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版纽约之贼罗登巴尔的新书发表会上,我曾开过一个玩笑:“我们已看过了一个正直、善良、聪明、世故的私家侦探马修·斯卡德,接下来,我们要读的是一个正直、善良、聪明、世故的小偷。”我记得当天在场的有侯孝贤、朱天文朱天心姐妹,以及号称全台湾第一开锁专家的谢文苑警官,后来赶到的还有声称要娶书中从良妓女伊莲·马岱为妻的袁琼琼。此外,当天发表会所在的永康街同时间发生了一场幸好没人伤亡的小火灾,就离我们使用的小咖啡馆不到一百米距离,像个呼之欲出却又说不清楚意思的奇怪寓言。
现在,我们又来了另一个正直、善良、聪明、世故的职业杀手了。
这个以杀人赚取生活温饱的家伙名叫凯勒,Keller,离他的职业之名killer不远,独居纽约的一间公寓中,几乎不与人交往,他的经纪人(该不该这么称呼?)是居住在白原镇一个从未露面也不知其名的“老头”,但真正负责和凯勒联系的却是老头的秘书桃儿,一个甜蜜审慎的老女人。基本上,凯勒的业务范畴遍及全美国,他接获工作,坐上飞机,到千里之外目标所在的某一小城小镇,住进廉价的汽车旅馆,租当地的车子,吃当地的餐馆,并因目标的实际生活作息决定刺杀的方式,这才在当地购买杀人的武器道具。他实际动手的时间不一定,有时顺利到早出晚归,有时却得在这个小城小镇停留十天半个月之久,因此,他偶尔也得睡睡当地的女人,看看当地的街景风光人情,甚至想像自己生长于、活于或终老于此地的景象。当然,得手之后凯勒会在第一时间走人,一阵烟似的,或更像一个似有还无的恍惚鬼影子,飞行、住宿和交谈用的都是假名字,杀人道具用后即弃立刻处理掉没那份危险的浪漫携回纽约当纪念品,因此,他不仅是透明的人,还是“负数”的人,他不止不在任何地方留下可资注意的痕迹,还总为当地减去一两个人、一两段生死恩怨,其余的,就像指纹般抹消得干干净净。他去过的地方总既是第一次又是最后一次,此生不可能再光临,见过交谈过的人既是初识有缘也是永别,这辈子不会再相逢。他和外面世界的关系永远如中国大陆所说的“一次性”,一次性雨衣,一次性相机,一次性女人……一次性真正意思就是丢弃和消灭,惟一存留的,只剩在凯勒一个人的记忆里,而凯勒又是个记忆力非常好的杀手。
某件事,当一整个世界完全遗忘而只有一个人记得,是什么意思?我个人读过一本语言论述的书,谈到当使用某种语言的部族不断死灭到只剩惟一一个人时,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此种语言已先于部族的灭绝在此刻提前死亡——我个人挑剔地认为这个惟一的解释其实还不够周延不够指出事情的真相,这不是瞬间宣告的安乐死,而是在有口难言的寂寞之中,由语言退化为无意义的声音再缓缓杳逝地一点一滴死去;或者换句话说,当最后这寂寞的人也死去,那是这个语言的不存在,而在此之前这最后一人还顽强活着的短暂倒数时日,却是这个语言的死亡。不存在是平和的客观状态描述,说眼前没有一张桌子、没下雨并不牵动我们心绪;而死亡却是可怖的来袭,是由我们看着它由存活到归于虚无一段触目惊心的时间过程,是很难不包含着主观感受的一条无能为力的单行道。
书中,凯勒曾在一次出差的机场书报摊上买过一本他根本读不下去的廉价西部小说,他不否认吸引他的只是封面印的一行字:“他骑了千里路,去干掉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没太久,这句话又被他滑稽地重新组装了,只因为到达千里外目标的小镇当晚,他在酒吧和个寂寞的女人勾搭上了,太阳又升起清醒之后,他哑然地发现自己其实是:“他干掉了千里路,去骑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女人。”
凯勒绝大部分的人生便长这样子,一个好生奇怪的人生,世界不断向他展开,却又吝啬地在只看第一眼后就紧紧阖上,他的特殊执业和我们这些奉公守法、只杀动物和时间不杀人的良善公民隔着不可思议的鸿沟,他绝大多数的麻烦不是我们的麻烦,但奇怪的是,我们不仅听得懂他的话,而且实质性的有感,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职业有别,却仍有深沉的相共部分?我们的处境其实还是有犬牙交叠之处?我们之间有着某一部分素朴的人的语言依然联系彼此,形成对话?我们只是都活得不那么尽如人意而已,我们终究不真的是喀麦隆的波贡或西高加索的艾桑,他们是卡萨北语和尤比克语的最后说话人。
