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边走,那边走,只得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大明皇宫里响起了五代时蜀主王衍的《醉妆词》,歌声中一样饱含着朦胧的酒意,歌者却是万历皇帝本人。
无数的美酒进入他的身体中后,为他带来了轻飘飘、晕陶陶的感觉,令他觉得生命是无上的美好,因此,他开怀的放歌,唱出他心中的舒畅……
由二十名女乐所组成的队伍整齐的排列在角落上,合奏着笙管笛箫与琵琶琴瑟,一起为他伴奏;郑贵妃则斜倚着一只绣满了凤凰飞舞的靠枕,眯着一双似微醺又似迷蒙的水泠泠的眼睛,带着七分笑意和三分媚态看着万历皇帝;尽管他正在忘情的唱着歌,眼睛没有与她对望,她的心中却仍然拥有着欣喜和满足——在这样一个烛明香浓的春夜,他的人和他的心都在自己的身边——她要的就是这些。
唱罢了歌的万历皇帝舞动着双臂向女乐们喊了声:“好了好了,该你们唱一个给朕听听了!”
说着,他笑嘻嘻的迈着摇星不定的步子回到座位上来,没提防一个踉跄就扑倒在郑贵妃身上,一面却涎着脸问:“朕唱得好不好?”
郑贵妃盈盈的笑着,伸出一双柔嫩细致的手掌轻轻的抚着他的脸颊,低低的说道:“天子金口,亲自唱曲,听得臣妾将要醉了呢——”
她的手心手背都是雪白的,唯独十只指尖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和她的唇色相映,倍添了风情,又一起摩贴着万历皇帝,便越发的圈住了他的心;因此,他呵呵的笑着,也越发的把她抱得更紧;什么国家大事,什么大臣章奏,当然根本就不存在了。
女乐们的演奏和歌唱声再一次的响彻了整座的乾清宫,由于早已没有人记得“张居正”这三个字的存在了,女乐们所演唱的竟是他生前一再拿来做为“亡国”殷监的南唐李后主的作品……
乐声四扬,便连邻近乾清宫的坤宁宫也隐约的听得到女乐们细细袅袅的歌声在唱着一阕《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然而,听到这乐声的太监、宫女们却不但没有人敢凝神仔细欣赏一番,还一个个的尽量装做没有听到,以免引来王皇后的不快而给自己惹祸上身;更何况,这几日来,王皇后又病了。
几年下来,王皇后总是小病不断,大病不犯的度着空虚的时日;坤宁宫中便每隔不了多久就要飘上几天的药香,而每逢这样的时日,坤宁宫中倒反而热闹了。
尽管万历皇帝的脚步从来不踏入坤宁宫的门槛,坤宁宫在实质上也是一座冷宫,但是在名义上却是不折不扣的领导后宫的“中宫”,它的主人是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因此,只要王皇后一病,后宫的许许多多的妃嫔们都要依礼前来吕安,甚至在病榻前陪伴;王恭妃、周端妃、刘昭妃、喜嫔、贵嫔——加起来总有好几十个,却全都是得不到爱情的怨女,大家同病相怜,互诉起衷曲来,竟也生出了一份奇特的情谊,化解了部分的寂寞;而关于万历皇帝和郑贵妃的一切,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
因此,乾清宫中固然有着笙歌乐舞的繁华热闹,坤宁宫中也发展出了另外一种形式的热来来;只是两者截然不同,原本应是一体的帝、后两宫竟如两个世界……
直到三月间,一件偶发的变故降临,这个现象才有了短暂的改变——乾清、坤宁两宫遭逢了同样的命运,那便是失火了。
那一日,王皇后还在病中,万历皇帝则如往常般的在醉梦中,等到两人各自被告知失火的消息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了;灾情并不大,被烧毁的只是几座小偏殿和两宫之间的交泰殿;但是,起火的原因却追查不出来——几十个执役的太监即使被打了个死去活来,所陈说的供词都是同样的一句:“奴婢们只远远的看见冒了烟,跑近一看已经起火了——”
而每一个人所异口同声指认的,最早冒出白烟的地方是:“打交泰殿的屋顶角上冒出来,一下子就灌满了整座交泰殿;原本只有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火光——”
几个资深的老太监问到这里,心中已经隐隐的认定这是一场“天火”了,是上天用来警戒万历皇帝的,只是嘴里不敢说而已;而万历皇帝的反应却是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之外。
