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天晦暗未亮,张辽率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急驰于许都街道,到各个城门巡视。许都东南西北各个城门,守军戒备森严,领军将领一一向他禀报。张辽略听一二便点头驰离。又到皇城各门巡视,同样戍卫森严,同样是领军将领向他一一禀报。张辽路过的各个街口也有警戒的部队,也都向他致敬。前面又有一支队伍过来,张辽手搭凉篷稍一凝望,便指挥队伍靠边整齐肃立,过来的是戴盔穿甲的曹操,前后左右是护卫的亲兵。张辽下马对曹操行礼:“丞相今日也全副武装?”曹操扬鞭道:“往日上朝着文官服,坐轿,今日现身武将,骑马。”又说:“以示不好欺负。”张辽说:“许都全城都在掌控之中,该更换的戍卫部队全部更换了。”曹操说:“我讲了,做得力足了,再险的事也就和平解决了。还是不流血为好。”
曹操在队伍护卫下前行,前面是杨彪太尉府,四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见曹操过来,李典命包围军队让路。李典在马上禀报:“启禀丞相,方才彪府宅内还有人登高向外瞭望。”曹操讥讽道:“不用瞭望了,这是公然包围。谅他当太尉的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今日也不用他上朝了。”骑马继续前行了几步,又说:“本想给他留点余地,太尉还当,军权还留一些,他犯如此大忌,只好一下把他撸光了。”李典拱手道:“丞相英明。”曹操哼了一声:“这谈不上英明,无须奉承。”说着与李典摆摆手,继续前行。
汉献帝临上朝前已经知道“许都一日一夜已大变”。
他焦灼不安地在宫中踱来踱去,对站立一旁的伏皇后说:“国舅那里是否出事了?”伏皇后还未答话,黄福匆匆进来:“启禀皇上,许都全城都戒严了,曹操已将属杨彪太尉掌控的戍卫军队全部撤换,听说……听说是杨彪沟通袁术,昨晨袁术的密使从杨太尉府中一出来就被抓了,今日上朝曹操准奏此事。”汉献帝说:“今日还上朝吗?”黄福说:“没听说休朝,凡上朝的文武都准许通行。皇上就准备上朝吧。”汉献帝挥手让黄福下去,接着对伏皇后说:“国舅那里不出事就好些。真是让朕吃惊不小。”说完又急急来回踱步,“曹操是借杨彪之事大做文章搞清洗?”伏皇后不安地看着汉献帝,劝慰道:“陛下既已穿戴好了,就准备上朝吧,时辰到了,金辇已等候多时。”汉献帝烦躁地站住:“似乎身体不对。”拍拍小腹:“五谷轮回出了问题,水道也不利索,还想解大小手。”伏皇后说:“皇上不是刚解过?翻来覆去已几次了。”汉献帝暴躁了:“朕又不是装的,确实不舒服嘛。”伏皇后很理解地说道:“放心上朝吧,无关皇上的事,离废帝还远呢。即使国舅那里出了事都不至于——我不是和皇上说过——杨彪出事何至于此?”
汉献帝说:“杨彪若被搞掉,曹操更一手遮天了。”
伏皇后说:“那也只能走着瞧了。天若不灭汉,他姓曹的也不能把皇上怎么着。”
黄福又进来:“启禀皇上,有口头密报,袁绍袁术那两边都有军事调动,可能会在边界上对曹操有动作,少不了姓曹的这会儿也知道了。”汉献帝一挥手:“眼下谁打许都我都不反对,是个人就比曹操强。”黄福讨好道:“有外敌进犯,姓曹的就老实点,不那么嚣张。”汉献帝一下显得轻松了,训斥道:“朕还用你说?”黄福又凑近说:“议郎赵彦还有密报,今日上朝,他要公开奏费庄灭门命案的主犯即是曹操夫人丁氏之弟,曹操、曹丕父子涉嫌包庇,这不就冲了姓曹的气势吗?”
