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大门口,求贤榜前聚满了围观的人。
求贤榜求自荐许都太守,期限十日,到今日正午结束。已近午时,仍未有一人揭榜,此事已成为许都的街谈巷议。据说六部门口也张贴了求贤榜,同样无人揭榜。各州郡也发了求贤榜,一日数次八百里加急快报报至许都,也同样至此时无一人揭榜。这是最后一日的最后一时辰,由二校尉将军李典、许褚监榜。李典按剑肃立于左,身旁一架大鼓,鼓手持槌侍立,只要有人揭榜,立时击鼓登堂,接受曹丞相面试。许褚按剑肃立于右,身旁立着几个持锣握镲的小吏,只等午时正中一到,听到报时号角,即鸣金收榜。紧傍皇宫,值日署衙门内,有人正在监看漏壶计时,有人紧盯着测日晷上的日影,几个号角手皆持号角待命。汉献帝也在宫里来回踱步,不时看看宫外的阳光,有时干脆走到宫外,焦急地看着院中旗杆的影子。黄福不时来报:“到此刻未听到击鼓登堂。”“至此刻未收到揭榜之报。”汉献帝问:“午时正中还未到?”黄福说:“值日署号角一响就到了。若那时还无人揭榜,姓曹的就只有辞丞相职了。”汉献帝说:“他那苛刻条件,哪个敢揭?”
议郎赵彦,还未被免职的许都代太守孔融乘敞篷辇一先一后路过丞相府。孔融问:“赵彦大人过此何干?”赵彦说:“有人揭榜自荐当上许都太守,我与诸光禄大夫、谏议大夫今后可监督他行政,有事做了。孔融大人过此又何干?”孔融说:“有人揭榜自荐通过了,我这代理太守也好去了,落个一身清静。”赵彦隔着人群大声问:“李典将军,还未有人揭榜?”李典肃立不动,答:“有人揭,自会击鼓登堂。”赵彦又问:“许褚将军,是否已该鸣金收榜?”许褚白了一眼道:“正午号角一响,即鸣金收榜。”
郭嘉、荀攸同乘一轿来到丞相府。他们看着围观的人群与高悬的求贤榜。郭嘉问:“还未有人揭榜?”李典照旧肃立答道:“有人揭榜,自会击鼓登堂接受丞相面试。”荀攸问:“正午定要鸣金收榜?”许褚肃立答道:“丞相令,求贤榜十日期限到即鸣金收榜;现只等正午报时号角。”郭嘉、荀攸面面相觑,匆匆往丞相府里进。
丞相府内曹操正在大堂里踱来踱去。
白芍一身简素坐在一旁。
曹操站住说:“我已授你相府主簿一职,典领文书,参与机要,你内是陪读,外有官职,有人来也可不再回避。你先看看这每日里的军政要务,与我对谈也便有了话题。”白芍没言语。曹操又接着说:“求贤榜的前因我方才已对你讲过,后果就看这最后时刻了。我已在朝上对皇上立下军令状,无人揭榜,或有人揭榜并通过我亲自面试上任许都太守了,但一年后许都未得大治,我都会辞丞相职。”白芍说:“丞相这是何苦呢?”曹操说:“我这个人虽可谓多谋,但做事绝不翻来覆去踌躇多想。过去董卓篡国,朝臣反复群议没有一丝结果,我说这是一人一刀就可干的事情,要那么啰唆干吗?于是单刀匹马去董卓那里行刺。行刺未成,我便一跑了之。又后来,各路诸侯起兵汇合讨伐董卓,袁绍等人多势大的都按兵不动,我又率孤击董卓,不计胜败。你看到今日,我这不计胜败的孤军倒中央做大,他们只能各在一隅支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要助我,我事可成。天若不助,我也就不多想了。求贤榜一事也不过如此。又譬如授你官职,你犹豫。”白芍说:“小女子任官职古来不多。”曹操说:“古来没有我也敢为人先。”
荀攸、郭嘉匆匆进来,荀攸大声道:“丞相——”及至见白芍天仙似的坐在一旁,他与郭嘉都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回避。曹操道:“我已任命白芍为相府主簿,参与军政议事。你等今后都不必回避。”荀攸这才禀报道:“启禀丞相,午时正中马上就到,何不延至午时结束,也好多一点点时间,这也并不犯规。”曹操说:“为何重大决定,包括大军出征、用刑问斩多选午时?”郭嘉想想说:“丰卦讲,‘君子以折狱致刑’。折狱致刑就是指重大决策,包括任命大臣,包括处决犯人。而丰卦就是中午之卦,卦辞曰‘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曹操说:“孔子在丰卦中还讲‘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讲的就是日中之前是一日最旺之时,过中,太阳就开始西偏。求贤上任就要在日影过中之前揭榜,一过中,就过了时限,不取了。”荀攸道:“丞相这步棋走得也太险了,这说话之间就可能午时正中,号角一响,丞相莫非真的辞了丞相职?”曹操说:“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用兵之道向来如此。又有何畏?”大堂一侧有计时漏壶在滴水,荀攸、郭嘉看了看,急切地说:“丞相,我们二人中一人去揭榜自荐如何?”
