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其实他一直都希望自己的节奏能快一些。
人类的生活让他很着迷。对此,他从不隐瞒。虽然没有逐一问过,但他相信,自己的大部分朋友都知道他有这个特点。不过人类有一点很让他感到惊讶:罗亚尔可以对人类说一整天的话,最后却发现有大半的话他们都没听到。难道人类都以为说话的人并不想让他们听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当别人说话时,罗亚尔都会认真倾听。一个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展现出更多关于他的东西。人类快得就像闪电,一片闪耀的光芒,一阵强有力的爆炸,然后,就消失不见了。这种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轻率。但轻率中也还是有一些值得学习的东西。罗亚尔已经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在这方面学得有些过火了。
罗亚尔走过显得过于沉寂的森林,伊莉丝就在他身边。其他巨森灵围绕着他们,所有巨森灵的肩头都扛着战斧,或者手中握着长匕首。他们正奔赴前线。伊莉丝的耳朵抖动着。她不是咏树者,但她能感觉到这些树都有很严重的问题。
这种感觉非常恐怖。罗亚尔无法解释一棵树健康的感觉,就像他无法解释轻风拂过皮肤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树在健康时的感觉,就像是清晨雨水的气息,虽然他听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这种韵律。当他沉浸于其中时,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美好了。
但这些树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靠近它们的时候,罗亚尔仿佛能听到某种声音,一种无声的狂啸。它震动的不是他的耳膜,而是他的神经。
战斗的呼吼声正从前方的树林中传来。伊兰女王的部队正谨慎地向东撤退,逐步离开这片树林。他们已经到达布雷姆森林的边缘。离开这片森林后,他们就会向艾瑞尼河上的桥梁前进,在渡河之后烧毁桥梁。当兽魔人打算自行架桥过河时,会遭到人类毁灭性的打击。在继续向东撤退以前,巴歇尔希望能在艾瑞尼河边尽量减少敌人的数量。
罗亚尔相信,人类的这些行动都将被他记录在自己的书中,成为充满吸引力的学识。他希望自己能把这本书写完。这时,巨森灵开始唱起战歌,罗亚尔也加入其中。他很高兴召唤鲜血和死亡的恐怖歌声能够充满这片树林中的空虚。
他开始和同伴们奔跑起来,伊莉丝紧跟着他。罗亚尔跑到最前面,战斧高举过头。他的心中已经没有多余的思绪,只剩下对兽魔人的愤怒和痛恨。这些怪物不仅是在杀死树,它们更夺走了树的安详。
召唤鲜血和死亡。
罗亚尔吼着战歌,挥动巨斧冲进兽魔人群中。伊莉丝、其他巨森灵与他一起挡住了这支袭击人类侧翼的兽魔人部队。罗亚尔并没有想要率领对兽魔人的冲锋,但他还是成为冲在最前面的人。死亡、腐烂、恐怖的树林。他和伊莉丝与哈曼长老并肩作战,那位年迈的巨森灵双耳紧贴在头颅上,全身仿佛迸发着愤怒的烈火。在罗亚尔心中,哈曼长老一直都是温和沉着的化身。现在,树木遭受的劫难把他也激怒了。
一队刚刚被巨森灵解救出来的白袍众狼狈地撤退下来,正在向巨森灵靠近。
罗亚尔歌唱、战斗、咆哮、杀戮,用只应该砍伐树木的斧头劈砍着兽魔人。改造树木是一种充满敬意的工作,而这种砍杀……只是在铲除野草,有毒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野草。
罗亚尔不停挥动着巨斧,完全沉迷在鲜血与死亡之中。兽魔人开始感到恐惧了。他能看到那些冰冷的眼睛里闪动着畏缩的光亮,他喜欢这样。这些怪物早已习惯看到别人的恐惧,习惯恃强凌弱、毁灭生命。今天,该轮到它们害怕了。
今天,兽魔人的对手不再比他们矮小纤弱。它们被巨森灵一步步逼退,发出阵阵凄厉的号叫。罗亚尔的大斧一下接一下地挥砍着,斩断手臂,劈开躯干。他冲进两个熊头兽魔人中间,用斧头砍倒它们,发出愤怒的吼叫。他在为巨森灵的遭遇而愤怒,他们本该平静地生活在聚落之中,建造、歌唱、培育草木。
但他们没办法继续这样的生活,因为这些……这些野草。这些野草毁了世界上所有生灵的生活!巨森灵不得不展开杀戮。兽魔人让建造之人变成了杀戮之人,它们强迫巨森灵和人类变得和它们一样,只能陷入鲜血和死亡之中。
好吧,那就让暗影知道,巨森灵会变得多么危险。他们会战斗,他们一样擅长杀戮,任何人类、兽魔人和魔达奥都无法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
从兽魔人充满恐惧的眼睛里,罗亚尔能看出来,它们已经知道了。
“光明啊!”加拉德看着不远处激烈鏖战的战场,不由自主地喊道,“光明啊!”
