着他,确保他不会和别人乱说话,或者让那个女人有机会逃走。”
“逃走?”那名仆人惊呼一声,“为什么劳拉要这么做?她做了什么,女士?”
“我希望没什么,快去!”
仆人和士兵很快就消失了。另外三名仆人局促不安地继续坐在桌边。奈妮薇将手臂抱在胸前,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兰德认为对阿拉多曼国王的搜索因为那名信使的死亡而陷入僵局,奈妮薇却不这么想。这件事还有其他人参与,而几个恰当的问题很可能会引出新的线索。
那名督娘可能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奈妮薇不想让那个仆人向他可能遇到的人泄露太多东西,所以她要让那个仆人有一种危机感,同时利用士兵确保他会紧闭住嘴,并迫使他尽快完成任务。
她的策略被证明非常有效。几分钟之内,那名仆人已经跑了回来,还拖着一个身穿蓝色睡袍、头发蓬乱的年长妇人。虽然她在头上匆匆裹了一条红巾,但还是有不少灰发披散了下来。在她略显苍老的阿拉多曼面孔上,只能看见苍白的忧虑。奈妮薇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在深夜里被一个惊慌失措的仆人叫醒,又被告知一位两仪师立刻要见她,她现在该有怎样的心情?
那名沙戴亚士兵随后走进房间,立刻守在门口。他有一双O型腿,身材短粗,脸上留着沙戴亚人的长胡须。另外两名士兵守在奈妮薇走进房间的那道门旁。他们从容不迫的样子让房里的气氛更显紧张。看样子,他们已经领会了奈妮薇的意思。
“不必紧张,管家。”奈妮薇一边说,一边朝桌边点点头。“你可以坐下。你们到主门厅去,待在那里,不要与任何人说话。”
这四名仆人已经不需要任何刺激了。奈妮薇命令一名士兵跟着他们,确认他们照她的话去做。现在这个时间对她很有利,绝大部分的仆人和兰德的廷臣都已经睡了,她的调查应该不会惊扰到那些可能真正有罪的人。
仆人的离开肯定让督娘更加紧张了。奈妮薇坐到桌边的一只凳子上。那些仆人在匆忙中丢下了他们的骰子,不过并没有丢下一枚钱币。房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台上的一盏小灯,监视那些仆人的沙戴亚人提走了奈妮薇给他的油灯。
“你的名字是劳拉,对不对?”奈妮薇问。
督娘小心地点点头。
“你知道,两仪师是不会说谎的?”
这名女管家又点了点头。两仪师几乎都不能说谎。但从技术上来说,奈妮薇是可以的,因为她还未接触过誓言之杖,这让她在其他姐妹眼中总是略逊一筹。这当然是她们的错误。誓言之杖只是一个仪式,两河人从来都不需要特法器来保证自己的诚实。“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怀疑你个人曾经做错过任何事,你就应该相信,我只是需要你的说明。”
劳拉似乎放松了一点。“您需要什么说明,两仪师奈妮薇?”
“根据我的经验,首席女管家对自己家族的了解,绝不会只限于手下职员们的工作和主人的财产状况。你在这里的工作时间很长吗?”
“我已经侍奉过查德玛家族的三代主人了。”这位年长的女子自豪地说道,“我还有希望侍奉它的新一代主人,如果主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兰德已经将她的主人囚禁在她自己的地牢里。如果这名督娘真的能侍奉新一代的查德玛家主,那也并非什么好事。
“那么,”奈妮薇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接过话,“你的主人的不幸遭遇也和我今晚的任务有着很大的关系。”
“两仪师奈妮薇,”劳拉的声音中流露出期待的意味,“您认为,您能让她获得自由?让她重新得到真龙大人的眷顾?”