曹操说:“说说看,你们揭榜,一有何打算,二有何要求?”
郭嘉道:“为主公救急解忧,别无要求。”曹操摇头道:“二位军师足智多谋,可为王者师,但难为一郡太守,尤难为许都太守。你们揭了榜受孤面试也通不过。”曹操一指台案上一个密封的镶金紫檀木匣说:“我方才问过你们有何打算,有何要求,若言合辙,则可通过孤面试。”荀攸说:“秉公执政,当断则断。”曹操摇了摇头,手抚木匣说:“不合里面密封的条文。”郭嘉、荀攸面面相觑。
白芍看着这场面。
郭嘉又走到一旁看了漏壶一眼:“主公,即使无人自荐,我看你这丞相也辞不掉,众人肯定不允,皇上也未必敢不从众愿。”曹操说:“我岂能失信于天下?”
丞相府外高悬的求贤榜下,李典、许褚二将仍按剑立于左右,他们看看府门前旗杆的影子,也面露焦虑。大鼓下直立的鼓手蔫头耷脑准备收起鼓槌,鸣金的兵吏则开始准备随时鸣金。这时曹丕飞马而到,翻身下马,劈浪一般分开围观的人群。远处值日署衙门报正午的号角响起,鸣金的兵吏举起铜锣、铜镲准备鸣金收榜,曹丕大喊:“且慢!”拔剑跃起一挥,求贤榜落下。曹丕将榜急卷在手,说道:“二位将军,丕揭榜登堂去了!”李典见此,从鼓手手中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远处的号角、近处的鼓声响起。曹丕大步急奔进丞相府。
曹丕扑拜于曹操面前:“父亲大人——不,丞相大人,曹丕揭榜前来面试。”
曹操拈须一笑:“起来说话。”
曹丕起来才发现白芍,立时有些窘促。曹操说:“白芍已是相府主簿,掌文书,也参与机要。打仗,自然不如你少年将军,论诗书春秋,你可向她请教。”白芍庄矜含笑坦然看着曹丕。曹丕拱手道:“日后请多多指教。”接着对曹操说:“丕揭榜应试,请丞相大人面试。”曹操看了看左右的荀攸与郭嘉,说:“方才已问过他们,一有何打算,二有何要求?”又指着台案上的镶金紫檀木匣道:“所言合匣中密封条文方可通过,不合则不可。”曹丕道:“丕十日来一直在思谋许都之治。若十日内有人揭榜,丕绝不争先,若十日内无人揭榜,或有人揭了也未过面试,丕则将最后揭榜。”曹操说:“此话可略,往下讲。”曹丕说:“任许都太守,不贪赃枉法,为政清廉倒还容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维持局面,只需几分清德即可。但要如丞相大人在榜上所说‘年内大治’,则实非易事。励精图治,任人唯贤,秉公执法,统筹兼顾,当断则断等都无须多说。但许都不比一般州郡,这里皇亲国戚、朝臣望族云集,京官多如牛毛且不属太守管,各种势力相互掣肘。又值战乱时期,依法而治许都,实比登天还难。”
曹操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时说:“既难,还揭什么榜?”