汉献帝一下活过来了:“好,密报来得恰逢其时。”一挥手:“上朝!”说着大摇大摆出宫上辇。
伏皇后送到宫门。看着众人侍候着汉献帝上了金辇,看着金辇在一片震响的“皇上起驾”的高呼中开始前行,看着金辇远去拐弯消失,听着“皇上驾往大殿”的高呼声隔着宫殿亭阁远远传来。有人轻轻扶住她胳膊,她不转头也知是董妃。董妃也望着金辇消失的方向,担忧地说:“今日会怎么着?”伏皇后凝望着远处阴狠地说道:“怎么着也不怎么着。”董妃好一会儿才小心问:“什么叫怎么着也不怎么着?”伏皇后扭过头伸手拧了一下董妃脸:“你个小可怜,就是曹操他不能怎么着。他姓曹的一手遮天了?朝上有明斗呢。”董妃说:“暗斗呢,就靠我父亲那一头了?——一明一暗?”伏皇后说:“趁曹操他们此刻都上朝呢,即刻宣白芍进宫品茶赏花,咱们这一头也开始。这样就一明两暗了。来人——”她略提高声音。黄福、黄二几乎同时跑到跟前:“奴才在。”
伏皇后示意了一下,董妃立刻拿住妃子身份说道:“皇后懿旨,即刻宣丞相府主簿白芍进宫品茶赏花。”黄福先怔,而后转眼珠领会了一下,立刻答道:“奴才领旨。”又问:“是光下旨呢,还是连宣旨另带一顶空轿去,说话就把人一同接来了,岂不少周折?”伏皇后道:“就照黄福说的办。黄二领人去就行了,黄福你别出面了,用不着这么大发。”黄二说:“领旨。”去了。
伏皇后伸手一搂董妃往里走:“咱俩先说会儿体己话,到时要好好调教一下那个才女。”
大殿内,群臣叩拜呼贺万岁已毕。文武大臣分两班立定,汉献帝也在宝座上高高坐定。殿头官照例出来高声宣道:“有事出班奏事,无事卷帘退朝!”汉献帝抚了抚茶杯,伸手对下说道:“大礼,众卿刚已行毕。今日奏事,不仅曹丞相、刘皇叔、董国舅等人免跪平身,其余人也都可站立奏言。朕今日也算别开生面。”他环视了一下,佯装不知发问:“……太尉杨彪今日为何未上朝?”
曹操出班奏道:“启禀陛下,杨彪今日已不得上朝。臣已下令将其府宅包围,不容一人进出,只等陛下圣旨即行处置。”汉献帝故作大惊:“这是何故?”曹操说:“其一,杨彪涉嫌参与杨雕借箭射人之谋。杨府亲随杨小举报,他亲眼见那日田猎路上,杨雕先后在马上将两支箭递给杨彪,杨彪将其插入已是满箭的箭壶中。此事甚为蹊跷,想必那也是偷来的张辽等人的箭。现杨小证词在,人证也在。”汉献帝略思忖说道:“此乃只是嫌疑。且一个亲随举报也不足以为证,难保主仆有争,举报图泄私仇。”曹操接着奏道:“按事理杨彪很可能参与了借箭射人之谋;按法理确如陛下所说,还不能就此定论。但包围杨府原因之二则是确凿的:杨彪暗里沟通僭号称帝的反贼袁术。袁术派来联络的密使昨晨一出杨府即被抓获。”汉献帝点头:“袁术派密使联络杨彪是件要事。但那只是袁术的企图而已,并非杨彪派密使去联络袁术。彼拉拢杨太尉,并不等于杨太尉接受拉拢。况且他们彼此是儿女亲家,藕断丝连,暗中有些来往也是可能的。”曹操说:“圣上把他们想得太好了,现已查获杨彪本人给袁术的亲笔密信,确实犯上谋反,罪莫大焉。”
汉献帝没料到:“确有此事?”
