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越来越大,王大爷领着陈郎中、李莫展和农户们退出了塔楼外。
火光中不时传出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一想到张秃子还在火场中寻找那张李大善人留下的“难得糊涂”,王大爷就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阵绞痛。要是为了那十块大洋送了张秃子的命,那他王大爷就是害死张秃子的罪魁祸首。反正已经请来了省城的神探赵麻子,就算找不到那张条幅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王大爷不停自责的时候,塔楼的大门突然冲出了一个被火团裹着的人,怀里抱着一副装裱过的残缺字画,浑身黑黢黢的,眉毛都被烧焦了。
这个人正是张秃子。那副“难得糊涂”被他找到了,不过条幅的大部分都被火焰吞噬了,留下来的只剩下一个写着李大善人落款与印章的纸角。不过,在李大善人的印章下,果然有一个很小的指印,黑黑的,正是婴儿代的李莫展留下的那个指印。
为了救出这张条幅,张秃子浑身受了严重的烧伤,遍体鳞伤,痛得躺在地上连声惨叫。幸好陈郎中在,他连忙让人抬着张秃子,送到他的西医诊所去。而这时保安团的团丁们在听到王大爷的哨音后,终于赶到了李家大宅,正忙着救塔楼的火。
陈郎中的西医诊所就在镇公所旁,也是租了王大爷家的屋子。事实上,用来做西医诊所的这间房,原本是王家宅子的一间厢房。自从租给了陈郎中,就闭了宅子里的那道门,在靠近长街的那面破墙开了一扇门。
安置好张秃子,上完了药膏,又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和安眠针后,陈郎中吩咐留下一个农户,帮忙照看受伤的张秃子。然后他出了诊所,转个角之后,走进了王家大宅。
都已经是深夜了,他还没吃晚饭,刚才王大爷托来了口信,让他忙完后过去吃顿便饭。
等他来到王家宅子的大厅,看到厅里站着几个人,分别是王大爷、李莫展、货郎许常德、开包子铺的李二娘,还有几个镇子里叫得出名字的农户。在厅里的正中,摆着一张朱漆圆桌,桌上铺着那张残缺的条幅,条幅旁,还有一张白纸,白纸旁摆着一盒印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张条幅上。
王大爷一看到陈郎中来了,立刻朗声说道:“郎中,你终于来了。好了,证明人都来齐了,我们现在可以请李先生落下指印,然后对照条幅上的指印,验证他的身份。”
陈郎中这才明白,原来王大爷请他来吃晚餐是假,让他来验明李莫展身份,才是真正的用意。
李莫展微微笑了一下,当着众人的面,伸出了一只手,露出了拇指。他将拇指在印泥中按了一按,抬起手,在落在了白纸上,再提起手。白纸上结结实实留下了赫然一个指印,然后李莫展毕恭毕敬向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示意请王大爷上前一观。
王大爷抱了抱拳,说道:“李先生,多有得罪了。”他上前一步,拾起了桌上的白纸,放到那张残缺的条幅前,弯下腰,眼睛凑拢了两个指印上,细细比对了起来。
良久,他终于直起了身,顿了一顿,高声说道:“的确!两个指印完全相同,没有半点出入!我可以确定,这位李先生就是李大善人的亲生儿子李莫展!”
王大爷将两张白纸逐一递给了其他几个人,每个人看了之后,都点着头确定了李莫展的身份。许常德的脸色甚是难看,他知道自己今年收获后娶媳妇的愿望彻底落空了,看完之后,他把白纸重重放在了圆桌上,就想要转身离开。没想到李莫展却突然说了一句:“常德兄弟,麻烦你给众位乡亲带个话,签了契约后,今年的租子就不收了,就算我李某人回乡的一点见面礼。”
许常德顿时一惊,颤声问道:“李少爷,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莫展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准备马上重建李宅,还需要各位乡亲来帮衬帮衬。修房子的材料我自己花钱买,但是毕竟如今不比以往,我手上的现钱也不活络,重建宅子的劳力就得请各位佃户来出了。”李莫展说道,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重新修成以前的规模,也就没那个必要了。我只要简简单单的一幢房子,修坚固一点,只要能防范刘胡子的攻打就行了。”
许常德心里盘算了一番之后,心想农户们缺的是银元,劳力却是永远都不会欠缺的。佃了李家田地的农户,至少有三百户,每家出一个人帮李少爷修房子,就算修一幢坚固的碉楼,也花不了几天的工夫。只要能省去一年的租子,出点劳力又算得上什么?
