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急急忙忙的赶到内阁,一下马车,一眼看到比他早一步到达的左光斗正要举步上阶,于是连忙快步赶上去,追上了,两人并肩;可是,两人的心里都急得已经绞出了油来,根本没有心思作礼貌性的寒暄;甚至,连开口说话,交换个意见的念头都没有了;只互视了一眼,就不约而同的匆匆进门。
已经有好几位大臣先他两人到达了,而竟也像不约而同似的流露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每一个人都是紧皱着眉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低头默坐——连主动邀齐大臣们前来、身居主位的内阁首辅方从哲也不例外,黑着一张脸,眼睛黯淡得宛如没了天日。
气氛凝重得较诸万历皇帝殡天时坏上十倍、百倍——大臣们根本无须呼吸就能嗅得出当前的气象,体会得到时事的恶败和自己处境的艰难。
“稍有不慎,便致粉身碎骨——不只是个人,整个大明朝都处在极凶恶的关键上!”
这是每一个人的共识,大明朝所面临的是空前的危机——而一等方从哲所邀约议事的朝中重臣都到齐了之后,说明了议事的内容,大家才发现,具体的事实,竟然远比早先有的这份共识还要坏!
这空前的危机根本不只是泰昌皇帝即位只一月就驾崩的国丧——
方从哲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黯哑的:“各位想必都已收到了王安王司礼送出来的揭帖!”
他自己的手里也有一份,那是王安命心腹小太监送出的,上面盖有王安的钤记,内容除了告知泰昌皇帝的驾崩一事之外,还附加了一件勾了朱圈的要事:“选侍欲拥立皇长子而挟,仿前朝垂帘听政!”
文字虽只寥寥数语,但是所述事由却极其严重;大臣们几乎每个人都收到了;而方从哲还透露出了更严重的内幕:“老夫曾留下内监多谈了几句,才知,西李这番动作,乃是郑贵妃在背后指使的;而且,西李目下越礼窃住乾清宫,不肯迁出,并且执意要皇长子留居慈庆宫,亦不让皇长子赴乾清宫;是以王安着急了,深恐皇长子出事,他断然挺身而出,大送揭帖,其实是恐宫中有变,向外求援——他以为,目下惟有仰仗外臣之力才能收拾宫变了!”
说罢,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加重语气:“是以本阁请各位火速前来,商量对策!”
刘一璟立刻呼应他:“此事甚急,当须尽速!”
而杨涟的性子更急,登时间就已经站起身子来,大声的说:“我等应现在立刻进宫,晋见皇长子;并立刻商定皇长子继位的一应事宜,面奏皇长子;同时催促西李移宫,由皇长子迁入乾清宫——事宜迅速,可防生变!”
皇长子由校,原本已准备择日册立为皇太子,奈何泰昌皇帝猝逝,还不及行册封仪,未具储君的身分;如今,须以直接继位的方式登上九五——这些,大家都赞成杨涟的意见;于是,一行人立刻起身,浩浩荡荡的前往皇宫,以为泰昌皇帝哭临的名义请入皇宫,并请晋见皇长子。
却不料,才一到宫门口,就被守门太监挡住了。
所持的理由是:“万岁爷驾崩了,宫里头乱糟糟的,外臣不宜擅入,各位大人请回,过几天再来吧!”
方从哲登时为之气结,怒道:“这是什么话!万岁爷乃一国之君,突然驾崩,是国之大事,本阁率朝廷重臣入宫哭临,哪有返回之理?”
那守门太监却不与他说理,而是一味的拒阻:“方阁老还是改日再来吧——等宫里下谕旨宣阁老和诸大人进宫哭临的时候再来吧!”
话越说越不像样了,方从哲被气得发起抖来;而原本在后列的杨涟更是气得忍不住了,踏着大步赶上前来,朝着那守门太监怒喝道:“天子驾崩,大臣入临,乃是国礼——你是受何人指使,阻挡朝廷重臣进宫?你可知废礼之罪,及辱天子从官之罪?”
他的声色俱厉,正气凛然,喝得那名太监不敢仰面正视他;而左光斗也赶上一步,朝那名太监大声的质问:“天子驾崩,嗣主尚在稚龄,你带着几十名太监阻挡朝廷重臣入宫,究竟是何用心?敢是有所图谋?”