巨森灵的进攻壮烈而恐怖。这些巨人在战斗时,耳朵全都紧贴头颅,双眼大睁,宽阔的面孔紧绷起来,如同刚硬的铁砧。温和平静在他们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冲垮兽魔人的队列,把一头头怪兽打倒在地。第二排巨森灵大部分都是女性,她们用长匕首割开兽魔人的喉咙,消灭掉任何被第一排战士遗漏的敌人。
加拉德本以为混合了人类和兽类形态的兽魔人是可怕的,但现在巨森灵更让他感到畏惧。兽魔人永远都是那种恐怖的样子,但温和、仁慈、慢吞吞的巨森灵……看到他们吼着令人胆寒的战歌,挥舞着几乎等于普通人身高的巨斧……光明啊!
加拉德挥手示意圣光之子后退,然后躲开一头飞过来的兽魔人。那头兽魔人撞在他身边的树干上,一些巨森灵正抓住受伤的兽魔人手臂,把它们扔向一旁。另外许多巨森灵还在像屠宰牲畜的屠夫般用力挥砍着面前的兽魔人。他们的衣服从腰部以上已经浸透了鲜血。他们没有披挂盔甲,但他们的皮肤似乎相当坚韧。不过,不时也会有巨森灵在兽魔人的攻击中倒下。
“光明啊!”绰姆来到加拉德身边,“你以前有见过这种事吗?”
加拉德摇摇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诚实的答案。
“如果我们有这样一支军队……”绰姆说。
“他们是暗黑之友,”高莱维在他们身边说道,“肯定是暗影生物。”
“如果巨森灵是暗影生物,那么我也是。”加拉德冷冷地说,“看,他们在消灭兽魔人。”
“他们随时有可能转而攻击我们,”高莱维说,“要小心……”他闭住了嘴,开始倾听巨森灵的战歌。一大群兽魔人被打垮,开始绕过不停咒骂的魔达奥向后逃走。巨森灵却不放过他们,这些暴怒中的巨人工匠紧追在兽魔人身后,长柄战斧逐一砍断它们的腿脚,让它们在血泊中苦苦哀号。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绰姆问。
“也许……”高莱维说道,“也许这是一个阴谋,只是为了获得我们的信任。”
“不要犯傻了,高莱维。”绰姆说。
“我没有……”
加拉德抬起一只手:“带上受伤的人,我们向桥梁移动。”
兰德让盘旋的色彩从自己的视野中消退:“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去战场?”奈妮薇问。
“不,去找麦特。他在艾博达。”
他已经离开伊兰的营地,回到了梅丽罗。与谭姆的谈话依然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放开。这并非像说的那么容易,但在和父亲有过这次交流后,确实有一些东西改变了。放开。谭姆的话中似乎深藏着一些东西。一些远非这句话表面上那样简单的东西。
兰德摇摇头,他不能在这些思绪上浪费时间,最后战争……才是他需要注意的。
我现在可以靠近暗影,同时又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了,他一边想,一边用手指抚摸着腰带上的鹿角柄匕首。这似乎是真的,当我带着它的时候,暗帝就无法感觉到我。
但在他向暗帝发动攻击前,他必须对霄辰人采取一些行动。如果汤姆所说的没错,麦特也许正是关键。霄辰人必须接受真龙和约,如果他们拒绝……
“我记得这个表情,”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惊惶失措。你很擅长于做出这样的表情,兰德·亚瑟。”
兰德转过身,面对着沐瑞。在沐瑞身后的桌子上摆放着艾玲达派信使送来的地图,上面标明了他的军队能够在妖境集结的位置。
沐瑞走到兰德面前:“你是否知道,我经常会连续几个小时进行思考,想要搞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我最终只能感到失败和沮丧。我竟然没有因此而拉掉我的每一根头发,这实在是让我感到惊讶。”
“不信任你完全是因为我的愚蠢。”兰德说。
沐瑞笑了。她的笑声很轻,是两仪师那种充满自制的笑:“你已经很信任我了,但这只能让我更加沮丧,因为你仍然不愿意和我分享任何事情。”
兰德深吸一口气,梅丽罗的空气比其他地方更加清新甜美。他已经诱导这个地方恢复了生机,青草生长,花朵绽放。“两河有两样东西,”他对沐瑞说,“树桩和人,这两样东西在两河都很难被撼动。”
“也许你对自己太严厉了。”沐瑞说,“你不仅仅是顽固,而且还想要向你自己和每一个人证明,你凭自己的力量就能做好一切,”她握住兰德的手臂,“但你光凭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对不对?”