于是他连声应承,满面喜色地冲出了王家宅子,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等在长街上的乡亲们。
李二娘和另外几个镇里的人出了王家大宅,王大爷赶紧招呼李莫展和陈郎中去饭堂吃饭。饭堂中,王娇娇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的饭菜。她早就从团丁的口中得知了今天夜里李莫展一枪退敌的事迹,所以端菜的时候,她不时地打量着这面目儒雅的李莫展,脸上微微泛起一朵桃花。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眉宇中露出羞涩的王娇娇,陈郎中忽然感到了一阵没有来由的失落。过去王大爷有心撮合他与娇娇的时候,陈郎中老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意绕开话题。可现在身边多了英俊潇洒能文能武的李莫展后,他却觉得心中郁结,很是不舒服。
王娇娇下厨亲手做好了一大桌菜,花生猪手煲、酱猪脸、清炒笋尖、青椒牛肉丝、四喜丸子、清炖老母鸡汤,虽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但却做得很是雅致,满屋都是四溢的香气。
坐在桌边,李莫展道了一声谢后,就埋下头吃起了饭菜,一句话也没说。屋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点尴尬。王大爷咳了一声嗽后,才打破了屋里的宁静。他问:“莫展啊,你真的决定不收这一年的租子了?”
李莫展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回来了,自然应该为乡亲佃户们送上一点福祉才行。”
“那你重建李宅,也没必要只修一幢房子呀。就算修一幢固若金汤的碉楼,那也显得太寒酸了。莫展,我还是建议你修个院子,就算没以前的规模大,也不能扫了你父亲的面子!要是手头紧,我可以借给你。可惜以前为你们李家设计大宅的圆通法师,如今变得又聋又哑又瞎,躲在藏龙山山腰的归来寺里不出来了,不然我一定请他来为你重新设计房屋。”
李莫展笑了笑,说:“不用了,我的心意已决。只要有幢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房子,再在原来的宅院里种点自用的果蔬,那就足矣了。”
见李莫展如此说来,王大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而陈郎中忽然插了一句话,问道:“李先生,修了房子后,您又准备做点什么呢?总不能整天呆在宅子里吧?”
李莫展望了一眼陈郎中后,说:“下一步的计划我还暂时没有定好,不过,等房子建好后,我准备为死去的父亲和家人办一场法事,平息他们未化的怨气。”他又转过头,向王大爷问道:“王镇长,您刚才说,藏龙山里有个圆通法师,您能请他来为李家死去的所有人做一场法事吗?”
圆通法师是在十年前出家为僧的,也就是王大爷结束省城的袍哥生涯,回到黑猫岭的那一年。在出家之前,他叫朱岭南,是个技艺高超的泥瓦匠,建房子修房子是一等一的好把式。他还精通风水,为庭院设计布局,李家以前的大宅和王大爷的宅子,都是他设计后主持修建的。
就在那年,朱岭南监督工匠建好了王大爷的宅子后,忽然看破红尘,遁入了空门,一个人住进了藏龙山里废弃多年的空寺,自取法号为圆通。圆通将多年积蓄全部拿了出来,为空寺重塑了佛像,并为寺庙取名为归来寺。
在他削发为僧的那一天,在密室里用金针刺入自己的眼睛、耳朵,并喝下了哑药。按他之前的说法,要想安心伺佛,一定要断绝所有尘世的杂念与牵挂。只有又聋又哑又瞎的僧人,才能全心全意地伺候佛祖。
十年来,全靠王大爷和李大善人的接济,圆通才在归来寺中活了下来。尽管土匪刘胡子的窝子也在藏龙山里,但刘胡子从来没为难过圆通,偶尔还会为圆通送一点山里的珍蘑竹笋。就连王大爷和李大善人派去给圆通送米送面的下人,也没受过刘胡子的骚扰。
所以黑猫岭的乡民都戏称,藏龙山半山腰的归来寺,是一道界线。归来寺以下,归镇长王大爷管辖。只要过了归来寺,那就得刘胡子说了算。
现在的圆通自然是不能再主持修建房子了,但每逢黑猫岭镇上死了人,乡民还是会请他下山来主持葬礼做法事。就算他说不了话,也看不见东西,但只要他穿着大红袈裟站在黑猫岭的祠堂里,敲一敲木鱼,就能让乡民们感觉到佛祖的慈悲为怀。
李莫展提的这个要求,王大爷自然能帮忙满足。他答应,只要李莫展定好了办法事的时间,他就派宅子里的下人去归来寺请圆通法师过来。
当天夜里,李莫展住在了王家宅子里的偏院里,就挨着陈郎中的西医诊所。不过,偏院的厢房,门是朝着宅子里面开的,这多多少少又让陈郎中感到些许的不顺气。
那一夜,陈郎中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他梦见了一具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的干枯骨架,晃晃悠悠向他走了过来,每走一步,骨架就喀喇喀喇作响。骨架的脸就像一具干尸,根本看不出他长什么模样。它在陈郎中的面前,停下了脚步,两片干涸的嘴唇嗤啦一声之后,张开了,露出丑陋残缺的牙床,还有一根蜡黄色满是褶子的舌头。
陈郎中在睡梦中,大声惊呼:“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骨架就是今天下午在野狗沟旁的小树林里,发现的那具无名男尸。他连忙颤声说:“求求你,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就去找谁吧,千万别来找我!”