他刚听到两宫失火的报告时的勃然大怒在经过了一夜的时间后就完全的消失了,取而敛之的竟是窃喜——就在这个夜里,他和郑贵妃在私语时,一道灵光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声音也脱口而出:“这下,正好可以把宫里好好的整修整修了——既是给火烧了,就不会有人反对了!”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他有几度想把皇宫整修一下,可是,念头刚一兴起就被打断了;生性节俭的张居正和慈圣皇太后总是反对他的这个想法,认为皇宫已经够豪华了,无须再浪费银两整修;而现在,张居正亡经不在了,慈圣皇太后也已经不再处处管束他了;再一加上现在“失火”的这个藉口,朝臣中任何一张反对的嘴都可以堵住了——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因此,他的情绪立刻改成了兴奋,拉着郑贵妃兴高采烈的商议起整修皇宫的计划来,两人讲了一整夜,一张新的、皇宫整修后的蓝图就在脑海中成形了;接下来的好几天中,两个人讨论得更加热切,也叫了太监来,根据口述画出图形——而这么一来,什么朝政、什么国事全都更加得不到万历皇帝的关注了。
李宗城在对马岛上所犯的种种丑闻和关于善后的处理,在大臣们的三催四请下,还是拖到了三月里才勉强做了处理,而这处理也不过就是点了个头,准了大臣们所提出的办法——逮李宗城下狱问罪,升任杨方亨为正使,沈惟敬补了副使,并且加神机营头衔,继续执行赴日本“东封”的任务。
得到这份“准予所奏”的大臣们固然大大的松了口气,庆幸事情可以顺利的进行下去了;却不料,万历皇帝同时丢下来的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接旨的大臣们从内阁大学士到户部官员全都一起傻住了。
这份诏书的内容非常明确,那就是要大臣们尽快的筹出一笔经费来整修火灾过后的皇宫。
户部尚书杨俊民一个失神,险些哭出声来:“国用已经不足,赋税已经一再加再加,再要多出这两百万两的费用——却到哪里去筹啊!”
身为内阁首辅的赵志皋低着头不说话,入阁还不满一年的陈于陛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再三的等他先发言,直到自己实在忍不住了,才顾不得“礼”这个字,越次在长官前面发言;他说:“我等须立即上疏,请万岁爷三思——两宫虽有失火之实,但灾情并不大,只须略加修缮即可,何须两百万两银之多?”
内阁大学士中资历最浅,排名最末的沈一贯插嘴道:“万岁爷的心意,想必是要将两宫整个重建吧,这才须两百万两银!”
陈于陛摇头叹息道:“重建并无必要,两百万两不是个小数字,府库实在已无力支付了,唯有我等上疏力谏,请万岁爷取消此事,才是上上之策!”
杨俊愁颜满布:“前几年修定陵,这几年支军费——再要重建两宫,须得大小官员全体停俸两年才足够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说得赵志皋勉强同意了,于是立刻拟稿,写出初稿来后再逐字逐句的商议、勘酌,最后誊清,由赵志皋领衔,依次为次辅张位、陈于陛、沈一贯;户部方面则由杨俊民领衔,率领着各级官员联名,非常详细的向万历皇帝陈说了目前国家财政的窘迫,实在筹不出两百万两银来整修宫殿了,请万历皇帝暂缓进行此事——做臣子的人当然不便要求皇帝“打消念头”,经过一番讨论后,大家改采“暂缓”的温和的字眼,以免激万历皇帝,反而把局面弄僵。
大家小心谨慎的进行着,直忙到四更天才把这份附带了财政上详细数据的奏疏整个的处理好,大家也就索性不回府、不就寝了,就在内阁的直宿房中坐等天亮;好在留下来的人很不少,又各自都带了家中仆役来侍候的,漫漫长夜里倒也不冷清,只是,每一个人在工作完成后,心里很自然的升起了一缕“空”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分外难受,几个人便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上几句来驱赶这种感觉。
只是,这些个朝中要员们岁都已经不小了,熬上半夜,精神早已不济了,赵志皋甚且已经坐着打起盹儿来了;最能说话的还是资历最浅的沈一贯,他不时的低着头想事情,头抬起来时便问身边的陈于陛:“陈大人,依您看,万岁爷看了这封奏疏后,会有什么样的旨意呢?”
