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幻境中的魔仆终于被范量宇生生撕成了两片。炎热的荒漠消失了,这个房间四围的玻璃墙壁也变得灰暗。
文潇岚默默地跟在范量宇背后走出房间,耳畔似乎还萦绕着范量宇和魔仆之间最后的对话。
“我的生命卑贱如蝼蚁,死了也无关紧要,”魔仆用最后残存的力量说,“但是你……真是可惜啊。你是黑暗力量在人间最合适的代言人。”
“快去死吧。”范量宇简短地回答。
然而,当范量宇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文潇岚分明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一丝丝微小的波动。一个可以单挑掉魔仆的强大存在,真的属于脆弱的人类么?如果我真的成为魔王的同伴,我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不过,在这一刹那的犹豫之后,一股凶猛磅礴的仇恨的潮水淹没了一切,范量宇重新变得坚定。这仇恨是无差别不分阵营的,既包含对魔王的痛恨,也包含对人类的蔑视,让文潇岚十分好奇:这样的仇恨到底从何而来?
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之后的几个房间,基本都是范量宇各种各样的杀戮,而文潇岚也越来越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波动。范量宇说得没错,一次次进入记忆长廊之后,进去的人都会受到记忆中情感的无形感染。她开始越来越不害怕,越来越对那些死尸和鲜血习以为常,甚至于已经可以隐隐体会到杀人的快乐。这绝不是什么好迹象,但她却无法控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她甚至还看到四大高手在贵州山区对抗“老祖宗”的画面。虽然已经听到冯斯讲述过,此刻能够身临其境地看着那些狰狞的妖兽和进化得像一只海底巨型章鱼一样的老祖宗,她还是禁不住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也还真是冯斯这种浑不吝的货色,才能经受住那样的精神冲击,她想,要是换了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陷入这样的境地,多半要直接吓瘫在地上了。
恍恍惚惚中,她迈进了下一个房间。一走进去,她就感觉到氛围的变化:不再有先前那种残酷凶狠的杀意,不再有尸山血海里的陶醉与满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体会。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概括这种感觉,像是沉重,像是忧郁,像是麻木,又像是绝望——深沉的、不含丝毫侥幸的绝望。
范量宇也会感到绝望?文潇岚感到不可思议。她侧头看了一眼范量宇,发现范量宇的脸色格外阴沉,牙关似乎都咬紧了。
她连忙打量了一下眼前展开的新的幻境,发现这里似乎是一处垃圾场,堆积如山的垃圾给人带来种种视觉上的压抑感。幸好幻境里闻不到气味,文潇岚想,不然恐怕要被这里的臭气熏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文潇岚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再一看,范量宇不知何时背对着垃圾场站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幕,一定是范量宇不想重温的。
她想要上前和范量宇站在一起,既然范量宇不看,自己也不看,对方却忽然开口说:“你去看一看也好。有些事情我不喜欢告诉别人,但是你……你可以知道。去吧。”
范量宇的口吻依然平静。文潇岚愣了愣,咬咬牙转过身去,走进那座垃圾场。这段记忆所发生的时间是在黄昏时分,整个垃圾场里一片昏暗,偶尔有金属制品在最后的夕阳光芒下反射出黯淡的红光。她在垃圾场里转了一圈,忽然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畸形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浑身脏乎乎的,肩膀上却诡异地顶着一大一小两颗头颅。这毫无疑问就是童年时代的范量宇。
文潇岚心里一颤。她还记得范量宇曾经说过,他的年纪可能在二十七八岁左右,那么,范量宇四五岁的时候,自己应该还没有出生。眼前的范量宇,身躯瘦瘦小小,两条胳膊细得像面条,一看就是严重营养不良,和现在这幅强壮的体态差距甚远。
她也一下子想起了范量宇之前曾和她说过的话:“我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时候,我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时候,我被人关在铁笼子里卖钱展览的时候,我被一群小地痞打得跪在地上讨饶管他们叫爷爷的时候……这些你都没有看到过。”
原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文潇岚呆呆地看着这个生存于自己还未出生的年代的范量宇,只觉得一种难言的酸楚从心脏部位开始蔓延,一直流遍全身。她看着范量宇拖着瘦弱的身躯,熟练地在垃圾场里翻找着可以入口的东西,包括发霉的馒头,没有啃干净的肉骨头,没有吃完的鱼,烂菜叶子……他的脸上满是污垢,眼神空洞麻木,似乎连任何思想都不存在。
这是那个许多年后杀人如草芥的杀戮机器?这是那个让守卫人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畏惧的疯子、狂人?这是那个让魔仆都垂涎其力量的绝顶高手?现在这个占据了文潇岚视线的,只是一个脆弱无助的肮脏小乞儿,一个也许第二天早上就会饿死的畸形儿。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希望这段黑色的记忆赶快过去,正想要转身离开,前方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影。仔细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和范量宇一样满身污秽的少年拾荒者,而他背后跟着的人,衣着却都很干净。这是几个十多岁到二十来岁不等的年轻人,打扮得流里流气,发型也模仿着90年代初的流行歌星的发式。他们大概是那个年代的街头小流氓。
“就是他!”少年拾荒者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自己看,我没有骗你们!真的是两个脑袋,两个脑袋啊!”