曹操拿出一个信封,抽出写在素绢上的杨彪密信,小心展开:“杨彪密信在此,现即为圣上念诵如下。”曹操清了一下嗓子,念道:“‘相别以来,于今多年,并无一日而忘前好。加有姻亲,更是恩情。’圣上你听,对一个僭号称帝逆贼说‘并无一日而忘前好’这是何意,对袁术何好之?‘更是恩情’,与反贼有旧姻亲,无奈而已,怎能‘更是恩情’,如此套近乎,岂非没有政治图谋?再往下,‘仁君有他志,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但自是仁君决断而为。’陛下你听,称袁术为‘仁君’,仅此就已犯大忌。说袁术有他志,不就指称帝吗?这是叛逆!他却说是‘他志’,还说‘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什么意思,就是说袁术叛汉称帝,还有成功之可能,这岂非大逆不道?再往下,‘彪心虽属汉,位也在朝中,但此朝已被弄权者专。汉已非汉,实是存心归汉而不得。天下纷争,前途未知,君不忘彪并有重托,彪虽身不由己,但受宠若惊之余思图一报。唯许都情形叵测,谨容徐徐图之相机而行。’陛下你听,杨彪对袁术是‘受宠若惊之余思图一报’,要‘徐徐图之相机而行’,这联通袁术谋反之罪还不昭然若揭吗?往下还有一句,不念了,敬呈陛下一并过目,杨彪亲笔字迹,陛下也是熟悉的。”说着双手呈上杨彪密信,早有殿官过来双手托紫檀木盘,曹操将信放于其中,殿官登高呈汉献帝。汉献帝拿过看着,半晌不语。
大殿内百官静默,寂然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汉献帝问:“丞相准备如何处置?”
曹操斩钉截铁:“免官,下狱,审定后若确凿无疑,斩首并夷三族。”
全场震慑。
汉献帝怔了一会儿,才说:“此信为密使供出?”曹操说:“密使死不招供,后在他衣领中搜查出来。陛下你看,密信写在如此薄薄软软的素绢上,密缝于衣领内,服帖一体。这种夹带臣实首次查见,以后可不小心乎?”说着抬眼看汉献帝。汉献帝躲过曹操目光,无奈点头认可。曹操又瞄了对面的董承一眼,董承如临深渊,但佯装镇静。曹操心中暗自冷笑。汉献帝转了转眼珠又问百官:“众卿对此有何奏议?”
略一静场。
赵彦出班:“微臣赵彦有奏。”
汉献帝一下活跃:“爱卿有何奏议?你这议郎向来以敢言著称。”
赵彦慷慨陈词:“以一封应酬往来的私信断谋逆之罪论诛行杀,实为大过!开头句‘相别以来,于今多年,并无一日而忘前好’,这有甚罪?这岂不是一般应酬之言?袁术确为大逆不道,但作为儿女亲家,杨太尉私信往来中如此应酬,只能是说小不当而已。至于‘加有姻亲,更是恩情’,不也是应酬话?莫非说‘虽有姻亲,但如仇敌’就对了?至于‘仁君有他志,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但自是仁君决断而为’,通常称仁君不过是客气,并无特别之意。说袁术有‘他志’,确可能指袁术僭号称帝,但‘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不可以读作对袁术的委婉批评吗?你袁术那样干,天意未必支持,这表明杨彪已与袁术画有界限,否则为何不言‘天必助也’?再往下‘彪心虽属汉,位也在朝中,但此朝已被弄权者专。汉已非汉,实是有心归汉而不得。’这话还不明白?这已披肝沥胆地表明杨彪的忠汉之心,他只是反对某些弄权者把持朝政、排斥异己、一揽天下。曹丞相方才为何对这一大段话一笔带过不做解析评判?实是匪夷所思。最后,杨彪信说‘天下纷争前途未知,君不忘彪并有重托,彪虽身不由己,但受宠若惊之余思图一报,唯许都情形叵测,谨容徐徐图之相机而行。’这也不能确定杨彪是要勾结袁术叛逆。到底袁术来信说什么,袁术想让杨太尉做什么,不知上下文,如何就敢断论?‘思图一报’难道不可以是一般私相往来之客套?若是做生意的,都可以说‘许都情形叵测,谨容徐徐图之相机而行’,岂能一口咬定就是谋反?臣已奏完,愿听曹丞相当庭奏辩。”
整个大殿都为这种剑拔弩张的对立而紧张。
汉献帝刚才一边听赵彦奏议,一边对着看手中杨彪密信,这时说道:“赵彦之奏议于理如何暂不言,其过目成诵——不,是过耳成诵,实属不易,朕对着看居然一字不差。曹丞相,你有何奏辩?”他把目光投向曹操。
曹操冷笑一声,说道:“启禀陛下,自从护驾迁都至许都以来,说操专权者比比皆是,对此,臣已懒得再辩。但有一语,我倒要问议郎赵彦。”曹操转向赵彦:“你本人就有暗通袁术叛逆之嫌,你明白吗?”赵彦抗道:“休要血口喷人。”曹操又冷笑一声:“杨彪给袁术密信最后还有一句我未念,圣上已看见了。”他又转向居高临下的汉献帝:“请圣上念给他听听。”汉献帝为难。文武百官拭目以待。汉献帝无奈,垂眼看信念道:“另仁君望我推荐朝中更有何可靠之士可共谋,彪一时难有定言。人心难测,唯议郎赵彦坚贞可靠无疑,仁君不妨试探接洽。”汉献帝念完了。大殿里寂静无声。赵彦一时也怔愣了。曹操冷眼看着他:“是否已有过接洽,可当着陛下讲一讲。”赵彦抬头嚷道:“你这是挟嫌报复!”曹操哼了一声:“不是我挟嫌,而是你涉嫌。你和杨彪一直暗有来往,果然没有密谋?天子田猎时的借箭射人案,你是否也涉嫌其中?你为何在田猎前一天去杨彪府中久留不出?杨府亲随杨小亲见你与他父子二人在后花园密谈许久,证词翔实。你自称为正人君子,敢直言不讳吗?”