兰德摇摇头,向缚在背后的凯兰铎伸出手。这把剑最终的秘密已经展露在他眼前。这是一个陷阱,非常聪明的陷阱。这件武器并非只是导引至上力的超法器,它同样是能够导引真力的超法器。
他已经抛弃了珂丹卡钥匙,但在他背上的这件东西也许有着更强的诱惑力。真力,暗帝的本质,它是兰德曾经接触过的最甜美的东西。利用凯兰铎,他能够体验到其他人从未体验过的极致快感,运用超越一切凡人的巨大力量。因为凯兰铎缺少一般法器和超法器所具备的安全限度,所以他并不知道非剑之剑到底能汲取多少力量。
“我还是那个问题,”沐瑞喃喃地说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兰德·亚瑟,转生真龙?你能否放开自己,把它告诉我?”
兰德看着她:“你和我进行这次对话,目的就是要把那个秘密从我心中挖出来吗?”
“你太高估我的对话技巧了。”
“我还没有找到答案。”兰德说。
“是的,”沐瑞说,“但也许我应该指出来,你这样只是在回避我的问题?”
兰德回想了一下他们的对话,意识到沐瑞说的的确没错。“我要杀死暗帝,”他回答道,“不只是要封印暗帝,我还要终结他。”
“我还以为,当我不在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沐瑞说。
“长大的只有佩林,”兰德答道,“我和麦特只是装作长大了。”说到这里,兰德犹豫了一下,“而麦特学得并不很好。”
“暗帝是无法被杀死的。”沐瑞说。
“我想,我能做到这一点,”兰德说道,“我记得路斯·瑟林是怎么做的。那时,有那么一瞬间……很短的一瞬间……那样的事情是可以发生的,沐瑞。现在,比起封印暗帝,我更有信心做到这一点。”这是真的,尽管他实际上对这两件事都没有很大的信心。
问题,这么多问题。难道他现在就不能得到任何一点答案吗?
“暗帝是时光之轮的一部分。”沐瑞说。
“不,暗帝是游离于因缘之外的,”兰德反驳道,“他根本就不是时光之轮的一部分。”
“暗帝当然是时光之轮的一部分,兰德。”沐瑞说,“我们都是形成因缘的丝线,而暗一直在影响着我们。你不能杀死他,这是一个愚蠢的计划。”
“我以前就很愚蠢,”兰德说,“我也会再次做出愚蠢的事。沐瑞,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一生,我所做过的一切都只是一桩蠢事。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挑战更不可能?我已经遭遇过其他所有的挑战,也许我同样可以在这一次取胜。”
沐瑞握紧他的残臂:“你真的已经成长了许多,但你还很年轻,难道不是吗?”
兰德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反驳沐瑞的话。如果别人认为自己还年轻,最糟糕的就是做出年轻人才会有的反应。兰德挺直身子,轻声说道:“我已经活了四个世纪。也许和转动了无数岁月的时光之轮相比,我的确还年轻,但我已经是现存于世的人之中最年长的一个了。”
沐瑞微微一笑:“很好,这种说法对其他人会有用吗?”
兰德迟疑了一下。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也在笑:“这话对凯苏安肯定有用。”
沐瑞哼了一声:“那个……嗯,以我对她的了解,我怀疑你并不能像你以为的那样愚弄她。你也许拥有一个四百岁的人的记忆,兰德·亚瑟,但这并不能让你变成一位老人。否则,麦特·考索恩才会是我们中间的长者。”
“麦特?为什么是麦特?”