小流氓们两眼放光,吹着口哨围了上去。范量宇听到声音,扭过头看了一眼,眼神里依旧木然。他停住动作,默默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也并不逃跑,即便是在为首的小流氓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躲避。看上去,他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但文潇岚却难以忍受眼前的一切。她一时间怒火中烧,冲上前去狠狠一拳打向小流氓的胸口,拳头从对方的胸口穿过,落在空气中。这一切都只是记忆中的幻影,文潇岚无法改变分毫的幻影。
“你们住手……住手!你们这些混蛋!住手!”文潇岚终于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她只恨自己不能跳上时间机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这座垃圾场,把这些小流氓一个个碎尸万段。在模糊的泪眼中,幼年范量宇小小的身体正在小流氓们的拳打脚踢下在地上滚来滚去,脸上和额头上一片片地擦破,鲜血横流。但这个小小的孩童始终固执地沉默着,没有喊痛,没有求饶,没有掉泪。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上,她回头一看,是真正的范量宇。满腔的怒火突然间转化为无法遏制的伤悲,文潇岚一把抱住范量宇,失声痛哭起来。
范量宇没有躲开,任由文潇岚靠在他肩头倾泻着泪水。过了几分钟,他缓缓地说:“不必在意这些事,人活着原本就是为了承受一切。走吧。”
文潇岚恍恍惚惚地跟在范量宇身后,接下来几个房间里的记忆,她都没有心思再仔细看。不过,刚才哭的那一场,反而让她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先前累积的那些负面感觉好像轻了不少。
“我刚才……总算是体会到了想杀人的冲动了,”文潇岚说,“原来是那么样的一种感觉。你每次杀人的时候……都是那样吗?”
“开始的时候是那样,但很快就没有感觉了,”范量宇回答,“就像是溶进了血液里的本能。”
“我宁可你没有这样的本能。”文潇岚摇摇头,跟着范量宇走进了又一个房间。她原本以为,要么会看到一场见惯不惊的范量宇式屠杀,要么会看到让她心里无比刺痛的童年被人欺侮的场景,但刚刚进门,她就体会到了一种在先前的所有记忆里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情感。
幸福。快乐。满足。就像父母离婚之前,她和父母、幸福?
文潇岚实在感到难以置信。她无法想象,这个承受了世界太多痛苦,又给世界施加了太多痛苦的怪物,竟然会有如此全身心幸福的时刻。她连忙抬眼看向前方,只见这一段记忆幻境所处的环境是一间教室。
真的是一间教室,大约能容纳二十余人左右的普通小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十多张课桌,大多是空着的,只有两张挨在一起的桌旁坐着人。其中一个是范量宇,看年纪比先前流落街头被欺负的时候稍微大一些,可能有七八岁的样子。但此刻的范量宇,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脸上虽然布满伤疤,却都是旧伤,并没有新伤痕。而他的脸上,竟然带着笑容。
文潇岚所认识的范量宇,并不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事实上,他经常发笑,但几乎全都是冷笑、怪笑、狂笑、讥嘲的笑、轻蔑的笑。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在范量宇的脸上出现那种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而现在,她看见了。八岁的范量宇布满伤疤的面庞上挂着略有些羞涩的笑容,正在和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女孩交谈着些什么。文潇岚心里一动,猜到了这个女孩是谁。
她快步走到两人身边,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正是范量宇所珍藏的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此刻的她和范量宇年纪相仿,大概也是七八岁左右,身上带有一种独特的优雅和文秀。
“你看,我早就说过,你不但不笨,而且比其他人都聪明,”女孩说,“这次考试,你的分数比我都高啦。再过几个月,你也许就是家族这一批孩子里的第一了。”
“我一定能拿到第一的。”范量宇说。
女孩凝视着范量宇,缓缓地点了点头:“你确实能拿第一,但是,没有什么用的。”
范量宇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会有用,一定会有用的。这个世界不是光凭武力就能取胜的,还得要智慧。范家需要军师,我可以做这个军师,只要我证明我比其他人都聪明,就可以……”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女孩的手轻轻按在了范量宇的手背上,“爷爷之所以收养你,就是看中了你的蠹痕觉醒后那种足以改变格局的可怕力量。你就算是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他也不会放弃唤醒你的。”
“我不能那么做!”范量宇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那样的话,你会死的!我不能拿你的命换我的命!”