陌生人的谋杀案
布洛克从私家侦探写到小偷,再写到职业杀手(当然,他稍前还写过个情报员,一个永远睡不着觉的奇怪情报员;以及一个有钱但胖得要命的安乐椅业余“神探”),从体裁或直接说从小说主人翁的职业选择来说,我们只能讲他真是个创作力丰沛的书写者,但半点也不奇怪,因为在广大而且垦殖已久的广义推理王国之中,小偷、职业杀手乃至于情报员,都早已有先人走过,甚至发展成一个一个亚类型——当然,其中比较麻烦也比较边缘的是职业杀手这一个,因为这个特殊的行业和整体社会的关系,尤其和推理小说所大致设定的“犯罪/正义”基本原则不免有抵触之处,这使得职业杀手的书写变得困难许多,毕竟,很多推理小说已开发成功、方便于复制的类型书写方式到此并不合用,相当程度上得另辟蹊径,也得一并负荷较高的书写风险。
关于这个我们稍稍再解释两句。我们知道,推理小说的凶手,如S.S.范达因所讲的,非得在小说进行的前三分之一就出现不可,而且还非得是书中要角之一不可,这意味着推理小说基本上是“熟人”的谋杀案,嫌犯的涉案嫌疑程度往往如儒家所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同心圆方式涟漪状朝外递减;而职业杀手却是“陌生人”执行的谋杀案,这种“被害人/凶手”的无关系本质,只有杀人执行的技术性问题,而不存在着推理——所谓推理,是找寻出隐藏在表象底下的联系,没有联系,何来推理?用直接点的话来说,职业杀手不用安排不在场证明、不用嫁祸无辜他人、不用制造烟幕误导侦查方向、不用替被害人买巨额保险、不用偷换遗嘱、不用在凶案后装出哀痛逾恒的鬼样子,几乎所有推理小说中的各式花招都不用,他要的只是杀人成功、顺利离开。
如此陌生人的谋杀案,必然也形成某种不驻留的、非封闭性的谋杀案——推理小说里有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代代流传的神话,仿佛成了凶手不可违背的义务:“凶手迟早一定会再回犯罪现场。”这对职业杀手是天大的笑话,如果说职业杀手也有相应的铁则的话,那必定是:“职业杀手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回犯罪现场一步。”
因此,如果要缉捕职业杀手,用的不可能是坐而言的沉静推理,而是起而行的风火轮追猎;不是趴地板上找香烟头小纸屑,而是天涯海角如追寻杳逝他乡的负心情人。
事实上,职业杀手的确还非得缉捕不可。推理小说甚有道理地相信它的读者是有基本道德意识的良善公民,要求果报、要求正义得偿,要求好人这一国完完整整地得胜,这不是绝对不可冒犯,但打算试一下的书写者顶好先想清楚,拿出纸笔好好计算其风险和可能代价——因此,推理世界的主角小偷大致上都只能是侠盗义贼,甚至偷羊头卖狗肉的其实花更多工夫在破案缉凶之事上,包括布洛克自己的贼罗登巴尔。
又要故作惊人语地写职业杀手,又要保守地回归基本道德,这两下这么一加,奉职业杀手为名的小说,其中的职业杀手通常便只能扮演猎物而不是追捕者,而且天可怜见得在书末恶贯满盈伏法了事,好安慰我们脆弱多汁的心灵。这个宿命性收场于是又带来一个难以逃遁的结果,那就是职业杀手小说很难像正常推理小说那样发展成连续性的系列,供我们长期追随并投注情感于其中。职业杀手的创造和阅读亦是一次性使用,以台湾我们可见的中文版小说来看,像格林的被出卖兔唇杀手“乌鸦”《职业杀手》,或隔一阵子就在第四台播一次改编电影的《豺狼末日》,都是这样的全一册,戛然而止。
在推理这个不尽恰当的大招牌底下,不推理、不驻留、永生放浪于异乡异国道路之上的职业杀手小说,遂一直是个人数不多的异类,独自形成一个小小的洞窟,它更恰当的分类归属是所谓的“惊悚小说”,在另一头连缀上政治和国际性阴谋,毕竟,要这样焠炼出一身杀人绝学的职业好手回头来对付寻常市井小民,就像要迈克尔·乔丹来打我们的高中篮球联赛一样不恰当也不公平,狙杀那些几乎无人不做恶事的高高在上政治大人物不是得其所哉吗?