“没什么,”沐瑞说,“这其实是我不该知道的事情。不管怎样,你的内心依然是一个睁大眼睛充满惊奇的牧羊人。我不会以别的方式看待你。路斯·瑟林所拥有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帮你完成你必须完成的任务。现在,还是请先给我倒一杯茶吧。”
“好的,两仪师沐瑞。”兰德说着,便迈步朝架在小火堆上的茶壶走去。迈出几步后,他定住脚步,回头看着沐瑞。
沐瑞有些羞赧地瞥了兰德一眼:“我只是想看看,这样是不是还有用。”
“我从不曾为你倒过茶,”兰德走回她面前,“而且,根据我的记忆,在我们共处的最后几个星期里,一直是我在命令你做各种事情。”
“是这样没错,”沐瑞说,“但你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我对暗帝的看法。现在,我想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现在打算做什么?为什么要去艾博达?”
“霄辰人,”兰德说,“我必须尽力把他们纳入我的阵营,就像我对所有人承诺的那样。”
“如果我记得没错,”沐瑞说,“你承诺的不是尽力,而是一定会让霄辰人服从你。”
“在政治谈判中承诺‘尽力’基本上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兰德说,“无论做出承诺的人是多么真诚。”他向前方伸出手,手指上举,眼睛通过帐篷门口向外望去,仿佛他已经准备好要抓住南方的土地,将它们据为己有,保护它们。
他手臂上的龙纹闪耀着金色和猩红色的光芒。“一为龙,为了失落的记忆,”然后,他举起另一只手臂,手腕末端已经没了手掌,“双为龙……为了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如果霄辰人的领袖再次拒绝呢?你又会怎么做?”沐瑞问。
他没有告诉过沐瑞霄辰女皇曾经拒绝过他。沐瑞不需要别人告诉她什么,她会自己去发现。
“我不知道,”兰德轻声说,“如果他们不加入这场战争,沐瑞,我们必将失败。如果他们不接受真龙和约,那我们将一无所有。”
“你在那份合约上用了太长时间,”沐瑞说,“它影响了你关注真正的目标。真龙不会带来和平,只会带来毁灭。你不可能用一张纸就改变这个事实。”
“我们看结果吧。”兰德说,“谢谢你的建议。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都很感谢你。我想,无论我向你说多少感谢的话都是不够的。我欠你很多,沐瑞。”
“好吧,”沐瑞说,“我还是想喝一杯茶。”
兰德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他笑了起来,并向茶壶走了过去。
沐瑞捧着温热的茶杯,这是兰德在离开前为她倒的茶。自从他们分开后,兰德逐渐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统治者,但他依旧像沐瑞刚刚在两河找到他时那样谦逊。也许比那时更谦逊了。
也许只是对我谦逊,沐瑞心想。他相信他能杀死暗帝,这不是一个谦逊的人应有的表现。兰德·亚瑟,真是一个谦卑和骄傲的奇怪混合体。他终于找到平衡了?虽然今天给了他那样的评价,但他的反应证明了他并不年轻,而是一个成年男人了。
一个成年男人依旧有可能犯错,而且他们经常会更加危险。
“时光之轮只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沐瑞吮着茶,喃喃地自言自语。这杯兰德亲手给她倒的茶就像是美好岁月中的茶水一样,芬芳清新,完全没有被暗帝的阴影碰触过。
是的,时光之轮只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有时候,沐瑞只希望时光之轮的编织能够更容易理解一些。