那骨架嘿嘿笑了一声,还是不走,却嗤啦嗤啦倒吸起气来。刹那间,它就像县城庙会时手艺人卖的西洋气球一般,全身鼓胀了起来,就连一张紧贴着骷髅头的脸皮,也渐渐充盈了起来。
这张脸慢慢变得清晰,浮现在陈郎中的面前。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眉清目秀,两眼中带着一丝英豪之气。他直视着陈郎中的眼睛,一言不发,只是阴恻恻地笑着,笑得陈郎中只觉毛骨悚然,两块蝴蝶骨之间的背心正中不停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年轻人终于停住了笑声,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肉立刻就瘪了下去,就像被刺了一刀的鱼肚一般,变回了蒙在骷髅上的一层皮。但只是片刻,他又嗤啦吸了一口气,又变成一个有着完整躯干与肉体的年轻人。
不过,这一次他的模样和刚才那一次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一次,他的脸竟然变成了李莫展的模样。
骨架不停呼气吸气,他的模样也变来变去。一会儿是一个不知名的年轻人,一会儿又是李莫展。两张脸轮换交替,又重合在一起,变成一张阴森可怖的虚影,身体的轮廓就像雾气一般扩散,最终笼罩住了身处梦魇之中的陈郎中,让他手足无力无法动弹。
清晨,陈郎中终于浑身冷汗醒了过来。他钻出被窝的时候,初冬的寒冷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当他想起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有着诡异骨架的噩梦,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梦魇的关系,他感觉双手有些麻木。揉了揉手腕后,他走出了卧室。
陈郎中的西医诊所一共有四间房,一间诊室,一间药库,一间病房,还有一间卧室。
张秃子在塔楼的火场里身受重伤之后,全身敷了药膏,注射了抗炎的盘尼西林和镇静的安眠针之后,躺在病房里。陈郎中还请了一个乡民帮着在病房里照看张秃子。
当陈郎中走到病房外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那个令他恐惧到极点的噩梦。他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是那个死在野狗沟小树林里的无名男尸的冤魂,趁着寒夜向他托梦来了?
冤魂到底想要告诉他什么?那两张不断重合的脸,是不是在提醒他,李莫展和小树林的男尸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陈郎中不由得怀疑起李莫展的身份。但昨天那两张白纸,他也仔细检查过了,两个指印除了大小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任何不同,李莫展就是李大善人的亲生儿子。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如果李莫展是假的,那么最初那张有着他幼年时指印的“难得糊涂”就是假的。可塔楼已经封存了三个月,那副“难得糊涂”又是张秃子冒着生命危险从塔楼火场里救出来的。要是条幅是假的,那么如果不是三个月前塔楼里的条幅被人换了,就是张秃子作了假,用一张假的条幅换了原来的条幅。
陈郎中顿时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张秃子救出的条幅,大部分都被毁损了,只留了李大善人的印章和那个指印。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李家大宅被刘胡子一把火毁掉之后,王大爷曾经亲自带着保安团清理了火场,并没有在废墟中找到李大善人的印章。说不定在救火的时候,被别有用心的人捡去后,与李莫展共同设下了一个局,而张秃子也一定是李莫展的同党。
想通了这一点,陈郎中的气也顺了。他决定好好盘问一下张秃子,他知道西洋安眠针有一种功效,只要掌握好分量,病人就会处于半睡眠的状态。在这个时候,只要问病人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就算是最隐秘的问题,也不会有半句虚言。
陈郎中决定去一趟镇公所,把王大爷请过来,当着他的面审问张秃子,自然不容得王大爷不信。
听了陈郎中的话,王大爷半信半疑地跟着陈郎中来到了西医诊所。他不踏实地问:“那西洋安眠针真有这么好的效用?”陈郎中答道:“在西医理论中,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听说省城的神探赵麻子就是这么办案的,所以才破获了那么多大案要案。”
王大爷顿时感了兴趣,他低声说:“要是真的有效,你送我一点安眠针,并且给我说说用法。以后镇子里要是出了什么案子,我就用这个办法来拷问犯人!”