“也许。”奈妮薇心里清楚,这点很值得怀疑,但凡事皆有可能。“我今晚所做的事可能会对她有所帮助。你见过那名信使吗?就是那个被你的主人囚禁的人。”
“国王派来的那个人?”劳拉问,“我从未和他说过话,两仪师。但我的确见过他。他的个子很高,相貌英俊,虽然是阿拉多曼人,却剃光了胡子。我曾经在走廊里和他擦肩而过,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人。”
“那时他在做什么?”奈妮薇问。
“嗯,他在和查德玛女士说话,然后……”劳拉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两仪师奈妮薇,我不想给我的主人惹来麻烦,而且……”
“他就被送去接受审问了。”奈妮薇简短地说,“我没时间让你犯傻,劳拉。我现在不是要寻找给你的主人判罪的证据,我也不在乎你有怎样的忠诚心。现在我要解决更大的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是,女士。”劳拉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当然,我们全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对国王的属下进行审讯的确不对,尤其是对那样一个人。毁掉那么漂亮的一张脸,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你知道地牢和行刑者的所在位置吗?”
劳拉犹豫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很好。她不敢隐瞒任何事。
“那我们走吧。”奈妮薇说着,站起了身。
“女士?”
“去地牢。”奈妮薇说,“我想,如果米莉萨·查德玛像我认为的那么谨慎,她的地牢肯定不会在这里。”
“它和这里有一段距离,在海鸥餐桌。”劳拉说,“您今晚就想去吗?”
“是的,”奈妮薇说完又犹豫了一下,“或者我可能会先去行刑者的住所。”
“他就住在那里,女士。”
“太好了,走吧。”
劳拉没有多少选择。奈妮薇允许她在士兵的看守下回房间换衣服。
片刻之后,奈妮薇和她的士兵带着劳拉和那四名仆人走出宅邸,这样她就能确保没有人会向任何人发出警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五个查德玛家族的人显然都很不愿意离开房屋的庇护,他们也许相信那些关于黑夜中充满危险的谣传。只有奈妮薇知道,也许现在的黑夜的确不安全,但白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实际上,白天很可能会更危险。如果身边的人少一些,那么虫群从某个人体内喷涌而出,火焰突然包裹住某个人,或者发生其他恐怖死亡事件的可能性也就会小一点。
他们很快就离开宅邸庭院。奈妮薇迈着坚定的脚步,希望这样能让其他人的情绪稳定一些。她向大门前的士兵点点头,就依劳拉的指引向前走去。木板步道上传来他们的脚步声。遍布乌云的夜空只透出非常微弱的一丝月光。
奈妮薇没有容许自己再对这个计划有任何质疑,她已经决定好每一个步骤,所以这个计划一定能够顺利进行。确实,兰德也许会因为她调遣士兵和造成的麻烦而发怒。但有时候,如果要看清一个雨水桶的桶底有什么东西,你就必须把水搅起来,让桶底的东西浮上来。这实在太巧了,米莉萨·查德玛已经将那名信使囚禁了几个月,他却在兰德想见他时死掉了,而他是这座城里唯一可能知道国王下落的人。
有时,巧合的确会发生。两名农夫结下仇怨,而其中一个人的牛在晚上突然死掉,这可能只是意外。但有时候,多进行一点调查,就会发现另外的答案。
劳拉带着这一队人向海鸥餐桌走去。那里也被称为海鸥区,班达艾班的渔夫们都会把他们的垃圾倒在这附近。像大多数有理智的人一样,奈妮薇平时都会尽量远离城市的这个地区。鱼肚也许能成为很好的肥料,但从几个街区外她就能闻到堆肥的浓烈气味。就算是难民也不会靠近这里。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富人区当然会尽量远离像海鸥餐桌这样的地方。奈妮薇只是大步走着,对身边的黑色街巷和房屋完全不予理睬。但那些查德玛家族的人们都和她愈贴愈近。沙戴亚士兵们手按剑柄,监视着所有的方向。
奈妮薇希望自己能得到白塔的讯息。艾雯和她率领的姐妹们已经多久没给她传递过讯息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瞎子。这是她的错,是她坚持要跟着兰德。必须有人照看他,但这就意味着她没办法再顾及其他人。白塔还在分裂之中吗?艾雯还是玉座吗?街上的流言没有任何用处。像以往一样,她听到的每一条流言都会有两个完全与之相反的传闻。白塔正在自相残杀。不,白塔在和殉道使作战。不,两仪师已经被霄辰人摧毁了。或者摧毁她们的是转生真龙。不,所有这些谣言全都是白塔散播出的诱饵,为的是引诱敌人向它发动攻击。
虽然的确有关于两位玉座的传闻,但那里面甚至不会有爱莉达和艾雯的名字。这种传闻非常可疑,因为任何一个两仪师阵营都不会传播同时有两位玉座存在的讯息,一切关于两仪师内讧的传闻都不会对她们有任何好处。
劳拉终于停住脚步。那四名仆人也停在她身后,脸上全都是忧虑的表情。奈妮薇瞥了劳拉一眼。“怎么了?”