赵彦左右张望,一时乱了方寸。
汉献帝为赵彦解围,他说:“众卿还有何奏议?”
孔融出班:“微臣有奏议。”汉献帝立刻说:“孔融,你这个谏议大夫有何谏何议?”孔融从容说道:“臣以为赵彦为杨彪密信之辩护,实有些偏颇过分。杨彪给袁术之信,显然非一般私信,更非姻亲应酬,是事关朝政大事的,这满朝文武都能听出来。袁术联络杨彪,看来确属叛逆图谋。杨彪的回信也有暧昧的响应。只是——”孔融斟酌用语,汉献帝问:“只是什么?”孔融道:“微臣以为,杨彪的回信,还仅属暧昧响应。杨彪做此暧昧响应,是有过有罪,但丞相要下其狱,斩其首,夷其三族,实也太过。杨彪或许初有叛心,但尚无叛行,以此论诛,不合汉朝历来刑律,融认为万万不可。”汉献帝问:“卿以为该如何处置?”孔融道:“免官足矣。下狱之说不可,斩首夷三族更远离法理。”孔融言之铿锵。大殿内肃静,众人都在观望。赵彦活转过来。曹操面带冷笑。汉献帝问:“众卿还有何奏议?国舅董承有奏议否?”
董承出班奏道:“启禀陛下,丞相所奏杨彪沟通袁术之罪,有信为凭,且陛下已亲自过目。赵彦之辩似有偏颇,但孔融之奏似在中道。望陛下裁决,也望丞相再思再断。”汉献帝大大地点了几下头,又问:“刘皇叔呢?”
刘备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备来许都未久,诸多情形不熟悉。丞相之义愤实属可以理解;赵彦之偏颇或有其因;孔融大夫的中道之论或许如国舅方才所言,较为妥当。最终还要依圣上裁定。”汉献帝包抄了一圈,又对曹操说:“丞相听了众人意见,现认为如何?众人都同意孔融之说,免官足矣。”
曹操掷地有声道:“必下狱,审定后斩首,夷三族。”
孔融高声道:“曹丞相,融亲耳听你讲过: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曹操厉声答道:“沟通袁术谋反,杀之已是十分合理。”孔融更高声辩道:“丞相,从杨彪曾祖父、祖父到其父,再到他,于汉朝四世清德,岂能不顾及不考量?如此重臣,为一时‘暧昧响应’而诛而夷三族,岂不令人寒心?中孔子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杨家四世为大汉鞠躬尽瘁,今日小有过罪一杀了之,且夷其族,岂不是圣人之教导都白说了?”曹操不为所动:“但有叛逆之罪,必杀无赦!”孔融呼天抢地般高声说道:“丞相!——你大权在握,融以为是情势使然;你励精图治,融以为是志在天下;你杀罚决断多在理上,融以为实属不易;然而,你须防独断专行,一意孤行,专权独行!如此杀杨彪并夷三族,融以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孔融的呼天抢地之声震撼大殿,满朝文武为之悚动。曹操岿然不动。孔融一下跪行向汉献帝,以头撞地:“恳请陛下活杨彪之命,如此杀之万万不可啊!”说着恸哭起来。
停了好一会儿,汉献帝才问曹操:“丞相,孔融如此苦谏,你有何想?”曹操奏道:“臣的处置方案已讲过。唯请陛下圣裁。”汉献帝说:“杨彪,就先免其官吧,让其赋闲回乡思过。下狱就算了,斩首、夷三族自然也算了。案子丞相还可接着办,若还发现新罪再审再议吧。”曹操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圣上如此心软。只是圣上仁厚,孰不知袁术、杨彪等人不领这情啊。他们要的是夺陛下之天下,灭我曹操不过是清君侧而已!”汉献帝接话:“朕对这一点还看得明白,但以仁治天下,朕并无悔。”曹操显得无奈:“就听圣上的吧。”汉献帝立刻敲定此事,提高声音说道:“着即拟旨,免太尉杨彪官,去其职,夺俸削爵一应按汉律,限十日内离许都回乡赋闲思过,不得再干预朝政!”左右早有内史官高声宣道:“着即拟旨!免太尉杨彪官,去其职,夺俸削爵一应按汉律,限十日内离许都回乡赋闲思过,不得再干预朝政!”
