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佛瑞很容易就找到阿胥登街六三三号。那间房子快要倒塌了,面积不超过一公尺见方,材质用的是空心水泥煤灰砖。窗户似乎是后来才加装上去的,而且每一个的尺寸都不一样大。前廊有座窑炉,旁边堆积了好几叠纸和杂志,看来八成是弄来点燃炉火用的。
他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行动上刻意表现得漫不经心。穿西装打领带,开着白色的林肯豪华轿车,这样的形象并不像平常的杰佛瑞,也和周遭环境很不搭调。关于阿胥登街,起码在杰克·莱特所住的区段是一片荒凉破败。这附近大部分的房子都被木板加以覆盖,黄色的布告牌上面写着警语说它们已被充公。这些房子的院子里塞满了污秽不堪的废弃物,小孩子都在那里玩耍,而他们的双亲却不见人影。这地方有股味道,原因并不尽然来自于地下污水,有些是要拜这些家庭丢弃之物所赐。杰佛瑞想起曾开车经过麦迪逊郊区的市立垃圾处理场。天气好的时候,即使处于顺风方向,仍可以闻到腐烂的垃圾臭味。就算关上窗户再开空调也是枉然。
杰佛瑞走近房子时吸了几口气,希望能借此适应这股味道。网孔密实的纱窗门上,有一道挂锁紧扣着门框。真正的大门上面有三个故障的门栓和一个门锁,那个门锁看似需要一片拼图而非一支钥匙才能打开。杰克·莱特大半生都待在监狱里头。显然这个男人很需要隐私权。趋近某面窗户之前,杰佛瑞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是装有铁丝网的窗户和不好应付的锁扣,不过外框倒是老旧,很容易就可以撬破。才用力推了两三下,整个窗框就移了位。杰佛瑞又张望了片刻,才把窗户连同外框全部取下来,然后爬入屋内。
客厅黑压压一片又脏兮兮的,到处都堆满了垃圾和报纸。地板上有张橙色的躺椅和滴落的黑色污渍。杰佛瑞分不出来那是烟草汁还是某种体液。他只知道室内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气味,那是汗味和消毒药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客厅墙壁的顶端镶了有如装饰用的滚边,只不过那些图案全是各式各样的十字架。它们的尺寸大小不一,有的是从糖果自动贩卖机那里弄来的,有的至少长达十吋。它们都被钉在墙上,边边相连而且一个紧接着一个,结果连成没有中断的条纹。墙上的海报也延续了耶稣的主题——它们像是从某问主日学校的教室里拿来的——每一张都有耶稣和祂的门徒。在某张海报中,祂抱着一只羔羊。在另一张海报中,祂双手摊开,露出掌心的伤口。
看到眼前这副景象,杰佛瑞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加快。他伸手往枪摸去,一边解开枪套的扣带,一边走向房子的正前方以确认无人靠近车道。
在厨房里头,看起来肮脏又凝结着污垢的盘子叠在水槽中。地板踩起来黏答答的,除了水之外,整个空间还因别的东西而起湿气。卧室也差不多如此,一股像是麝香的气味挥之不去,宛若拿着一条湿面巾贴在杰佛瑞脸上似的。床垫污点斑斑,而在这上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耶稣基督的大型海报,画中的祂头后方有圈光环。和客厅的那张海报一样,这张里面的耶稣也是双掌向外一摊,露出祂手心的伤口给人家看。十字架所象征的苦难图形,仍环绕着卧室的周边延续下去,但是这里的十字架尺寸比较大。站在床上的杰佛瑞,仿佛可以看到某个人——八成就是莱特吧——用红色的油漆夸大耶稣的伤口,让鲜血沿着祂的身躯滴落,同时也将戴在祂头顶上的荆冠夸张化。杰佛瑞所见的每个耶稣双眼都被画上黑色的X。仿佛是莱特不想让祂的眼睛可以直视他。莱特这么做是想要隐藏什么呢?杰佛瑞想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杰佛瑞跨下床。他仔细查看了一些杂志,不过在触碰任何东西之前,他花了些时间从口袋掏出橡胶手套戴上。这些杂志泰半都是《时人》和《生活》的过期刊物。卧室的洗手间里面,色情书刊从地上一直堆高到天花板。色情片女星巨乳宝贝就坐在“正义红发女”旁边。杰佛瑞想到了莎拉,突然一时感到喉咙哽咽。