言语之中,两人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前。陈郎中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时候,才看到门锁挂在了门板外,他才恍然大悟,昨天夜里张秃子和那个照看他的乡民都在病房里的,当然不能从外面把门锁上。陈郎中哑然失笑,伸出手来,推了推门,没想到门板却巍然不动,根本就推不开。
“咦?!门从里面反锁了?”陈郎中诧异地说道。话音刚一落下,他忽然听到了一声猫叫。
“喵呜——”
猫叫声竟是从病房里传出来的。
王大爷不禁惊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在病房里养了猫?”
陈郎中摇头,答道:“我最怕乱窜的猫狗打烂药瓶,所以从来不准这些小动物入内。大概是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带了猫进来吧,还从病房里锁上了门。”他的心里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快,按照西医的理论,病房里要尽量保持洁净,不然张秃子身上的烧伤处会感染,到时候会更加难以治疗。
就算张秃子是陈郎中心目中潜在的阴谋同党,但他也是一个病人。在西医师的眼中,病人就是病人,就算是个歹人,也一样是需要救治的病人。
陈郎中拍了拍门,大声叫道:“开门!我是陈郎中!”但是屋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陈郎中的拍门,门板微微翕开了一条罅隙。蓦然之中,一股淡淡的骚腥气味从病房里泄了出来。
这气味是如此熟悉,陈郎中确定,自己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嗅到过这样的骚腥味。他很快就想起了,他昨天下午临时充当仵作,在野狗沟旁的小树林验那具无名男尸时,曾经嗅到过一模一样的气味。当时,气味是从那具男尸的皮肤下散发出来的。
陈郎中心中蓦地涌出一团疑云,一种不详而又恐怖的感觉席卷而至,汹涌得几乎将他淹没。他发了狂地抬起腿,一脚踹在门板上。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门板竟然被他一脚踹开了。门板向内倒塌,落地的时候腾起了一团浅浅的尘土。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有着赤红眼睛的黑猫忽地从病房里冲了出来,正好撞在陈郎中的小腿上。黑猫的肚子鼓鼓囊囊,嘴角还沾有一丝嫣红的血迹。它“喵呜”大叫了一声,恍若婴儿的啼哭声,然后就一溜烟跑出了西医诊所。
病房里的病床上没有人,床下只有一团怵目惊心的血泊,颜色红得刺眼。血泊中,躺着张秃子的尸体,陈郎中是从尸体上包裹着的药膏看出这是张秃子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确定这就是张秃子。因为,张秃子现在也变作了包裹在干枯骨架上的一层皮。
张秃子一处裸露在药膏外的人皮上,有一道猫爪划出的血洞,他的血肉与内脏都化作了乌黑的肉糜,从这个血洞滚落了出来。地上的血泊旁,还有无数梅花花瓣一般的脚印。不用说,这都是刚才那只黑猫留下的。
而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却不见了,病房里根本没有了他的踪影。
“一定是那个你请来照看张秃子的乡民杀死了他!”王大爷骇然叫道。
“可是,他杀了人后,又是怎么离开的?”陈郎中尽管心中惊惧不已,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后,镇定下来,梭巡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刚才,病房的门是从里面反锁上的,而且为了防盗,墙壁上的四面窗户上都安了铁制的栏杆栅条,栅条极密,也极兼顾,就连猫都钻不进来,更不用说有人可以从栏杆的缝隙中翻出去。
不仅不知道那个乡民杀了人后是怎么逃出病房的,病房中还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黑猫。忽然间,陈郎中心中暗暗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那个乡民杀了人后,变成了一只黑猫,然后用猫爪划开了张秃子的胸膛,吃尽了滚落出来的血肉内脏?他不禁想到刚才那只黑猫滚圆的肚子与嘴角边的血迹,顿时感到一阵气闷,呕吐的感觉油然而生。
幸好,他还没吃早饭,所以只是干呕了一声之后,就抚着胸口平静了下来。而这时,他看到王大爷忽然睁开了低垂的眼帘,眼中爆出一道精光。王大爷苍白着一张脸,颤声说道:“一定是黑猫夺魄!”