曹操摇头叹息退回班内。
整个大殿似乎松了口气。唯郭嘉、荀攸在曹操身后相视会意。
汉献帝拿起杨彪的密信连同信封,说:“将此信还给丞相,容丞相接着办案。”早有殿官双手捧紫檀木盘接过,跑下龙座递曹操。
汉献帝又对文武大臣发问:“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赵彦这时已整顿好精神,重新出班:“微臣还有一要事启奏皇上。”汉献帝也来了精神:“讲。”赵彦铿锵陈奏道:“臣此奏要弹劾丞相曹操及吏部、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曹丕父子二人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罪莫大焉!”大殿内又一片紧张气氛,很多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汉献帝略点点头:“讲。”赵彦接着奏道:“许都费庄灭门案,杀全家十四口,实属特大命案,陛下曾有旨,令许都太守府严加查办。为何如此大案久久未破?臣现已暗访查明,盖因主犯是曹家人!”赵彦有意停顿了一下,扫视曹操、曹丕并满大殿文武大臣。
曹操冷笑。曹丕跃跃欲试。其余大臣大多震惊。
赵彦接着大声陈奏道:“他就是丞相曹操丁夫人之亲弟、曹丕的舅舅丁铎!”赵彦在慷慨陈奏中,换了讽刺口气插话道:“曹丕叫他舅的。虽非亲舅,胜似亲舅,岂能不包庇、不袒护?”接着又慷慨陈奏:“曹丕涉嫌徇私枉法昭然。而一个许都太守何敢抗旨包庇此杀人大案之主犯?实是因其父曹操为后台。当朝丞相竟也如此徇私枉法,天下还有何公道可言?其振振有词标榜秉公执法,公在哪里,法在何处?臣已写好奏章,一并呈交陛下。”说着赵彦双手交呈奏折。早有殿官用紫檀托盘接收,而后上呈汉献帝。汉献帝一边打开奏折,一边说:“丞相有何奏辩?”
曹操冷笑一声:“议郎赵彦也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
赵彦亢言道:“关乎十四口人命之大案是小事吗,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汉献帝一边扫着奏章,一边也添了话:“丞相为何说赵彦议郎小题大做?”
曹操回头看了一下曹丕:“曹丕先奏吧。”曹丕出班奏道:“臣丕已写好奏章,本想最后再呈,现说及此事,就此呈皇上。费庄灭门案前日已告破,主犯丁铎也已于前日抓捕归案。不仅许都太守府在审,刑部也同时参审。现大况已清,丁铎主谋杀人灭门罪行确凿。奏章均已写明,请陛下批阅。”说着双手高呈奏折。汉献帝大为意外,赵彦也愣了。大殿内百官面面相觑,郭嘉、荀攸也相视会意。董承、刘备、孔融等人神情不一。殿官过来接奏折上呈汉献帝,汉献帝面前同时放着两个奏章。曹操此时得理不让人了,他看着赵彦问:“赵议郎既说是暗访而知情,敢问你是如何暗访的?”赵彦脸色青白:“我自有门路,无须多问。”曹操哼了一声:“侦破此类案件是要保密的,以免走漏风声逃了案犯。我想了解你如此知情,是否有办案人给你通风报信?倘若有人犯了办案规矩,我是要办他的案的。”赵彦有些急了,强词夺理道:“丞相不是讲监督许都太守执政吗?我行监督之责。”曹操冷笑了:“你竟连这个规矩也不明白了,是否乱了方寸?监督执政并非代替执政。监督办案也不是代替办案。诸如监军监督军事,也并非代替将军指挥作战,这个道理还不明白?”赵彦一时语塞。曹操说:“何来我曹某草菅人命之罪,何来我曹某徇私枉法之罪,你赵议郎如此开口胡言岂不过分?你是否一概就人说事,凡我曹某所作所为都罪莫大焉,而凡杨彪等人之所作所为虽通敌谋反都理属应当?”
