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的俘虏被解送到达京师的时候已是十二月的隆冬,大气冷得令这些生长于西南湿热之地的战俘们无法承受,无需行刑就已死亡殆半。
其实,打从解送的队伍走到半路上开始,就已经有人因不适应气候、不服水土及不耐解运而陆续病倒、死亡,弄得负责押解的官员们头大如斗,每天提心吊瞻的反覆设想:“万岁爷要亲自受俘,万一这些死俘走不到京师就死光了,我等必然获罪——”
而深知万历皇帝的喜好的李化龙心中更是忐忑,再三的交代:“所有的战俘都要照顾妥当,切不可出什么差错——务必要让万岁爷在受俘的时候龙心大悦——否则,我几万名弟兄在战场上的血汗就全部白流了!”
他知道,万历皇帝要的是俘虏们一起跪倒在他跟前,向他叩首、求他赦免时的快感——只要万历皇帝得到了这份快感,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无论是对在战场上立下战功的将士们的奖赏,阵亡将士的抚恤,还是自己个人的加官进爵,都将造“有求必应”;否则,无论上了几千几百封奏疏都没有用,万历皇帝一转眼就会忘记了播州战役这回事,什么嘉奖、封赏都不给了。
生长深宫的皇帝,哪里体会得到“战士军前半死生”、“战场白骨缠草根”的情况?
皇帝要的永远只是表面——
因此,这一趟押解战俘们北上的任务就远比战争本身来得更重要,也更艰钜了。
李化龙特别从原本就很拮据的军费中拨出一笔丰厚的押解费,派出的押解官和兵丁们数量既多,且又经过仔细的挑选,全部由办事最仔细、最优秀的人员充任——而这却苦了这批优秀的人员。
从第一个战俘死亡开始,这些人的心中就蒙上了一层阴影,每天小心谨慎的执行任务;尤其是对杨兆汉和杨朝栋这两名最重要的要犯,因为更怕这两人死去,便又加倍小心,简直成了“侍候得无微不至”,除了必须戴上手镣脚铐,必须坐进囚车中之外,这两人的待遇已不亚于官员巡行各地州县了。
但是,偏是天公不作美,这两人一路上病了好几次,押解官们只得沿路找医生;而一路死去的战俘们,所造成的困扰就更大了。
由于数量过多,在数字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无法交差的情形;而且,预计到达京师时的战俘人数可能只有十之一、二了,押解官们越发的惶恐了起来:“这趟路,白辛苦了不说,只怕——至少要落得个革职!”
带头的几个人心里尤其明白,轻则革职,重则可以改成死罪——万一被人说成是自己得了好处,私放了犯人,谎报病死,罪名就大到可以判死刑了。
几个人不觉叫苦连天。
可是,事情逼急了,就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了。
这一天,突然有人心血来潮:“何不向地方州县要些死囚来充数?”
横竖都是死囚——
这个建议很快的被所有的人接受了,于是开始透过各种关系,或者施加压力,一路上向所经过的州县索讨死囚,混入播俘的队伍中充数,以补上死亡之数——到了逼近北京的时候,还不够的人数,索性就在夜里随意捕了些百姓,灌下哑药,赶入队伍中充数了。
因此,当万历皇帝亲自登上午门受俘的时候,跪在他而前的俘虏们的人数和出发前是完全一样的。
总数有几百之多,跪在午门前,黑压压的一片——万历皇帝低头一看,脸上立刻发出了笑容。
天上在飘雪,气候酷寒;但是,身着貂皮衣袍的他却觉得身上都暖烘烘的,只偶尔觉得风刮在脸上,有点儿凉飕飕的而已,而这么一看,一笑,登时间整个心头都热了起来,那一点儿凉意都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情绪在一瞬问升高,兴奋得心中怦怦猛跳,险些拍手叫起好来——俘虏们在锦衣校尉的指挥下开始向他叩首,请求免死,几百人整齐排列而成的跪倒的队伍看来壮观极了。
雪花一起飘洒在这群跪倒的人的身上。
他当然无法分辨这些人中有哪些是真正来自播州的战俘,有哪些是其他地方的囚犯,又有哪些根本是安善良民——他只是被这些人所象征的“播州大捷”的胜利感弄得兴奋、陶醉、快慰不已,其他的一切也就全部不重要了。
战俘们在明确的指挥下,按照既定的程序向他叩请,然后在锦衣卫的呼喝下起身,退出午门,脚上的铁链随着他们行走的脚步而发出极大的声响,彷佛在伴随着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时,为他们而悲鸣:但是,万历皇帝却听不到这一声接一声的悲鸣了。
他早已由太监们簇拥着离去了——“受俘”仪式预定的时间原本也只有半个时辰,而他既已得到了兴奋与满足,当然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杨兆汉和杨朝栋被判以凌迟处死之刑,他也仅是随口说了声就算宣示了,一切自然有刑部执行——他便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一路上他向太监们点点头说:“嗯,李化龙这场仗打得好!”