“什么是黑猫夺魄?”陈郎中诧异地问道。
王大爷沉吟片刻之后,才语气缓慢地说道:“郎中,难道你没注意到,在我们黑猫岭的镇子上,从来没有哪家哪户喂养了黑猫?”
黑猫岭镇里,很多人家里都养了猫,毕竟乡村里老鼠多,只要养只猫,起码能让家里不遭受老鼠的骚扰。不过,确实没有一家一户有人养了黑色的猫。镇外的森林里倒是有不少黑猫,但那都是流浪的野猫,只要出现在镇里,立刻就会被镇上的乡民们拿着笤帚棍棒赶出黑猫岭。似乎整个黑猫岭的人都很讨厌黑猫,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惧黑猫。
事实上,对于黑猫的恐惧,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那时是民国二十三年,当时黑猫岭的镇长还是罗清江,人称罗大爷。罗大爷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儿子在蒋委员长的队伍里当团长,有枪有炮,虽然离黑猫岭很远,但藏龙山的土匪却颇为忌惮,从来不敢到镇上来滋事。
罗大爷喂了只黑猫,小名叫三三,浑身黢黑,没有一根杂毛,只有一双眼睛血一般红。罗大爷很是喜欢这只叫三三的黑猫,走到哪里都抱着。三三很聪明,在罗大爷的调教之下,还学会了很多只有狗才能学会的事,比如罗大爷叫一声趴下,它就会立刻趴下。而平日,三三也在镇里和其他猫一起嬉戏,不过说来也怪,三三只和浑身黢黑的黑猫一起玩,其他颜色的猫,它根本理都不理。
那时候,县城的邮差老头每个月都会骑着自行车沿着官道来到黑猫岭镇,给罗大爷邮来他儿子寄的书信。而罗大爷调教三三学会最得意的一个本事,就是在县城邮差老头到来的那一天,他只要吹一声口哨,三三就会飞奔到镇口,等着邮差。邮差老头看到三三后,知道这是罗大爷的心爱之物,就会弯下腰,把罗大爷儿子的信搁在三三的嘴边。三三马上就喵呜大叫一声,然后叼着信跑回镇公所。
那一年农历十月,也是初冬的季节,到了邮差老头送信的那天,三三又等在了镇口。午时的时候,三三叼着信回到了镇公所。罗大爷从三三嘴缝里取出了猫牙叼着的信件,然后摊开了手,三三猛一蹬地,如往常一般跃进了罗大爷的怀里。
罗大爷撕开了信封,看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顿时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头晕眼花,差点一头摔在了地上。信里的内容是,他的儿子罗团长在前线以身殉国了,一颗炮弹落在团部里,他的大半个脑袋都被弹片削了下来,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
罗大爷只感天旋地转,三三还在他的怀里撒娇般喵呜叫着,罗大爷突然大声叫道:“该死的三三,都是你带来的坏消息!”他抓着三三后颈上的皮毛,高高举了起来,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将三三掷在了地上。“砰”的一声,三三落在镇公所那用三合土打成的坚硬地面上,脑袋先着地的,顿时头上裂了个大口,血和脑浆同时迸了出来,当场就丧了命。
而这时,大概是三三尸首的血腥气息弥漫了出去,罗大爷只听到镇公所外传来一阵杂乱的猫叫,一群黑猫不知从哪里突然窜进了镇公所中,向罗大爷扑了过来。无数只猫爪抓向了罗大爷的脸,不一会儿,罗大爷的脸就被抓出了一道道伤痕,鲜血直流。他想挣扎,可窜进镇公所里的黑猫却越来越多,它们围住了倒在地上的罗大爷,用爪抓、用牙咬。
镇公所外的保安团团丁听到了罗大爷的惨叫,提着盒子枪冲进镇公所,看到满屋的黑猫,还有倒在地上鲜血直流的罗大爷,赶紧朝着天花板放了一枪。黑猫听到枪响后,受到了惊吓,顿时一哄而散。这时候,这个团丁看到了血泊中的罗大爷,他顿时忍不住弯下腰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此时的罗大爷,已经变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上面还存留着一丝丝血肉和褴褛的布条。他身上几乎所有的血肉和内脏都被这群黑猫噬咬掉了。
