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上,盖温就看不到白塔的伤口了。
黑暗中,没有人能分辨出墙上是装饰着精美的壁画,还是临时填补上各色砖块。夜幕笼罩下,塔瓦隆最美丽的建筑也不过是一根黑色的柱子,白塔上所有缺损空洞都被缠上一层黑色的束带。密集的云层遮蔽了一切月光和星光,无论白或黑,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盖温走在白塔脚下,穿着笔挺的长裤和金红色外衣。这身衣服很像是某种制服,但上面并没有任何身份的标志。这些日子里,他仿佛已经不再隶属于任何阵营。他发觉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正朝白塔东翼的入口走去,仿佛要上楼到艾雯睡觉的房门前。他咬住牙,转过了身。
他应该去睡了。但在为艾雯守了一个星期的夜之后,他就像士兵们常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夜猫子。也许他可以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放松一下,但他在白塔军营中的住所只让他感到憋闷。
在旁边不远处,两只小野猫正走过草坪,眼里闪动着警戒哨中发出的火把光亮。看到他,两只猫都蹲下身子,仿佛在思考他是不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一只看不见的猫头鹰在夜空中发出啸声,一片细小的羽毛缓缓飘落,证明它刚刚从这里飞过。夜色给了所有生物很好的伪装。某些人一生都是这样过的,不愿向阳光敞开窗户,只喜欢用窗帘留住黑暗,任由整个世界在自己的眼前只是一片阴影。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白天虽然炎热,一到晚上,却又出奇的冷,一阵微风让他打了个哆嗦。自从那名不幸的白宗两仪师死后,白塔中就再没有发生过谋杀案。那名杀手将在何时再度发动攻击?此时此刻,杀手可能正巡行于白塔的走廊中,搜索着孤身一人的两仪师,正如同那两只猫在搜索老鼠。
艾雯已经禁止他再守在她的门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戒备敌人的出现。那么,在这里走来走去又有什么意义?他应该待在白塔内部。在那里,他才可能有机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盖温朝一个供仆人使用的门厅走去。
门后的走廊虽然不算宽敞,但擦洗得非常整洁,而且有良好的照明,就像白塔内部所有的地方一样。只是这里铺在地上的是灰色的石板,并非光亮的地砖。在他右手边有一个房间,里面传出笑声和说话声。没有执勤任务的卫兵正在那里和伙伴们谈笑休息。盖温朝他们瞥了一眼,却猛然停住脚步。
他从那些卫兵中认出了一些人,“玛宗恩?塞拉克?赞恩?你们都在这里?”
他们三人警戒地抬起头,立刻露出懊恼的神情。现在这个房间里有大约十几名青年军,他们都在和没有执勤的白塔卫队一起玩着骰子,抽着烟。那些青年军见到盖温,立刻全部起立,向盖温敬礼。他已经不再是他们的指挥官了,但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塞拉克第一个快步朝盖温走过来。他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人,有着浅褐色的头发和粗大的手指。“大人,”他说道,“我们只是想找点娱乐。”
“护法不会喜欢这样的行为,”盖温说,“这点你们都清楚,塞拉克。如果你们在夜里玩骰子的信息传出去,就再也不会有两仪师愿意接受你们了。”
塞拉克的脸色立时变得铁青。“是,大人。”
但在他铁青色的脸上还流露出一种不情愿。“怎么回事?”盖温问,“说出来。”
“嗯,大人,”塞拉克说,“我们之中有一些人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成为护法。您知道,我们并非都是为了要成为护法才来到白塔的,其中有一些人和您一样,只是想要接受战斗训练。而我们其余的人……嗯,有些事已经完全变了。”
“什么事?”盖温问。
“愚蠢的事,大人。”那个人低着头说道,“当然,您是对的。明天很早就会有训练,我们应该早点去休息。但我们已经见识过战争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军人了。成为护法,这是每一个男人都应该渴望的事情,但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并不希望自己的结局会是这样。您明白吗?”
盖温缓缓地点点头。
“当我第一次来到白塔时,”塞拉克说,“我只想成为一名护法。而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要用一生的时间来保护一个女人,为了执行各种任务而在暗影中穿行,失去与世人的一切联系。”
“你可以成为褐宗或白宗的护法,”盖温说,“留在白塔中。”
塞拉克皱起眉头。“我无意冒犯您,大人,但我想这种生活也同样糟糕。护法……他们跟其他人的生活都不一样。”
“这是肯定的。”盖温说着,向上望了一下艾雯房间所在的方向。他不会去那道门前的,他强迫自己的目光移回塞拉克身上。“选择另外一条路并不羞耻。”
“但有许多人都不这样认为。”
“他们都错了。”盖温说,“召集起那些打算继续留在青年军中的人,明天去向库班将军报告。我会和他谈谈。我打赌,他会继续在白塔卫队中保留你们的建制,毕竟他在霄辰人的进攻中损失了许多部下。”
塞拉克明显放松下来。“您真的会去和库班将军谈?”
“当然,曾经率领你们,这是我的荣幸。”
“您认为……也许您还可以继续做我们的统帅?”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希望。
盖温摇摇头。“我还有另一条路要走,但,光明在上,我会一直关注你们的。”他朝房间里点点头。“继续你们的游戏吧,我也会去和马克兹姆谈你们的事。”马克兹姆是一名身材魁梧、面容严肃的护法,最近护法的训练课程一直由他来负责。
塞拉克感激地点点头,急忙回到房间里。盖温则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去,心中却希望自己的选择能像这些人一样轻松。
他在沉思中登上了楼梯,直到快接近艾雯的房间时,才醒悟过来。我需要去做些别的事情,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她。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也许他能去找布伦谈一谈。
盖温向布伦的房间走去。如果说,现在盖温在两仪师中间的位置非常奇怪,那么布伦的位置就一样奇怪:前玉座的护法,艾雯的征服军的将军,以及一位声名卓著的伟大将领。布伦的房门敞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点灯光落在走廊里的蓝色地砖上。这是他的一种习惯,表示他尚未睡下,他的部下随时可以推门进去找他。许多夜晚,布伦都不在白塔。他在塔瓦隆岛周围和附近的村庄旁设置了一些指挥所,他常常会在那些指挥所里过夜。
盖温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布伦的声音坚定且熟悉。盖温悄然走进房间,重新将房门闭合成只剩一道缝隙的样子。布伦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正在写一封信。他瞥了盖温一眼。“等一下。”
盖温等待着。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塔瓦隆、安多、凯瑞安和周边其他地区的地图,许多地图上都有用红色粉笔刚刚做出的记号。布伦正在为战争进行准备。这些符号都清楚地表明,他在兽魔人攻击塔瓦隆时负责这里的防御作战。有几张地图上详细标明了塔瓦隆北部的一些村庄,记录了它们是否构筑有防御工事,以及对塔瓦隆的隶属关系,它们将在战争中成为白塔军队的辎重储备点和前沿阵地。另一张地图上标出了塔瓦隆周围的古代瞭望塔、筑垒地域和各种废墟。
从这些地图上,盖温能看出布伦精密审慎的计算和临敌前的急迫感。他并没有构筑新防御工事的计划,而是打算全部利用现有的工事。他派遣部队进驻他认为最重要的一些村庄。另一张地图上显示出现在塔瓦隆周围征兵工作的进展情况。
盖温静静地站着,嗅着陈旧发霉的纸张和蜡烛燃烧的气味。远在他走进这个房间以前,他就已经感受到即将来临的战争。眼前的和平将转瞬即逝。真龙会打破暗帝牢狱的封印,他要求艾雯去与他相会的地点,那个梅丽罗平原以亮红色的圆圈被标注在地图上。它在北方,就在夏纳的边界上。
将暗帝释放到世上。光明啊!与之相比,盖温的一点点苦恼根本算不了什么。
布伦写完了信,用细沙吸净信纸上的墨水,将它叠好,伸手去取蜡漆和印章。“现在来聊天可是有些晚了,孩子。”
“我知道,但我想,你也许还没睡。”
“的确。”布伦将蜡漆印在信纸上,“你需要些什么?”
