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监,朝中的大臣们,半数以上已经因为深刻体会到“天威”的厉害,而开始努力学习“善体帝心”的做官学来,以适应生存的环境中激烈的权力斗争;其余半数中的半数,则采行明哲保身的“乡愿”态度来维持自己的功名利禄,虽然不至于寡廉鲜耻、巧言令色,却也不敢向万历皇帝提出任何的忠言直谏;剩下的少数人,虽有忠心、有见解、有骨气,却苦于职位低、孤掌难鸣,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就这样,万历皇帝开始尝到了完全随心所欲、再也无人劝谏的“做皇帝”的滋味……
因此,当他向臣子们提起了要继续进行张四维所提议的修筑陵寝的计划时,上自首辅申时行开始表示极力赞成,下至满朝文武官员,没有传出半点反对的声音。
在宫里,慈圣皇太后对于这件事也点头表示许可——修筑陵寝乃是正事,历代帝王的陵寝也大都是生前就开始修筑的,对这么一件正事,她不便表示反对;更何况,本朝在张居正为相的十年间,已达到了国势富强的程度,百姓安乐、府库充实,国家有足够的财力为万历皇帝预先修筑一座供他死后居住的宫殿——虽然万历皇帝今年才不过二十三岁。
而万历皇帝和郑德妃倒着实为了修筑陵寝的计划,很快就可以付诸实现而兴奋、雀跃不已;他们果然有得忙了,从选派官员、太监,再次的仔细勘查地理、命风水勘舆师前往实地探测、推算——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万历皇帝都兴致勃勃的亲自处理——光是在态度上,就已经和他上朝处理国政时的漫不经心、呵欠连天,有了天壤之别!
由于本朝的帝王陵寝,除了太祖因当时定都南京,所以孝陵位在南京,惠帝因成祖“靖难”失踪而未筑陵寝,景帝因英宗“南宫复辟”被废为王而无陵寝之外,其余的诸帝陵寝都位在离北京不远的昌平县;从成祖的长陵而下,每一座陵寝都盖得豪华精美、雄伟壮观、气势不凡,陵寝中更陪葬着大批的稀世珍宝——翻阅着前几朝皇帝陵寝的资料,万历皇帝兴奋得手指都微微的颤抖了起来;为了要和祖宗们在一起,他的陵寝也无法有选择的必须位在昌平,但是,除了地点以外的一切都可以完全按照他个人的意思建筑!
他想到前些时候,自己只不过想在这座生前居住的皇宫里盖座戏台,却无法实现的遗憾,现在立刻就可以得到补偿了——想要改变这座代代相传的皇官建筑是根本不可能的了,但是,筑一座全新的陵寝,一切的规划全都可以随心所欲:“那是朕的‘地宫’,全都由得朕做主的!”
小时候心理上受到了压抑,使得现在的他对“做主权”特别重视,一旦能够得到,便加倍兴奋、快乐;于是,他每天都兴高采烈的和郑德妃讨论着他死后所要居住的“地宫”的样式、形制、装饰,以及陪葬的物件;一面宣了画师进宫来,替他把心目中理想的陵寝给画出具体的形状来,每隔几天又因为他有了新的想头而重加增补修改……
就这样,陵寝的草图画了许久还迟迟未能定稿,下一步的工作也就一路顺延了下去,但是,万历皇帝的想像和创作的欲望却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情便出奇的好,更不在乎反覆的修改着草图、延缓着进度;他只觉得心中快乐,以往的缺憾如今开始一一的填补了。
在整个修筑陵寝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唯一令他产生过烦恼的竟是郑德妃——女人心,海底针,饶他贵为天下第一人的皇帝也摸不透;原本兴高采烈的陪着他想这想那、帮他想了好多主意的郑德妃,没几天的功夫竟然就对修筑陵寝的事减了兴头。
她不再兴奋、热衷,而且懒洋洋、无精打彩,连话都打不起精神来说似的反应冷淡;勉强宣了她来到身边,她也是轻锁蛾眉,不言不语,原本如水的眸光中很明显的平添了落寞,甚至含着珠泪;问她话她也不肯说,饮食都减了;人也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了下去。
万历皇帝看着她,当然是心疼得不得了,但是,猜不出她的心中为什么不快乐,就无法对症下药,自己也只有干着急。
到了第三天,他倒是急中生智的想出了个主意:他把一向最善体人意的张诚叫到了身边,摒退了其他的太监、宫女,仔细的盘问。
“依你看来,这几天,郑娘娘的心里,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来着?”