曹丕说道:“任丕为许都太守,丕有额外一求。”曹操眼睛亮了:“有何所求?”曹丕说:“求加权。”曹操问:“加何权?”曹丕说:“丕要求在吏部、刑部兼职。治许都,亲民容易治吏难。而不治吏,也难以真正亲民抚民。”
曹操仰身笑了,一指镶金紫檀木匣道:“你启封看看。”
曹丕看看被红纸封条密封的木匣,未敢动手。曹操示意,郭嘉上来动手启封,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密封信函,再启封,从中拿出一张纸来,打开,上书几个大字:“有求加权者可任命。”郭嘉展开让曹丕看。曹丕顿时叩拜曹操:“丞相英明。”曹操说:“不是让你在吏部、刑部兼职,而是准备任你为吏部侍郎、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如有京官在许都治下犯法,你即可在吏部、刑部、许都范围内一并处置。此事待上朝奏皇上请旨后即可照办。起来吧。”
曹操一边让曹丕起来,一边起身踱步。他对荀攸、郭嘉、曹丕、白芍四人说道:“现尚在打天下,四方还未平定,而在许都等州郡,则要先治天下。许都等已打下的天下治好了,未打下的天下则民心所向,敌军望风披靡,不愁打不下。而现下要治好许都,许都太守非加权不可。只有真正品透时势者才会提此要求,也只有提此要求者才可真正胜任。”郭嘉、荀攸点头称是。白芍饶有兴致地看着曹操说话。曹操接着说道:“孤举贤不避仇,孤举贤也不避亲,今日准备用曹丕就是举贤不避亲了。用曹丕也是不得已,因风险实在大。你干不好,既得罪一大批高官达人,也必伤及自己,还会连带伤及父亲。”曹丕连忙说:“儿明白,揭榜上任实诚惶诚恐。”曹操说:“我大不了辞这个丞相职,摘下这个乌纱帽,留着军权不撒手就是了。”他转头问白芍:“你方才讲我何苦呢,我还是那句话,凡事想透,拿定主意就行了,大可不必犹犹豫豫犯踌躇。患得患失实是人活于世第一大毛病。好了,你们知道孤往下要说什么吗?”没等四人回答,他就拿起台案上的毛笔说道:“汝等都转过身去回避一下,我要暗写几个字。”
荀攸、郭嘉、曹丕都背转身去。
白芍觉得有趣地一笑,也转过身去。
曹操在方才那张写有“有求加权者可任命”的纸上又添写几个字,折叠起来压在紫檀木匣下,而后说道:“转过身吧,依次说说我往下要讲何话?”
曹丕摇头,荀攸、郭嘉想了想也摇头,不知曹操要说什么。
曹操最后看着白芍:“你呢?”白芍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爱子要出征,为父的当然要面授机宜了!”曹操盯着白芍:“再想想,孤要说什么。”白芍说:“人之常情不过如此。”曹操仰身笑了。荀攸、郭嘉、曹丕都不知所以。曹操指示曹丕:“你看看为父写下何字?”曹丕狐疑地看看曹操,拿起紫檀木匣,取出下压的纸,打开一看,上面添写的四个字正是“面授机宜”。这一下轮着曹丕与荀攸、郭嘉惊叹了。三人对白芍颇有刮目相看之意。曹操笑指荀攸、郭嘉说:“过去孤常说你等是我心腹,现在她也是——”曹操指着白芍还未说完,荀攸接着说道:“是心腹之心腹。”曹操为这捧场话高兴地大笑了。他说:“我任命她为丞相府主簿,并非任人唯亲,正是任人唯贤啊。”白芍含笑不语。
曹操将笑收住,对曹丕说:“正想对你面授机宜,看见这个没有?”
曹操走到大堂一角,这里架吊着一杆大秤,正平稳地称着一石米。几人围到曹操身旁。曹操稳稳抓住秤锤,又稳着秤杆,说道:“秤锤,古人称为‘权’,权力的权。先有秤锤之‘权’,才有权力之‘权’。秤锤之‘权’的名分,是本。要懂权力、权威、权势、权谋,要会用权。追根溯源,要明白秤锤这‘权’如何把握。秤锤虽小,可压千斤,这就是权的要害。孤一人就能号令千军,是因为有权。以权称天下,即是权衡。权衡是用权之根本之法。”说着,曹操一手左右移秤锤,另一手扶秤杆,演示道:“往左了,秤杆翘起,这一石米象征的天下脱落,秤锤即权也即颠覆;往右了,秤杆低下,秤锤这权便滑脱,天下也便随即坠落。用权一定要平衡。过左不宜,过右不宜,要左右适中。治国治政,用法须严峻,但过严峻不行,要兼以宽柔。而宽柔又不可过,所谓刚柔并济。举一反三,做事不可不急,又不可过急,要兼之以缓,但过缓又不可,要急缓适中。还诸如恩威并重、劳逸适度皆是如此。做事要一丝不苟,又要灵活变通,也是此义。”
