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颓然一声长叹,腰背也不由自主的瘫下去了,人坐在高大的椅子上,不但一点威风之气都没有了,更且像一个无骨的布偶——
他的脸上不但布满了皱纹,而且皮肉松垂,毫无劲道,叹息之后,上眼皮垂得更下,竟把眼睛都遮去了大半,神情越发显得衰颓枯萎。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吩咐侍从:“找师爷来!”
师爷来了之后,他所吩咐的却是:“拟一道疏,说,臣老病不堪重任,乞骸骨——请恩准!”
几个字很清楚的从他嘴里吐出来,师爷确信没有听错,可是还是吓了一跳。
“大人,这——”
但是,他一挥手,制止了:“就是这么吧!”
师爷当然不敢再多说了,退下去,自顾自的去拈笔拟稿。
李成梁则又开始了思潮的起伏:“我此生,若想保住功名,全身而退,还是尽早乞休致仕,离开辽东这个地方吧!”
他的心里头兴起了惊恐之感:“否则,努尔哈赤迟早会杀向我而来——唉!或者,他在辽东攻城掠地,万一夺了我明朝的什么,我也吃罪不起啊!”
“与其到那时身首异处——”他似乎已预见了将来。
辽东的情势对他越来越不利,而且每隔一小段日子就雪上加霜。
“喀尔喀五部都归了努尔哈赤——唉!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已无力阻止,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展下去;但是,身为辽东总兵,将来,朝廷是要怪罪的啊!
更何况,他在朝中已经失势——
年逾八十,老而在位,但是,以往所刻意结交的权贵们都已纷纷下世,纵然仍有少数健在的,也都因高龄而归里,不问政事、颐养天年了——原本为他的重要奥援、在朝中为他夸扬功业、遮掩过失的人,现在一个也不剩了——不久前,他因事受到了一次严重的弹劾,心中早已深刻的体会到了“朝中无人莫作官”的至理明言。
事出于“决策错误”,以致民怨冲天——原来,早在万历初年的时候,兵部侍郎汪道昆阅边的时候,他献议移建孤山堡于张其哈剌佃,险山堡于宽佃,沿江新安四堡于长佃、长岭诸处,仍以孤山、险山两参将戍守,那么可以拓地七、八百里,大有耕牧之利。
汪道昆很欣赏这个“屯、防、守”兼备的计划,为他上疏奏陈;而后,计划被批准,于是照行;此后,这几个地方生聚日繁,百姓多达六万四千余户。
但到了万历三十四年间,时局已经大变,这几个地方既靠近努尔哈赤的据地,饱受威胁,且又孤悬难守,竟成为烫手的山芋;因此,当蓟辽总督蹇达、辽东巡抚赵楫来找他商量、问他的意见时,他竟说:“索性仿效‘坚壁清野’的战略,令居民迁往内地,别把屯聚耕牧之得平白送给努尔哈赤!”
蹇达和赵楫一听,觉得有理,登时下达“弃地迁民”令,要将这原本已成为六万多户百姓安身立命所在的肥田沃土,化为焦炭,以使努尔哈赤无有收获。
不料,百姓们却留恋家园,不愿迁移,僵持到最后,“官府”出动了军队驱赶,才让百姓们离开,却已经弄得死伤狼藉,怨声载道。
而在以往,辽东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都很容易遮掩,不会让朝廷得知真相;他“谎报”的奏疏更不容易东窗事发,即便有些许官员查得详情实况,也自有权要们袒护他,为他遮饰、圆谎,甚而压下议论不谈,或反咬查知真相者一口的摆平事情;怎奈,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他,再也没有法子和力量运作这些了。
这一次,先是兵科给事中宋一韩上疏力言弃地之策的错失;而后,巡按御史熊廷弼更且亲自查勘,上的奏疏内容不但认同宋一韩的意见,还攻击得更厉害——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不但不买我的帐,还全都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两个年轻人,都比他小了五十岁以上,却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是没有派人带了厚礼去示好,希冀他们“高抬贵手”,怎奈,碰了钉子回来!
熊廷弼甚且摆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刚正脸色,教训着他派去的人:“攸关国防、生民,哪能循私?”
初一听这话,他气得开骂:“一个毛头小子,神敢摆脸色?”
他当然要动手对付这个“毛头小子”:“我非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但是,不到一个月之后,他就屈服于现实的情势之中了:时代不一样了,他哪里对付得了无论在生命力还是在宦途中都如旭日东升般的“毛头小子”呢?反而是这个“毛头小子”一面继续上疏弹劾他,一面正“鸿图大展”的推出新作为,令他寝食难安。
他已无权无势,无奥无援,更兼得自己年迈体衰,亦不为别人所重视了,不但奈何不了别人,还得等着被人奈何!
人生还有一种残酷的定律:“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他全都深刻体会到了!
而这多重的困厄的窘境,根本是内忧外患的交相煎逼——努尔哈赤加熊廷弼,将是衰老的他的刽子手!
“严重的话,还将祸遗子孙——”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喃喃的自言自语着,甚且,眼眶都湿了。
师爷的稿子很快的就拟好了,送了来给他过目;没有要改的字眼、文句,登时就誊清了。
但是,他也明白,这样的一封奏疏,送到师,万历皇帝连看都不会看的;想要让万历皇帝明白他乞休的请求,还得多费点事。
于是,他吩咐师爷:“这一趟路,你辛苦点,亲自跑——多备重礼带去,到京师,让二爷带你见宫里的公公,亲手托付这份奏疏,让公公们费心!”
他说一句,师爷就应一句“是”;到末了,话讲完了,他还又重复交代一遍:“礼务必要厚!”
师爷当然又应了一句:“是。”
但是,尽管他深知如何行贿,才可以将奏疏送到万历皇帝跟前之道,却根本不了解万历皇帝的心。
听着太监读完李成梁的“乞休疏”,万历皇帝顿生不耐,冷冷的哼了一声:“八十岁了,还撒娇?动不动就乞休,成什么体统?”
说着他骂:“要是我朝所有的总兵官都上疏乞休,这百万大军,不全都要由朕来亲领了?”
太监们受了李成梁的贿,连忙找机会帮他解释:“李总兵是真个的年岁大了,打不来仗了!”
万历皇帝越发的火大:“谁叫他真打仗来着?辽东太太平平的,打什么仗?不过是叫他费点力,在那里坐镇来着——真要打仗的时候,朕自然派了能打仗的人去!”
于是立刻吩咐:“叫内阁严旨切责!说,朕付他以重任,他不思图报,只想返乡享福去,有负君恩!”
“乞休”当然不准——
交代完了话,万历皇帝便再也不理会这事了。
于是,多年来,他第一次降给辽东总兵的圣旨便由内阁拟成,第二天由快马送出。
多年来,第一次接到圣旨的李成梁却再也没有想到,圣旨的内容竟是这样——跪接后,他差点没有当场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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