赵彦急了:“丞相此言,是要置我赵彦于死地?”
曹操微微冷笑一下:“我曹某倒不会借题发挥,也不会因人废言,我是要就事论事的。”
汉献帝又来给赵彦解围:“丞相说就事论事,现还有何事要论?”
曹操又瞄了赵彦一眼,算是放开他,对汉献帝奏道:“臣确有一事要启禀陛下。臣建议提拔任命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内各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汉献帝大为意外。满朝文武也都大为意外。孔融本人惊诧不说,赵彦瞠目结舌,董承、刘备等人都睁大眼睛。汉献帝反应了一下,才说道:“中丞御史,如丞相所说,领导御史台内各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其地位相当于副宰相。丞相为何想到委孔融如此重任,朕记得数月前你还当庭讲过孔融文才有余而见识不足,免去了他许都代太守之职。他能胜任中丞御史一职?”曹操说:“正是。因人制宜,人尽其才。许都太守,虽只管辖京都一地,但用百姓话讲就是一个当家的,事无巨细都要管到周密。孔融于此,大方有余,周密不足。而中丞御史居高临下俯瞰百官,用百姓的话讲是专挑百官毛病的,最需刚直不阿,孔融于此则最为恰当。圣上也看见了,孔融与我为多年至交,但当庭驳我绝不含糊。对曹某这种所谓位极人臣的丞相都拉得下脸的人,总领御史台岂非最合适人选?”
汉献帝心中实不想让曹操落这个人情,但也无理反对。他别开蹊径问孔融:“孔融,你本人认为如何,中丞御史一职你可胜任?”
孔融整顿衣冠,从容奏道:“启禀陛下,容臣直言不讳。”汉献帝说:“那是当然。”孔融说:“初听丞相提议,融大为意外;但再一想,以为丞相提议甚为恰当。”汉献帝大为惊诧:“甚为恰当?”满殿大臣们也对此种有违常规的、毫不谦逊的回答甚为惊诧。孔融道:“正是。融于中丞御史一职实为合适,合乎融之秉性。融本是刚直不阿绝不察言观色之人,任中丞御史,监察百官,臣必鞠躬尽瘁,发扬光大,不负此任。无论重臣权贵,但有违法者,臣一概举奏弹劾,绝不姑息。”
汉献帝没退路了。他怔愣了一会儿,对曹操说:“就依丞相的提议吧。但……是再审议几日,还是着即拟旨?”曹操说:“此事还请圣上当机立断为好。臣以为,孔融总领御史台后,御史台的权限还可扩大,御史名额也可增加,监察百官的规章还可周密。”汉献帝想了想,略提高声音:“即拟旨,委任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其原谏议大夫一职同时免去。”左右早有殿官高声宣道:“即拟旨,委任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其原谏议大夫一职同时免去。”
孔融拜叩:“谢圣上信任之恩,臣融必将全心全力以图报效。”
汉献帝心中甚为不爽。他端起茶杯,拿起杯盖,呷了口茶,扫视满朝文武大臣:“众卿还有何奏?”无一人出班启奏。汉献帝不甘心如此收尾,他很有城府地、有板有眼地看着曹操:“朕听闻边报,袁术、袁绍两个方面都有军事调动,怎未见丞相说起?”曹操呵呵笑了,说道:“此事让郭嘉替臣回禀吧,他更清楚。”郭嘉在曹操身后出班奏道:“回禀陛下,此报早到,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用不着烦聒陛下,所以丞相未奏报。袁术那边军事佯动,不过为配合其密使沟通杨彪而已,给杨彪一个里应外合的感觉。现杨彪一除,袁术自然无望而息兵。袁绍那里更是虚张声势,他若决心进犯许都,至少还要一年半载准备,但请陛下放心。”
汉献帝一计未成,又转了转眼睛,忽然变态地仰头放声大笑。满朝文武皆不知其所以然,面面相觑。汉献帝笑够了,也让满朝文武惊骇够了,才一指曹操:“丞相今日这步棋下得好!”曹操也不明所以了:“陛下说甚?”汉献帝一指孔融:“你提议任命孔融为中丞御史实是一步好棋。一个杨彪下去了,用赵彦议郎的话说是,一个制衡你的大臣去了,又立起一个孔融来与你分庭抗礼,便显得曹丞相并不专权朝政了。”曹操怔了怔,反应了一下:“臣有此意,但不仅此意。”汉献帝豪放地说:“其余大道理,诸如刚直不阿、监察百官等,那是明摆的不用说。朕点破你这点小道理,丞相没有脸上挂不住吧?”曹操应和地笑笑:“自然不会。”汉献帝居高临下一指孔融:“孔融,你今后不可辜负了朕也不可辜负了曹丞相,给百官挑刺首先要给曹丞相挑刺。啊?哈哈哈!”孔融在下面诺诺:“遵旨。”
汉献帝挣回了君王的面子,一挥手:“好,散朝!”