“就在那里,女士。”督娘伸出细瘦的手指,指着街对面的一幢房子。
“那家蜡烛店铺?”奈妮薇问。
劳拉点点头。
奈妮薇叫来一名沙戴亚士兵。“你看着这五个人,确保他们不会惹麻烦。另外两个跟我来。”
她走下街道,却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皱起眉,转过身,看到那三名士兵站在一起,都在看着唯一的那盏油灯。也许他们都在骂自己没有再多拿一盏灯来。
“哦,光明啊。”奈妮薇气冲冲地骂了一句,抬起手拥抱了真源,在指尖上编织出一颗光球,在她身周洒下一片清冷、均匀的光亮。“油灯就留在这里。”
两名士兵立刻走到她身边。她停在蜡烛店门前,编织出一个隔音结界,将自己、两名士兵和店门包裹在其中。
然后她看着一名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提本,女士。”他回答道。他的面孔有些像鹰,胡子经过认真的修剪,在额头上有一道伤疤。“他是罗特斯。”他指着另外一名士兵说道。那是个身材像墙一样宽大的男人。奈妮薇很惊讶于他竟然是一名骑兵。
“那么,提本,”奈妮薇说,“把这扇门踹开。”
提本完全没有质疑她的命令,只是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脚,用力踹了过去。门框发出碎裂的声音,屋门被猛然踹开。如果她的结界放置正确,就不会有人听到破门的声音。她向门里探进头,闻到一股蜡和香水的气味。木地板上有许多斑点,那是蜡油滴落在上面,又被清理掉以后留下的痕迹。
“快!”她放开结界,不过并没有熄灭指尖的光球,“罗特斯,到铺子后面去,守住那里的巷子,确保没有人会逃走。提本,跟着我。”
大块头的罗特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跑到店铺后面。奈妮薇的光球照亮了一桶桶蜡油和一堆堆烧过的蜡烛头。它们被低价收购回来,等待着重新被融成蜡烛。楼梯在门厅右侧,门厅正面就是这家店的店面,那里的壁龛中排列着各种尺寸和形式的蜡烛,从标准的白蜡、装饰砖蜡到香水蜡,一应俱全。如果劳拉给她指错了地方……
不过,任何良好的秘密场所都会有一个一丝不苟的掩饰外表。奈妮薇快步走上阶梯,木板在她脚下发出一连串的吱嘎声。这座建筑物相当狭小。在二楼上,她找到两个房间,其中一扇门虚掩着,所以奈妮薇熄灭了光球,又编织出一个隔音结界,包裹住那个房间。然后,她冲了进去,鹰脸的提本紧跟在她身后,钢剑出鞘的声音猛然在他腰间响起。
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身材过于肥胖的男人正睡在地面的一张床垫上,毯子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团。奈妮薇编织出几根风之力的绳索,利落地将他紧紧捆住。他猛地睁开眼睛,又张嘴想要尖叫,但奈妮薇已经用风之力顶住他的上下颚。
奈妮薇又转身向提本点点头,并将编织固定住。他们丢下这个被捆好的人,又来到第二个房间门口。奈妮薇同样用隔音结界包裹住这个房间,然后冲进去。她做得很正确,这个房里有两个更年轻的男人,他们醒来的速度要比那个胖子快得多。一个人已经飞快地坐起身,大喊一声。提本冲过去,一拳捣在他的肚子上,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都顶了出去。
奈妮薇用风之力的绳索绑住他,然后再绑住另一个刚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的年轻男人。她把这两个人拉到面前,吊在离地面几寸的地方,又点亮了光球。他们全都是阿拉多曼人,头发乌黑,面孔粗糙,上唇留着细长的胡须。两个人的身上都只有内衣。从年龄上判断,他们都不可能是学徒工了。
“我想,我们找对地方了,两仪师奈妮薇。”提本站到奈妮薇身边。
奈妮薇向他挑起一侧眉弓。
“他们不是蜡烛铺的学徒。”提本把佩剑收回鞘内,“在他们的手掌上有老茧,却没有烧伤的痕迹。而且他们手臂上的肌肉太发达,年龄又太大。左边的这个家伙至少被打断过一次鼻梁。”
奈妮薇将他们仔细查看了一番。提本是对的。我应该注意到这些的。不过她确实注意到他们的年龄。“你觉得我应该先让哪个人说话?”她以轻松的口气问道,“又该杀掉哪一个?”