张诚多少是有点“旁观者清”的,他歪着头,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回禀万历皇帝说:“依奴婢看,郑娘娘或许是因为张娘娘生了皇次子,心里有点儿酸……”
“哦——为了这个呀!”万历皇帝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出来:“小事一桩嘛!后宫妃嫔这么多,谁要生孩子,朕怎么拦得住呢?你替朕挑样好东西去给她,跟她说几句好话——别人生孩子算什么?朕最放在心里的还是她呀;再说,只要她肚皮争气的话,还怕生得比别人少吗?”
几句话听得张诚眯起眼来笑个不住,一面磕了头说声“奴婢遵旨”,一面退身出去当说客去了。
哪里知道,他这一去,过了许久才回来,一回到万历皇帝跟前,又是满脸的神秘兮兮。
于是,万历皇帝再次的摒退左右,单独和他谈话。
“奴婢该死,没能完成万岁爷吩咐的事……”张诚“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之后,先发制人似的满口认错,而且边说边不停的磕头:“郑娘娘不肯受赏,奴婢带去的珠宝首饰,全都原封不动的给带回来了!而且——奴婢该死,奴婢猜错了郑娘娘的心思,郑娘娘说,皇次子生得好,她瞧了白白胖胖的小孩儿,心里很喜欢……”
听他这么说着,万历皇帝不由自主的一叹:“唉——那她可是为了什么事不高兴呢?”
“奴婢——奴婢,倒是给探出了点头绪来了……”
张诚跪伏在地,头却抬了起来,偷偷的观察着万历皇帝的反应。
万历皇帝却是情溢乎辞的一迭声的说:“你快说……”
张诚低下头来,垂着眼道:“奴婢侍候着郑娘娘说话,跪了好半天,郑娘娘先是什么话也不肯说,奴婢只好拚命的向她提着说万岁爷心里有多疼她,见她瘦了下来,急得连筑陵的事都放着慢下来了,又说万岁爷心里头摆她第一个,半天不见她心里就不快活的;这样子说了好半天的话,才引得郑娘娘露了半句口风……”
“她说些什么来着?”
“郑娘娘说……”张诚再一次的偷眼观察着万历皇帝的神色反应,小心翼翼的回答:“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
“啊……”
张诚这么一说,万历皇帝登时就明白了郑德妃的心事和不快乐的原因,也让他自己陷入了为难之中,情绪登时就烦躁了起来。
原来,按照本朝的体制,帝陵中与皇帝同葬的只能有皇后一位而已,名分上为“妃”者,即使封到品级最高的皇贵妃,即使生前宠冠后宫,死后也只能另外葬在妃园,而不能进入帝陵与皇帝合葬;郑德妃对张诚所说的话,当然指的是这个问题,现在是她陪着万历皇帝一头热的规划筑陵诸事,以后陪着万历皇帝殡葬的却是别人,她必须冷清清、孤零零的独葬妃园?
“除非换她做皇后……”万历皇帝想着,嘴里不觉的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是,紧接而来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事,朕又做不了主了……”
皇后早已立了,要换上郑德妃当皇后,根本就难如上青天——本朝虽也曾有过废了已立的皇后,另立新后的前例,但是,必须是皇后有失德之行才可言废;现在的王皇后既老实且端庄,更深得慈圣皇太后的欢心,如要废后,一则没有理由,二则慈圣皇太后不会答应,三来,势必会在朝中引起不易摆平的轩然大波!
更何况,即使废后另立,郑德妃也不具有被立为新后的资格,她尚未生育,无法“母以子贵”;要立新后的第一顺位该是皇长子的生母,那个他从来也不曾付出过爱心和情意的王恭妃……
反覆的想着这些烦人的事,万历皇帝便一个头两个大的烦躁了起来;虽只是“家务小事”,却让他烦不胜烦,更想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来,弄得他苦恼不堪,只有命人拿了酒来,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昏睡了一天一夜,才得到了暂时的麻醉与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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