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申时行下台的速度快到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更遑论于李成梁了……
尽管在京师遍布耳目,消息灵通,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他措手不及——当这个消息以最快速度的“八百里快传”传到他耳里的时候,申时行的人已经离开京师了。
接着,“骨牌效应”很快的产生了,该来的都来了。
从前,由于朝中权臣的包庇,他在辽东的无法无天全都以“一手遮天”的方式掩盖了;朝臣们或由于受了贿赂,或由于慑于威势,以致没有什么人议论他;即或偶有几任的辽东巡抚、言官,得知他在辽东的不法情况,拿了出来议论、弹劾,这些奏章也全都被悄悄的拦下了,根本到不了万历皇帝的眼前;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侯先春的阅视是一个导火线——为了侯先春的来到辽东,他很费了一番心力的安排,除了在招待、供应的各方面做到了零缺点之外,还特意的规划了一场工作方面的表现,希冀在侯先春面前邀功,回朝的时候替他转述、美言。
因此,他精心的拟定了一个出击的计划,命副将李宁率领了大批的人马出镇夷堡偷袭板升。
李宁的这一趟任务,出去的时候十分顺利,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到达了目的地,一阵斩杀,得了两百八十首功,于是凯旋班师;不料在归途遇上了大批敌军,在事出意外,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被杀了个大败,死了好几千人。
这下弄巧成拙,李成梁顿时灰头土脸;但是,久经官场的他懂得“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该怎么运作,更是拿手得很;他先是拿出了大批的财物,透过侯先春的从人打通了关节,等到侯先春收下了他所赠送的重礼之后,他才提出了请侯先春回朝的时候,只讲他的胜仗而不提他的败仗。
“拿人的手软”,侯先春当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双方高高兴兴的道别;却不料,侯先春一回到朝中,竟然全部实话实说——他的贿赂同时是不法的证据。
这么一来,朝中又是一阵轩然大波,人人开始议论起李成梁来,不独是原先就想弹劾他的人、正直而且洞悉他不法的人、与他有私怨的人,甚或曾经接受过他贿赂的人,现在为了保护自己,先发制人的告起状来……
一条条的罪状在众口纷纭中列举,呈到万历皇帝跟前,每一条都附有证据:“贵极而骄,奢侈无度……”
“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岁乾没不赀,全辽商民之利益尽笼入己……”
“灌输权门,结纳朝臣……”
“其战功多在塞外,易为缘饰,即使战败,亦以捷胜上奏……”
“若敌人入内地,则以坚壁清野为辞,拥兵观望;甚或掩败为功,杀良民、战俘冒级……”
“交结抚臣、阁部共为蒙蔽,实情不得上闻……”
“历任辽东官员,若非其党,辄排挤使之去……”
这么多条罪状一下子全部被揭露出来,看得都令人傻眼了;而首辅已经易人,不再为他“一手遮天”,于是,辽东也不再是“天高皇帝远”了。
御史张鹤鸣的意见被采纳——十一月间,李成梁解辽东总兵任的圣旨正式的颁下,飞快的送达了辽东;叱吒了辽东二十年的李成梁的政治生命也就结束了。
怀抱着多种复杂的情绪,是无奈、是遗憾、是心有不甘,同时又略带着几分对未来的疑惧——但是,无论如何,解任是已经颁布的圣旨,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人臣子的他只有接受,离开辽东,到京师去养老——不管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圣旨一到;他立刻就得启程赴京,像其他许多被撤职的官员一样,遑遑如丧家之犬。
掌了多年的权力、摆了多年的威风,一下子全都没有了,他像五脏六腑全被掏空了似的难过……
而当李成梁去职的讯息传到努尔哈赤耳中的时候,努尔哈赤先是一愣,继而所兴起的竟是一股奇特的失落感。
多年来最常在梦中出现的一幅画面是:自己亲率着一手培训出来的女真大军,与李成梁所率领的八十万大军在沙场对决;双方摆开阵势,在一声号令之下,万箭齐发,万马奔腾,武士们或冲锋,或肉搏,他自己则身披坚甲,手执武器,单独与李成梁决一死战;而后,提着亲手砍下来的李成梁的人头祭拜死在他手下的亡灵们……
可是,这个梦想无法达成了,李成梁被解任,从此离开辽东,根本不可能与他在沙场对决了。
心目中的第一号仇人,被他自己的长官整肃、撤职,这本来该是件额手称庆的事,可是,仇人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中却是莫大的遗憾……
努尔哈赤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若有所失的惘然,前尘往事回到心头,掀起一波波的浪潮,令他不自觉的喃语:“李成梁,你终归会有这么一天!”
