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等待、争取、吵攘不休多年,甚至已有人为此断送了性命的册立皇太子的大典终于来到了——
听到万历皇帝亲口宣布的人们一个个的感动得痛哭流涕,未及亲自听闻的人则在得到讯息后赶到皇宫前伏阙叩首,更有人屈指计数,从第一次有人上疏,请万历皇帝册立皇太子,至今所累积的年月和所兴起的风波;更有些政治敏感度高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将“关节”的重心移向了常洛周遭的人,甚至费劲的打听起常洛的生母王恭妃的娘家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想法,每一种想法也都是由自己的立场出发,却没有人了解万历皇帝的内心——大臣们在额手称庆的同时,没有人注意到他眼神中的荒凉与茫然。
甚至没有人为他设想,他在宣布了这个决定的同时将失去郑贵妃的心,他的心必然更加孤独、寂寞——
更没有人去设想,已经被许多人设定为今后“押宝”对象的常洛与王恭妃的心情——那一对原本一天一天的挨日子的苦命母子,忽然面临了“飞上枝头作凤凰”时的失衡。
初闻这桩“喜事”,王恭妃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傻愣着双眼僵了许久,然后才问来传话的太监:“你说的是真的吗?”
太监们告诉她:“千真万确!万岁爷已经传旨礼部,命速议册立仪制来着呢!而且,连日子都已经让万岁爷的金口亲定了,是十月十五——决错不了的!”
王恭妃又是一阵错愕,直着两眼看着半空,过了一会儿却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说:“这怎么会是真的呢?怎么会呢?”
一面又拉着那太监的袖子追问:“万岁爷一向嫌着我们娘儿俩,是怎么回心转意起来的?”
那太监实在答不上来,只好换了个方向,好言好语的对她说:“娘娘,皇长子被册为皇太子,乃是大喜的事,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啊,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王恭妃倒也醒悟了,连连的点着头说:“是啊!我们娘儿俩的苦日子总算是熬过了——”
随即便笑了起来:“常洛总算要做太子了——”
这样哭笑齐来了好一会儿,先把那名太监给弄得暗自摇头叹息,但是,幸好,她并不是完全的糊涂——哭过笑过之后,她的心清明了起来,随即对那名太监说:“啊,事情来得突然,没先给你备下赏银——”
她取下了手上唯一的一枚慈圣皇太后给的戒指,交给那名太监:“这个你拿去——日后,皇太子还有赖你们大家好生的侍候!”
那名太监也知道她没有私蓄,却不肯收这戒指,同她推辞着说:“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敢收娘娘的东西!侍候皇太子,那可是奴婢求之不得的事啊,不敢劳娘娘降旨,奴婢一定尽心!”
一顿之后却说:“只望娘娘日后做了太后的时候,还记得奴婢这份心意,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恭妃当然应允:“这是当然!”
然而,不过半天功夫,她就发现,这样应允的话,便连说都来不及说了——这名太监前脚才刚出,后面就另外又来了“报喜”的人——一日之间,竟有十几起人进出。
原本寥落冷清的景阳宫,登时热闹得有如市集;一向已经习于不被闻问的她,忽然要不停的与人应对,接受别人的道贺、奉承,不但不太能够适应,还弄得疲累交加,难以支持。
好不容易挨到夜里,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的人,她颓然的倒在床上,久久无法动弹。
但是,她的精神却异常的亢奋,因此而无法阖眼,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入朦胧状态了,心中突然又响起一声欢呼:“总算熬出头了——”
于是,又再一次的陷入失眠中——这样连续几天下来,还没有等到册立大典的那一天,她就病倒了。
而发生在常洛身上的,则又是另一种状况。
常洛在突然间于宫中、朝中成为最抢手的人,一群接一群的“重视前途”的人争先恐后的拥向他,使得原本就反应迟钝的他茫然不知所措。
万历皇帝宣布册立的话他没有亲耳听到,也不自知这份“时来运转”——他已出阁讲学,这天,正由讲官郭正域和董其昌两人为他讲说经书,整整一个上午都关在书房之中。
郭正域和董其昌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品性端正,董其昌甚且以书法闻名于世;常洛资质虽差,对自己这些才学兼优的师保们却都十分敬重,讲的书无论听懂了没有,都竭尽全力的倾听;讲官们讲书的时候,他更是正襟危坐,态度恭敬得连大气都不会乱喘一声——因此,太监们也不敢贸然的推门闯进去,而是毕恭毕敬的在门外等着,时间一久,人便一个个的增加,加成了一大群人,黑压压的挤满了台阶与长廊。
可是,一等书讲完,里面的门一开,常洛正要从里面走出来的当儿,门外的秩序就维持不住了。
太监们开始往前面挤,深恐落后了,常洛便看不到自己了;一刹时,秩序大乱,人挤人,宛如群蚁争前。
而生平从没见过大场面的常洛既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在突然间被这许多人扑拥,心中一慌,竟立刻吓得哭出了声来。
一面哭,他一面踉跄着脚步往后退,险些又摔上一跤;幸好侍候他的太监王安还算稳重,一面扶住了他,一面朝着不停的挤过来的太监们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而就在这个时候,郭正域和董其昌也一起走了出来,帮着稳住了场面;郭正域甚至还伸手揽住了常洛的肩头,轻轻的拍着,以稳住他的情绪。
王安和挤在最前面的几名太监问清楚了,这才知道原来是“喜事”——他立刻露出了笑容,回头向着常洛喊了一声:“恭喜殿下!”
