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天气燥热得如欲无火自焚,烧尽世上的一切生灵,灭绝天地万物;受到这股燥热折磨的人们既无法抵挡,也无以自处,便只有苦苦的忍耐,希望能熬过这一段痛苦的日子,等到甘泽的降临;怎奈,上天偏不垂怜,非但继续让烈日和焚风摧残大地,甚且一连几个月都没有降下半滴雨水来——
大明国土中乾旱成灾,随处可见生物的尸体,无论稻禾麦苗、虫兽禽鸟,或是人——江南的情况还略好些,北方的灾情就严重到了“惨”的地步。
一向缺水的西北为灾区之首——陕、甘一带甚且本为贫瘠之地,百姓大都艰难度日,再一遭逢灾荒,便越发无以为生。
整片整片的黄土地被酷日晒得乾裂出一条条纵纵横横的沟纹,远望如一张张的蛛网,近看则是一座炼狱——
几地的巡抚们每天忙着巡视灾情,每夜忙着准备奏疏飞报朝廷,一面向万历皇帝详细的说明灾情的严重,一面请求赈灾,以及减免今年的赋税,以挽救几地的百姓;而且,这些奏疏,都在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就由快马送出,直抵京师,送到万历皇帝的御书房中。
然而,这些奏疏也就从此停止了动弹——万历皇帝根本不看奏疏,这整个夏天,因为天气热,他更加的没有“理政”的意愿,便没有吩咐太监们念奏疏给他听,这一封封来自各地告灾的请求便压根儿就没有打开封套来过——几天后,整叠的奏疏被移到库房中收存起来,从此不见天日。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官员得到了朝廷的回覆,赈济灾民和减免赋税的请求也就在得不到答覆的状况下无法实行,只有任凭灾情肆虐,除了偶尔有些得到了民间富家救济的灾民得以幸生之外,更多的受灾百姓是一天天的、成群成群的死去。
但是,即便是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毫不知情,万历皇帝的心中也仍然郁闷不欢。
他的心总是被一股不知名的空虚感和不快乐侵蚀着——
天气闷热,他更加的不想动弹,懒洋洋的躺着,享受着打扇的宫女们从冰柜中扇出来的凉风,以及他现在唯一还会升起一丝半丝兴致来的福寿膏,如此而已——不但是远在皇宫之外的遍地乾旱他体会不到,就连近在皇宫中的一切他也懒得体会;眼前的摇扇宫女的辛劳他视而不见不说,几个与他为骨肉至亲、原本为他所挚爱、所最最放在心上的人,他也像蓄意逃避似的不见、不想,甚至,懒得多费一分半分心了。
他又已有多日不曾去向慈圣皇太后请安了。
就这一件,他倒是先想好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在必要的时候搪塞来催请的太监,或者欺骗自己。
他总是说:“唔,天热,去一趟,满身大汗——不如,等哪天凉快下来了再去!”
而对于已有多日不曾宣召郑贵妃来见,他也用类似的理由搪塞着:“她生来身子骨就娇,天热——唔,别让她累着了!”
一句话就打发了——表面上看来,这话是在体恤别人,实则却只是在为自己的懒找个说词。
他的心里越不快乐,身体就越懒得动——他早已懒得再多服用壮阳药、春药,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召来妃子寻欢作乐呢?
男色女色一体俱收,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是生龙活虎的少壮年龄,和现在差了一大截呢!现在——他什么都打不起劲来了。
也许是大病一场之后的后遗症,也或许,他的病始终未曾痊愈,整个夏天,他都像个活着的死人一般躺着,懒洋洋的一天度过一天,任凭生命萎缩。
他什么也懒得想,当然也就没有预料到会因此而又惹出了事端。
天气燥热燠闷,除了他有冰风吹拂的龙床前,大明皇宫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如火烤一般,令人难以承受。
郑贵妃的寝宫中没有冰柜的设置,而往年的夏季,她都因陪侍万历皇帝而得共享冰风的清凉,这一下便倍觉酷热;更兼得多日未受宣召,情绪日复一日的变坏,暑热的难耐,无形中又扩增了两倍。
更坏的是,原本她所住的承乾宫离乾清宫甚近,最便于万历皇帝宣召,却自从万历皇帝移居启祥宫,乾清宫大动土木开始,她便饱受其苦——工匠们敲敲打打的声音整日不绝如缕,因为距离近,于是声声入耳,吵得她没有片刻安宁。
她当然不会去设想那群在酷暑中叠砖铺瓦的工匠们的辛劳,而只顾得自己的痛苦——她不时的捂着两耳,咬牙切齿的喊:“万岁爷丢我独守这承乾宫,再挨不得两日,我必得疯病!”
一会儿却兀自哭着说:“这承乾宫是人间地狱啊!万岁爷与其让我陷在这地狱里,不如开开恩,放我回母家去吧!”