“建议。”盖温说着,坐到一只凳子上。
“我可以给你关于如何率领一支部队,或者如何坚守一座山丘的建议。除此之外,我没办法告诉你什么。那么,你想谈的又是什么?”
“艾雯禁止我保护她。”
“我相信玉座这样决定自有她的理由。”布伦说着,平静地封好了那封信。
“愚蠢的理由。”盖温说,“她没有护法,而白塔中潜藏着一个杀手。”一名弃光魔使,他想。
“你说的两件事都没错。”布伦说,“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需要我的保护。”
“她有求你保护她吗?”
“没有。”
“实际上,就我所知,她也没有要求你和她一起进入白塔,更没有要求你像失去主人的猎犬一样一直跟在她身边。”
“但她需要我!”盖温说。
“真有趣。上次你这样想的时候,你在我的帮助下搅乱了她为了统一白塔而连续几个星期的努力。有时候,孩子,我们的帮助并不是她所需要的。无论我们多么愿意帮她,或者她看起来多么急切地需要这种帮助。”
盖温环抱双臂。因为害怕搞乱背后一张标示出附近所有果园分布的地图,他没办法靠在墙壁上。不知为什么,龙山附近的一个村庄被画了四个圈。“那么,你的建议就是让她继续暴露在杀手的刀锋下,随时有可能被刺穿后背?”
“我没有给你任何建议,”布伦一边说,一边浏览桌上的几份报告。他坚定的面容被烛光照亮。“我只是在观察。但我感到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认为她没有你就不行。”
“我……布伦,她根本不讲道理!”
布伦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放下手中的报告,转向盖温。“我警告你,我的建议根本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不知道有什么答案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盖温·传坎?”
“艾雯。”盖温立刻说道,“我想成为她的护法。”
布伦皱起眉头。“你想要艾雯?还是你想成为她的护法?”
“当然是成为她的护法。还有……还有,嗯,和她结婚。我爱她,布伦。”
“在我看来,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是有一些关系,但依然是两件事。不过,除了艾雯以外,你还想要什么?”
“没有了。”盖温说,“她就是一切。”
“嗯,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这有什么问题?我爱她。”
“这个你说过了。”布伦看着盖温,一只手臂按在桌上,另一只撑在腿上。盖温压抑着想要在这道目光中退缩的冲动。“你总是激情四射,盖温,就像你的母亲和妹妹。但你更冲动,不懂得计算,和你的哥哥完全不一样。”
“加拉德也不会计算,”盖温说,“他只知道行动。”
“不,”布伦说,“也许我说错了。加拉德也许同样不懂得计算,但他并不冲动。冲动就代表着只知行动,不知谨慎。加拉德对每件事都会认真思索,他的道德感正是建立在这之上的。他的行动迅速而果断,是因为他在行动前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却只有激情,你的行动不是出自你的理智,而是出自你的感觉。你总是一厢情愿地冲向目标,这给了你力量。在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先采取行动,然后再去解决细节问题。你的本能通常都能为你找到正确的答案,正像你母亲一样。但正因为如此,当你的本能把你带到错误的方向上时,你就无法再面对你所造成的后果了。”
盖温发现自己在点头。
“但孩子,”布伦向前倾过身子,“一个人不能眼里只有一个目标。任何女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这种样子。在我看来,男人应该用一些时间来考虑一下自己该做什么,而不是一味地行动。无论是对于女人,还是对于自己的人生。”布伦揉搓着下巴。“所以,如果我要给你建议,那就是:搞清楚如果没有艾雯,你又是什么。然后再考虑一下该如何让她符合你的人生。我想,这才是一个女人……”
“你现在对女人很有经验了?”一个声音问道。
盖温转过身,惊讶地发现史汪·桑辰正推门进来。
布伦不动声色地说:“你在那里已经听得够久了,史汪,你知道这不是我们谈话的重点。”
史汪哼了一声,拿着一只茶壶走进房间。“你应该上床去了。”她只看了盖温一眼,就再没有理会他。
“确实。”布伦漫不经心地说,“真奇怪,这个地方所需的物资和我的要求并不相符。”
“地图可以等到明早再研究。”
“它们也可以在晚上或下午研究。如果兽魔人杀过来,我早一个小时解决问题,就可能意味着数里内的地方被守住。”
史汪重重地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只杯子,向杯子里倒满茶水,闻气味,应该是云梅茶。史汪在遭受静断后,现在看起来就和盖温的年龄差不多。而看着这样年龄的一个女孩像母亲般照顾头发花白的布伦将军,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布伦接过茶杯之后,史汪才转向盖温。“还有你,盖温·传坎。”她说,“我正打算和你谈谈。你打算向玉座下达命令,告诉她该做些什么?说实话,男人似乎总认为女人都是他们的佣人。你们在白日梦里想出各种计划,然后又等着我们去把它们完成。”
她看了他一眼,仿佛认为他唯一应该有的反应就是惭愧地低下头。盖温只能做出这种反应,匆匆离开布伦的房间,以免史汪再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
布伦刚刚说的一切,并不让盖温感到惊讶,他以前就和盖温说过相同的话——思考,而不是冲动,行动前把一切先考虑清楚。但他实在是已经思考了几个星期。各种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相互追逐,不断盘旋,就好像被困在瓶子里的苍蝇,他根本找不到出路。
盖温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注意到走廊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库班的卫兵。他告诫自己,不能再向上走,去艾雯的房间。他只是在查看卫兵站岗的情况。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玉座寓所附近的一条走廊。只要再过一条走廊,就是那道门了。他可以去看她一眼,然后……
盖温僵住身子。我在做什么?他想。
今晚他之所以感到紧张,全是因为不知道艾雯是不是有所防备。他不可能睡得着,除非……
不,他强硬地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一定要照她说的去做。他转身要走。
一个声音让他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瞥了一眼,是脚步声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时间已经很晚了,不可能是初阶生,不过仆人们也有可能会送宵夜来。白塔中会熬夜的并非只有布伦和盖温。
那声音再次响起,微弱的声音几乎无法听到。盖温皱皱眉,脱下自己的靴子,悄无声息地走上前,贴到走廊的转角后面。
他什么都没看见。艾雯寓所前,镶嵌着黄金爱凡德梭拉图案的屋门紧闭着。走廊里空空荡荡。盖温叹了口气,摇摇头,靠在墙上,穿好靴子。她希望艾雯至少能让库班在寓所门前安排一些警卫,像这样不安排任何警戒措施……
就在寓所门口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盖温停止了一切动作。那只是一个壁龛投在地上的影子,顶多也只有几寸宽。但是,当盖温注视那片影子时,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很难聚焦在它上面,而是不停地滑开,就好像热锅上的一滴奶油。
但是……但是那片黑影似乎比他刚刚的印象中更大了。为什么他没办法盯住它?