“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了?”岚一边问,一边在曼塔的鞍子里转动着身子。
安德锐点点头。他亲自将消息传达给各国的君主们,并由那些君主传达给他们的将军和指挥官。这次的命令要一直等到最后时刻才会让士兵们知道。
士兵们中间有暗黑之友。他们一直都是存在的,无论有多少只猫,也不可能把一座城市中的老鼠扫除干净。光明在上,希望当那些老鼠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向暗影报告了。
“我们走吧。”岚说着,踢了一下曼塔的肋侧。安德锐高举起马吉尔的旗帜,策马跟随在他身边。岚很快就加入马吉尔人的队列之中。这里的许多战士,可能只有很少一点马吉尔人的血脉,但他们依旧选择跟随在岚的旗帜下,并戴起了海多力。
成千上万的骑士开始跟随在岚身后,马蹄震荡着大地。对于这支军队,这是一次漫长而艰难的撤退。兽魔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他们,可能不止一次对岚的军队形成包围。岚的骑兵机动性很强,但在长途行军时,马匹和士兵的体力都是有限的。而兽魔人却能够不知疲倦地连续奔袭,速度比人类更快,尤其是当隐妖在它们背后挥动鞭子时。幸运的是,原野上的大火减慢了暗影大军的脚步。若非如此,岚的部队很可能无法逃脱被围歼的命运。
当惊怖领主造成的爆炸再次开始时,岚在马鞍上伏低身子。他的左侧是殉道使迪普,因为失去一条腿,这名殉道使只能被绑在马背上。一颗火球不断发出爆裂声,在天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向岚飞来。迪普的脸上显示出专注的神情,他向前伸出手,火球在他们头顶上方爆炸了。
细小的火花如同红色的雨点纷纷洒落。一个火花击中曼塔的脖子,岚用戴着铁手套的手将火花拨掉。那匹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
这里的地面上有一层很厚的土壤,连绵起伏的山丘被枯草所覆盖,上面零星分布着一块块岩石和落光叶片的小树林。部队沿莫拉河一路撤退,河水能够阻止兽魔人军队从西方包抄他们的侧翼。
远方地平线升起两股浓烟,那是法达拉和法莫兰,夏纳境内两座最大的城市已经被它们的居民付之一炬。同样被烧毁的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农庄和果园,以及一切可能为入侵的兽魔人提供食物的地方。
无法守住的城市,就只能被彻底摧毁。
但现在,该是人类反击的时刻了。岚率领的是一次针对敌人核心的冲锋。兽魔人举起长矛,对准冲杀过来的马吉尔人和夏纳重骑兵。岚将骑枪放低到曼塔的脖子旁,踩住马镫,向前俯过身,用膝盖紧紧夹住曼塔,心中希望导引者们能够发挥出他所期盼的力量。在得到艾雯的一支小规模援军后,岚的麾下已经有了十四名导引者。
兽魔人脚下的地面开始爆炸。第一线敌人崩溃了。
岚选定自己的目标,那是一头高大的野猪兽魔人,它正朝那些躲避爆炸的兽魔人们吼叫着。岚一枪刺穿那头兽魔人的脖子,曼塔将那头兽魔人撞到一旁,同时踏倒另一个向后退缩的兽魔人。骑兵部队狠狠地撞在敌人的数组上,战吼声被兵甲交击的轰鸣所掩盖。无可遏制的冲锋让骑士们一直冲进兽魔人队列的深处。
速度减慢下来后,岚将骑枪抛给安德锐。他的随从轻巧地接过那杆长枪,卫士们立刻向岚聚拢过来,岚则已经抽出鞘中的长剑。樵夫断树,风萍花。高大的兽魔人成为马鞍上的骑士最好的攻击对象,它们的脖子、肩膀和头脸高度相当适合从马上挥剑劈砍。
这是一个迅速而残忍的过程。迪普一直在戒备惊怖领主的攻击,不断予以反制。安德锐催马来到岚的身边。
岚的旗帜如同吸引暗影生物的磁石。怪兽们发出震天的咆哮,岚不断地听到一个兽魔人词汇:穆杜卡,穆杜卡,穆杜卡。他只是不断挥剑,让黑血在身周泼洒,让自己的心陷入冰冷的虚空之中。