曹丕连连点头,说:“儿明白。”
曹操将秤锤左右移到准点,平稳住秤杆,松手离开,一边往座位踱步一边又继续对曹丕说:“用权,即是权衡天下。这里毫之差,或天下太平,或天翻地倾,所以要慎而又慎。又如凡事当断则断,又不可过,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万万使不得,要兼之以集思广益;但集思广益又不可过,过则丧失主见,优柔寡断。总之,要持中道。”曹操坐下了,停停又嘱咐道:“当前治吏治权贵贪赃枉法是首要难事。此事要用心。第一要抓大案要案,不可分散兵力。所谓‘有嘉折首,获匪其丑’,也即擒贼先擒王。第二要分别轻重缓急,各个击破,杀一儆百。有些案子抓在手中,不急于办,到时再说,有些则一鼓作气,一办到底,这叫歼敌有先后。第三,执法务必一视同仁。”曹丕说:“官无大小,犯法必治。”曹操摇头:“不止于此。记住,一视同仁,务必不分亲疏,但有曹府人犯法,或则我的亲信犯法,你都依法必办。立威先立此威。执法公正方足以使天下服。”曹丕说:“遵命。”曹操从台案上抽出一支金令箭递曹丕:“这支金令箭交你,哪个将官有恃亲宠而不服法治,以此拿他。”曹丕立刻拜受:“丕遵命。”
曹操眯眼思忖了一下,转看左右荀攸、郭嘉:“二位军师有何评说?”荀攸说:“已见丞相论权之精辟。”郭嘉说:“更见丞相用权之妥当。”曹操哼了一声:“不是奉承,唯见奉承。”又问白芍:“主簿呢?”白芍一直在旁静静观看,这时瞄了父子二人一眼,说:“唯见舐犊之情。”曹操一听大为感慨:“你总是出言不凡啊。”曹操说着拍了拍曹丕肩膀:“儿,好自为之,此事实不易啊。”
曹丕不由得又注意了白芍一下。
荀攸对曹丕说:“按朝上所议,将有御史、光禄大夫、谏议大夫、议郎等监督许都太守执政,你是前后左右都有牵制,一年内许都未大治,将受重罚,实为难事。”曹操一挥手截住话题:“不再一咏三叹了,汝等以为我往下要说什么?”荀攸、郭嘉又转眼想。白芍道:“丞相总如此测左右,不嫌劳累?”曹操笑道:“你方才能猜到便‘揭榜应试’,现在猜不出来就说此‘榜’无理?”荀攸凑趣笑道:“现在有了一个敢调侃丞相的人了。”白芍道:“我敢调侃是我有理。”曹操点头道:“她确是有理有节,我不可反复如此。我是想问二位军师,现在朝野事多,上下峥嵘,你们有何见教?”荀攸道:“皇上认刘备为叔,又宫中赐宴秘谈许久,恐无益于主公。又太尉杨彪虽接受主公寿辰贺礼后多次致谢,但实与袁绍、袁术仍密有来往。又议郎赵彦四处散言主公专权,更兼有各种结党营私活动,这些主公不可不察。”
曹操说:“刘备现为皇叔,吾以天子之诏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留彼在许都,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倒是杨彪与袁术两家联姻,倘与袁术、袁绍二袁为内应,为害不浅。我已讲过,该贺寿送礼时贺寿送礼,该监视则监视,不可掉以轻心。至于赵彦之流,多行不义必自毙。”
郭嘉谏道:“主公威名日盛,献帝这块招牌也用处不大了,主公何不自行王霸之事?废了这皇帝,保不住更顺行天下呢。”曹操摇头道:“汉正统余势尚在,此事不可轻举妄动。朝廷上人事纷杂,难以一眼望清。”他沉吟一下:“正值冬季狩猎之季,我将请皇上田猎,群臣将校一起出动。在此田猎中,众人性情外露,吾等便可观动静。”郭嘉说:“丞相这个谋划好。”曹操对曹丕说:“你这两天可多练练骑射。”曹丕说:“是。”曹操又对白芍说:“你也可参与看看,天子田猎场面浩大,难得一见。”白芍说:“我不善骑马,更不会射箭。”曹操说:“这都好办,乘辆车就行了。”郭嘉道:“田猎,除皇后、皇妃等乘车旁观,文武百官并无带家眷的。”曹操一瞪眼,指白芍说:“她并非家眷,是丞相府主簿,现场观田猎,以记录当朝之盛事也。”曹操又对白芍说:“你还可一睹那个想让你去宫中陪读的皇上的风采,也算一代风流呢。”
白芍耐人寻味地看了曹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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