太监们当然懂得立刻接下去说:“这都是万岁爷洪福齐天,咱们大明朝能得天佑,将军们才打了这么大大的胜仗啊!”
于是,万历皇帝更高兴了,“呵呵呵”的仰头笑了一阵,笑够了之后,倒也没忘了交代:“回头,把李化龙的奏疏找来,看看他说,打仗的时候,谁最卖力,谁立的功最大——都依他的奏,加给奖赏!”
顿了一下之后,他补充:“让内阁拟个旨来看!”
这话一出,太监们都不觉有些儿惊讶——这样的话,倒是万历皇帝已经许久未曾出口要交代的了;多日来,他不是根本无旨要下,便是随便吩咐叫秉笔太监来写,如今,竟出口要内阁拟旨,实在是件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事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想:“看来,万岁爷果然对播州战事另眼相看!”
却是连万历皇帝本人都不曾想到,大明朝原本的政治制度与内阁拟旨的关系——甚至,这些太监们还想着:“那位李大人,从此要平步青云了!”
反应快的甚至在想:“怎么样的先去给他透个口风——‘报喜银’总生受他一些吧!”
而万历皇帝的想法当然与太监们不同——
他其实不是信口随意说说的,而是想到:“这件事儿让内阁露露手吧,免得朝里的人闲久了,又来罗嗦!”
最近,他确实又有好几次被惹烦了,大臣们老是上劝谏的疏,一会儿说是慈庆宫落成了,应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人心了,一会儿则一个接一个的奏请罢去矿税,即便他一概相应不理,心里还是嫌烦;如今,正好拿着播州的这件事来转移大臣们的注意力。
“最好,教他们统统都去办犒赏有功将士的事,就不会老跟朕提别的事了!”
而一想到“别的事”,他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福寿膏”的瘾也就上来了,恨不得立刻飞到榻上去享用;一面往下想:“这才好过个耳根清净的年呢!”
又到了岁暮了,他想,大臣们有了“拟赏”的事可忙,一定皆大欢喜了——
而面临着时节已近岁暮的努尔哈赤却在绞尽脑汁的思考着建州的发展。
这一天,他先是策马在野外独自奔跑了好大一个圈子,迎着大风雪跑了个遍体火热,回来后又独自的在屋子里踱步,最后,他立定了,站在窗口望天。
他先是一言不发的出着神,脸上一片静穆;然后,神色渐渐的起了变化,目光越来越沉,越来越锐利,脸色则越来越红,拳头也慢慢的握了起来。
然后,他一拳击在窗棂上——
“非彻底灭了哈达不可!”
他的心里爆出一个声音来,紧接着又是冷冷的哼了一哼:“太不像话了!”
心里存着怒气,也因此而下定了决心;那是因为不多日前,明朝新上任的辽东巡抚赵楫竟然派人来向他施加压力,要他送孟格布禄和吴尔古代父子回哈达部。
赵楫七月才受命,来到辽东已是八月;上任三个月后自以为已经摸熟了辽东的情势,也听说了他兼并哈达部的事,一心想要调解两部之间的“纠纷”,竟自派了人来向他说:“孟格布禄毕竟是哈达部之长,久居建州,终究不是办法,还是尽早将孟格布禄以及他的儿子吴尔古代送回哈达部去吧!”
他当然不接受,而且在心中嘿然冷笑:“这个什么驴官,诸事都没弄清楚就自己放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了?哈达部的降民都已编入建州的户籍,成为我建州的子民了,他还在胡扯这些?”
但是,表面上,他却满口的对来人说:“好的,好的,我尽快处理!”
他不想和明朝在这个时候撕破脸,发生争执,引起不必要的问题,因此,他表现得非常的顺从,满口的答应了送还孟格布禄父子。
而一等到赵楫派来的人离开建州,他的心中立刻就仔细的盘算了起来。
两天后,他索性就派人在孟格布禄的饮食中下了药,使孟格布禄连泻了两天肚子;然后,他为孟格布禄请医生医治,却让孟格布禄服下药性相反的药——孟格布禄当然就“病”得更严重了。
这一病,病了十天还不好;而孟格布禄得病的讯息已经传遍了辽东。
到了第十五天,孟格布禄就亡故了。
于是,他派人呈报赵楫,说是孟格布禄一病不起,但他将送孟格布禄之子回哈达,以实现他对明朝的承诺。
对于他的这个呈报,赵楫当然不得不接受,但也不肯全然置信,不但再三的盘诘他所派去的人,还派了人到建州来催迫他尽快送回吴尔古代。
赵楫派来的人甚至说:“巡抚未能相信建州的诚意,最好能有所表示——”
他一听,气得险些当场翻脸;但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送走来人后,他再次反覆的想——
结论还是一样的:“彻底灭了哈达——杀了吴尔古代!”