迄今为止,暗影已经两次从他手中夺走马吉尔。这一次,他自己选择再次放弃了故乡。他们不可能懂得他的挫败、他的失落。但光明在上,他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痛苦。刺穿这些怪物的胸膛就是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
战局呈现一片混乱,兽魔人全部陷入疯狂。岚的军队在最近四天内完全没有和这些怪兽交过手,他们只是不停地撤退,才终于在大火的帮助下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喘息的空间。
四天的退却后,现在展开全面反攻。这是计划的第一部分。
“大将!”有人在高声呼喊。是凯瑟尔王子,他的剑指向岚的卫队被兽魔人攻破的地方。岚的旗帜已经倾斜了。
安德锐的战马已经被兽魔人推倒在地。岚急忙催赶曼塔,冲到安德锐面前的两头兽魔人之间。凯瑟尔王子和另外几名士兵也跟了上来。
岚不能继续骑在马背上,否则曼塔很可能会踩到他的朋友。他跳下马,同时伏低身子,躲过兽魔人的攻击。凯瑟尔趁机砍断那头兽魔人的膝盖。
岚闪过倒地的兽魔人。他看到他的旗帜和旗帜旁边的一个人,岚不知道那个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但在那个人旁边又有一名魔达奥举起了黑剑。
岚如疾风般扑了过去,挥起长剑,挡住了萨坎鞑,但也一脚踏在他的旗帜上。虚空之中没有思考的时间,只有直觉和行动。而他旁边……
他旁边出现了第二名魔达奥,那个怪物从安德锐倒下的坐骑后面跳了出来。那么,这是一个陷阱。让马吉尔的旗帜倒下,吸引岚的注意。
两名隐妖从岚的两侧同时发动攻击。岚的虚空没有受到影响,一把剑不可能感觉害怕。此时此刻,岚就是他手中的剑。鹭翼斩,剑刃扫过他的身周,挡住敌人的毒刃,进退有据地和敌人拼杀在一起。魔达奥如同变幻不定的水流,而岚则是肆意吹袭的风。他在黑刃之间旋转身形,将敌人的进攻分别向左右挡开。
隐妖开始狂乱地咒骂。左侧的隐妖向岚跳过来,死白色的嘴唇上带着一丝冷笑。岚闪到一旁,挡开那只怪物的突刺,回剑将它的手齐肘砍下。随后,他的剑刃毫无停顿地继续扫出。他早已掌握另一只隐妖的位置,剑刃顺势砍掉那名隐妖的手。
两柄萨坎鞑都掉落在地。两只隐妖同时愣了一下,岚的长剑却继续保持攻势,转眼便已砍掉一只隐妖的脑袋,剑锋一转,又刺进另一只隐妖的脖子。黑石落雪。他后退一步,甩掉了剑刃上有毒的黑血。两只隐妖倒下去,手脚无意识地相互挥打着,黑血洒满了地面。
周围有超过一百五十个兽魔人抽搐着倒在地上,它们都是和这两只隐妖连结在一起的。岚从血泥中扶起安德锐,那个人不住地眨着眼,似乎还在晕眩之中,他的手臂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岚将安德锐扛上肩头,踢起自己的旗帜,用左手将旗杆握紧。
他向曼塔跑去。现在他身边暂时没有兽魔人了。他将旗帜交给凯瑟尔王子的一名部下:“把泥土抖掉,把它重新举起来。”然后,他将安德锐横放在自己的马鞍前面,又在鞍褥上擦净剑刃。安德锐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
岚依稀听见凯瑟尔王子在他身后说道:“以我父辈的名义起誓!我早就知道他是强大的战士,但……光明啊!”
“这样就可以了,”岚一边说,一边扫视着战场,并放开虚空,“迪普,发出信号。”
殉道使立刻执行了命令,向空中射出一道红光。岚调转曼塔,挥剑指向营地。骑兵们开始向他周围聚集。他们的攻击一直保持着一击即走的模式,从不维持固定的战线。坚守阵地对骑兵来说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岚的部队开始后撤,沙戴亚和艾拉非人随后杀来,以海浪般的梯次进攻干扰兽魔人的阵线,掩护友军撤退。曼塔已经全身汗水。即使是像它这样高大的战马,同时驮载两名全身重甲的武士也相当辛苦。况且它刚刚完成了一次猛烈的冲锋。岚放慢坐骑的步伐,毕竟现在他们已经离开最前线的战区了。
“迪普,”岚在到达后阵时问道,“安德锐情况如何?”