罗大爷被黑猫吃掉的消息,就像长了脚一样,马上传遍了整个黑猫岭。镇上的居民恐惧了起来,他们发现长街上果然出现了无数只浑身黢黑的猫,眼里全泛着赤红,神情诡异地在青石板上飞快跑过。而罗大爷儿子的死讯,则以更快的速度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天夜里,藏龙山里的土匪杀到了黑猫岭,洗劫了整个镇子。除了戒备森严的李家大宅之外,其他所有人家全都被抢光了所有值钱的家当。镇口的歪脖子榕树上,倒挂着罗大爷的白骨。
后来,黑猫岭镇上的乡民们都说,要是罗团长的死讯是邮差老头亲自送到罗大爷手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一定会开导开导罗大爷,劝他节哀顺变。那样的话,罗大爷就不会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在黑猫三三的头上。如果黑猫三三不死,它的那些黑猫朋友就不会冲进镇公所里为它报仇,咬死罗大爷。要是罗大爷不死,凭他的威望,还能在土匪进犯的时候组织起镇里的保安团,与土匪一决生死。
如今镇子遭了灾,说来说去,都是黑猫三三的错。
从此之后,镇里的乡民们开始痛恨起所有黑猫。喂养了黑猫的人家,将自家的黑猫扔进了镇外的水井里。而那些在长街上游荡的黑猫,则被乡民们用火铳斧头追赶着,逃入了镇外的森林里。
原以为那些逃入森林的黑猫自生自灭,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殆尽。没想到森林里的黑猫却越来越多,它们互相交配,繁衍生息,很快就成了森林新的主人。
乡民们也曾带着武器进入森林,剿杀那些黑猫,可不管怎么剿杀,还是无法减少黑猫的数量。人与黑猫,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偶尔要是有落单的乡民进了森林,就会遭到黑猫的攻击,变成一具只粘连了一点皮肉的白骨。
有人说,森林里的黑猫已经成了精。还有人说,那些黑猫甚至可以幻化为人形,杀人吃人只是为了夺取人的魂魄,以便它们修炼成妖。
就是在乡民们与黑猫争斗得最为激烈的时候,王大爷回到了黑猫岭。那时,藏龙山的土匪还常常进犯群龙无首的黑猫岭,每次都可以满载而归。王大爷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土匪,虽然杀了不少匪徒,但他的妻子却死在了土匪的手里,这让他无比悲痛。
王大爷是混过袍哥的人,手里又有些银元。他让乡民们暂时放下对黑猫的仇恨,买来了三八大盖和盒子枪,重新组织了黑猫岭的保安团,在镇口建起了了望塔与碉楼。自从王大爷回了黑猫岭后,土匪连续攻打了好几次,都被王大爷打得个落花流水,铩羽而归。
乡民们见着了王大爷的好,也就拥护他做了镇长,一做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王大爷让土匪不再敢接近黑猫岭,让乡民们好好种地,休养生息,还建立了逢五赶集的制度。乡民们的日子渐渐变得好了起来,也就淡漠了与黑猫的仇恨。现在森林的黑猫已经不再主动攻击进了林子里的乡民,即使有人落了单,也能安全穿越森林。偶尔还会有几只胆大的黑猫靠近了镇子,王大爷也不让乡民们拿火铳杀猫,只是让人点上一挂鞭炮,驱赶走了就行。
自从前一天在野狗沟旁的小树林看到吞噬无名男尸血肉的黑猫后,王大爷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猜会不会是凶恶的夺魄黑猫又回来了?但当时他还不能肯定,可现在看到张秃子离奇死亡后的情形,却不能不让他做出了最终的判断。
要知道张秃子是在一间从里面锁上的密室里被杀的,原来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莫名其妙不见了,病房里却多了一只黑猫,黑猫又啃噬了张秃子的血肉。这不用夺魄黑猫来解释,又能用什么来解释?
就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忽然听到西医诊所外传来了团丁的叫声:“王大爷!王大爷!您在哪里?”听声音,正是他派到省城去请神探赵麻子的那个亲信。
王大爷顿时脸上露出了如同获救般的神情。只要赵麻子来了,再大的麻烦也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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