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受汉献帝赏赐锦袍玉带乘轿回到家。一下轿门吏、家奴秦庆童早在大门口迎接。秦庆童侍候着董承上台阶进了大门,惊喜奉承道:“这锦袍玉带果真是皇上所赐?”董承不愿与家奴多说:“是。”秦庆童本想讨个好,没想到董承脸色并不好看,就不再说了,只站在一旁打量董承身上的锦袍。
董承入到厅堂,崔夫人与侍妾元英一并迎接。二人都看着董承穿系的锦袍玉带眼睛发亮。崔夫人惊喜道:“陛下所赐?”董承转头瞥了一眼,秦庆童知趣,无言退下了。临退与元英对了一眼。董承这才坐下说:“陛下亲领我入太庙,上功臣阁,忆念我当年护驾之功,将他穿系的锦袍玉带解下赐我。”崔夫人说:“那大人该高兴才是,为何愁眉不展?”董承不便讲,只能长叹一口气:“圣恩难报啊!”崔夫人说:“大人累了,刚下朝又入宫,让元英给你料理侍候一下,我去让厨子备餐。”
崔夫人退下了。元英走到董承身后给董承捏了两下肩膀,又将董承的脑袋慢慢放倒枕在自己胸脯上揉起来。董承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又自己犯骚拿我的脑袋来解乏?”元英眯眼惺忪地晃悠着身体嗔道:“轮不上用大人身体,还不让用用脑袋呀。”董承真不耐烦了,抬起头摆了一下手:“今日没心思,免了。”元英讪讪地退下。
董承脱下锦袍举起来察看,没发现什么,又摇摇头穿上。拿起玉带又看,似乎也没有什么。这时崔夫人进来了:“大人,怎么不让元英侍候了?”董承道:“心中有事。”崔夫人说:“先用餐吧。”董承一挥手:“饭也不想吃,我实有大事中之大事!”
董承这日一直心绪不宁。到了夜里,一人独坐书院,在灯下将锦袍反复看了,仍无任何发现。他背手而踱,自言自语道:“圣上赐我袍带,命我细观,必有其意,今不见痕迹,何也?”又取玉带检查细看,乃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背用紫饰为衬,缝缀整齐,并无破绽。董承百思不解。此时有动静,门被轻轻推开,他喝问:“谁?”是侍妾元英,夜装素丽,云鬓芬芳,说:“想问大人是否要服侍?”董承挥了挥手:“我这里独自夜读,不用侍候。”云英看了一眼董承手中的玉带,欲言而止,退出了。董承又拿起玉带在灯下观看,仍无任何发现。窗外又有轻声咳嗽,他喝问:“哪一个?”窗外答道:“是小人秦庆童,想问大人夜深要何侍候?”董承烦了:“早已有言,今夜无须任何侍候!”窗外秦庆童道:“那小人退下了。”
董承略生疑惑地看了窗户一眼,站起走到门口,推门出来,唯见一片月色,静无人影。他又回到房中,拿起玉带反复查看寻觅,仍无所获。他将玉带放至案几上,无奈摇头。良久,苦思不得其解,困倦袭来,正想伏案而寝,忽然灯花落于玉带上,烧着背衬。董承急忙用手擦拭之,已烧破一处,里面微露素绢,且隐见血迹。董承惊骇,急取刀拆开视之,展开的竟是汉献帝手书血字密诏。他初览一遍已涕泪交流,而后起身背靠台案朝窗站定,拿起血诏宣读:“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董承宣读完,将诏书供放于台案上,而后转过身,背南朝北向诏书跪拜道:“臣受诏遵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董承再三拜后方起身,拿起血诏,涕泪滂沱。
这一夜,董承在书院通宵未寐。踱踱,无计可施,又坐下看血诏;反复看血诏又无计可施,便又长叹一声站起踱步。到天亮,坐在那里将诏书默读再三,摇头叹息自语道:“这灭曹,居然无计可施……”思忖未定,又伏案而卧。
清晨,工部侍郎王子服忽来拜访,目光矍铄,面相耿直。门吏还未张嘴,王子服就爽快说道:“快去报工部侍郎王子服登门拜访。”门吏还未转身往里走,家仆秦庆童已出现在大门口:“是王大人,我家董大人在书院通宵未眠,此时似正伏案而寐呢,大人……”王子服快人快语:“你们都不用报了,我自去拜会。”一边往里走,一边对为难的秦庆童说:“汝等靠边,他岂敢怪罪我王子服唐突?”门吏与秦庆童都不敢阻拦。