“他断了几根肋骨和一条手臂,头部也受了伤,”迪普说,“现在就算他勉强能站起来,大概数不过10下就又会倒下去。不过我见过更重的伤。我会先治疗他头部的伤,其他地方的可以再等一等。”
岚点点头,勒住缰绳。岚的一名卫兵帮他将安德锐从曼塔背上抱下来。这个名叫本尼什的人总是板着一张脸,还戴着一副塔拉朋面纱。但他也在头发上系着海多力。岚和他一起将安德锐抬到迪普的马旁。这名只剩一条腿、被绑在马鞍上的殉道使俯下身,伸手按在安德锐的额头,集中起精神。
眩晕的神情从安德锐的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警戒的目光。这名马吉尔人轻轻骂了一句。
他会没事的,岚一边想,一边转头望向战场。暗影生物开始退却了。天色已近黄昏。
凯瑟尔王子催赶坐骑,缓步跑到岚身边:“沙戴亚的旗帜上有了代表女王的红色飘带,她又和自己的战士一同在战场上拼杀了,岚。”
“她是他们的女王,她有这个自由。”
“你应该和她谈谈,”凯瑟尔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这么做是不对的,岚。其他沙戴亚女人也都准备要和丈夫们一起骑马冲锋了。”
“我见到过沙戴亚女人打架的样子,”岚的眼睛依旧盯着战场,“如果要我赌一个沙戴亚女人一个南方士兵对打,谁能取胜,那么我绝对会赌沙戴亚女人。”
“但……”
“这场战争的结果,或者是我们全胜,或者是我们一无所有。如果我能动员边境国的每一个女人,让她们愿意在手中握住一把剑,我一定会这么做。而现在,我只能满足于不要去做蠢事,比如阻止接受过严格训练、勇敢无畏的士兵投身于战场。当然,如果你决定放弃现在的这种谨慎态度,把你的想法告诉那些女人,我可以答应你,在她们允许我把你的脑袋从高杆上摘下来后,我会给你办一场像样的葬礼。”
“我……好吧,人龙大人。”凯瑟尔说道。
岚拿出望远镜,开始仔细观察战场。
“人龙大人?”凯瑟尔问,“你真的认为这个计划能奏效?”
“兽魔人太多了,”岚说道,“暗帝的军队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不断地壮大着,如同妖境中孳生的野草。但兽魔人吃得很多,一头兽魔人所需要的食物要远远超过人类。
“现在,它们一定已经吃光了妖境能够为它们提供的一切。为了创造这支军队,暗影耗尽自己的每一点食物,这其中也包括死亡兽魔人的尸体。”
既然和暗影的战争已经全面爆发,兽魔人自然会迫不及待地希望在南方的世界掠取大量的食物。他们更加喜欢人肉,不过也会吃掉它们死亡的同类。岚用四天时间领着它们向前奔跑,没有给它们一具可以当作食物的尸体。
边境国的军队能够比兽魔人跑得更快,因为被焚毁的法达拉、法莫兰和西部夏纳的其他城市。兽魔人必须在这些城市中搜寻食物,这减慢了它们的速度,才让岚的军队有余地组织撤退。
夏纳人在这些城市中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兽魔人没有供给线,它们只会吃掉行军途中所夺取的食物。这意味着它们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得到食物。饥饿正折磨着这些怪物。岚用望远镜观察着它们。许多兽魔人不等到架起煮食罐,而是直接把尸体塞进口中。它们体内兽性的成分要远远超过人性。
但它们身上最多的还是暗影,岚一边想,一边放下望远镜。他的计划非常凶残。但光明在上,希望这个计划能奏效。他的部下将会战斗,并死在这片战场上。而在随后真正的战争中,他们的尸体将会成为诱饵。
“就是现在。”岚悄声说道。
爱格马领主也看到了。号角被吹响,一道黄光升入空中。岚向曼塔走去,那匹战马感受到主人的心意,不断打着响鼻。它已经累了。岚也是一样。但他们都能再坚持一场战斗,他们必须如此。
“台沙·马吉尔!”岚高声喊喝着,放低佩剑,率领部队回身杀向战场。全部五支边境国军队同时向这支混乱的暗影大军扑去。为了争夺尸体,兽魔人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当岚如同雷霆般杀向那些暗影怪物时,他听到魔达奥凄厉的吼叫。它们正努力恢复兽魔人的秩序,但已经太迟了,许多饥饿的怪兽直到人类的骑兵杀到面前才抬起了头。
这一次人类军队的战果和不久之前的那一次进攻完全不同。在第一次战斗中,兽魔人的密集阵列阻滞了骑兵的冲锋,大多数骑士只冲进敌阵十几步,就不得不改用佩剑和斧头作战了。而现在,兽魔人彻底被冲散了。岚命令夏纳人冲在最前面,他们的战线极为紧密,就算是兽魔人,也必须全力战斗,才有可能在两名夏纳骑士中间撞开一个两三步宽的缺口。