杰佛瑞伸脚把床垫踢开。一把Sig Sauer九厘米手枪正摆在床架上。这支枪械看起来很新,而且保养得很好。住在这样的地方,只有白痴才会睡觉时手边没放把枪。杰佛瑞把床垫推回原位时不禁笑了。这个发现日后可以帮助他安然脱身。
打开橱柜会有何发现,其实杰佛瑞一点也没料到。大概是更多的色情刊物吧。也许会找到另一把枪,或是某种临时凑合而成的武器。结果最上面的两层抽屉里却装满女性内衣,但不是正常该有的内衣,不是杰佛瑞希望能在莎拉身上看到的那种性感丝质内衣。那里面放的是女用连衫衬裤和皮带,以及臀边绣有蝴蝶结的法式短衬裤。而且它们的尺码都大得不像话,大到连男人都穿得下。
杰佛瑞忍住不发抖。他拿出一支笔仔细翻搅抽屉里面的东西,他可不想被针头或任何尖锐物刺中,也不想因此染上性病。正想关上某个抽屉的当下,杰佛瑞突然改变了心意。他想到了某件事,进而挪开一条暗绿色的蕾丝短衬裤,眼前正是他在找的东西。抽屉的底部压着一张报纸,那是《格兰特郡观察家报》的周日特刊。他认得那个刊头。
把衣物推开之后,杰佛瑞拿出那张报纸。头版刊登了一则枯燥乏味的每日新闻,有张照片拍的是把小猪抱在怀里的镇长对着杰佛瑞开颜微笑。从标示的日期来看,这起码是一年前的报纸。他打开其他抽屉,看看有没有别的《观察家报》。他又找到了一些,但刊登的多半是平淡无奇的新闻。杰佛瑞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杰克·莱特有订阅《格兰特郡观察家报》。
他走回到客厅,以全新的角度再次检视地上的报纸堆。杰佛瑞还记得布兰达·柯林丝是田纳西州人,她是继莎拉之后,被莱特性侵的另一位受害人。刚好就有一份田纳西大学的校友通讯月刊,被塞在阿拉巴马州亚历山大市发行的一叠报纸当中。在旁边那一叠纸里面,杰佛瑞找到更多来自别州的报纸,而且发刊地全是小城镇。再过来是一叠亚特兰大的风景明信片,每张图所呈现的市镇风光各有不同。背面都是空白的,正待有心人来填写。杰佛瑞无法揣测像莱特这种人留着明信片要干什么用。怎么看他都不像会有朋友的样子。
杰佛瑞环顾四周,确认一下自己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并无遗漏。有台电视机塞在陈旧的壁炉中。它看起来还相当新,这种电视你在街上花个五十块美金就可以买到,只要你不过问供货来源。这台电视机的上面有个线路转换器。
他往窗前走去正要离开,却看到躺椅下面有东西而停步。他伸脚把躺椅踢翻,吓出一堆蟑螂满地乱爬。原来地上有一台黑色小键盘。
那个转换器其实是这台键盘的接收机。杰佛瑞转开电视机,然后摁下键盘上的按钮,直到接收机已开机上网才放手。他坐在翻转朝上翘的躺椅边缘,等待系统自行连线。布雷德·史帝芬是警局里的电脑专家,然而杰佛瑞早已借由观看年轻巡佐的举动,从中学会如何浏览前人所去过的网页。
莱特的电邮信箱很容易进入。他收到的电子邮件和一般信件并无二致,有雪佛兰汽车分区经销商和找金援之学生辣妹的来信,此外还有一名女子寄来的长信,显然这人应该是莱特的母亲。另有一封邮件的附档是少女双腿呈八字岔开的照片。这位寄件人的电邮地址是一组乱数,看来他八成是莱特牢里的哥儿们。杰佛瑞照旧掏出口袋里的一张碎纸片,把电邮地址抄了上去。
杰佛瑞移动箭头来到“我的最爱”。除了各式各样的色情暴力网站之外,杰佛瑞还发现伺服器有连结到“格兰特观察家线上新闻”。其实他不该这么惊讶的。电视荧幕上所显示的今日头版新闻,正是茱莉亚·马修斯昨晚自杀的事件。杰佛瑞用力点击箭头,并再次浏览这篇报导。他进入档案夹,然后键入“西碧儿·亚当斯”这个名字。几秒钟之后,荧幕上跳出一篇关于去年就业资讯日的文章。键入“茱莉亚·马修斯”只带出今日的头版新闻,其他的就一无所获了。不过当他键入莎拉的名字时,搜寻出六十多篇文章。