一丝闪动之后,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盖温倒向一旁,听到钢铁击中石块的声音。他只穿着一只靴子,拔出了佩剑,刚才射向他心脏的那把匕首沿着地砖滑出了很远。
盖温绷紧全身的肌肉,从转角处望出去。有什么人正在走廊中奔跑,一个全身黑衣的人,用兜帽遮住了头脸。
盖温紧追上去,双手将佩剑举在身前。因为只穿了一只靴子,他的步伐变得有些笨拙。那名刺客的速度极快。盖温大声呼吼示警,声音在白塔寂静的走廊中回荡。然后,他转向左手边的一条走廊。他了解这里的地形。那名刺客跑到前面以后,也只能左转,再从前方的走廊中绕回来。
盖温在走廊中拼命向前冲刺,他要抄到刺客的前面去。很快,他转过了拐角。
走廊里空无一人。那个刺客跑回去了?盖温骂了一句,向前跑去,很快就回到原先那条走廊的另一端。这里也是空的。也许他进了某扇门?这些门后都没有别的出路。只要盖温等到援军赶来……
不,盖温想着,开始查看周围。黑,寻找黑暗。他左边的一道门前有一片深黑的影子。那影子太小了,不可能遮住任何人。但盖温在看到它的时候,立刻产生了刚才那种无法注视的奇异感觉。
一个人跳了出来,挥剑砍向盖温的头顶。盖温用出苇叶斩,挡开了突如其来的袭击。刺客的身材比盖温要矮小许多,所以盖温在对战中占有优势。但这名刺客的速度几乎是肉眼无法分辨的。转眼间,他的剑向盖温发起一连串的突刺,每一个招式都是盖温从未见过的。
盖温用出扭风式。他不得不以自己被多个敌人包围的情势来战斗,才勉强挡住了这名刺客的攻势。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卫兵终于赶到了。他又一次大喊了起来。
他能从刺客的动作中感觉到他的沮丧。这名刺客本打算迅速结束掉盖温。当然,盖温本来也抱着同样的心思,但他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敌人身上。盖温不多的几次攻击都落空了,这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
盖温转向一旁,高举起剑,准备使出断山血牙突,但这也让他露出了一个破绽。刺客马上向盖温又掷出一把匕首,迫使盖温向旁边闪避。
匕首撞在墙上的时候,刺客已经沿着走廊逃了下去。盖温紧追在后,但他渐渐被落下了。很快,那名刺客就跑远了,转进左边的一条走廊,那个方向上有许多岔路口。
他的速度怎么会这么快,盖温想着,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头,大口喘着气。这绝不正常。
两名库班的卫兵在片刻之后赶到了,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剑。盖温向前一指,“刺客。我在艾雯的门口发现了他,他朝这个方向逃走了。”
一名卫兵朝他所指的方向跑去。另一名卫兵跑去发出警报。
光明啊!盖温想。如果我没发现他,会有怎样的后果?如果我只是在他出来的时候才遇到他呢?
盖温冲向艾雯的寓所,身上的一切疲惫都不知所踪。他一手拿着剑,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有锁!
“艾雯!”他高喊着,猛地把门打开,冲进房内。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突然爆起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响声。盖温发现自己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紧紧捆住,吊在空中。他的剑落在地上,嘴巴也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塞住了。
于是,他发现自己在转眼间就被挂在半空中,失去了武器,只能徒劳地挣扎着。而玉座已经从卧室中走出来。她目光警戒,身上穿着一条镶缀金边的大红色长裙。
她看起来很不高兴。
麦特坐在酒馆壁炉旁,希望炉火能够不要这么热。虽然隔着破旧的夹克和白衬衫,还有一条劳工穿的厚裤子,他还是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热气。他脚上的靴子有一双好靴底,但靴旁已经磨破了。他靠在山橡树椅子里,没戴帽子,但是将围巾拉起来,遮住下半边面孔。
伊兰还拿着他的徽章,没了那东西,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赤身裸体一样。他的椅子旁放着一把短剑,不过这东西顶多也只能摆摆样子。一根看似无害的行路手杖靠在短剑旁。但如果要打斗,他宁可用这件东西,或是藏在衣服里的刀子。一把短剑顶多只能产生威慑效果,让下凯姆林街道上的拦路贼们在动手前能多想一下。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起他。”柴特说道。每个酒馆或客栈里都会有一个柴特这样的人,他们已经老到见过麦特这样的人出生、长大、死去。如果你请他们喝酒,他们就会把这些年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地给你讲出来。其实,就算你不请,他们一样也会讲。
柴特一张长脸上的短胡须已经现出了银色,头上戴着一顶不算平整的小帽,打着补丁的外衣曾经是黑色的,绣在衣袋上的红白标记已经被消磨得无法辨认了。那似乎是某种军人的标志,而且普通的酒馆斗殴也不太可能会在他脸上留下这样一道粗大显眼的伤疤。
“是啊,”柴特继续说道,“有许多人都在问关于红手队头领的事。嘿,谢谢你的啤酒。所以,我会给你一些建议。看你的样子,你大概懂得怎么用手里这把剑,但如果你想和那个人打一架,那么你就是个绝对的傻瓜。有人称他为群鸦王子、运气大王。他曾经和死亡对过阵。玩骰子的时候,运气永远都跟着他,而且他打仗从来都没输过。”
麦特什么都没说,只是靠进自己的椅子里。这是他今晚来过的第四家酒馆了。前三家酒馆里一样充塞着关于麦特·考索恩的谣言,其中几乎没有半点事实。该死的!
哦,当然,酒馆里也有关于其他人的故事。大多数是兰德的。每当听到这些故事时,色彩都会在麦特的脑海里盘旋。提尔已经落入霄辰人的手里,不,霄辰人占领的是伊利安。不,兰德已经战胜了霄辰人,现在他正在进行最后战争。不!他正在四处寻找睡梦中的女人,让她们怀上孩子。不,那是暗帝干的。不,麦特才是暗帝!
该死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几乎和麦特没有半点关系。有些故事很可能是红手队传出来的,比如那个充满活死人的城市的故事。但许多人都说,他们是听他们的叔舅、堂表亲和侄子、外甥讲述的。麦特扔给柴特一个铜板,那个人礼貌地拉了拉帽子,又去给自己买了一杯酒。麦特没有任何喝酒的兴趣。他有些怀疑,他的那些画像也是这种故事被如此迅速传播的原因之一。在他去过的上一家酒馆里,有人甚至拿出一张褶皱不堪的画像临摹图递到他面前。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认出他。
炉火依旧嘶嘶作响。下凯姆林正在快速扩张。不少有经营头脑的人已经意识到,为来往的旅人提供房间和饮食能够获取颇为丰厚的利润。很快,棚屋就变成了酒馆,不少酒馆变成了正经的客栈。
这里的木材需求量很大。许多佣兵团都转行搞起伐木业。有些人诚实劳动,愿意缴纳女王的税赋,但也有一些人就不那么在乎法律了,已经有一些盗伐者被送上绞架。有谁能想到这种事?竟然有人因为砍树而被绞死?以后又会发生些什么?会有人因为偷泥巴被绞死吗?
总之,下凯姆林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条条新路在向四处延伸,无数房屋拔地而起。再过几年,下凯姆林本身也会变成一座城市!到那时就要再建一道城墙,将它环绕在其中了。
这家酒馆里充满了泥土和汗水的气味。当然,下凯姆林的酒馆都是如此。不过,洒在桌上的酒渍都能迅速得到清理。女侍们都对工作充满热情。一名女侍悄悄向麦特投来一个笑容,为他将酒杯倒满,还向他露出一些脚踝。麦特记住了她,她应该很适合塔曼尼。
麦特将围巾向下拉了一点,让自己能喝到酒。这样把围巾绕在脖子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瓜。但现在戴兜帽实在是太热了,而且胡子也实在是很折磨人。像他这样只用围巾遮住半边脸,在下凯姆林还不算是很惹人注目。这里把脸遮住的壮汉绝不止他一个。对此,他的解释是自己要遮住一道难看的伤疤。其他人则会以为他的脑袋上顶着一笔赏金。
他又坐了一会儿,盯着壁炉中跳动的火焰。柴特的警告仿佛在麦特的肚子上打开了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缺口。他的名望愈高,就愈有可能遭到别人的挑战。杀死群鸦王子肯定能为一个人赢得巨大的声誉。他们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该死的!