而现在,兽魔人在夏纳人的阵线前无从闪避,更无处可逃。战马的铁蹄将它们踏倒,身披重甲的骑士用骑枪逐一将这些怪物穿透,用双手巨剑砍掉他们的脑袋,转身逃走的兽魔人也被弓箭射倒在地。这些披挂着敞面头盔和钢板甲的夏纳人在冲锋时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凶恶气势。
岚亲自率领的马吉尔骑兵紧随在后,扫灭在第一波冲锋中残留下来的兽魔人。冲过兽魔人的阵列后,夏纳人开始向右方集结,准备再次发动冲锋。而此时艾拉非人已经投入战场,再一次打垮试图集结成阵形的兽魔人。在他们之后是沙戴亚人,他们像刚才的马吉尔人一样负责在被冲散的兽魔人群中造成尽可能大的杀伤。然后是坎多人从另一个方向冲击兽魔人的侧翼。
岚满身汗水,握剑的右手已经疲惫发酸,但他依旧准备重新发动进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马吉尔旗帜已经是由凯瑟尔王子亲自举起了。这个小伙子很年轻,而且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更显得幼稚。但他有一颗坚强的心。
光明啊,我们在面对女人时不都是这样吗?岚想道。通过约缚感觉到远方的奈妮薇,岚感到一阵阵安慰。因为距离太远,他不知道奈妮薇的心情到底是怎样,只能体会到她的决心。
当岚开始第二次扫荡时,他的部队脚下的地面开始爆炸。惊怖领主终于意识到前线发生了什么,已经迅速对人类展开反攻。岚操控曼塔绕过在他们前方爆开的一个土坑,崩飞的泥土一直砸在他的胸口上。惊怖领主的出现对他来说意味着这次攻击行动的终止。他的计划是对兽魔人发动突袭,狠狠打击敌人,然后迅速撤走。与惊怖领主的战斗只能交给导引者们,这不是普通的人类战士有能力涉足的战斗。
“该死的!”迪普一边咒骂着,一边跟随岚绕过另一处地面上的爆炸,“人龙大人!”
岚回头看去,迪普正拉紧他的马缰。
“不要停下。”岚一边说,一边却拉住曼塔的缰绳。他挥手示意自己的部队继续奔驰,但凯瑟尔王子和岚的战场卫士们都停在他身边。
“哦,光明啊。”迪普一边说,一边集中起精神。
岚扫视着战场。在他们周围,兽魔人死伤狼藉。一些兽魔人倒在地上,还在号叫或呻吟着。在他的左侧,大群暗影生物终于重新组织起阵线,它们很快就会恢复力量。如果岚和跟随他的队伍不立刻行动,他们很快就会被丢在这片战场上。
迪普的眼睛紧盯着一架大型战车上的一个人影,那是一辆大约二十尺高,顶部平坦,有着巨大木轮的战车。一队兽魔人正推动它进入战场。
没错,那辆车上的确只站着一个人。这种战车在兽魔人的阵列中有不止一辆。火球正从战车上朝边境国人的队伍中射出。闪电从天空中落下,岚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弓箭练习场上的一个靶子。
“迪普!”
“是米海峨!”迪普喊道。
最近一个星期里,泰姆都没有在敌人的队伍中出现过。但现在,那个人回来了。因为距离过于遥远,岚还看不清他的样貌,但从他不断发动攻击的样子来看,他似乎正在为某件事而发怒。
“我们走!”岚喊道。
“我能干掉他,”迪普说,“我可以……”
岚看到一阵闪光。突然之间,曼塔扬起前蹄。岚骂了一句,拼命眨着眼睛,想要除去强光在视野中留下的黑影。他的耳朵也出问题了。
曼塔没命地腾跃、颤抖。要让这匹战马受惊绝对不是容易的事,但任何马匹都受不了一道闪电在身边爆炸。第二道闪电将岚震到地上。他翻滚着,含糊地嘟囔着,但他的内心深处知道该做些什么。当他恢复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站立起来,手中握着剑,只是头脑还会感到一阵阵晕眩。他踉跄两步,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一些人的手抓住他,把他拉到马鞍上。凯瑟尔王子满是鲜血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王子的手中握着马缰。岚的卫士们在确认他在马背上坐稳后,就催开了马匹。
逃走时,岚看到迪普的尸体瘫软在地上,已经破碎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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