王子服径直入了书院,进了书房,见董承果然伏案熟睡。王子服犹豫着是否叫醒他,于是围着董承转圈踱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董承袖底压着一方素绢,竟微露一个“朕”字。王子服大疑。他想了想,轻轻抽出素绢,展开看了大惊。而后神情坚毅地点点头,将素绢藏于袖中,呼唤董承:“国舅好自在,亏你如何睡得着!”董承惊醒,连忙要掩藏诏书,一摸袖下没有,再四下找,不见踪影,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慌乱。王子服看在眼里,说道:“汝欲杀曹公,吾当出首举报。”董承明知密诏落于王子服手中,恸然泣道:“子服兄若如此,汉室休矣!”王子服说:“吾戏言耳。吾祖宗世食汉禄,岂无忠心?愿助兄一臂之力,共诛国贼。”董承说:“兄有此心,实国之大幸!”王子服说:“行此义举,应当于密室共同签名立盟书,各舍性命,不怕夷三族,以报汉君。”董承一听大喜过望,立刻取出白绢一幅铺开,而后取刀刺指流血,以笔蘸血,说道:“君写血诏,为臣立血盟。”而后边写边念道:“盟书:为正大汉社稷,为报天子圣恩,吾等誓诛国贼曹操,虽死无悔!立盟者签名画字如下:……好,我已写画完毕。”董承先书名画字,后递笔王子服。王子服也慨然刺指蘸血书名画字于后。书毕,王子服说:“吾二人再各寻心腹与至厚之交,共同参与此谋,人多势大方可成事。”董承说:“满朝大臣,唯有长水校尉种辑与议郎吴硕是我心腹,二人必能与我同心同事。”
正商议间,秦庆童进到书院禀报:“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二位大人来探望。”董承一听立刻说:“请。”秦庆童转身出去。董承一拍台案对王子服说:“说此二人,二人就到,真乃天助我也!”王子服点头:“天命如此。”董承一指屏后说:“请子服兄稍回避,容弟先试探二人。”王子服起身避屏风后。
种辑、吴硕二人进来,种辑自是武将气魄,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吴硕文官气象,清瘦而略矮小。董承迎接二人坐定。书僮上茶。董承说:“种辑兄,吴硕兄,二公如何一早相约而来?”种辑粗喉大嗓,直言直语道:“天子田猎,姓曹的欺君霸道,我一直怀恨在心。昨日实是愤不过,约吴硕兄相谈一夜,今日一早特来拜访国舅,不知国舅是否同样心情?”董承道:“种辑兄怀恨,董承焉能不怀恨?但实无奈。”他又看着吴硕:“不知吴硕兄如何?”吴硕议郎,虽文人,却也直率:“我誓杀曹贼,恨无人助我!”种辑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为国除害,虽死无怨。”董承重重地一放茶盅,说道:“这是二兄说的话?”
这时王子服从屏风后出来说:“一个校尉种辑,一个侍郎吴硕,你们二人想杀曹丞相!我当出首举报,董国舅便是见证。”种辑、吴硕先是大吃一惊,随后种辑勃然大怒,站起道:“忠臣不怕死!我种辑死做汉鬼,强似你王子服阿附国贼!”吴硕也愤然站起:“我吴硕也死做汉朝鬼,不似你王子服要去归附国贼!”董承一见,立刻笑着劝解道:“我方才正与王子服商议讨贼之事,且正说到你们二公。王侍郎一为戏言,也有试探二公之意。”种辑、吴硕还怒气未息,似信未信。董承从袖中取出血诏递给二人:“你们看此就明白了。”吴硕接过先看,看毕挥泪不止:“圣上被逼密写血诏,为臣的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种辑接过又看,看后亦挥泪不已:“除杀曹贼,别无报君!”董承这才又拿出素绢盟书:“要行除贼大事,必立下盟书,我与子服兄已刺指蘸血签名画字,也请种辑兄、吴硕兄在盟书上签名画字。”