而吞并扈伦四部,统一女真分裂的各部落,原本就是他多年前预定的目标——他从来没有遗忘过自己的使命,自己与生俱来的任务,要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上康庄大道;几年来,他脚踏实地的、一步步的用心经营着,每走一步就距离理想近一步;而今,又是一个新的时机到来。
“只需想好一个应付明朝的办法来——”他很明确的告诉自己:“这事只要做得周全,应付了明朝的插手干涉,哈达就完完全全是为我所有了!”
于是,他陷入了沉思中,再三的仔细思索——
这一次,他一如往昔的,没有对事情掉以轻心,整整的费去一天一夜的时间之后,他才从反覆推想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既没有找来部属们商量,也没有把这个决定说出口;一直等到了第三天,他才明确的当众宣布:“我要将莽古济嫁给吴尔古代!”
莽古济是他方成年的三女——女儿大了,配婚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所配婚的对象竟是吴尔古代,登时就引来了一阵惊异,纷纷的询问起来。
尤其是莽古济的生母富察氏,听到这话后立刻来向他问说:“吴尔古代不是哈达部的人吗?怎的竟要将莽古济嫁他?”
但是,他什么话也不愿回答,什么都不做解释,更不理会富察氏的反应;他只是叫了人来,为他备妥了文书,然后派人送去给赵楫,邀请他出席莽古济与吴尔古代的婚礼。
赵楫当然没有亲自前来观礼,但却备了礼物,派了好几名部属前来,从头到尾的参加了整个婚礼。
努尔哈赤殷勤的亲自接待这两名明朝的官员,不但将他们在喜宴上的座次排在自己的两旁,还不时的劝酒劝菜,一面不时的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带着爽朗、开怀的笑容说:“汉人们总是说:女婿是半子——两位看看,我这半子,模样儿很不错吧!”
两名做了“贵宾”的明朝官员当然顺着他的口气接下去,满口的赞美着:“是的!是的!果然是乘龙快婿啊!”
甚且,因为受到了全场欢悦气氛的影响,情绪升扬了起来,两人都异口同声的说:“建州和哈达结了这个亲,是最明智的事——我们回报巡抚大人,大可放心了!”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说:“等我得了外孙,必然抱了去巡抚衙门参见巡抚大人!”
说着立刻举起酒杯来敬酒,自己先一饮而尽,两名贵宾也就跟进,一口喝光杯中的酒——几个回合下来,喜宴还没有结束,这两个人已然酩酊大醉,如烂泥般的瘫倒了。
努尔哈赤做了个手势,立刻上来几名侍卫,上来扶起两人。
“好生的服侍,而且,一步都不能离开,一直守到他们酒醒!”
他仔细的交代着,而且,话一说完,自己也就放下酒杯,站起身子,退离了喜宴;他挥挥手,不要人跟着,自己独个儿走到了户外,不一会儿之后便跨上了马,向着野外飞奔而去。
他的情绪起伏着,隐藏着的心事和酒意一起起伏,再经过马背上的一阵颠簸之后激荡得更厉害,终于,他翻身下马,而后便呕吐了起来。
将胃中的所有都吐了个干净之后,他开始往回走;情绪已经平静许多了,心里所隐藏着的说不出来的诸多事体也慢慢的被压到了最深处——他冷静、理智的告诉自己:牺牲一个女儿是值得的,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终必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回收!
吴尔古代做了他的女婿,当然是给了明朝一个很大的“交代”,也是他不放吴尔古代回哈达的最好的理由——
“这么一来,明朝没话说了——”
而他也将利用这个缓冲,加紧进行全盘掌握哈达的计划;他有把握让吴尔古代死得像孟格布禄一样的“合情合理”,也很有把握让哈达部的人对他心悦诚服,融合成建州的子民——有了这个缓冲的时间,他有绝对的把握。
新的一年到来了,而他正在进行的是这么一件意义重大的事——吞并哈达,乃是他统一女真大业的开始。事情做得成功了,他一生的事业又展开了新的一页。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所有不快乐的情绪化为了乌有;他期勉着自己:“今年是何等重要的一年啊——这统一大业,我一定要全力以赴;除了哈达,辉发、叶赫、乌拉,都要逐步的解决,一个一个的为我所有!”
他的眼睛越发的光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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