两个被捆住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开始拼命蠕动身子。他们应该知道,两仪师不可能做这种事。也许奈妮薇甚至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这种滥施私刑的狱卒总是会激起她的怒火。
“左边那个似乎很想说话,女士。”提本说,“也许他的招供能让您满意。”
奈妮薇点点头,松开那个人的口塞,他立刻就飞快地说道:“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您,不要在我肚子里塞满虫子!我没做过坏事。我向您保证,我……”
她重新塞住那个人的嘴。
“废话太多了,也许另外那个懂得该说话时再说话。”她松开了另外那个人的口塞。
那个人依旧被吊在半空中,显然是被吓坏了。不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残忍的杀手也会害怕至上力。
“我该怎样走进地牢?”她问那个人。
那个人的脸色变得很糟糕,不过他也许已经猜到奈妮薇的目标正是地牢。一位两仪师不会因为买到一根坏蜡烛而在半夜里跑来发这么大的脾气。
“有暗门。”他答道,“就在前面铺子里的地毯下面。”
“很好。”奈妮薇说道。她固定住捆绑两个人双手的风之力,然后又给答话的那个人戴上口塞。把他们放到地上,命令他们走在自己前面。她可不想拖着他们。
她又让提本将另一个房间里的胖子带出来,就赶着这三个人走下楼梯。在楼下,他们遇到看守后门的罗特斯,在这名大汉面前的地板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奈妮薇的光球照亮了他的脸,是一个被吓坏的阿拉多曼人,有着浅色头发和被烧出许多斑点的双手。
“这是个蜡烛匠学徒。”提本一边说,一边揉搓着前额的伤疤,“他们也许是让他打理这间店铺。”
“他就睡在这些毯子下面。”罗特斯朝角落里的阴影点点头,“你们上楼后,他就想从前门爬出去。”
“带着他。”奈妮薇说道。这时提本已经将地毯掀了起来,把剑刃插进地板缝隙里。很快,他的剑刃碰到了什么东西。是铰链。小心地撬了几下,他打开了那扇活门。门洞里,一道梯子一直通往下方的黑暗之中。
奈妮薇走上前,但提本抬手挡住了她。“如果我让您先下去,巴歇尔元帅一定会用我的马镫绳把我绞死,女士。我们还不知道下面的情况。”说完,他就跃入那个黑洞,一只手扶住梯子,另一只手握剑,一直滑落到下方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奈妮薇翻了翻眼珠,男人!她向罗特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看好那些狱卒,然后放开对他们的绑缚,让他们能够爬下去。对每一名狱卒都狠狠地瞪过一眼之后,她就一步一步地爬下梯子,留下罗特斯在最后监视狱卒。
她举起光球,对这个地窖进行一番查看。这里的墙壁是石砌的,显得相当牢固,也让她觉得从头顶上方的建筑物传来的压迫感没那么强了。这里的地面是夯土的。在她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道门户,提本正趴在那里,倾听里面的动静。
她点点头,提本一下子把门拉开,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这些沙戴亚人似乎已经有了一些艾伊尔人的习惯。奈妮薇跟在后面,准备好了风之力编织。在她身后,那些脸色灰暗的狱卒开始爬下梯子。最后爬下来的是罗特斯。
他们冲进来的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两道厚木门,门后应该就是牢房。这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木箱。奈妮薇将光球送到角落里,鹰脸的提本已经在查看那个箱子了。一掀起箱盖,他就挑起一侧眉毛,从箱子里拿出几件光芒闪烁的匕首。这应该是审问用的刑具。奈妮薇打了个哆嗦,用冰冷的目光扫过身后的狱卒。
她取下刚才答话的那名狱卒的口塞。“钥匙在哪里?”