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和他一同坐到炉火前面。看起来,诺奥就好像田间的稻草人抖掉了身上的尘土,决定来城里逛逛。虽然已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诺奥依旧像年龄只有他一半的人那样机敏灵活。至少在他手持武器时是这样。在其他时候,他则蠢笨得如同一头被拉进会客厅的骡子。
“你已经变成名人了。”诺奥向炉火伸出双手,“当你一瘸一拐地走在艾博达的街上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与一个多么有名的人一同旅行。再过几个月,你就要超越简·法斯崔德了。”
麦特只是更用力地缩进自己的椅子里。
“人们总觉得,能够成为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家酒馆里故事的主角,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诺奥轻声说,“但如果这还不让人头痛,就让光明烧了我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简总是和我抱怨这件事。”诺奥的声音更低了。
麦特哼了一声。没过多久,汤姆也来了,他穿着一套商人仆从的衣服,这身蓝衣不算很精致,但也不像麦特的那样破烂。他在下凯姆林活动时使用的借口是,要帮人看看这里是否有开店的机会。
汤姆伪装自己的时候很用心,他甚至用蜡把胡须弄成尖梢状,说话时还多了一点莫兰迪口音。麦特曾经提议要给他安排一段背景故事,但汤姆咳嗽着拒绝了。他说他已经给自己设计好了一个。该死的走唱人就是会说谎。
汤姆拉过一把椅子,以优雅的姿态坐了上去,仿佛他是一名自视甚高的仆人。“啊,这可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我的主人坚持要我来这么一个乱糟糟的地方看看!结果我在这里根本没发现什么好东西。”
诺奥轻声笑了起来。
“如果,”汤姆用极富戏剧性的语调说道,“我能被派往那位伟大的、令世人震惊的、无所不能的、声名卓著的麦特·考索恩的营地,那我将会多么高兴啊!到那时,我一定会……”
“该死的,汤姆。”麦特说道,“你就让别人清静会儿吧。”
汤姆笑着招手让女侍过来,为他们三个各买了一杯酒,然后又多给了那名女侍一点钱,要她随便听听壁炉旁的人们都在聊些什么。
“你真的确定要在这里谈这件事?”诺奥问。
“这里挺好。”麦特说。他不想出现在营地,那可能会把古蓝也引过去。
“那么,好吧。”诺奥说,“我们已经知道那座塔在哪里,也有办法到那里去。当然,前提是麦特能够找到愿意为我们施展神行术的人。”
“我会的。”麦特说。
“但我还没找到曾经进去过的人。”诺奥说道。
“有人说,那里只有鬼魂。”汤姆喝了一口酒,然后才说道,“也有人说,那里是传说纪元的遗迹。据说那座塔的外墙完全是光滑的钢铁铸就的,不要说门户,就连一条缝隙都没有。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寡妇母亲曾经给一个死掉的船长当过老婆,所以他听说过有人在那座塔里找到了巨大宝藏。当然,他也不知道那个找到宝藏的人是怎么进去的。”
“我们知道该怎么进去。”麦特说。
“奥佛尔的故事?”诺奥带着怀疑的语气问。
“这是我们现在知道的最有可能的办法。”麦特说,“要知道,奥佛尔的游戏和歌谣里所说的,都是埃斐英和易斐英。世人曾经知道他们的事情。吞掉沐瑞和我的那些该死的拱门就是证明。所以,古代的人们留下了游戏和歌谣,目的就是为了警告我们。”
“那个游戏是不可能赢的,麦特。”诺奥一边说,一边揉搓着下巴。
“这才是关键,要想赢,你就要用欺骗的手段。”
“也许我们应该和他们做个交易。”汤姆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涂蜡的胡尖,“他们的确曾经回答了你的问题。”
“那些该死的家伙。”麦特说道。他可不想把自己的问题告诉汤姆和诺奥。
“但他们给了你答案。”汤姆说,“看样子,他们也和那位两仪师做过交易。如果我们知道沐瑞手里有什么东西是那些蛇和狐狸想要的,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接受这笔交易,也许我们能用那东西把那位两仪师换出来。”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诺奥严肃地说。
“她还活着。”汤姆眼望着前方,“光明在上,她一定得活着。”
“我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麦特瞥了一眼炉中的火焰。
“什么?”诺奥问。
“我们。”麦特答道,“他们能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们看到了我的未来,也看到了沐瑞的。这封信就是线索。他们知道,沐瑞会给你留下一封信,汤姆。这点他们很清楚,而他们还是回答了沐瑞的问题。”
“也许他们必须回答她。”汤姆说。
“是的,但他们不必给出直接的答案。”麦特说,“他们就没有给我任何直接的答案。他们在回答沐瑞的时候,就知道沐瑞一定会回到他们那里。他们在回答我的问题,给我这些东西的时候,也知道我一定会被拖回去。他们想要我,想要我们。”
“对这些你都无法确定,麦特。”汤姆将酒杯放在双脚间的地板上,拿出了烟斗。在麦特的右边,一些人正围着几颗骰子发出欢呼。“他们能够回答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无所不知。他们的能力可能和两仪师的预言能力差不多。”
麦特摇摇头。那些怪物将各种记忆塞进他的脑海。麦特相信,这些记忆都曾经属于那些接触过,甚至走进根结之塔的人。这样,埃斐英和易斐英才能拥有那些记忆。光明烧了他吧,他们也许同样有他的记忆。他们是不是能够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
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徽章,希望能将它带在身上,但那徽章不可能对抗他们。他们不是两仪师,不会进行导引。“他们的确知道许多事,汤姆。”麦特说道,“他们应该正在观察我们。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无法逃脱他们的视线。”
“那样的话,就很难打败他们了。”汤姆在炉火中点燃一根小树枝,用它点着了自己的烟斗。“我们不可能赢的。”
“除非我们打破规则。”麦特将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他们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汤姆说,“如果你说的完全属实,我们就只能和他们进行交易。”
“汤姆,沐瑞是怎样对你说的?”麦特问,“就在你每晚都要看几遍的那封信里。”
汤姆吹了一口烟,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胸前的口袋里。那封信就在那里。“她说,要记住我们对那个游戏所知道的一切。”
“她知道,如果和他们做交易,我们就不可能赢。”麦特说,“做交易是行不通的,汤姆。我们只能战斗,而且在找到她以前,我们绝不离开。”
汤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继续抽着烟。
“那个歌谣的第一句是‘勇气得强大’。”诺奥说,“不管怎样,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因为我们有麦特的运气。”
“诺奥,你知道自己没必要参加这次行动。”麦特说,“你没理由让自己冒这个险。”
“我要去,”诺奥说,“我去过不少地方。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我都去过,只有这个地方。”他犹豫了一下。“我需要做到这件事,这将是一个终结。”
“好吧。”麦特说。
“第二句是‘火焰得目盲,’”诺奥说,“我们有火焰吗?”
“油灯和火把。”麦特说着,踢了踢椅子旁边的袋子。“还有亚柳妲的一些烟火棒。我们可以把它们点燃,制造一些惊喜。”
“烟火?”诺奥问。
“还有几个我们曾经用来对付霄辰人的爆炸筒。亚柳妲称它们为‘咆哮棒’。”
汤姆吹了一声口哨:“她给了你一些?”