奇怪的书写企图
因此,职业杀手小说总去除不掉某种受了诅咒似的悲凉底色——它的主人翁游魂飘荡在我们的社会秩序和稳定的生活作息之外,它的小说书写也难以遵循已成为坦坦大道的制式推理书写,但这被遗弃的悲凉命运也必然挟带着某种自由,某种多少被迫得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路的自由,这种其实并不怎么受欢迎的自由,通常只有极少数有信念、有坚强心志的人乐于保有它并有效使用。
我们说过,从没执照的私探写到小偷,再干脆直接写职业杀手,这并非布洛克的特异之处,真正比较奇怪的是,看起来他真的打算也把它发展成一个固定性的、连续性的杀手系列(截至此刻为止,除了我们手中这本 Man之外,他又已完成了第二册的 List),意思是,这个正直、聪明、善良、世故的冷血凯勒竟然不打算束手就擒,他还要像他自己说的“以帮人消灭老鼠为业”的,在往后的岁月中不回头地杀下去。
这个古怪的企图,势必比我们才讲过的“正常”职业杀手小说书写更难,两倍的更难,因为推理世界的制式书写,它绝大部分不合用,就连多少也有迹可循的过往职业杀手书写规律它一样不能依靠——布洛克要如何才能让我们心平气和地相信,这个杀人如麻的凯勒有理由在每一部小说收场时可以活下去?让我们不刺眼地同意,他的确有资格窝回他纽约的公寓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已有两本小说写成,说明了布洛克的如此企图,但老实说还不足以说服我们事成无忧,对这位今年已六十四岁却依然斗志昂扬的可敬小说书写者,我们仍提着心看他接下来怎么玩下去。
人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布洛克小说中的主人翁都是现代人城市人,不像早期小说中的主人翁那般乐于交代生家出处,甚至像中国平剧中人那样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详述自己祖籍所在、父母何人、婚姻家庭成员及相处状况,且做何营生、外加今天心情阴晴起伏等等。看来小说中人亦一如现实人生的递邅变化,愈来愈有隐私权概念——无牌私探斯卡德讲过他父亲,在搭乘11线地铁办案途中的淡淡触景回忆,因为他父亲就在此线车上坠落身亡,大概是为了躲到两截车厢之间偷抽根烟(香烟果然是害人的坏东西,谨把此一个案送给香烟的歇斯底里大敌董氏基金会),也许还喝了酒因而脚下不稳;小偷罗登巴尔的母亲“亲爱的罗登巴尔太太”一辞原则上只挂在爱钱如命的雷·柯希曼警官的调笑口中,至于本人是圆是扁我们完全不知道;说起来,反而是杀人为业的凯勒还比较肯讲自己父母,但他母亲只是个无啥内容可言的典型落翅仔,父不详而且连照片都是假的,因此说了也差不多等于没说。
作为一个读者,有时我个人会开玩笑地想,其实他们三个人的真正身份会不会就是三兄弟?同胞所生但分散流落各自的人生,选择了不同的行业,孤独地在大纽约市的人海中茫然浮沉?
会想到诸如此类的玩笑,是因为这三个人性格软硬有异,对应严酷人生的方式也大有不同,但布洛克并未“身外物”地把这三人写成三个典型人物从而彼此不通声息,事实上,读小说的人很自然会极实质地感受出来,拨开姓名、行业、当下生活实况等这些浮花浪蕊,他们三个在生命最根本处深沉的重叠,像不同的芽曲曲折折其实发于同一个深埋土中的根,因此,书写者布洛克本人变得很像某种好奇但冷酷的科学家,他把同源的三兄弟抛掷于不同的家庭成长、不同的人生际遇并持续追踪其变化,通过这样的实验来叩问人生真相。
相信紫微斗数、八字、星座之学等命运之术的人,大概都问过一个自寻烦恼的问题,大概也都得不到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解答,因此只能把这疑问搁着,那就是,拥有同样生年、生月、生日、生时的双胞胎或甚至同一家医院产房里一起排列在婴儿室的不同人家小儿,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不一样的人生?为什么有人麻雀般坠落成三级贫户而有人凤凰般攀升为大财团专用律师甚至选上总统?