“就在箱子最底下。”那名恶棍答道。那个肥胖的狱卒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住单间的胖子肯定是他们的首领。奈妮薇立刻把他吊到半空中。“别惹我生气。”她怒喝道,“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人还会醒着。”
她向提本点点头。提本从箱子里掏出钥匙,打开牢房门。第一间牢房是空的。第二间里面关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做工上乘的阿拉多曼长裙,但那条裙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查德玛女士就这样满身污泥、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墙边,甚至没注意到牢门被打开了。奈妮薇闻到一股臭气,甚至连屋外的鱼腥味也被它掩盖过去。这是汗臭和屎尿混合的气味。也许正因如此,这座秘密牢狱才会被安置在海鸥餐桌。
看到这个女人的遭遇,奈妮薇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兰德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这个女人曾经如此处置过别人,但兰德不能因此就让她遭受这种罪。
奈妮薇向提本挥挥手,示意他把牢门关上。然后,她坐到审讯室的一只凳子上,看着那三名狱卒。在她身后,罗特斯守着出入的楼梯,同时还盯着那名可怜的学徒。肥胖的狱卒首领仍然悬挂在半空中。
她需要情报。她可以等到早晨,要求兰德许可她来这座监狱。但这么做就有可能会让那些她要找的人有所提防。现在她需要用出其不意和恐吓威逼来挖出她所需要的情报。
“那么,”她对那三个人说,“我要问一些问题,你们要回答我。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们,所以,你们最好诚实一点。”
站在地上的两名狱卒看着吊在空中的那一个。三个人都在点头。
“之前被带到这里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国王的信使,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两个月以前。”那个有大下巴、断了鼻梁的恶棍说道,“他被装在麻袋里,和许多蜡烛头一起从查德玛家族府邸被运过来。所有囚犯都是这样被运过来的。”
“那时你们得到的命令是如何处置他?”
“关押他,”另一个恶棍说,“让他活着。我们知道的不多,呃,两仪师。进行审问的是乔金。”
奈妮薇抬起头,看着那个胖子。“你是乔金?”
胖子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乔金没回答。
奈妮薇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两仪师,受到我的誓言约束。如果你告诉我想知道的,我会确保没有人怀疑你与国王信使的死有关。转生真龙并不在乎你们这三个小卒,否则你就不会还留在这里掌管这个……小中转站了。”
“如果我们说了,我们就能自由地离开这里?”那个胖子看着她,“您答应吗?”