他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也想像得出来,一向把自己塑造成“八面威风”形象的李成梁,在失去了统领辽东几十万精兵的大权的时候,心情黯然、恶劣的情况——对李成梁来说,失去权力是件比杀了他还痛苦的事!
但是,李成梁的去职,对女真人来说却是件大好的消息——李成梁做了二十多年的辽东总兵,采取挑拨、分化的方法使女真无法统一,并且杀戮女真人中的精英,使女真人中没有杰出的领导人——而今,李成梁因为大明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而促使他早早的去职下台,今后,辽东的情势就可以改观了。
“新上任的辽东总兵,不会在短期之内摸熟辽东的一切——至少,比起李成梁来要差上一大截;唔,这可真是个一定要好好把握的时机!”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的眼睛倏的一亮,原本端坐的身体突然一跃而起,跨着大步就往门口走去,可是,还没到达门口便转了回来,脚下却不停步,在屋子里一圈圈的绕圈子,过了许久才停下步子,然后,他命人去找额亦都来。
额亦都进来的时候,努尔哈赤已经因为心中热血沸腾而满脸都是红光,他迫不及待的握住额亦都的双手更是热得烫人,说话的声音也因激动而略带颤抖:“我要你来说一遍给我听听看——十多年前,我向你说过的话;我要知道,现在,三十三岁的我,依然怀着二十岁时候的理想!”
这话却听得额亦都莫名其妙,抓抓自己的耳朵问:“十多年前,您跟我说过许许多多的话,现在您要我把哪一句再说一遍?”
努尔哈赤大声的说:“说,我们立的志向,我们怀的理想!”
这下额亦都了解了,于是,他大声的说:“那时,您跟我们讲了好几个故事,有我们开创大金朝的祖先完颜阿骨打,有蒙古的成吉思汗,又对我们说,大丈夫应该像他们一样,做一番大事业;所以,我们的理想,第一步是统一女真……”
“哈哈哈哈……”
努尔哈赤仰天大笑着伸开了双臂,用力的抱紧了额亦都,快慰之至的大叫:“好兄弟!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告诉你,我们又可以往前跨上一大步了!”
于是,他详细的向额亦都分析了起来:叶赫部的纳林布禄近日的屡次生事,充分的暴露了他的野心和企图,他想做女真人的共主的态度已经摆明,所以,无论是在多久之后,终究是免不了与之一战了;而原本最令他顾忌的是李成梁——他一向善于做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现在,李成梁去职了,建州左卫与叶赫之战就大大的减少了一个掣肘的力量。
“打仗最怕腹背受敌——现在可好了,少了一个李成梁,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的和叶赫决一死战了;等打胜了叶赫,其余的小部就容易打发了!”
他越说越高兴,索性拉着额亦都登上了楼头,俯看整个的费阿拉城,一面又向额亦都连点着头说:“我最满意的一点,就是这股朝气蓬勃的感觉——你看,即使是下着大雪,咱们建州左卫也没有一个看起来是畏畏缩缩的,上从老人,下到小孩,每一个人走起路来都是抬头挺胸的踏大步,一看就知道他有自信……”
正说着,舒尔哈齐和安费扬古、扈尔汉几个也上楼来了,几个人一起向他报告:“长白山部所属的朱舍里、讷殷两路,一起引了叶赫的人马,劫夺了我们东界叶臣所居的洞寨……”
努尔哈赤的情绪正处在快慰之中,一听这个报告,便只发出了一声冷笑做为反应:“随他们劫夺吧!横竖只是寄在他们那儿的!朱舍里和讷殷两部,本来是该归在我部辖下的,却去依附叶赫,混水摸鱼——等我打下叶赫的时候,看他们如何处置自己!”
说着,他昂首向天,既像是向众人宣告,又像是向天宣誓似的朗声道:“从现在起,建州左卫的每一个人都要尽全力的准备——准备即将来临的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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