下朝后出大殿往午门走,曹丕、郭嘉、荀攸等人簇拥着曹操。
荀攸边走边对曹操说:“用了孔融当中丞御史,是显得丞相不专权,但也难免朝政受其掣肘,总给丞相挑毛病。”曹操说:“那也只能任他挑。”荀攸接着说:“另外,监察百官,其实百官中有一半是丞相的人。”曹操说:“正是要他监察我的人。要不个个恃宠骄横,胆大妄为,难免败事。自古以来骄兵必败,有这么一个出头挑毛病的,我管他们杀他们就更有由头了。这一点皇上看不到。还有一点,你们能看到真正制衡我的是什么吗?荀攸,你说说。”荀攸说:“外有袁绍、袁术之流。”曹操说:“内有呢?”荀攸说:“议郎赵彦之流。”曹操摇头:“这谈不上。”荀攸接着说:“国舅董承那里必有密谋。”曹操说:“那也监视着即可。真正制衡我的正是这个皇上。他自幼称帝,十年来磨炼于动荡之中,心思不浅。外有强兵,内有这个皇上,这才是真正制衡孤的两大势力。供着这个皇上,就要受制于他。天下没有白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宜事。但正是这两大制衡,才令孤日复一日不敢懈怠,才可能步步有理有节而最终得以取天下。”荀攸点头:“丞相英明。”
曹丕在一旁说:“今日便宜了杨彪,没有把他除干净,本该下狱问斩。”
曹操哈哈笑了。曹丕不解:“父亲笑什么?”曹操说:“问二位军师吧。”曹丕看身旁走的郭嘉。郭嘉说:“今日上朝丞相原本就只准备请旨免杨彪官,削爵回乡。”曹丕不解地又看曹操。曹操说:“我本就不想杀他,杀他太过分。罪不当诛而诛,众人必说我暴戾。这样处置恰好。”曹丕仍不解:“那父亲为何……”曹操说:“天下做事有两种,一种叫一口价,如那日审袁术密使,有信不交就杀,交了如何处置由我不由你——不容对方讨价还价。还有一种叫讨价还价。今日我一启奏就开了个高价,下狱问斩,最后折中出个免官。如我开奏只提免官,那上有皇上,下有赵彦、孔融反对,再加上刘备之流抹稀泥,弄不好连官都免不成,很可能只落个对杨彪停职省过。”
曹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曹操接着说:“杨彪这封回信,正如孔融所说,只是对袁术谋逆的‘暧昧响应’,本不合杀头之罪。又肯定查不出袁术的来信说了什么——杨彪绝不会交代——也即所谓‘没有上下文’,那能定多大罪?再说,谅杨彪也就写了这么一封信,还来不及干更多的事,此案接着审也审不出什么‘新罪行’来,所以免官去职也就到此了。往下所谓接着办杨彪案,不过是放放空炮而已。”
曹丕茅塞顿开。
曹操又笑着添了一句:“有这么个下狱问斩的说法悬在杨彪头上,他免了官绝不敢眷恋许都,十日限期不到,就溜之乎也跑回老家去了!”
曹丕慨叹道:“父亲真是十韬九略。丕若处在父亲这位置上,真还斗不过这位献帝呢。”曹操说:“好好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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