这么一来,那守门太监不敢再拦阻了,这行人才得顺利入宫。
到达乾清宫前,王安已经得报,赶来相会。
一见面,王安就哭诉:“本朝的国祚,将要毁于妇人之手了!”
接着,他仔细说明:“万岁爷崩于五更,西李先是企图秘不发丧,连皇长子也不知会;咱家一听,事情不对了,赶到慈庆宫去见皇长子;而西李也趁这当儿,找来郑贵妃,娘儿俩拿定了主意,挟住皇长子,一个要封太皇太后,一个要封皇太后,一起垂帘听政;咱家只有具帖,送交各位大人,请各位大人来给皇长子做做靠山,免得皇长子受制于这两个妇人!”
方从哲听后,急切的问:“那么,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王安叹了口气说:“西李根本不把本朝的祖制放在眼里,霸住在乾清宫不肯迁走,这会还在闹着呢——依制,乾清宫是天子寝宫,妃嫔们只能奉召而来,不能久居;西李受了郑贵妃的教唆,随着万岁爷迁居乾清宫以后就赖着不走;唉!妖孽啊,霸住乾清宫,就是以天子自居了;她可不只想垂帘听政,根本是要跟武则天一样,当个女皇帝啊!”
这么一说,群情激愤了起来,异口同声的叫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哪里容得她胡来!”
而头脑冷静的刘一璟则更进一步的想到了事情的重心:“须防她挟皇长子而窃位——我等今日便完成拥立大典,诏告天下,新君即位,先断了她的想头,再设法让她移宫!”
这个意见大家当然赞成,于是,王安命随身的心腹太监:“去慈庆宫请皇长子前来!”
一面亲自陪着诸大臣进乾清宫,在泰昌皇帝的灵前跪哭行礼。
不料,变故又生——
礼罢,这干人在乾清宫中枯等了许久,竟不见皇长子到来,引颈企盼再三,总算有脚步声响起了,却是王安派去请皇长子的心腹太监慌慌忙忙的奔回,焦急的喘着气报告:“皇长子已行到暖阁,却被西李派的人拦阻了,不让过来!”
“什么?”
事情令人震惊,西李的嚣张更且令人震惊,王安登时骂声冲出口:“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选侍,连个妃位、嫔位都没够上的,竟然敢对储君无礼!这,可还有王法吗?”
说着,他下意识的挥起了衣袖:“咱家亲自走一趟!”
然后,他向大臣们一拱手:“列位大人,请稍候一会!咱家亲自去请皇长子上乾清宫来!”
方从哲等人晓得他是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身分、权柄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长子被阻的事,也唯有他亲自出马能解决——于是,大家一起向他致意:“公公辛苦!”
而他也索性摆开排场——手一挥,原先侍立在远远的角落处的二十四名司礼监太监立刻整齐一致的跑着小步子来到他的跟前,排成两列,然后恭敬的将手搭在腰上,低头弯腰行礼,众口一声的说:“司礼公公吩咐!”
王安轻喝一声:“跟我去恭请皇长子入宫!”
二十四名太监又是众口一声的说:“是!”
然后,两列人整齐一致的跟在王安身后,举步出门,一面走又一面齐声高喊:“司礼监恭请皇长子入宫——司礼监恭请皇长子入宫——”
二十四个人齐声高喊,音量便非常大,越发显出了他的声势浩大。
而大臣们一听,先就放下了一半的心,人人都在心中暗忖:“王安在宫中的势力不见得会输给郑贵妃和西李,有了他,皇长子可保无虑!”
而事实也果如所料——王安去了不多时,隐隐的开始有声浪传了回来:“皇长子驾到——皇长子驾到——”
发出这齐声喊叫的当然还是跟随王安前去的司礼监太监,而听在大臣们耳中,当然精神一振,暗念:“和郑贵妃、西李的第一仗,可是打赢了!”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开始露出了神采,而且都下意识的挺了挺胸,伸直了腰——
太监们的高喝声逼近了,皇长子朱由校随之现身;他瘦小单薄的身体和充满稚气的脸也因为有了王安的紧随扶持,原先发出的颤抖不特别明显了,原本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也在逐渐褪去,因为自己被这样威风的迎请,他竟而露出了喜色来。
而大臣们一见到他,立刻默契十足的一致行动——在方从哲的带领下,全部在场的大臣一起跪倒在地,口里齐声颂呼:“万岁万万岁——”
却没料到,这个场面竟使事先未经他人提示、毫无心理准备的朱由校大大的吓了一跳,一向反应迟钝的他竟而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遑论是有所回应了。
一个原本是可以大大发挥的天赐良机,竟然顿成一片空白,场面尴尬极了。
王安只好靠近身去,悄悄的一捏朱由校的手臂,凑在他耳边低声的说:“说,平身!”