奈妮薇不满地朝那个小牢房瞥了一眼。他们就这样把查德玛女士丢在黑暗里,还把门缝用布条塞住,好让她的尖叫声传不出牢房。在这里作恶的人甚至都不配活下去,更别说还能得到自由了。
但现在她还有更大的罪行要对付。“好的。”奈妮薇说出这两个字时,嘴里感到一阵苦涩,“你很清楚,你不配有这样的待遇。”
乔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请放我下来,两仪师。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奈妮薇照他的话做了。他也许并不知道,其实奈妮薇对他几乎没有什么手段。她不会使用他们的手段,而且她的行动也没得到兰德的许可。如果真龙发现她这么做,也许会很不高兴,除非她能够为他提供一些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乔金对那个断了鼻梁的家伙说:“莫德,给我拿一只凳子来。”莫德看了奈妮薇一眼,似乎是在寻求许可。奈妮薇略点了一下头。当乔金肥胖的身躯落在凳子上的时候,他向前倾过身子,双掌合拢在一起。看起来,他就像一只把身子一侧撑在地上的大甲虫。“我这里大概没什么您需要的东西。”他说道,“看样子,您已经都知道了。您知道我在干什么,也知道这里关过什么人。您还需要知道什么?”
他在干什么?这倒是值得一问的。“想知道什么是我的事情。”奈妮薇看了他一眼。她希望自己的眼神能表示出两仪师的事情不容别人置喙。“告诉我,那名信使是怎么死的?”
“死得悲惨又屈辱。”乔金答道,“根据我的经验,就像所有人一样。”
“给我说详细些,否则就把你再吊起来。”
“几天前,我打开牢门给他送饭,他已经死了。”
“那么,距离你上次给他送饭有多久?”
乔金哼了一声。“我不会让我的客人挨饿,两仪师。我只是……会鼓励他们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给了那名信使多少鼓励?”
“不足以杀死他。”狱卒头子似乎是在为自己辩护。
“给我说实话。”奈妮薇说,“那个人在你的手里活了几个月,应该一直都是健康的。然后,当他要被带到转生真龙面前时,他就突然死了?我已经承诺赦免你。告诉我,是谁贿赂了你,要了他的命。我会保护你。”
狱卒头子摇摇头。“不是这样。就像我告诉过您的,他已经死了。这种事时有发生。”
“我已经厌倦了你的谎言。”
“这不是谎言,该死的!”乔金吼道,“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接受贿赂,杀死自己的客人,还能继续活下去吗?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不会再信任我,我就会变成说谎的艾伊尔人!”
奈妮薇没理会他最后的这句话。但不管怎样,像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被信任”。
“要知道,”乔金继续说着,“没有人会选择杀死这样的囚犯。每一个人都想知道国王在哪里,有谁会杀死唯一掌握这个情报的人?那个人可值很多钱。”
“所以他没死。”奈妮薇惊讶地问,“你把他卖给了谁?”
“哦,他死了。”狱卒头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如果我卖了他,我也活不了多久。这种事很快就会被传出去。”
奈妮薇转头看着另外两名恶棍。“他在说谎吗?你们任何一个只要能向我证明他在说谎,就能得到一百枚金马克。”
莫德瞥了他的首领一眼,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女士,为了一百枚金马克,我会把我妈妈卖给您。烧了我吧,我会的。但乔金说的是实话,那个人已经死透了。真龙的部下在把查德玛女士带过来时,已经检查过了他的尸体。”
就是说,兰德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奈妮薇还无法证实这些人说的是实话。如果他们隐瞒了什么,一定会把它埋得非常深。奈妮薇决定试试另一条路。
“那么,你们有什么发现。”她问,“有没有获知国王的所在?”
乔金叹了口气。“这我已经和真龙大人的人说过了,也在查德玛女士没有被关进来时告诉过她。那个人的确知道些什么,但他就是不说。”
“给我说实话。”奈妮薇看了一眼那只大箱子。她不得不尽快把目光移开,以免因为那只箱子而感到气愤。“一个有你……这种能耐的人,就不能让他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如果我撒谎,就让暗帝带走我!”狱卒头子的面孔变得通红,仿佛这涉及他的个人尊严。“我从没见过这样铁齿的人!那种长得像朵花一样的人本来应该不需要什么鼓励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他却没有。他没有说出半个我们想要的字!”乔金向前倾过身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女士。烧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那就像是……就像有某种力量锁住他的舌头,就好像他根本没办法说出来。就算是他想说也不行!”