杰佛瑞关机下线,再将躺椅扶正。走出屋外,他想把窗户塞回自己硬推出来的洞缝里,但是手上的东西却不肯乖乖就范,所以他只好搬一张椅子来撑住它。从车子的方位看过去,那窗子不像是被人动过手脚,不过杰克·莱特只要走上前廊,应该就会知道有人进过他的家门。这家伙对自身安全似乎颇为敏感,想惹毛他的话,从这方面下手大概准没错。
杰佛瑞坐进车内,这时候车子上方的街灯刚好亮了。尽管此处是这条街上的藏污纳垢之地,但是夕阳从亚特兰大天际落下的景象仍有它可观之处。杰佛瑞在想,要不是有日落日出,这街区的居民说不定会觉得自己并非活在人间。
他等了三个半钟头,终于看到蓝色的雪佛兰驶入车道。那辆车又旧又脏,尾灯和后车箱表面尽是一层层锈斑。看来莱特显然修过几次车子。银色胶带以十字形交叉贴在尾端,保险杆的一边贴着一个印花图案,上面写着“神是我的副驾驶”。另一边则是有斑马条纹的标签,上头写着“我在亚特兰大动物园爽呆了”。
杰克,莱特在牢里蹲得够久,所以很清楚条子长什么样。他走出车子的时候,目光谨慎地往杰佛瑞瞄了一眼。莱特是个发线渐渐后退的矮胖男子。他的衬衫没扣起来,露出杰佛瑞只能称之为乳房的东西。杰佛瑞猜想这是施打狄波的结果。强暴犯和恋童癖患者之所以想停止服用这种药物,主因之一就是会产生这一类令人作呕的副作用,使得有些人会体重增加,进而出现女性特征。
莱特朝着走向自己而来的杰佛瑞点了点头。和此地段一样被视若无睹的街灯,突然间全都亮了起来。那间房子亮得有如处在大白天之下。
莱特讲话的语调尖细高亢,这是施打狄波的另一种副作用。他问:“你找我?”
“没错。”杰佛瑞答道,同时往强暴并刺伤莎拉·林顿的男人面前一站。
“噢,妈的,”莱特噘起嘴唇说,“我看是有女孩被绑架了对不对,嗯?每当有小妞不见了,你们就会来敲我的门。”
“我们进屋子里说。”杰佛瑞说。
“你想得美哦。”莱特反对这个提议,并且倾身斜靠着车子。“她是个美女吧,不见人影的那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对方答复。他的舌头慢慢舔遍嘴唇。“我只挑漂亮女生。”
“我这个案子比较久远。”杰佛瑞一边说,一边努力压抑自己别受对方挑拨。
“你是说艾咪吗?我那位甜美可爱的小艾咪?”
杰佛瑞怒目瞪视。他从档案夹里看过这个名字。艾咪·巴克特被杰克·莱特强暴后,选择自我结束了一生。她是从亚历山大市迁居到亚特兰大的护士。
“不对,不是艾咪喔。”莱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下巴状似沉思。“莫非是那个漂亮的小——”他突然住嘴不语,目光投向杰佛瑞的车子。“格兰特郡,嗯哼?怎么不早说呢?”他笑了起来,露出一颗有缺角的门牙。“我的小莎拉近来可好哇?”
杰佛瑞朝向莱特跨前一步,但那家伙一点也没露出受惊害怕的模样。
莱特说:“来啊,揍我啊。我喜欢人家对我动粗。”
杰佛瑞退后一步,他竭尽全力才能不一拳打下去。
莱特突然双手捧起自己的双乳。“你喜欢这个吧,老爹?”他对着杰佛瑞微笑,后者当然是面露厌恶之情。“我注射了狄波,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对不对啊,亲爱的?你也知道那东西会对我起什么作用,是不是啊?”他把音量降低。“把我变成了娘们儿。我可以给小伙子们一鱼两吃的快乐哦。”
“别说了。”杰佛瑞边说边环顾周遭。莱特的邻居们已经跑出来看热闹了。
“我的蛋蛋变得有大理石那么大。”莱特边说边伸手放在牛仔裤的腰间。“你想看一看它们吗?”
杰佛瑞压低嗓子像在咕哝发牢骚似的。“不想,除非你不想用‘化学药品’来让自己去势。”
莱特发出轻笑声。“你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你知道吧?”他问道。“想必你有好好照顾莎拉吧?”