朱由校并没有回过神来,会过意来,但总算按照王安的示意,照本宣科似的吐出“平身”这两个字来。
气氛总算有所改善了,于是,方从哲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他恭敬的对朱由校说:“请到文华殿升座,容臣等行大礼!”
朱由校没听清楚他话中的含意,转头看看王安;王安小声的对他说:“出门,上轿去!”
这话懂了,于是,朱由校依言在前呼后拥中走出乾清宫,登上宫门左侧停着的轿子;不料,仓卒间,轿夫竟不在,急得王安吼叫道:“这些狗奴才,就晓得偷懒——快去给我找来!”
而大臣们既不防遇上这么个失误,心里越发急得中烧,几个年纪还不太大的人,如杨涟、左光斗、周嘉谟等几个,索性亲自抬起了轿子;王安忙来拦,改由司礼监太监们来抬,这样走了好几步,轿夫才赶了上来,总算顺利的把朱由校抬上前往文华殿的路。
不料,才走到半路上,竟然有一批郑贵妃、西李的太监们涌过来闹事——这些人,原本就已先聚集在屋子里等着,等到朱由校的轿子和大臣们经过时,一起开门冲了出来。
这群人七嘴八舌的喊:“皇长子,哪里去?”
“皇长子年纪小,一向怕见生人,别跟了这群人胡乱走!”
“皇长子,奴才们送你回宫去!”
而一边喊叫,一边涌到轿子前,有几个胆大的人甚至已经伸手往轿子里探去,一把抓住了朱由校的衣服,硬要把他拉出轿来。
朱由校给这场面弄得慌了,急切间,“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王安发出了愤怒的喝吼:“你们好大的胆子!”
说着下令自己麾下的司礼监太监:“将这群人拿下,治罪!”
杨涟则是气得两眼几欲冒火,看出了人群中为首的一个,上前去出其不意的挥手,“叭”的一声给了那人一个耳光,然后厉声的喝骂:“瞎了眼的狗奴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扯大明储君,还不俯首认罪?”
这样,总算将这批企图夺人的太监给镇住;王安靠近轿子去哄慰朱由校:“皇长子,没事了!坐稳了,要起轿了!”
但是,受了惊吓的朱由校却只自顾自的蒙着脸哭,对他的话有若未闻,迟迟都不肯止泪露脸。
这个情形,看得王安忍不住的打心底深处发出一个幽微而深刻的叹息:“这个孩子,简直和他的父皇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没有出息的呀——大明朝的国祚究竟有没有希望呀?老天爷怎么总是让大明朝生出这样的皇长子来当皇帝呢?”
但是,这话不能出口——不但得硬忍下去,不能说,他还得再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劝说着朱由校;费了好大的劲哄得朱由校不哭,才能继续上路,前往文华殿。
大臣们也在耐着性子等他哄妥朱由校,所有的叹息声当然也得和他一样的硬忍在心里;这样前前后后的闹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了文华殿。
升了殿,大臣们开始按照大明的仪制行礼——先向“皇长子”行叩慰礼;接着,“皇长子”进位为“皇太子”,再行五拜三叩礼;然后,朱由校以“储君”的身分与大臣商议眼前的大事,包括为“先皇”的发丧诸事和“新君”即位大典的一切事宜。
朱由校的主持当然只是形式,但是,他的身分就此确立,郑贵妃与西李的夺权计划在初步上算是失败了,一场将带来严重危机的风暴被扑灭了;对诸大臣而言,大明朝的国祚在大家的同心协力下保住了。
而这一次的议事也进行得特别顺利,大家意见一致,并且选定九月初六日为举行新君登极大典之日,定年号为天启,以明年为天启元年;而也因为“泰昌”的年号成为一个无法起用的名词,大臣们又作了一番商议,决定追溯自八月以后为泰昌元年,而八月以前依然为万历四十八年——权宜之计,一年分用两年号。
于是,这一年,大明朝出现了两个年号,换了三个皇帝,成为开国以来最荒谬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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