“不是这么算的,”女孩温和地摇摇头,“我们是守卫人,这只是我们的宿命而已。至少,把我的生命放在你身上而不是其他人身上,我会觉得很高兴。”
“但是我不高兴!”范量宇提高了声调,“我的命根本不值钱,早就应该死掉几百次了!但是你不能死!”
“你的生命很宝贵,不要妄自菲薄。而且,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女孩说,“我的生命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范量宇沉默了许久,重重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我不信命!”
这段记忆结束后,文潇岚看了看范量宇。范量宇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脸色苍白,目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既像是怀念,又似乎饱含着痛苦。
“我大致听明白了,你后来被范家收养了,那个女孩子也是范家的人。但是,牺牲她的生命来唤醒你的力量,是什么意思呢?”文潇岚问。
“范家人在一个无意间的场合发现了我,并且判断出我就是他们一直想要找的那种人,于是收养了我。”范量宇说,“我的两颗头颅里都带有附脑,两个附脑共同作用,能够激发出比普通的单附脑守卫人更加强大的力量。但是,同样也由于有两个附脑的原因,如果过早觉醒,我的身体可能会难以支撑。所以,我的附脑一直处于休眠状态,需要特殊的力量来唤醒。”
“你所说的特殊力量,是不是就是那个女孩?”
范量宇缓缓点头:“是她。那是一种通过特殊血统遗传的罕见附脑类型,所激发出的蠹痕有点类似于冯斯那种催化的能力,但冯斯的催化是暂时的,她的催化却是永久的,能够在极大提升他人附脑力量的同时,保护脆弱的人类身体不被吞噬。但是,使用者自己也会因此力竭而死。”
“也就是说……用一条人命去制造一个超级杀人机器,”文潇岚神色黯然,“果然就像你们那时候的对话里所说的,要成就你,她就必须死。那后来呢?难道……真的……”
“我想你很快就会看到了。”范量宇说着,推开了下一扇门。
恐惧和愤怒。这是文潇岚第一时间体会到的情感。范量宇好像是处在某种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中,似乎生怕某些事情发生,但文潇岚知道,范量宇所害怕的事情绝对和他自身无关,这是一个根本不怕死的人。那么,他所担心的是什么呢?
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看上去像是一间现代化的手术室。手术室的中央是一个手术台,范量宇就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也不动,身边站着一些身穿无菌手术衣医生模样的人。文潇岚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差点惊叫出声。
范量宇四肢被粗大的铁链牢牢束缚住,已经被开膛破肚,但意识却依然清醒。由于范量宇一向不害怕痛楚,她无法判断这个怪物到底有没有打麻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范量宇看上去对自身的境况丝毫也不在意,还能转动的眼珠一直看向手术室的大门方向。他此时的容貌已经和真实世界中的样子差不多了,是一个成年人。
这难道就是刚才范量宇所说的那间私家诊所?
“你再怎么看也没用的,”一个全身笼罩在无菌衣里的人冷笑着说,“舒琳从来会以家族利益为重,即便你替她策划了逃跑路线,她也绝不会逃的。”
“家族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在你的身上消耗了无数的宝贵资源,是为了什么?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读书人吗?你还想跑,还想带着舒琳一起跑,简直是该死,该死!”
范量宇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目光中的仇恨仿佛能将空气点燃。手术室里一片死寂,一滴汗珠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在这种莫名的紧张氛围里,就连文潇岚也觉得心跳加速、心烦意乱。
突然之间,手术室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无菌衣的人推着一架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这正是相片上的那个女孩,也是一直陪着范量宇读书和成长的那个人。
“不!!!”范量宇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怒吼。
文潇岚急忙转身,看向真实世界中的范量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双头怪物此刻正低垂着头,宽厚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强烈的悲伤情绪仿佛感染了所有的空气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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