可是,她这哭喊声,偏又到不了万历皇帝的耳中;更何况,天气闷热,她越是哭喊,就越把自己的外貌弄得狼狈,情绪也就更坏。
她原本爱美,脸上尽是脂粉,衣着和首饰也都极其讲究;可是天热流汗,再一哭喊,衣裳便湿透了,全黏在身上;脂粉也都掉光了,鬓发都乱了,满头的珠翠已经将散——素知她习性的宫女们连忙赶上来侍候,一面好言的劝慰着,一面来为她更衣,重新梳妆,以尽快恢复她的花容月貌,更一面为她设想改善心情的办法。
“去请福王爷来陪娘娘散散心。”
一名伶俐的宫女想到了主意,但是,随即她自己就先摇头了。
常洵有两大像极了万历皇帝的特征:体型胖,生性懒——别说他已就藩,未奉圣旨,不能进京;即使是来了,一坐下来,不是一直不停的吃着零嘴、瓜果,就是说不了两句话就闭上眼睛打盹儿了,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
“还是请寿宁公主进宫来吧!”
可是,念头才一转就打消了。
寿宁公主一向最得父母的欢心,尚主之初,万历皇帝甚且命她每隔五天就回宫一次,但是,日子久了就很少认真实行了;更何况,近些日子来,公主已有孕在身,根本不宜进宫探母了。
“大热天的跑一趟——更何况这里尽是些敲敲打打的声音!”
而这么一来,几个人就越发的伤脑筋了。
“有谁能来陪娘娘说几句知心的话,消消烦,解解闷呢?”
知心的人,一个也没有——
往昔,郑贵妃专宠君前,独霸了万历皇帝的爱情,既从未寂寞烦闷到需要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也从来不把其他的妃嫔看在眼里,便连谈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了,更何况是“知心”的人,在此刻可以发挥作用的人?
几个人搜尽枯肠——
好不容易有个人想到:“贵妃母家那边——”
这个念头倒有如灵光一闪,让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得到了启发。
一个最适当的人选被想到了:“郑国泰——”
他一向是与郑贵妃处得最相得的亲弟弟,也是多年来,郑贵妃最视为心腹的人,不但无话不谈,甚且是唯一可以托付了在宫外办事的人——立刻就有人自告奋勇的去给郑国泰送了口信。
郑国泰来了。
一路坐在有如烤箱般的马车而来,自幼娇生惯养的他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已届中年,身躯已胀得肥胖,在难耐的暑热中便更显狼狈——入夏以来,他其实早已躲在自家的水榭中纳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儿都不去;这一趟的进宫,乃是最最特别的一行了。
“若非看着贵妃娘娘的金面——哟荷荷,我可真没法子跑这一趟啊——”
他的话并非全然的夸张、卖乖——一路上,他已经有好几次要生生的在车厢中热晕过去,随侍的僮仆们不停的用湿手巾为他擦脸驱热,等到一下车,他还是险些站立不稳的晕倒;还不及跨脚进大明皇宫,他就得先让僮仆们喂他吃下好几颗治中暑、解热毒的丸药。
到了他出现在郑贵妃跟前的时候,模样也没有改善了多少——
他满头满脸的汗,脸色红成一片暗紫,气喘吁吁,身体摇晃。
眼见得连行跪拜礼都有困难了——
郑贵妃一见他就不由自主的心中一凉:“这个德性——还能替我办事?”
念头闪过时,郑国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结结巴巴的吐出声音:“臣弟——参见——”
她索性打断:“好了,好了,免礼!”
横竖这不是在朝班之上,大可不行全礼——倒是自己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胖成这样,一跪下去,爬不起来了,不晓得得费几个人抬你起来呢!”
笑着,又命宫女们:“看座!”
郑国泰不免尴尬,脸上出现了哭笑与羞惭混融的神色,颜色紫得更深,却还好毕竟面对的是亲姐姐,没有什么下不了台的——一等宫女端了椅子过来,他厚着脸皮说了声:“谢娘娘!”