杰佛瑞只能咽下这口鸟气。
“她们都想知道我为何挑上她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他颤声说道,语调也高亢了起来。“至于她,我是想看看她的红发是不是真的。”
杰佛瑞当场愣住,全身动弹不得。
“你应该知道她是个红发女生,对吧?光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莱特双臂交叉在胸前,目光直视着杰佛瑞。“还有啊,她那一对奶头真是太美了,我好爱把它们吸在嘴里哦。”他舔着自己的嘴唇。“真希望你能看到她当时脸上的恐惧。我看得出来她并不习惯这种事情。或许她没碰过真正的男人,你懂我意思吧?”
杰佛瑞伸手抓住莱特的脖子,并用力把他推向车去。这个动作来得极快,以致于杰佛瑞一时间还不清楚发生何事,直至他感觉到杰克,莱特的长指甲插入他的手背肉里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动武干架。
杰佛瑞硬是将手放开。莱特又是咳嗽又是唾沫喷溅,努力着要喘口气。杰佛瑞踱步绕了个小圈,查看邻居有何反应。没有人采取行动,这场好戏他们似乎全看得浑然忘我。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到我吗?”莱特以嘶哑的声音说。“我在牢里曾经一次摆平两个比你还大只的家伙。”
“这个星期一你人在哪里?”杰佛瑞问道。
“我在上班工作,老兄。去查查我的出勤纪录卡吧。”
“也许我会去查一下。”
“她有来抽查过我的班哦——”莱特故作沉思状。“好像是在两点——两点三十分左右。你要调查的是这个时间吧?”
杰佛瑞没回答他。《观察家》报上有刊登出西碧儿·亚当斯死亡的时刻。
“我正好在扫地拖地,而且把垃圾拿出去倒。”莱特接着说。
杰佛瑞指着他身上的刺青。“看来你是个虔诚的教徒。”
莱特看着自己的手臂。“就是这玩意儿,我才会被莎拉指认出来。”
“你就是喜欢盯着那些女孩不放,对吧?”杰佛瑞问道。“也许是透过看报纸,也许是透过网际网路来追踪她们。”
莱特首度露出不安的神情。“你进过我家的门?”
“我很欣赏你在墙上弄的东西,”他说道。“全是那些小救世主。不管你走到哪里,祂们的眼睛就是会紧跟着你。”
莱特的表情为之变色。他在杰佛瑞面前惊声尖叫,而这副嘴脸只有少数倒霉的女性曾经目睹过。“这里是我的私人资产,你无权进来。”
“我进去过了。”杰佛瑞说道,这时候的他可以镇定从容,反而是莱特沉着不起来。“所有的一切我都搜查过了。”
“你这个混蛋。”莱特大声叫道,并送出一拳。杰佛瑞向旁边横跨一步,顺势将对方的手臂扭到身后。莱特向前摔倒,脸孔首先着地。杰佛瑞趁势压在他身上,并用膝盖抵住对方背脊。
“你知道什么内情?”杰佛瑞追问着。
“放开我,”莱特哀求,“拜托你放开我。”
杰佛瑞拿出手铐铐在莱特的手腕上。喀嚓的上锁声使得那家伙呼吸急促起来。
“我只是读过报导而已,”莱特说,“拜托你,放开我,求求你。”
杰佛瑞弯腰在莱特耳边低语。“你要回去蹲苦牢了。”
“别送我回去,”莱特哀求,“求求你。”
杰佛瑞伸手去拉莱特足踝上的脚镣。他很清楚亚特兰大市的作业方式,这比打一一九的效率还快。杰佛瑞把那副脚镣放在地上,并用脚后跟踩烂它。
“你不能这么做,”莱特尖声喊道。“你不可以这样的。他们都看到你了。”
杰佛瑞抬起头来,突然想到四周的居民。他无言地看着他们,而大伙儿全都转身消失在自家门里。
“噢,天啊,拜托你别把我送回去。”莱特乞求,“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对了,杰克,看到你床垫下面藏了把九厘米手枪,他们也会不高兴的。”
“噢,老天啊。”那个男人呜咽着说,同时身体打起哆嗦。
杰佛瑞靠向那辆雪佛兰,并掏出先前凯司给他的那张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玛莉·安·穆恩。杰佛瑞瞥了手表一眼。现在时刻是周五晚上七点五十分,他强烈怀疑她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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