种辑、吴硕都毫不迟疑,拿刀破指,在血盟上签名画字。
董承说:“实实是天助也!昨日受圣上血诏,今日便已集结四人之盟。”王子服说:“昭信将军吴子兰,与我至交,且颇同志,对曹操恨之入骨,我这就去请吴子兰入盟。他住不远,即刻就来。”王子服说罢便去。董承与种辑、吴硕继续交谈。没半晌工夫,王子服领吴子兰到。吴子兰虽是将军,但一派儒雅风流。王子服一进来就说:“我已与吴将军言毕,他无二话。”董承递上汉献帝血诏:“这是圣上血诏,请吴兄先拜读。”吴子兰展开阅罢,将血诏放于台案上,叩拜于地。待他起身,董承又递上盟书:“这是立下的盟书,吴子兰兄若无异议,便也请签名画字于后。”吴子兰立刻取刀破指,拿起笔来蘸血签画毕。董承说:“立盟已五人。”
吴子兰说:“立此血盟还未尽意。”他看见房中挂着一幅立轴奔马图,一指说:“国舅可舍此轴画?”董承虽未解其意,但立刻回答:“命都舍得,何吝一轴画?”吴子兰立刻拿起挑杆将轴画里外翻转过来,而后说:“再取笔墨来。”董承递过笔墨。吴子兰取笔蘸墨,挥开在轴画背面几笔就勾画出曹操的全身像来:“你们看,这像否国贼?”众人一看齐说:“果然像。”吴子兰放下笔,拔出随身佩剑说:“今日吾等就一人刺国贼一剑,以壮吾等诛曹之志!国舅先请。”他将剑递董承。董承接过,一剑刺中曹操头:“我刺其头。”王子服又接过剑,直刺曹操喉:“我断其喉!”种辑接过剑直刺曹操胸:“我穿其心!”吴硕又接过剑一剑刺穿曹操腹部:“我剖其腹!”吴子兰最后接过剑,见曹操像头、喉、胸、腹皆已被刺破大洞,便接着两剑刺中曹操左右腿:“我断其双足。”都刺完了,吴子兰收起剑。
五人看着被刺杀洞穿的曹操像,皆拍手道:“实在痛快!”
董承说:“今日五人聚义,是承天命。现立盟已毕,请到后堂会饮以庆。”
董承将血诏、盟书收妥,与众人到后堂。家仆们奉命立时摆上酒席。董承挥退左右:“我与大人们自饮,不用你们侍候。”五人正举酒相庆立盟,秦庆童小心翼翼跑来:“启禀大人……”董承顿时立眼:“不是说了,不用你们侍候!”秦庆童为难地说:“西凉太守马腾来探望大人。”五人都愣了一下,董承挥手道:“就说我病了,不能见客。”秦庆童很有心地打量了一下五人会饮的场面,诺诺而退。
秦庆童来到大门外,门吏还在挡着马腾。马腾是穿甲戴盔一副武将远征相。他身后一队护卫人马,一个亲兵牵着马腾的马。秦庆童按吩咐回话:“董大人有病,今日难以见客。”马腾一听瞠目大怒:“我昨日在宫门外,亲眼见他锦袍玉带从皇宫出来,今日何故推病回避!你去回报,我西凉太守马腾绝非无事而来,若拒见让他当面来说明!”说着拿过身后牵马亲兵手中的鞭子在半空狠抽几下,那马双举前蹄立起长鸣。亲兵使劲勒住缰绳。秦庆童见此,不得不折身跑到后堂禀报。董承与众人正又一轮举酒共饮,一见火了。秦庆童顶着训斥将马腾大怒之情形详细陈述。董承只得起身,对其余四人说道:“诸公少等,容董承出去接应一下便回。”而后吩咐秦庆童快去大门接客。
董承来到庭院,马腾已从大门进来。
董承迎上去行礼:“马兄到,董承有失远迎。”马腾草草还礼,虎着脸径直往里走,一言未发。董承只能赔笑将马腾请到厅堂入座。家仆们献茶后退下。马腾至此才发话道:“腾入朝觐见了皇上,就将返回西凉,临行特来告辞,国舅为何拒见?”董承说:“贱躯暴疾,有失迎候,确实罪甚!”马腾冷冷地扫了董承一眼:“国舅面带春色,未见病容,酒气扑面而来,倒像是家有喜庆。”董承一时无言可答。马腾见此拂袖而起:“告辞了!”说着大步出了厅堂,一边下台阶一边仰天慨叹:“皆非救国之人也!”董承一听此言动心,上去拱手挽留道:“马兄有话还是讲完再去。若回了西凉,一别千里,有言也难尽了。”马腾瞥了董承一眼,想想又回身入厅坐下。董承问:“公谓何人非救国之人?”马腾说:“这朝中之事,国舅还用问我?远的不说,前不久天子田猎,是何人耀武扬威弄权天下?我至今还气满胸膛。公乃国之至戚,犹自耽于酒色而不思讨贼,安得能为朝廷救难扶灾之人!”董承恐其有诈,佯装吃惊道:“马腾兄,你这是影射曹丞相。曹丞相乃国之大臣,朝廷之所倚,公何出此言?”马腾大怒:“你尚以为曹贼是好人乎?”董承小声道:“耳目甚近,请公低声。”马腾说:“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论大事!”说罢拂袖而起:“算了,话不投机,告辞了。”