这话陈于陛当然不好作答,只能报之以沉默,沈一贯兜头吃了这么个“无声礼”,心下猛省,登时自悔孟浪,立刻就闭上嘴低下头去;于是四周的气氛重又陷入了死寂中,静得更是难受,一会儿之后又有人挨不住了,冒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来纾解一下这几欲令人窒息的沉闷:“但愿万岁爷体恤黎民百姓——”
这话便好接腔了,于是,几个人轮流说了几句话,用着些尊崇的词语期许万历皇帝了一番;这样,总算把时间给打发过去了,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大家才一同站起身来准备送出封奏疏——万历皇帝早已不上早朝了,大臣们所要呈递给他的奏疏其实都是送到太监手里的——直等到这件事完成后,大家才逐一的退出朝房,各自回府去。
陈于陛因为平素与杨俊民私交甚好,在离去的时候两人并肩而行,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到各自要上轿的时候也只是各自向对方做了个揖就算道别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健康状况一向不太好的陈于陛心中的思潮却起伏得特别厉害,即使已一夜未眠,回到家后,他依旧无法入睡,而且没有食欲,仆佣送过来的参茶,他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然后便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默坐着。
心头里既觉得有几分茫然,又感到闷、涨、沉,甚至还隐隐的有点儿痛;面对着四周所陈列的满架书籍,他不觉发出了一声轻叹,默默的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声:“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幼时读书、立志的情况宛在眼前,父亲被遴选入阁任大学士,自己也一心想要与他看齐,期望着将来做一个佐国的良相,便每每夜半不寐,勤奋苦读——可是,如今呢?自己固然已经和父亲一样的入阁任大学士,有了宰辅的名与实,却怎料得到,所遇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皇帝呢?
勤谏他暂缓整修宫殿的奏疏固然上了,能不能被万历皇帝接受呢?谁也不知道,而根据以往上“劝谏”疏的前例看来,万历皇帝根本不是个会察纳雅言的人……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呢?昨天自己率先提出上劝谏疏的建议,根本就只是份出自“知其不可而为”的心意而已!
一股无力感从心底深处爬了上来,慢慢的,悲哀的感觉布满了一身,身体却开始发热,不久就变得火烫,挨到了下午,他终于病倒了。
在病中,他长达十天足不出户,但是他对朝廷里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了如指掌——父子两代入阁,已累积了深厚的人脉,况且他一向官声好,敬仰他的人多,卧病期间来看望他的人一日好几起,也会把朝里的事情都讲给他听。
他最悬念的当然还是万历皇帝要整修宫的事,偏又是这件事最令他失望——劝谏疏上去后,时间一天天的流走了,万历皇帝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家都心知肚明:“万岁爷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要看一看奏疏呢!”
半个月后他病愈销假,重回朝房,万历皇帝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然后,一个晴天霹雳凭空而降了。
由皇宫里派出来的太监再次以趾高气昂的姿态来向大臣们口述万历皇帝的旨意;他告诉所有在场的官员说,万历皇帝在了解了国库存银不足的情形后,已经亲自想出了一个筹措银两的新办法了,大家只要遵旨去办,不久就可以筹足整修两宫的费用了,那就是开徵已经有人提请了多次,却总被大臣们否决掉了的“矿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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