“两个,我把和伊兰签的协议给她看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愿意给我了。”麦特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她甚至还想亲自来点燃它们!光明烧了我吧,我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我还是搞到了不少夜花。”他又用脚尖敲了敲椅子旁边的袋子。
“你把它们都带来了?”汤姆问。
“我想要好好看着它们。”麦特说,“亚柳妲今天才把它们给我。它们不是那么安全,有可能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爆炸,汤姆。只是这种事并不常发生罢了。”
“至少把它们从壁炉前挪开!”汤姆说道。他瞥了一眼自己的烟斗,骂了一句,把椅子挪得离麦特远一点。
“下一句,”诺奥说,“‘音乐得晕眩’。”
“这个我很在行。”汤姆说,“我会带上我的竖琴和长笛,还会给我们找一副手鼓和铙钹。你们可以把它们系在大腿侧面,用一只手击打它们。我还会额外多带一根长笛。”他看着麦特。“一根很简单的笛子,专为那些手指粗笨的人设计的。”
麦特哼了一声。
“最后一句是‘铁得绑缚’,”诺奥说着,也拿出一只袋子。当他解开袋口时,里面发出微弱的叮当声。袋里的东西映在炉火的照耀下,发出深红色的光泽。“每个人一套飞刀、两把短剑。都是纯铁铸成的,没有一点钢。我还找了一些铁链,还有一根铁条,可以绑在麦特的长矛刃上。不过这样会破坏长矛的平衡。”
“这个没问题。”麦特说。
诺奥将袋子重新系好。他们三人又在壁炉前坐了一会儿。实际上,他们都觉得收集这些东西只是一种假象,只不过是在让自己安心,相信他们的确做了一些准备。
麦特清楚地记得那道门后面的那个诡谲的地方。那些不正常的角度,非自然的景色,那些无法形容,只能被称为“蛇和狐狸”的怪物。
那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三个人所做的准备可能有些用,也可能根本没有用。除非走进那座高塔,否则他们就不可能知道结果。这就像如果没有被蛇咬住手臂,你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解毒剂是否有效。
最后,麦特向汤姆和诺奥道过晚安。诺奥想回红手队营地去,现在那里距离凯姆林城只有十分钟的骑马路程了。汤姆答应和他一起走。他们也拿走了麦特装满夜花的袋子。看那两个人的表情,他们似乎宁愿扛走一袋蜘蛛。
麦特将剑带拴在外衣外面,拿起行路杖,返身朝自己住的客栈走去。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返回那里,而是又绕过几条街巷。简陋的小木屋和帐篷和牢固的房舍交杂在一起,这座城外之城正围绕凯姆林城墙向四周拓展,正如同一块面包上长出的霉菌。
天空阴沉黑暗,但这依旧是一个忙碌的夜晚。点着灯的客栈门口不时传来招呼客人的声音。麦特将短剑放在腰间显眼的位置上。一名夜晚行走在大街上的孤身旅客,很容易引起不法之徒的注意,尤其是在城墙外。法律之手在这里并没有多少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有大雨落下的气息。这些日子里,这里的空气一直都是这样,麦特希望暴风雨能快点到来,或者让太阳把这些水汽全部赶走,但空气仿佛已经屏住了呼吸,正等待某种巨大的变化。就好像一颗绝不会落下来的拳头、一只绝不会被敲响的钟、一副绝不停止旋转的骰子,或像他脑袋里的一阵阵轰鸣。
他摸了摸口袋里维林的信。如果他打开这封信,骰子会不会停下来?也许骰子这次的旋转和古蓝有关。如果他不尽快从伊兰那里拿回徽章,那个怪物就会找到他,把他的内脏都挖出来。
该死的。他很想喝上一杯,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在人们眼里是什么样子。哪怕一会儿也好。但如果他喝醉了,他很可能会向别人露出他的脸,甚至有可能会告诉人们他的名字。一个喝醉的人会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使你自己就是那个人。
麦特走过城门,进入新城。这里的空气出现了一些算不上雨的水雾。也许天空听到了他的咒骂,决定赏他几个喷嚏。
好吧,他想,该死的真好。
很快,石板路面就因为这种毛毛细雨而变湿了,街边的路灯也变成雨雾中模糊的光球。麦特继续向前走着,用围巾遮住口鼻,就好像他是个该死的艾伊尔人。难道他刚才真的有过很热的感觉?
实际上,他像汤姆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救沐瑞,是沐瑞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但麦特觉得,是他欠沐瑞的。和两河的日子相比,他其实更喜欢这种一团糟的生活。身处在沉闷的生活里,却不知道这生活有多么沉闷,这简直太可怕了。麦特不像佩林。那家伙在他们还没到巴尔伦的时候,就已经为离开两河而叫苦了。佩林的影像出现在麦特的脑海中,又被他压了下去。
兰德呢?麦特看见他正坐在一把做工考究的椅子里,盯着前方的地面。他所在的房间很暗,只有一盏不住抖动的油灯。他显得疲惫不堪,仿佛已经耗尽了体力。他的眼睛大睁着,表情冷峻。麦特摇摇头,也驱走了兰德的影像。可怜的兰德,那家伙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在啃松果的黑貂。不过,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两河才有黑貂。
不,麦特不想回去,两河没有图昂。光明啊,他真的要想清楚该如何与图昂相处了。但他又不想失去她。如果她还能在他身边,也许他会允许她叫自己“玩具”,甚至不会说一句抱怨的话。嗯,至少不会说很多。
不过,首要的事情是救沐瑞。他希望自己对埃斐英和易斐英,还有他们该死的高塔能有更多了解。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们。人们口中只有各种传说,他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
也许柏姬泰会是例外。麦特在街上停住脚步。柏姬泰,正是她告诉奥佛尔该如何进入根结之塔的。她是怎么知道的?
麦特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愚蠢,转身向内城走去。白天熙熙攘攘的街道在下雨之前就已经变得车马稀疏了。很快,麦特就觉得街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就连盗贼和乞丐都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为什么,麦特现在比在酒馆里唯恐被别人发现的时候更感到紧张。这种情形很不正常。至少应该有人会在暗中盯着他,看看他的钱包是不是很容易到手。他又一次开始想念自己的徽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他可真是个白痴。他还不如切下一只手来送给伊兰!古蓝是不是就藏在街边的黑影里?
任何一条街上都应该有几个恶棍。城市里总是会挤满这种人。任何城市都不会缺少这些东西:一个市政厅、几家客栈和酒馆,还有一些面相凶恶的家伙,一心只想着把你打倒在泥巴里,再用你的钱去喝酒和找女人。
他走过一片广场,从石工大门走进内城。白色的拱形城门上蒙了一层雨水,透过云层的月光落在上面,好像又给它增添了一层光泽。麦特的硬头手杖一下下敲击在石板路面上。门卫都用斗篷裹住了身子,看起来像是一排雕像,而不是人。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坟墓。
在城门后的一个巷口前,他停住脚步。那个巷子里仿佛有一片影子。巷子两旁是高大的巨森灵建筑。一阵咕哝声从这些建筑之间传出来。
“是小贼?”麦特松了一口气。
巷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回头朝巷口望过来。月光照亮了一个披着长斗篷的黑脸大汉。发现麦特站在自己身后,他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大手挥了一下,他的三个同伙立刻向麦特走过来。
麦特放心地抹了一把眉毛上的雨水。这么黑的夜里,他终于见到了一群强盗,这真是让人感到欣慰啊。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他就要崩溃了!
一名强盗向麦特挥起了大棒。麦特故意将短剑插在身子右侧的剑带里。强盗上当了,以为麦特会闪身去抽短剑。
但麦特已经挥起了手杖,猛地打在那个人的腿上。那名强盗踉跄一下,又被麦特用手杖的另一端击中头部。毛毛雨正愈下愈大。那个人倒在地上的时候,溅起了一片水花,又绊倒了他的一名同伙。
麦特向后退去,杖头敲在那个被绊倒的强盗头上,让他结结实实地摔在自己同伙的身上。第三个人回头看了一眼强盗头子。那名大汉的手里正捉住一个身材细瘦的男人,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麦特看不清那名受害者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他没有放过最后这名强盗手下回头的机会,他跳过两名不省人事的强盗,向第三个人挥出手杖。
强盗举起大棒,想要护住自己的头。于是麦特的手杖又打在他的腿上,又拨开他无力的反击,把他面朝下打倒在地。
强盗头领向麦特扑了过来。麦特随意向他掷出一把飞刀。大汉在细雨中踉跄一下,握着插进脖子的飞刀,喉头咯咯作响。麦特没有再去管那些昏倒在地的强盗手下。可怜的傻瓜,也许他们会接受这个教训,重新做人。
他闪到一旁,让那名强盗首领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最后终于扑倒在他的三名手下身上。然后他从大汉的脖子上拔出匕首,擦拭干净,才瞥了一眼那个倒霉的受害者。
“舒尔曼很高兴见到你。”麦特说。
“你……你是?”那个人问。
“舒尔曼。”麦特说着,站直了身子,“我还以为今晚强盗都不会出来了。一座没有盗贼的城市,就像一片没有野草的田野。而田野里没有了野草,还要农夫干什么?告诉你吧,那种土地只会是一片荒凉。”
那个刚刚得救的人摇摇晃晃地向麦特走了过来。麦特刚刚说的那番话显然让他更加混乱了。不过他还是握住了麦特的手。“谢谢!”他的声音里带着很重的鼻音。“非常,非常谢谢你。”在微弱的月光下,麦特勉强能看清他瘦弱笨拙的身子,一张宽脸和一副龅牙。
麦特耸耸肩,将手杖放到一旁,解下已经被雨水浸透的围巾,将它拧干。“如果我是你,朋友,我就不会在这样的晚上出来乱逛。”
那个人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你!”他的声音几乎就像是在尖叫。
麦特呻吟了一声。“该死的!难道我无论在哪里都不能……”
那个人已经扑了过来,手中紧握的匕首映射着微弱的月光。麦特咒骂一声,将围巾向前抽去。那把匕首没有刺中麦特的肚子,只刺中了围巾。麦特立刻转动手腕,将刺客的匕首缠住。那个人惊呼一声。麦特却已经放开围巾,双手各抽出一把小刀,随即掷了出去。小刀插进刺客的两只眼窝。光明啊!他瞄准的不是眼睛。
那个人倒在潮湿的石板路面上。
麦特剧烈地喘息着。“喝你娘的奶!该死的!”他拿起手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街上并没有别人。“我救了你。我救了你,你却要杀我?”