这里,我们没有能力也无意讨论神秘的命运之学,而是回头来想列维施特劳斯的一句其实远比乍听更深刻的话:“技艺,是人在世界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的技艺,指的不只是我们表面的职业选择,尽管它经常和我们从事的职业密密纠结一起,我们可以说它是我们可变动职业背后难以更动的生活技艺;也不太是所谓的志业,没那么高远那么文人气,它要素朴一些,更工匠性更技术性一些,不那么多应然的自我期盼成分,而是实然的我们最会做的那件事。这里头,熔铸了我们独特的性格,细碎、偶然但不可逆转的独特生命经历际遇,还有最本体的,我们倾注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用过就没有的时间所习得并且反复操作的该项技艺,就像美国职棒大联盟一名投手所说的:“整整三十年了,我所做的就是用力丢出这一颗球,你说除此之外我还会做什么呢?”而这个投手念小学时作文写“我的志向”,很可能长大后要当的是航天员。
用这么漫长时光养成的技艺,于是不太可能仅仅是某种身外物的职业手段而已,可想而知其暗暗生长的根有多深多密多长,并如何牢牢钉在现实的特定土壤之中,这就是列维施特劳斯说的“人的位置”。这个位置同时意味着这个人和整体世界的特殊相处方式,这个人看待整体世界的基本方式,用我个人最近喜欢用的语言是,这个位置同时是一张特殊的地图,揭示了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面相,提供这个人走进这个世界的某些路径。不同技艺的不同地图有精致粗陋之别,也可能彼此隔绝难以拼合着使用,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任一种单一技艺的单一地图可能单独揭示着全部一整个世界,开启这个世界一切的秘密,就像翁贝托·艾柯说的一样,制作一张和实际世界完全一样、完全同等大小的地图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我们便很容易悲悯地想到,人的失业,就像我们今天满街可看到的,所失去的便往往不只是一份工作,以及工作所换取的生物性温饱和生命延续而已,而是极可能连同你在这个世界中惟一的位置也同时被连根拔起来。你的技艺失效甚至永远过时了,你所熟悉且每日每时使用不疑的路径忽然全成了死巷子,整个世界瞬间在你眼前关闭了起来,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你得重新认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还需要你不见得还够的时间,因此,往往得有人帮手。
所以说,尽可能对这样的人好一些,可能的话也不要吝惜给予某种程度的援手,他们一下子所失去的通常比我们可见到的要多,而且重来之路也比我们想到的要艰难许多。
转动的万花筒
在 Man书中,我们会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东西,比方说凯勒从桃儿那里接受谋杀指令或事成复命的对话,不是递交一份神秘录音带且听完十秒钟后自动销毁,像早期《虎胆妙算》影集的固定片头那样(即今天《碟中谍》的原初电视版本),而是恍若马修·斯卡德和伊莲·马岱的对话,和老条子乔·德肯的对话;也像小偷罗登巴尔和洗狗女同志卡罗琳的对话,和雷警官的对话,家常、好笑而且穷极无聊的乱扯。
还有,书中凯勒和心理医生的告白,也让我们想到斯卡德在AA戒酒聚会的事,还有他和辅导人吉姆·法柏和屠夫老大米基·巴鲁的相处种种。
另外,书中凯勒为他那条取名士兵的牧羊犬找遛狗保姆,那位满口灵学却无家可归的小女生安德里雅,也依稀有着阿杰和卡罗琳的交叠身影。
凡此种种,不及备载。
然而,布洛克并不打算自我抄袭自我复制,这些似曾相识的故人往事,却总在两三页文字之后一个戛然转折全翻脸变了样,因此,我们所存留那些斯卡德和罗登巴尔的温暖记忆,反而成为阅读的陷阱,冷不防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制造出意外落差的惊骇效果出来。
这个老布洛克读者专用的惊骇发展,回到凯勒身上,我们却不能不说其实很合情理。
