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全身发颤,抱着王安抽抽搭搭的哭着,一面哭一面小声的说:“郭先生是个好人——”
他翻来覆去的重复的说着这句话,说得次数多了,好几次岔了气,得好一阵拍打才透过气来,却又不肯住声歇息。
王安无奈,只得不停的抚慰、哄劝,常洛一直哭个没完没了,他也只好一直陪着耗下。
而常洛的心思,他却是万分明白——常洛不善言辞,又兼得情绪异常,因此,反反覆覆的只说着同一句话——其实,常洛是在替郭正域着急,又想挽救郭正域,更害怕郭正域被处死——
他极想建议常洛:“去求求万岁爷——”
但是,他却更心知肚明:常洛一向胆小,哪里有勇气去向万历皇帝求情呢?
更何况,常洛在情绪激动中,连话都讲不清楚,去到万历皇帝跟前,反而坏事。
这么一想,他不由自主的就深深一叹。
真是一筹莫展——他其实也在为郭正域着急,因为长年侍候常洛,他也常与郭正域相处,知之甚深,感慨就越深:“真是个正直、正派的人,书也讲得好——奈何朝里总是小人当道,容不下好人!”
他很清楚的记得一件事:
当年,常洛还不得册立,以“皇长子”的身分出阁讲学,一切的供应都差,天冷,没生火盆子,常洛御寒衣物也不足,冻得全身发抖,亏得郭正域大声的喝叫,班役才为常洛取火盆御寒——
这件事一想起来,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郭先生那时多方维护殿下——”
他哽咽着向常洛说:“奴婢记得一清二楚!”
倒是这么一哭,把他自己的勇气给哭上来了;他一挺腰杆,再向常洛说:“容奴婢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搭救郭先生!”
这一句话倒把常洛听得止了哭,也换了话说:“啊,有什么法子?快想——快——”
王安出神的想了许久,搜尽了枯肠,最后才一字一顿的向常洛说:“郭先生此刻被关进了东厂——依奴婢想,只有殿下亲自跟东厂交代一声,才救得了郭先生!”
常洛先是一愣,随即却问:“要跟东厂说些什么呢?”
王安正色道:“殿下是储君,是以后的皇帝——说什么,他们都得买帐!”
接着又解释着说:“东厂的陈矩,人也挺正的——听了殿下的话,一定全力的办!”
常洛怯怯的问:“要他放了郭先生,他肯吗?”
王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他至少会尽力——郭先生这事,总是尽人事,听天命啊;但如连人事都不尽,也就更无天命可求了!”
接着却又想到了常洛的胆小个性,索性像豁了出去似的说:“这样吧,殿下也不用亲自去了,就是奴婢去替殿下传句话吧!”
常洛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说:“你就跟陈矩说,饶了郭先生,就等于是饶了我吧!”
王安把话传到,陈矩听了先是神色愀然的好半晌不说话,接着却露出了一个苦笑:“我若是弄死了郭先生,只怕一等皇太子登上大位,我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随即却又摇着头说:“要是放了郭先生,此刻,沈阁老却要寻我晦气!”
两手一摊:“你瞧,做人,多难哪!”
他表面上还半带着开玩笑的神情,然而,王安却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这些话不但不是在开玩笑,甚且还只说出了部分的为难处——
于是,王安忍不住深深叹息。
但是,陈矩却是个实心的人,索性拍拍他的肩头,非常诚恳的对他说:“你便替我回覆殿下,说,陈矩惶恐,一定尽心尽力办事!”
了却了这么一句“公事话”,让王安放了心,这才又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说:“实不相瞒,幸好沈阁老看错了人——他吩咐逮进来,严刑拷打,求供词诬攀郭先生的人都是些硬骨头,宁死都不肯说个什么陷人的词!”
已经枉送了好几条人命了——
陈矩悄声列举:“被捉到锦衣卫的周家庆和袁鲲,已经刑毙了;还有个达观和尚,一个医生叫沈令誉,一个郭先生的同乡叫胡化——另外,说要同郭先生的师爷毛尚文打商量,要他告发郭先生——还好这些人都不肯,不然,连我也使不出法子来了!”
