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的奏疏果然如他自己所料的,在朝廷引起了不少反对的声浪;这回,倒不是因为派系、人事或者为反对而反对的无谓的意气,而是确确实实的反对他的辽东政策。
对辽东的情势毫无所知的大臣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发出了咦然的责问:“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因为无知,所以反对采取守势,主张进剿——朝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说:“萨尔浒之败,实是奇耻大辱;朝廷以熊廷弼为能人,委以重任,乃是指望他勇往直前,一举歼灭奴酋,一洗萨尔浒之耻,重振我大明天威,怎可不进剿,不收复,而停兵于辽阳呢?”
更有人说:“清河、抚顺、开原、铁岭,都是要地,陷落之后,影响重大,他如不及早收复,将坐大贼势啊!”
“起用他时,万岁爷有旨:恢复开原乃御虏安边急务,而今,他不攻只守,岂非辜负了万岁爷的圣眷?”
这些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激烈,终至于沸腾了起来,也波及到了其他:
首先,被逮问入狱的杨镐,不得不拿出更多的钱财来打通关节,求请保命;而在战场上裹足不前,也被拿问进京下狱的李如柏,却在衡量了自己父兄都已不在,家族势力已经式微,自己不战而退的罪名很难减轻的状况下,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其次,内阁首辅方从哲原本就因为儿子不争气,闹事闹得他焦头烂额而尽可能的告假,躲在家里韬光养晦,多日不出,却被这事逼出了大门。
他不得不回到朝班上,料理这件事;而事情委实棘手、难办,他头疼极了。
一连好几天,他都只能使个“拖”字诀,不直接面对问题,让朝臣的声浪降了些下去;然后硬起头皮去向万历皇帝禀奏。
他蓄意制造成一个气氛,那便是朝臣反对熊廷弼守策的意见不强烈——一面进行,他一面暗自祷告:“神明庇佑啊,让这事早点过去……”
当然,他希望万历皇帝采用熊廷弼的辽东政策,并不是真有多重视、支持熊廷弼所拟的计划,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不想负责任——兴起辞官的念头已经有好几回了,只奈万历皇帝不批准,还不得“颐养天年”而已;他希望,万历皇帝能准了熊廷弼的奏,那么,无论熊廷弼“守”得如何,辽东的问题都还可以再拖上一阵子,而自己也可能在这段日子里辞成了官,那么,就无须再为辽东的事伤脑筋了。
这把“如意算盘”打得当然是万分无奈,但却是他在这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最好的自处之道了。
而万历皇帝虽然体会不到他的内阁首辅的基本心态并不是为国为民,自己也对远在关外的辽东情势没有太多的了解,但这一次,他却作出了令人大感意外的事——他竟亲自阅读了熊廷弼的奏疏。
这已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方从哲简直要惊异得发出一声狂喊来:“奇迹出现了……”
而接下来,万历皇帝的表现更令他喜出望外——万历皇帝亲自批准了熊廷弼的奏疏。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许久之后,他才为这意外的丰收找到了说明:“果然是天威难测啊!”
他不了解万历皇帝的心,不了解万历皇帝这生平仅见的一次“勤政”是怎么发生的,只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奇迹感到惊喜;熊廷弼亦然,接到圣旨,焚香叩首谢恩的时候,他除了欣喜以外,心中带着三分惊异。
万历皇帝其实仍在病中,而且病情日渐加重,重得令他再一次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萎缩、枯竭得仅剩一口气了;他多日不曾下床,太医生分班,日夜守候,一刻也不敢稍离;所进的饮食和药物更是采用了最最珍贵的材料,以维持他的生命;但是,他仍然觉得头晕、胸闷、足疼、气弱,偶有神智清醒的时候,他便默默的对自己说:“朕将要归天了……”
有时,他甚至在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气息犹存之际感到侥幸和意外,彷佛像捡回了自己的生命似的暗自惊喜;而在这样的时刻,他也偶或检讨起自己的一生来。
他并不是个资质低下的蠢人,果真潜心省思,当然会兴起荒诞的感觉来——
一生的光阴都虚度了,即位之初,天下人都期待的“万历之治”已成泡影——自己在历史上会落得个什么样的评价呢?
他不自觉的轻轻一颤。
而熊廷弼的奏疏赶得凑巧,在他发出颤栗之后的第二天送到。
太监们原本不敢指望他会亲自阅读奏疏,只因“兹事体大”,所以抓住他片刻清醒的时机向他禀奏,一听他要“御目亲览”,喜出望外之际,当然不会去关切他的心中正响起的一声叹息:“总不能让辽东在朕手里丢了吧……”
神虚气弱,他直挺挺的躺在富丽豪华的龙床上等待生命结束,这个想法彷佛是最后的觉醒;于是,生平所作的最后一次的努力思考出现了。
必须保住辽东——也就是说,必须想出保住辽东的办法,必须作出保住辽东的决定——否则,自己就成了个失却国土的昏君,丢了祖先留下的大好江山的败家子。
基于这个鞭策,他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来,专注的想了一下。
他想起了熊廷弼在出京前曾经提出过的三个要点:固守、进剿、收复,也仔细的看了看熊廷弼现在所上的奏疏
辽东残破,兵力不足,缺粮缺饷缺马缺武器,非是短期内能改善的;而这些无法改善,就无法进剿、收复。
“现今惟有固守辽阳,增兵增饷,调派良将,操练兵马,则三、两年内可望剿灭奴酋……”
“目下不宜用兵,否则将重蹈萨尔浒大败之覆辙;而且,辽阳为辽东首府,一旦失守,后果将比前此战败严重十分……”
奏疏他看明白了,于是再看熊廷弼陈拟的新计划。
“于四处险要之地设兵坚守,可阻奴酋……”
四处险要的地名他是陌生的,他叫太监查了出来,找了地图来看了看,接下来便准了熊廷弼的奏。
“让他试试看吧,先守住辽阳吧!”
他叫了方从哲来,亲口“下旨”,在方从哲的惊愕中,他发出命令:“战无胜算,确实应改采守计——我朝多次用兵,率多耗费钱粮,折损战士;如今国库已空,兵将亦少,就依熊卿所奏,固守吧!”
而说完这些话,他的力气也几乎用尽了,精神全委,气息越来越微弱,终至于再也支撑不住了,眼皮阖了起来;太医们连忙赶上来,跪在龙床边为他把脉;方从哲当然只有连连的三叩首后退了出去。
辽东的事总算作了明确的决定,然而,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决定,却使他在病中耗尽了精神元气而更衰弱,方从哲退出后,长达十天的时间,他都委顿得连眼皮都睁不开,除了一息尚存之外,已十足的是个尸首。
直到两个多月以后,他的精神才略为恢复了两分,得以睁眼看看锦帐之外的光景,而世界已是另一番气象了。
首先,季节已成隆冬,天地一片银白;熊廷弼竭尽所有的努力,终于替他守住了辽东残余的国土,没有再丢失任何一块土地,一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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