终究是一名非得保持透明才能存活下去的杀人者,他住纽约,却无法像斯卡德或罗登巴尔那样真把纽约当成可深耕密植的家园,生根并且挺身捍卫,斯卡德面对死亡暴烈威胁仍不肯迁离,罗登巴尔花大把银子买下他二手书店所在的整幢大楼产权;凯勒也没办法和固定的人发展绵密杳远的关系,他选了一个孤独的行当,就注定得踽踽遵行孤独之路,他生命中再投缘的人都得从他身边走开,大概只除了桃儿一个。
性格从不单独决定命运,我们的人生没这么唯心,也从不这么单纯可预料。我们开玩笑说斯卡德、罗登巴尔和凯勒是幼年失散的三兄弟,他们性格的铸成材料的确也相近(一样的正直、善良、聪明、世故云云),但他们手中的世界地图却不是同一张,世界的基本图像和对应之道遂也大大不同,有点类似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碎纸片,但转动一下就是不同的样子。
自我颠覆的单行道
如果可以由我猜想,我当然会说斯卡德小说最是代表布洛克本人的言志之作;罗登巴尔比较童话,也就比较架空;凯勒则又选了个距离一般正常人生太远的该死行业,和世界切除太多联系,变得有些鬼影幢幢。
但在这个阶段悍然出现的杀手凯勒,我猜,自有其相当分量,甚至有机会替代一部分的斯卡德,帮书写者布洛克叩问这个世界。
如今,斯卡德的问题,不全然因为英雄老去,真正的麻烦在于他所揭示的生命重大问题,在经历了十来部小说的艰辛思省并实践之后,如今看来都有了着落了。他老早不再回忆误杀小女孩辞职之事,不再罪恶感于失败的婚姻,不再需要面对教堂的一十奉献箱子或点根蜡烛来救赎自己,不再困扰于有执照没执照好确认自己在云云世间的身份存在,伊莲·马岱也早不接客了,戒酒聚会成为往事而不是迫切的生命危机,甚至大纽约市都变得温柔宜于人居——这是真的,最近全美国的大城市犯罪调查报告才又出炉,西岸的洛杉矶连着两年蝉联全美首恶之城,重大犯罪直线上升为几年前的两倍,主要问题点是城南的帮派和毒品,仿佛又绕回半世纪前雷蒙德·钱德勒小说那般光景。
斯卡德系列的一书是我个人译的,我总以为那本书中的斯卡德已完全脱困了,那本书一如扉页写的,是米基·巴鲁的故事,处理的是米基·巴鲁的问题。斯卡德拔刀相助。他惟一为自己做的,是捍卫自己的家,捍卫他和纽约的联系,这是他终极的战斗,赢了这一仗,他的人生就再没有人可撼动。而同时,他的外遇小女人莉萨和心灵辅导人吉姆·法柏皆在这一仗倒下离开他,残酷些来说,这是落叶凋尽,让他生命的天空清冷但变得干干净净。
笔下角色人物的问题解决,不等于书写者本人的人生疑问全部解决,书写者总是比他笔下的单一人物远要复杂多面而且更烦恼——我们或者该说,布洛克通过斯卡德的“位置”,该看到的差不多已看尽,该问的差不多也问完,他或许需要再找一个人、一个不一样的位置。
在斯卡德有点过着太幸福快乐生活的同时,属于凯勒的生命大疑问才随着他的足迹一个一个开始爆发出来,尤其是最终极性的、最躲不掉的——他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子埋头杀下去吗?换取温饱是合理的杀人理由吗?若连温饱都已无忧,那仍持续接案子是什么意思?而除了杀人一艺,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其他替代性的位置?
布洛克一直是个有耐心的书写者,他从没要快速因此只是概念化的好听无用解答,而是让凯勒随桃儿交付的任务一步一步逼近,一次一次浸泡其中,当年的斯卡德也是这样子来。这样的解答,也许任谁都没法整理出一两句明白警世的话语来,但这样的解答才是真的,才是一个破碎之人的真正重建。
稍稍不同的是,斯卡德是在一次又一次死亡真相的追讨中把自己给一块又一块拼凑收拾回来,而凯勒这死亡的制造者却像每一步都在自我颠覆——通过误杀、通过买一送一或送二的额外附赠杀人、通过受骗而杀人,以及通过某种不该有的基于正义之心、救赎之心以及悲悯之心杀人云云,才第一本书,凯勒高度专业、匕刃一闪的执业已然出边出沿,清清楚楚呈现出自我颠覆的单行道模样,并遥遥指向了最终的猛暴性疑问及其解答。
慢慢来,慢才能绵密才能扎实,也才好看。书末,我们看到凯勒俏皮地化解了第一次的怀疑危机,又为杀人赚钱找到精神抖擞的理由,但这只是暂时性的缓兵之计,生命本身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们,不信的话就让我们大家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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