王安听得一身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怎么这样——处心积虑的要入人于罪!”
陈矩苦笑一声道:“那本什么要命的妖书究竟是谁弄出来的,到现在还查不出来——郭先生也合该倒霉,已经回籍了,还让人坑他!我明知他是冤的,也只好捕他进东厂牢里,有什么办法呢?现在,除非是逮着了真凶,往万岁爷跟前一送,才好把郭先生和所有的人都给放了,不然就只好耗着;不过,在东厂里头,总还好,好歹我能顾得郭先生的周全,别让皇太子砍了我的脑袋!”
王安还是不放心,追着问:“真凶——有线索了吗?能不能捉到?”
陈矩哈哈一笑说:“线索?每天来报的有几百条呢!不过,大半都是用来诬陷的——哈,你别看一本小小的妖书,写不了百把个字,作用可大了呢;想宰别人的,想报仇的,都搭上来了;横竖,现在只要咬一个人和妖书有关,就够整了,好歹总要逮进来打打板子,花花银子;不瞒你说,我那里的弟兄们,又肥了三分呢——要是说真正的‘真凶’,那当然没有!”
他甚至毫不隐瞒的告诉王安:“这种案子,怎么找得到‘真凶’呢?历年来,我办的案子多了,像这样牵扯这么多的案子,不了了之的居多啊!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上头不肯不了了之,那就弄一个牵连小一点的倒霉鬼,拿他交差,就完了!”
王安没再多说了,返转慈庆宫的时候,他默默的对自己说:“世上没天理的事真多——不过,只要维护了郭先生,我就对得起殿下了,哪有那许多力气再去顾别人呢?”
然而,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拖下去,“妖书”一案始终没有了结,朝廷里面的气氛当然也就一天坏似一天;郭正域虽然在东厂的狱中未被过度用刑而可保生命无虞,却也无法获释出狱;不少人虽然明白,却只能徒唤奈何;而沈鲤却已打定了辞官的主意。
他的心中更比谁都明白:“伯仁为我——正域实是因我而受累!”
他当然也极力的设法营救郭正域,而且想清楚了:“只一等正域出狱,我便辞官返乡——政事已不可为了,不如归去!”
一方面,他也深自引咎:“七月间,廷推我入阁时,我坚辞过——只碍着圣意难违;不料,入阁仅四月,竟招忌如此,也害了正域——唉!总是我的罪过!”
他年已七十一,对于宦途,已经丝毫无所留恋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正域,须等他出狱——”
他深知,郭正域原本已经辞官,再经历了这次的变故,更无意仕途了,两人正好一起结伴归隐林下。
主意牢牢的打定了,而大明朝也就因此又失去了两名正派的官吏——但是,万历皇帝却丝毫体会不到这一点。
他固然为了妖书的事情而感到心烦,但是,最最使他不快乐的还是内心深处所升起的另一道特别的想法:“外边的人,总是要来过问朕的家务事——”
这许多年来,缠来绕去的总是中宫与太子的问题,老扯个不休,令他烦透了。
他恨恨的想:“朕已经按照他们的意思立了太子,偏还要再生出事端来——真是岂有此理!”