董承探到此,心中有数了,说:“公且息怒。董某请公看一物。请跟我来。”
马腾存疑地打量了一下董承,随董承出了厅堂。董承领马腾入书院,进了书房,取出血诏给马腾看。马腾读毕,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流血,对董承说:“天子血诏,凡忠臣唯有拼死奉行。国舅若有举动,我即统领西凉兵马为外应。”董承又取出盟书递马腾:“再看此盟书,今已聚义五人,马腾兄若入盟,则请签名画字共成六人。”马腾看完盟书:“正合我意!国舅不愧为忠义两全之士!”说着拔出佩剑,划指洒血,拒绝董承递来的毛笔:“就此用指书写。”直接用血指在盟书上签名画字。完毕说:“吾等立盟,不单是签血名画血字,还该如古人取酒歃血为盟。”董承说:“正是。众人都在后堂,我请他们来此与公相会。”
说着董承出去,不一会儿领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四人到,酒也带来了。董承介绍四人与马腾相互行礼毕。马腾说:“就此歃血为盟。”说着取一大觞酒过来,接过董承递来的刀子,再一次破指滴血于酒中,而后递给董承,董承等人也依次一一刺指滴血于酒中。马腾又将这觞酒分倒入各人杯中,而后众人共举酒,马腾说:“吾等誓死不负所约!”余五人也说:“吾等誓死不负所约!”而后六人一饮而尽。
董承对马腾说:“请公再看此——”他指着墙上挂的被刺杀洞穿的曹操像:“这是国贼像,吾等方才一刺了一剑。承刺其头,王子服兄断其喉,种辑兄穿其心,吴硕兄剖其腹,吴子兰兄断其双足,请马腾兄再补一剑。”马腾拔出佩剑:“我腰斩之!”说着一挥剑将曹操像拦腰劈断,下半截轴画落地,曹操像只剩上半身。众人大呼:“尤为痛快!”
马腾收剑指着五人说:“现已六人,若聚成十人,大事成也。”董承说:“忠义之士,不可多得。要选一个是一个。绝不可选错,否则必败事。”马腾点头,略思忖后道:“我相中一人,实为可用之人,要紧之人,不可或缺之人,何不找其共商大事?”董承等人问:“公欲用何人?”马腾在房中踱了踱站住说道:“现皇叔刘玄德就在许都,何不与之联络?”董承说:“此人虽算是皇叔,但现正依附曹操,安肯参与此义举?”马腾摇了摇头:“非也。我看冬春天子田猎围场上,曹操抢迎众贺时,其弟关云长在玄德背后,挺刀拍马欲杀曹操,玄德以目视之而止。我以为玄德非不欲杀曹,而是恨曹操爪牙多,恐力不胜反受其害耳。国舅可试探求之,断定一拍即合。”
董承边思忖边点头。
吴硕则说:“此事不宜太速,当从容商议。”董承说:“也不宜太迟,过些日我便去拜访他,一探虚实。”
吴子兰一拍脑袋说:“哎呀,单顾着歃血为盟,还有一要事忘了相告。昨夜我发现李典领兵将太尉杨彪府宅四周都严密布控了,今早更是明目张胆将杨彪府宅团团包围,说是抓了袁术暗通杨彪的密使。杨彪倒是曹贼的死敌,只是……”董承说:“这种与曹贼仇隙太彰显者不能拉其入盟。让他们与曹贼明斗,吾等则暗谋之。暗谋须秘密。马腾兄去西凉也须小心警惕。”马腾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回西凉去整顿军队,等待与你们里应外合。有此聚义,曹贼时日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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