麦特跪到那具尸体旁,把手伸进那个人的口袋。他很清楚自己能找到什么。两枚金币,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月光照亮了那张纸上麦特的画像。他将纸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
每只眼睛一把刀子。这家伙应该得到更多惩罚。麦特收回围巾和飞刀,走出巷子,回到街上,心中只希望当初没有去管那个刺客就好了。
柏姬泰环抱双臂,靠在一根大理石圆柱上,看着伊兰正在享受她的晚间游戏——听一群“演员”讲故事。这在凯瑞安已经成为一种非常流行的娱乐方式,现在,它也要在安多获得同样的成功。宫殿中一个供吟游诗人表演的厅堂已经被改造成这些“演员”的演出场所。
柏姬泰摇摇头。这些虚假的故事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人生中创造几个真实的故事?相较之下,她还是更喜欢吟游诗人。希望这种听人讲故事的节目能早日结束。
今天的故事说的是沃丽申公主悲剧的婚姻和死亡。最终,沃丽申公主被暗影怪兽所杀害。柏姬泰很熟悉这些演员用来改变成这个故事的古老歌谣。演员们在表演中还唱出了这首歌谣的一些段落。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这首歌竟然没有什么改变,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吃惊了。也许有些名字和几个细节不一样了,但这依然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那首歌谣。
就好像她自己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几乎没什么改变。有时候,她是一名士兵;有时是一名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林中游侠;曾经有一两次,她还是一名将军。不过她更喜欢把这份工作丢给别人。
她曾经是一名卫士,一个飞贼,一位贵族,一名农妇,一个杀手或一个救星,但她从没当过护法。不过这种陌生感并不会对她造成困扰。在以前的诸多人生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谁。而现在,她可以从自己的前生获得不少好处。虽然她其实没有权利使用这些记忆。
只是,每一次当她察觉到又有一部分记忆消失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抽搐一下。光明啊!如果这一次不能和加达在一起,难道她就连记住他都不可以吗?这一次,她是被迫进入到这个人生之中。因缘其他的丝线都被推到一旁,让她落在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地方,仿佛就连因缘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了。她知道,记忆的消失是因为因缘正在重新将她编织进时间流里面。当全部记忆都消失不见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她还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世上的吗?这个念头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战斗都更让她感到恐惧。
她向一名正从这个临时演出场地后面经过的女卫士点点头,那名卫士名叫凯伊拉·本特,她向柏姬泰行了一个军礼。
“有什么情况?”柏姬泰走到大厅一角,向凯伊拉问道。
“一切正常。”凯伊拉说道。她是个身材瘦长,有着一头火红色头发的女人,女卫士的外衣和长裤穿在她身上,显得非常合适。“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也只有这个《沃丽申公主之死》了!”
“不许抱怨。”柏姬泰一边命令着,一边压抑住皱眉的冲动。现在,“女主角”(演员们都这样称呼她)已经开始唱出那段无比高亢的“咏叹调”了。为什么这些演员要为自己的演出搞这么多新名词出来?“否则就让你去雨中巡逻。”
“否则?”凯伊拉听起来倒有些迫不及待。“为什么您不早点下这样的命令?也许我被闪电敲一下脑袋还会觉得更清爽些。”
柏姬泰哼了一声。“继续警戒。”
凯伊拉又敬了一个礼,便转身走开了。柏姬泰回到那根柱子旁,靠在上面继续看表演。被雷劈有些夸张了,不过她也许应该找些蜡来把耳朵封住。她瞥了伊兰一眼。女王正以端庄肃穆的仪容,专注地观赏演出。有时候,柏姬泰觉得自己更像个保姆,而不是保镖。对于一个总是自寻死路的人,又该如何保护她周全?
不过,伊兰的确很有能力。就像今晚,她甚至说服了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来与她一同观看演出。艾络琳就坐在靠东边的位置上,上一次她离开时曾经是那么愤恨不平,当时柏姬泰就认为,想要她回来,除非是给她的脖子套上锁链。但现在,她就在这里。柏姬泰知道这是伊兰精心布局的一场政治谋略,但她就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伊兰到底有着怎样的筹划。
柏姬泰摇摇头。伊兰是一位女王,她的一切筹划都是为了安多,而柏姬泰的责任就是让那颗留着金色长发的秀美头颅能继续稳稳地待在脖子上。在忍受了一段歌声之后,凯伊拉又走了过来。柏姬泰站直身子,那名女卫士加快的脚步吸引了她的注意。“什么事?”她低声问道。
“您看起来很无聊。”凯伊拉悄声说道,“所以我认为,我应该来向您报告一下。在杏门发生了骚乱。”那是王宫广场的东南门户。“有人想要潜入王宫。”
“又是一个找垃圾的乞丐吗?还是小贵族的间谍?”
“我不知道,”凯伊拉说,“我是在巡逻时听卡里森说的,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似乎是女王卫兵已经将那名闯入者关在宫门的拘押所里。”
柏姬泰向舞台上瞥了一眼。看样子,又一段独唱开始了。“坚守你的岗位,不要忽略任何报告。我去活动一下腿脚,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闯入者。”
“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蜡来,我想把耳朵封住,可以吗?”
柏姬泰笑了一声,就离开那座大厅,来到铺着红白色地砖的走廊里。虽然走廊里的男女卫士都配有弓箭,柏姬泰自己却只带着佩剑。刺杀行动往往会引发近身格斗。
柏姬泰沿着走廊向前奔跑着,她朝窗外瞥了一眼。外面的雨正在变大。真是很闷的天气。但加达会喜欢的,他就喜欢雨天。有时候,她会开玩笑说,还是有一点雨水遮住他的脸会比较好,那样他比较不容易吓坏小孩子。光明啊,她真的很想念那个男人。
前往杏门最直接的路线要穿过仆人区。在许多宫殿里,这些区域往往都窄小阴暗,因为它们是供不重要的人居住的。但这座宫殿是巨森灵的作品,他们对于“仆人”有着特别的概念。这里的大理石雕刻就像别的地方一样精美恢宏,地板上同样铺着红色和白色的地砖。
这里的每一个房间以王室尺度来看,虽然略显窄小,但也足以容纳整个家庭居住。柏姬泰通常都喜欢在仆人区宽敞高大的餐厅里吃饭。四座独立的大壁炉中跃动的火苗赶走夜间的寒意,没有工作的仆人和卫兵们会在这里嬉笑闲聊。有人说,君王是否暴虐,可以从他的下人身上看出来。如果是这样,安多王宫的设计肯定是为了鼓励女王们在最大的程度上彰显她们的仁慈。
柏姬泰很不情愿地离开食物香气的诱惑,走进寒冷的夏日风雨中。现在的冷风已经不算刺骨,只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她拉起斗篷的兜帽,沿着光滑的石板路面向杏门走去。那道大门旁的守卫室中亮着橙色的灯光。守门的卫兵披着潮湿的斗篷,站在守卫室外,将斧枪立在身旁。
柏姬泰走到守卫室门前。水滴已经从她的兜帽边缘不停地落下来。她敲了敲厚重的橡木门。门打开了,露出伦纳德·麦瑟尔的秃头和满脸的胡须。这名当值士官是个身材粗壮的人,有着一双大手和一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柏姬泰一直都觉得,伦纳德应该当一名终日默默工作的鞋匠才更合适。不过这名士官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出众,而可靠性往往要比用剑的技巧更重要。
“元帅!”他喊道,“您在这里做什么?”