而每次一想到这一层,他就派人去东厂施压,下令早日破案,却在同时,他又无可避免的想起郑贵妃来。
也曾有好几次,他兴起过宣召郑贵妃的念头来,只是沉吟了几下又打消了念头;但是,他也没有再兴起宣召常洛来讲话的念头;似乎,妖书案已经交付厂卫去侦办了以后,外面的风波小了,他便没有必要再扮出一副慈爱的样子来抚慰常洛了——然而,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既不想宣郑贵妃,也不想召常洛,他便越发的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但是,他又像是根本不想开口讲话似的,独个儿懒洋洋的躺着;却又像颇为自得其乐的享受着自己的孤独,享受着自己的不快乐,而并不打算改善——生命就此一点一滴的萎缩,他也似不在乎一般。
但是,他已多日不见的郑贵妃的心里却不是这般想法;她不但在乎,还非常在乎。
她摆在心里的是另外一种网络——
当郑国泰来向她提出重新刊刻、流传《闺范图说》的时候,她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件事做出后将引发起一阵风波。
因为,同样的事件早在万历二十六年就已经发生过——而这些,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万历皇帝对她的态度。
万历二十六年的时候,“圣眷”正隆,当托名朱东吉所撰的《忧危竑议》的文章掀起风波的时候,万历皇帝处理事情的态度是很明显的偏向她。
那时,万历皇帝以快刀斩乱麻的迅速手段命人查出了文章的真正作者;并且在她的哭泣声中传旨严惩那两名“真凶”,接着,他一不做二不休的下了一道手谕交付内阁:“此《闺范图说》是朕赐与皇贵妃所看,因见其书中大略与《女监》一书辞旨相彷佛,以备朝夕览阅——”
他把事情的缘起全部揽在自己头上,说书是出自他所赐——这么一来,朝野之中还有谁敢再公然多言呢?便连窃窃私议都减少了十之八、九。
她当然也就破涕为笑。
万历皇帝的态度很直接的表现了对她的深情,她满意了——
往事历历如昨,却也正好用来印证今事——
这一次,她的用意其实多半放在测试万历皇帝的心意上。
以往深情如许,而今呢?
因此,她明知会引起风波,也照样接受郑国泰的建议,重掀一次风波。
她已经没有办法直接感受到万历皇帝的内心,只有藉着外在的事端来试探——她几近天真的想着:“他如若还有情意,这一次,也必然会袒护,替我遮挡一切!”
册立常洵为皇太子的希望固然已经落空,但是,她还有别的机会——王皇后三天两头的病着,只要一断了气,皇后的宝座就空出来了。
“只要他还有心,还有情,我就等得到这一天——这辈子,总耗得过那个病鬼!”
她很明确的自省过,自己心中早已没有了爱情,唯一所有的就是个不甘心——因此,万历皇帝对自己的心意反而比拥有爱情的时候还要重要。
这一次的测试,更是有如孤注一掷。
但是,她情愿冒险,情愿一赌——即便万一输了将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个性中刚强的一面和她的不甘心结合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道,使她非常勇敢的冲到自己命运的尖端去搏斗。
甚至,她愤愤的咬牙切齿的想:“如果他对我已没了情意,就让他来治我的罪好了——我宁可因为此案而死了,也不要委委屈屈的终老在这种冷宫里!”
于是,她越发勇往直前——
然而万历皇帝的处理方式却非她所想的趋于两极化——他一面仍如以往般的大力的维护了她,下旨严查严办,归罪于妖书的作者,处罚毁谤她的人,却没有再像上次那般的索性明言,《闺范图说》是出自他的赐予。
她也听说了,万历皇帝亲自宣召了皇太子常洛去讲话——
而一等多日,万历皇帝始终没有宣召她见驾,甚至,连派个人来到承乾宫说句话都没有!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她的心中越发的五味杂陈,越发的判断不出万历皇帝的心意来。
“这,算是输了呢,还是赢了?”
她不时的喃喃自语着,发出无可奈何般的询问;她是个永远不肯认输的人,但是,她也无法认定,这一次的测试又是自己胜利——
事情总是暧昧,而且混沌不明。
便连用了这么个引起大风波的方法,也探寻不到他心中的想法,捉摸不到自己所想要的答案——一天夜里,她入睡的时候,竟梦见自己挺起了胸膛,跨大了脚步,像一名武士般的昂然逼到万历皇帝的跟前,大声的问他:“若是王皇后死了,你立不立我做皇后?”
然后,一觉醒来,她便再怎么也忍不住的偷偷的在被窝中哭了起来。
梦里的话,当然不能在白日里说出来,更何况,她已不敢想像万历皇帝的回答。
他会怎么回答呢?或竟又和这次一样的,弄得含糊不清?
没有答案——就这一点来看,自己所发动的测试,应该归之于失败了。
这么一想,她越发的悲伤,越发的哭泣不止;只是,她所悲伤哭泣的事由全只是她自己的得失,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次,她对万历皇帝所进行的测试,使得大明朝全国受到了无法估计的重大伤害,才是真正该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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