另外两个恶棍低声嘟囔了些什么,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看样子,奈妮薇的问题正切中要害。
“所以你们对他的惩罚过于严厉了。”奈妮薇猜测着。“于是他死了。”
“随你怎么说!”狱卒头子吼道,“该死的!我没有杀他!有时候,人们就那么死了。”
很不幸,奈妮薇已经开始相信他了。像乔金这种家伙应该在乡贤的监督下干上十年的劳役。但他并没有说谎。
她要为她的大计划干太多事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累。光明啊!这个计划最终会让兰德愿意听取她的建议吗?还是只会让他大发脾气?她需要回到那个“宫殿”里去睡一会儿。也许等到明天,她就能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兰德明白,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奈妮薇挥手示意卫兵把那个狱卒头子和他的手下带回上面去。然后,她用风之力关上米莉萨·查德玛的牢门。她决定改善那个女人的居住条件,不管米莉萨还有几分人性,她不该被如此对待。她要向兰德说明这一点,而兰德必须明白。米莉萨看起来是那么苍白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走到牢房门前,从门上的观察孔向里面望去,用魂之力编织出分析能流,确认那个女人是不是生病了。
随着能流的形成,奈妮薇的身子僵住了。她本以为米莉萨的身体会处于极度耗竭的状态,以为自己能找到疾病,也许还有饥饿。
但她没想到会发现毒素。
奈妮薇咒骂着,神经高度警觉。她撞开牢门,冲了进去。没错,通过分析,她清楚知道那是塔托叶。奈妮薇曾经亲手把它喂给一头猎犬。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它的味道非常苦,也算不上什么很好的毒药,因为它的味道太容易觉察了,而且必须把它吃下去才会有效。
是的。这不是一种好毒药,除非被下毒的人已经被完全控制,只能吃下被安排好的食物。奈妮薇开始进行治疗,编织出五种力来压制毒性,强化米莉萨的身体。进行这种治疗不算困难。塔托叶并非特别强猛的毒剂,必须一次性使用很大剂量,就像奈妮薇对那条猎犬一样;或者连续使用几次。但它的好处在于,连续使用小剂量的塔托叶毒死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就会很像是自然死亡。
一等到米莉萨恢复正常,奈妮薇就从牢房里冲了出来。“停下!”她对上面那些人喊道:“乔金!”
走在最后面的罗特斯惊讶地转过身。他捉住乔金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
“囚犯的食物是谁准备的?”奈妮薇一边问,一边大步走向他。
“食物?”乔金问,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这是柯布的工作。怎么了?”
“柯布?”
“那个小子没什么重要的。”乔金说,“是我们几个月前在难民中找到的一个学徒,找到他算是我们的运气。我们最后的学徒已经跑掉了。这家伙已经被训练得可以……”
奈妮薇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忽然之间,她变得非常焦急。“那个男孩!他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罗特斯向上瞥了一眼,“就跟在……”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奈妮薇骂了一声,急忙喊提本捉住那个男孩,她也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梯子。当她带着光球冲出活门时,只看见两名狱卒站在房间正中央,满脸困惑。那名沙戴亚士兵抽出了剑,正看着他们,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那个男孩!”奈妮薇又喊道。
提本朝店门看了一眼。门敞开着。奈妮薇准备好风之力编织,冲到了街上。
她看见那个男孩,她从查德玛府邸中带来的四个玩骰子的仆人刚刚捉住了他。就在奈妮薇跑下步道,来到街上时,他们正把那个拼命挣扎的男孩按在泥地上。最后一个沙戴亚士兵站在门口,一手拿着剑,似乎是要冲进蜡烛店,看看奈妮薇是否遭遇不测。
“他从这道门里冲了出来,两仪师。”一名仆人说道,“就好像暗帝正在追他。您的士兵正要进去,看您是不是出事了。不过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先捉住这个小子,别让他跑了。您可能会需要他。”
奈妮薇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们做得很好。”那个男孩还在挣扎,只是力气已经小了许多。“你们的确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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