“被雨淋!”柏姬泰说道。
“哦,天哪!”他后退了一步,让柏姬泰走进守卫室。这是一个相当狭小的房间,现在正处在雨中执勤期间,也就是说,现在执勤的卫兵数量是平时的两倍。当一半卫兵在外面站岗的时候,另一半卫兵会留在温暖的守卫室里,等待一个小时后替换外面的卫兵。
三名女王卫兵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着热茶,朝一只大铁炉中扔木柴,还用一个骰盒玩着骰子。和他们一起玩骰子的还有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下半截脸被裹在一块丝巾里面。他的衣服相当破旧,深褐色的头发已经全被雨水打湿,黏在头皮上。他用深褐色的眼睛瞥了柏姬泰一下,便坐回自己的椅子里。柏姬泰脱下斗篷,抖掉上面的雨水。“这就是你们抓住的那个闯入者?”
“啊,是啊。”那名士官说,“您已经听说了?”
柏姬泰看了那名闯入者一眼。“他想要溜进王宫,你们却在和他玩骰子?”
士官和卫兵们都露出尴尬的神情。“嗯,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至少现在不是,“我只是为了一个活人而工作。”
“呃,是的。”麦瑟尔继续说道,“嗯,他当时已经把剑交出来了,而且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危险,应该只是一名想在厨房里找些剩饭的乞丐。他是个不错的人,我们只是想让他在出去被雨淋之前先暖和一下。”
“一个乞丐,”柏姬泰说,“会有一把剑?”
麦瑟尔士官挠了挠头皮。“我猜,这点的确很奇怪。”
“你的魅力能让将军在战场上把头盔摘掉,对不对,麦特?”她问道。
“麦特?”那名“乞丐”用她非常熟悉的嗓音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大美人。我的名字是杰勒德,一个经历过一些有趣人生的乞丐,如果你想听听……”
柏姬泰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瞪着他。
“哦,该死的,柏姬泰。”他抱怨着,摘下围巾,“我只想能暖和一下。”
“然后把我部下的钱都赢走。”
“一场友善的游戏不会伤害任何人。”麦特说。
“除非这场游戏里有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溜到王宫里来?”
“上次我进来的时候,实在是费了太大的力气。”麦特靠在椅背上,“这次我只想省些力气。”
麦瑟尔士官瞥了柏姬泰一眼。“您认识这个人?”
“很不幸,是的。”柏姬泰说道,“你把他交给我就好了,士官。我会照顾考索恩大人的。”
“考索恩大人?”一名卫兵问道,“您的意思是说,他是群鸦王子?”
“哦,该死的……”麦特站起来,拿起他的行路手杖,对柏姬泰冷冷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穿上了外衣。
柏姬泰也披起斗篷,拉开守卫室的屋门。一名卫兵将一把剑递给麦特。麦特什么时候开始用短剑了?也许这样只是为了让人们不会注意他手里的那根棒子。
两个人走进雨中。麦特一边还在把剑带系好。“群鸦王子?”柏姬泰问。
“我可不想谈论这种事。”
“为什么不想?”
“因为我已经太出名了,这对我没好处。”
“等你出了几代名以后再说这种话吧。”她瞥了天空一眼,却有一滴雨落在眼睛里,让她眨了几下眼。
“好了,我们去喝一杯。”麦特说着,向宫门外走去。
“等等,”柏姬泰说道,“你不想见见伊兰?”
“伊兰?”麦特问,“该死的,柏姬泰,我来这里要找的是你。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让那些卫兵抓住我?你到底想不想喝上一杯?”
柏姬泰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现在凯伊拉正代替她负责伊兰的安全工作,她实际上已经可以休息了。她知道,距离王宫只有两条街的地方,就有一家很合她脾胃的酒馆。
“好吧。”她一边说着,向卫兵们挥挥手,就引领麦特走进落雨的街道。“但我只能喝茶和牛奶,不能碰啤酒。我们不知道护法喝酒会不会对胎儿有害处。”她想像着醉醺醺的伊兰在演出结束后和她的“盟友”谈话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如果我能让她醉得迈不稳步子,那倒是能好好报复一下她对我做过的一些事。”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让她约缚你。”麦特说道。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不过前面那家酒馆显然还在做生意,诱人的黄色灯光正洒落在街道上。
“这个我不打算告诉你。”她说道,“但我绝不为此后悔。你溜进王宫真的就是为了找我?”
麦特耸耸肩。“我有一些问题。”
“关于什么的问题?”
麦特重新裹好那条可笑的围巾。柏姬泰注意到围巾中间有个地方破了。“你知道的那些事!”
麦特是极少几个知道柏姬泰真实身份的人。他所指的该不会……“不,”柏姬泰转回身,“我不想谈那种事。”
“该死的,柏姬泰!我需要你的知识。来吧,和一个老朋友聊聊。”
“我们都答应过要为对方保守秘密。”
“我并没有泄露你的任何秘密。”麦特急忙说,“但你要知道,我有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
“根结之塔。”
“那不是什么麻烦,你只需要远远地躲开它就行了。”
“我不能那么做。”
“你当然可以。那座塔是个该被火烧掉的地方,麦特,但它也不可能来追杀你。”
“很有趣的笑话,好了,你能不能至少跟我喝杯酒,听听我的故事?呃,你只喝牛奶,我请客。”
柏姬泰停下想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该死的,你请客。”她又挥了挥手,示意麦特走在前面。他们进了这家名叫“伟大远足”的酒馆。大概因为下雨的关系,这里比平时更显拥挤。不过,酒馆老板是柏姬泰的朋友,他让保镖把一名睡在吧台上的醉鬼扔了出去,为柏姬泰让出了位置。
柏姬泰扔给他一枚钱币,以示感谢。他向她点了点自己丑陋的头。那颗脑袋上不见了几颗牙、一只眼睛和大部分头发,他算是这个地方最中看的人了。柏姬泰竖起两根手指,点了喝的。酒馆老板知道她最近只喝牛奶。然后她招手让麦特坐到她身边。
“我想不出自己是不是见过比这个酒馆老板更丑的人。”麦特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
“你活得还不够久。”柏姬泰背靠在墙上,将两只穿着靴子的脚搁在吧台上。这个座位的空间刚好够她这么做。“如果老斯纳特年轻几岁,如果再有人能打断他的鼻子,也许我会考虑他一下。他的胸膛很壮实,上面长满了卷毛,能让你把手指埋进去。”
麦特咧了咧嘴。“我有没有说过,和一个用这种方式谈论男人的女人一起喝酒,会让我感觉很奇怪?”
柏姬泰耸耸肩。“根结之塔。以诺迈德的耳朵起誓,为什么你想要去那个地方?”
“谁的耳朵?”麦特问。
“回答我的问题。”
麦特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接过女侍手中的酒杯。他没有拍那个女孩的屁股,但他还是在她离开前向她抛了个媚眼。“那些该死的蛇和狐狸手里有我的一位朋友。”他拉低围巾,痛饮了一口啤酒。
“别管那位朋友了,你救不了他,麦特。如果他竟然愚蠢到会跑到那个地方去,无论有什么样的下场,那也都是他应得的。”
“她是一个女人。”麦特说。
啊,柏姬泰想,该死的傻瓜。麦特这么做像是个英雄,但依旧还是个傻瓜。
“我不能丢下她不管。”麦特继续说道,“我欠她的。而且,不管我想不想,我的一个好朋友一定会去救她,我也必须帮助他。”
“那么,你们三个人就都完了。”柏姬泰说,“听着,如果你从那些门中进去,你就会被困在他们的规则里。那些规则会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你,但它们同样会限制你。走进那样一道门,你不可能到达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地方。”
“如果用其他办法进去呢?”麦特问,“你告诉过奥佛尔打开那座塔的办法。”
“因为我只是在跟他讲一个枕边故事!光明啊,我从没想过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家伙会真的想要进去!”