也就大咧咧的坐下了,而且立刻接过宫女们捧上来的冰镇酸梅汤,一口就喝完一盅,然后才像消了暑似的吁出一口气来;再看看郑贵妃,才又带着一脸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小声的说了句:“今年,特别热啊——”
他像是在为自己的这种种不优雅的仪态作解释,又像是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可以理直气壮的继续流露不优雅的仪态出来——接下来的举止也就越发的肆意而为了。
天实在热——他索性掏出了手绢,当着郑贵妃的面就没头没脸的擦了起来。
郑贵妃斜斜的睨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不暗自的感叹一声:“从小养出来的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都丢到哪儿去了?变成了这么个丑样子——男人,就是上不得年纪;年轻的时候总是拚死拚活的要装出个风流倜傥的样子,好讨女人的欢心;一上了年纪,横竖女人也玩够了,就连装装样子都懒得装了,变成了这么个又蠢又丑的难看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她很自然的就联想到了已过中年的万历皇帝,又胖又懒,什么风度都不摆了;想得她又是一阵烦躁之气涌上心头。
幸好,眼前坐着的是郑国泰——那是她从小最亲近、长大后最宠溺的亲弟弟,她对他的宽容度远比别人多上十分,因此,即便郑国泰的仪态、风度大不如前,倒也不是忍不下去。
更何况,郑国泰特地冒着暑热进宫一趟,盛情可感,而她也有非常多的话想要跟郑国泰说说——
乾清宫施工的敲打声不时的传来,那原本是她所嫌恶的,此刻,却成了姐弟两人密谈的最佳掩护——
郑国泰尽管胖得失去了翩翩佳公子的仪态,办起事情却并不比以往差太多;陪着郑贵妃谈了一下午的话之后,不到五天的时间,就根据郑贵妃的心意,设计好了能让郑贵妃重现欢颜的东西,并且火速完成,带进宫来献给郑贵妃。
那是一本书,而且是一本旧书——只不过是改头换面的着了新妆而已。
书早在万历十六年就已写成,是时任山西按察使的吕坤所撰,他将历史上著名的女子的事迹记述整编为一书,题名《闺范》。
完成后,适逢翰林院修撰焦竑奉使赴山西,看了这书,深有好感,便特别为此书作序。
吕坤本为饱学之士,焦竑更是学界十分推崇的知名之士,因此,这本《闺范》刊刻印行之后,流传甚广,不但遍及全国,也到了郑贵妃手中。
当时也是由郑国泰所进,而且,郑国泰专为这本书寻思了几番,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建议。
由于这本《闺范》是记述了历代的贤德淑女的事迹,他建议,再请人增补几篇,将郑贵妃的事迹也完整的列入其中,以成为妇女的典范,流传全国,并为后世所钦慕仰止。
这个建议当然被接受了。
于是,这本书被“增补”——总共增加了郑贵妃在内的、足可为典范的十二名女子的事迹。
全书重新刊刻,更名为《闺范图说》,第一篇记述汉朝的贤后明德皇后,最终一篇所记的便是郑贵妃——这是经过精心的设计与安排,包含着强烈的象征意义,因为,明德皇后即是由贵人而正位中宫的前例,这也等于为郑贵妃的正位中宫作了暗示和合理的解释。
书成时,郑贵妃当然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是,刊刻流传时也引来了不少的议论,甚且有不少的大臣上疏议论这事,却被万历皇帝三言两语的挡了下去,书也就继续在全国流传——
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郑国泰认为,此时此刻,应该把这本书再重新刊刻,增广流传;尤其是在京师一地,可以大力的促传:“即便百姓们不买,送给他们都可以,只要他们看了内容——”
内容即是强调郑贵妃的贤德与正位中宫的合理——
郑国泰有着明确的说法:“让百姓们心中先入为主,对娘娘的‘正位中宫’视为当然,便可影响舆论——如今,皇后三不两天的病着,就有这么一天,娘娘正位中宫,既为理所当然的事,也受万民拥戴——”
而他的这番话,当然是根据郑贵妃心中的不快乐所提出的一帖良药——他比谁都清楚,天气热,乃至于万历皇帝的冷落,都不是郑贵妃心病的病因,“皇后”的宝座才是。
“只要给她做皇后,再热的天她也不流汗了,什么烦闷都没了!”
因此,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向她提议加印《闺范图说》,广为流传,定能改善她的情绪——
果然,郑贵妃露出笑容来了:“想得好——这事,就由你去办吧!多印几万册书,就送给百姓们看好了;要花多少银两,你只管进宫来取用!”
而讲到银钱方面,郑国泰就乐得放个大方的情面了;他笑嘻嘻的回答:“娘娘说哪儿话!这点花费,当然就由臣弟孝敬了!”
郑贵妃越发的笑逐颜开:“也罢——小钱由你花,大钱——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有些话当然无需明讲——郑国泰心中比谁都明白,在“贵妃姐姐”身上的投资是绝对能有十倍以上回收的!
于是,这番退出宫来之后,他就更加积极、努力,以最高的效率来办好这事。
不过短短几天,《闺范图说》就在他的加紧督促下,印出了好几万册,然后,他派出大批的人手,挨家挨户的免费送书——
他当然没有在事先料想到,这本曾经引发过风波的书,再次大量流传的时候,依然引发了风波,而且比以往要严重得多——
先是他印书、赠书的事,为几名深怀忧患意识的朝臣所知悉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便是:“郑贵妃莫非欲谋废太子?”
皇太子常洛是花费了长达十五年的抗争才好不容易成功的册立的——朝臣们着急了,开始三三两两的耳语:“绝不能让郑贵妃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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