然而,他的话,常洛根本听不清楚了——常洛在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已经吓坏了,即使在郭正域的哄抚下不哭了,心神也散掉了;他的脸色发白,手脚冰冷,无法动弹,不能言语,而且在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整夜梦呓不停。
彷佛是个不祥的徵兆——
倒是已在宫中任事多年的王安处理得好——
他知道轻重,晓得这不祥的徵兆是绝不能外泄的,否则,好不容易等到万历皇帝回心转意了的册太子的事又要发生变故了,影响便太大、太严重了;因此,他索性封锁了这件事。
连御医都不请来看,以防走漏风声。
他紧闭宫门,摒绝其他的人,只由自己拿了盐水为常洛擦身退烧;他确信,常洛的高烧并非真正的疾病,而是由“心病”引起的,不一定要靠药物退烧——他也更明白,这一段时日对于常洛的重要性:“万岁爷已经择定了十月十五,只要挨到那一天,行了册立大典,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面想着,他一面注视着半昏迷的常洛,竟不由自主的喃声祈祷了起来:“我的小爷,你总要顺顺当当的挨到那一天啊!否则,你打出娘胎就吃的苦便白吃了——”
幸好,常洛也总算争气,几天以后病情便渐有起色,挨到大典前,勉强能起床站立了。
十月十四日,万历皇帝派了几名公、侯爵位的勋戚为册立皇太子的事举行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的仪式。
第二天,册立仪式上的持节正使、捧册宝副使的人选也派定了,然后,一份册立常洛为皇太子的诏书正式颁布——诏书上并同时宣布,册封其他的皇子:
常洵为福王
常浩为瑞王
常润为惠王
常瀛为桂王
宣读之后,一切便成定局了。
而对于郑贵妃来说,一切也都成定局了。
惟独令身边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郑贵妃打自听到了将立常洛为太子,而常洵被立为福王的消息之后,竟然不哭也不闹!
她在外表上看来,显得非常平静,甚至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在万历皇帝跟前,她更是如平日一般的,带着一身的精心修饰、妆扮,笑吟吟的陪坐着,只有在独自一人对镜的时候,才有几许落寞的神色笼上眉梢。
其实仔细的屈指推算过——
第一次有人提出册立皇太子的请求,那是万历十四年,到现在——万历二十九年——是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她整整同主张册立常洛的这许多人打了长达十五年的仗!
而这么一场漫长的战争,她竟然输了!
想不承认、不接受都不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看;甚至,连想假装不知道也不行。
漫长的十五年过去了,时间不会再从头回来一遍,所成的定局也不会改变!
她忽然觉得,这十五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如一场荒唐的梦——她自己曾经费尽心思,用尽力气的在这场梦中扭转乾坤;她看着自己,刻意的把原本生就的一张标致的脸妆点得更加娇艳,刻意的绞尽脑汁想出能讨好万历皇帝的话,刻意的制造气氛,刻意的买来福寿膏,刻意的抓住万历皇帝的心;一切都是刻意的,然而,到今天,这一切的刻意都落空了。
但是,她已经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有的只是一丝凉飕飕——心里掠过一丝悲凉,既不强烈也不激昂,淡淡的,只是像舌尖含着一粒碎小的冰块而已;却又像心已经死了一般,再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了。
她静静的躺到床上去,独自一个人,拉起被子连脸一起盖住;几名宫女过来为她把锦帐放了下来,也为她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时间其实还没有入夜,但是,她只想缩在这与世隔绝而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被窝中,仔细的听听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场荒唐的梦中,她已经一无所有,现在能拥有的只是自己的心跳声。
但是,她丝毫不曾察知,这场以她为主的荒唐的梦,其实只是大明皇宫中的荒谬绝伦的一小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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