“但如果我们那样进去了,我们能找到她吗?”
“也许。”柏姬泰说,“实际上,这一样行不通。如果那些规则不再有效,埃斐英和易斐英就能毫无顾忌地杀死你们。从门进去,你们只需要小心陷阱或绳索,因为他们不能……”她瞥了麦特一眼,声音低了下去。“你到底是怎么被吊起来的?”
麦特脸一红,低头盯着酒杯。“他们本应该在那些门上钉一块警示牌的,‘不得进入,小心被吊死’。他们真该这么做。该死的白痴。”
柏姬泰哼了一声。她也知道麦特拥有那些古老的记忆,她早就应该把这些迹象联系起来。“不管你怎么进去,他们都会努力杀死你。把鲜血洒在他们的国度中会产生非同寻常的效果。他们会让你掉进深坑,跌断骨头;或者用药让你陷入沉睡。然后,他们就赢了,麦特。这就是他们的世界。”
“如果我们作弊呢?”麦特问,“铁、音乐、火焰。”
“那不是作弊,那是聪明。每一个有点脑子的人在进入那座塔时都会带上这些东西。但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能回来,麦特。”
麦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钱币。“如果我把这些扔到空中,你觉得它们落下时全部正面向上的机会有多大?一千次里面会有一次吗?”
“麦特……”
他将那些硬币扔在桌子上。硬币整齐地在桌面上旋转着,没有一个跳起或滚落在地上。麦特并没有去看那些硬币,只是看着柏姬泰的眼睛,直到那些硬币渐渐倾倒,最终停在桌面上。柏姬泰瞥了一眼。二十四枚硬币,全都正面朝上。
“对我来说,”麦特说道,“千分之一是很大的概率。”
“该死的,你就像伊兰一样可恶!难道你不知道吗?只要走错一步,就一切都完了。哪怕你只会走错这一步。”
“我接受这个概率。光明烧了我吧,柏姬泰。我知道这很愚蠢,但我一直在这么做。不管怎样,你对根结之塔到底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你曾经进去过,对不对?”
“是的。”柏姬泰承认。
麦特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情。“而你又出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柏姬泰犹豫了一下,最终拿起自己的牛奶杯。“传说里没提过吗?”
“我不知道。”麦特说。
“我走进去,要求他们救我的爱人一命。”她说道,“那是在拉品特丘战役之后。我们在那里领导了布陈纳叛乱。加达受了重伤,他头部遭受的一次重击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甚至忘记了我是谁。这撕裂了我的心。于是我带着他去根结之塔寻求治疗。”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麦特问,“你如何愚弄了他们?”
“我没有。”柏姬泰低声说。
麦特的身子僵住了。
“易斐英没有治疗他。”她继续说道,“他们把我们都杀死了。我没能活下来,麦特,这就是那段传奇的结尾。”
麦特陷入了沉默。“哦,”片刻之后,他说道,“那么,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可能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胜利。加达和我并不会总有快乐的结局。我们最好还是在光荣中被烧死。”她面色一沉,记起了在自己的一次人生中,她和加达一起变老,平静地生活。那是她能记得的最无聊的一次人生。但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因缘中其余的人生,所以甚至还觉得那样的生活非常快乐。
“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去的。”麦特说。
她叹了口气。“我不能和你一起去,麦特,我不能离开伊兰。她不怕死的劲头和你的骄傲一样厉害,我要确保她活下来。”
“我也没有想让你一起去。”麦特立刻说道,“光明烧了我吧,我又没有这样求你……”他皱起眉头。“……她的不怕死和我的什么一样厉害?”
“没什么。”柏姬泰喝着自己的牛奶。她实际上很喜欢牛奶,只是从没将自己这个喜好告诉过别人。当然,如果能再拿起酒杯,她会更高兴。她很想念老斯纳特的陈年佳酿,烈酒就像丑男人一样,都很让她喜爱。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需要帮助。”麦特说。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你已经准备好了铁、火焰和音乐。铁能伤害他们,阻挡他们,限制他们。火焰能让他们慌乱,杀死他们。音乐能让他们陷入沉迷。但你也会发现,火焰和音乐这两样东西对他们用得愈多,就愈缺乏效力。
“那座塔不是一个地方,那是一道门户,是他们国度的一个入口。你会在那里同时找到他们:埃斐英蛇和易斐英狐狸。他们有着某种奇怪的联系。可以认为,他们正在进行某种合作。”
“但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麦特问,“我是说,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情绪。”柏姬泰说,“所以他们才会建立通向我们这个世界的通道,才会引诱我们进去。他们以我们的感情作为滋养。不知为什么,他们尤其喜欢两仪师。也许那些融合了至上力的情绪,尝起来会像烈酒一样可口。”
麦特打了个哆嗦。
“那里面路径繁复曲折。”柏姬泰说,“在那里面,无论要去什么地方都很困难。我从那座塔中进入那里,而不是从其他正常的门户,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危险。但我知道,如果我能到达那里的大厅,我就能和他们达成交易。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进入那座塔,那么你无论要去什么地方,都必须付出代价。他们会要你付出对你极为珍贵的东西。”
“不管怎样,”柏姬泰继续说道,“我已经想到了找到那座大厅的办法。铁屑,我会在我经过的路上洒上铁屑,这样我就会知道哪条路我已经走过。他们没办法碰触铁,你也知道……你确定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看到麦特摇头,柏姬泰皱起眉。“一百年以前,这个故事中的这一段还有很多人在传诵呢。”
“这好像让你觉得很不高兴。”
“这是一个好故事。”柏姬泰说。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让汤姆编一首该死的歌谣,柏姬泰。仔细和我说说铁屑的事。你的计划奏效了吗?”
柏姬泰摇摇头。“我还是迷路了。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吹走铁屑,还是那个地方实在太过广大,我甚至没有重复过以前走的路。我被逼入了绝境,我的火灭了,我的七弦琴破碎了,就连弓弦也断了。加达在我背后人事不省。他在那里的最初一些日子还可以走路,但随后就陷入了昏迷,我只好用我带去的担架拖着他。”
“一些日子?”麦特说,“你们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准备了两个月的粮食。”柏姬泰的面容变得更加冷峻,“在粮食用光以后,我不知道我们还坚持了多久。”
“该死的!”麦特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告诉你,不要进去。”柏姬泰说,“就算是你能找到你的朋友,也绝不可能回来。你有可能会在那里连续走几个星期,却不必拐一个弯,一直向前,经过一个又一个岔路。它们在你眼中不会有任何差别。也许大厅就在离你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地方,而你如果不知道该怎么走,就依然会错过它。”
麦特盯着自己的杯子,也许是想要喝一杯更有劲的东西。
“你会重新考虑一下吗?”她问道。
“不。”麦特说,“不过,等我们出来以后,该死的沐瑞最好能感谢一下我为她做的这些!两个月?”他皱起眉头。“等等,如果你们两人都死在那里,那个故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柏姬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名两仪师在那里问出来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进去了。那时,我被称为洁萨莉·月舞者。你确定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麦特再次摇头。
她叹了口气,坐回椅子里。看来,并非所有关于她的故事都能流传下来,但她至少以为这个故事能够多延续几个世代。
她举起杯子,想要喝光杯子里最后一点牛奶。还没等杯子碰到唇边,她突然身子一滞,伊兰的一股情绪从约缚中传来,愤怒、狂乱、痛苦。
柏姬泰将杯子摔在桌上,扔出几枚硬币,咒骂着站起了身。
“出了什么事?”麦特在眨眼间也离开了凳子。
“伊兰有麻烦,她又受伤了。”
“该死的。”麦特抓起外衣和手杖,和她一起跑出了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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