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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水落石出

        文晓娜是在一次部门聚会上说走了嘴,她一连喝下半打啤酒,头重脚轻,话也渐渐多起来。她亲口承认“爱天使”文案是她从设计部的电脑中拷贝下来,送给靳克晓的,至于原因,旁人只从她含混不清的话语中听出个轮廓,好像是靳克晓费尽周折找到文晓娜的三姨,许以小恩小惠,这娘俩见利忘义,差点毁了广告部的一桩战略性合作。

        集团保卫处处长向李海鸣汇报,监控室在整理封存近两个月的录像资料时,无意间发现一条重要线索,郑曙光车胎几次被扎,都是按照他的停车习惯调阅了停车场南端的监控记录。这次,保安在北端一个摄像头留下的资料里发现了郑曙光车边的一个人影,尽管是背影,但还是清晰地显示出那个背影就是刘立东。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向天歌一清二楚。广告部的乱,一切根源在于管理薄弱,要想拨乱反正,必须拿掉文晓娜这颗钉子。但什么时候拿,向天歌之前一直犹豫,这次他终于等来一个水到渠成的时机。

        证据在握,管天亮受命正面接触文晓娜。

        “事到如今,你再对简安祥和靳克晓抱有幻想,就是十足的愚忠愚孝。”“鹰派”管天亮板起面孔时,很有些震慑力。

        “什么酒后失言,你们别想蒙我,拷走方案这句话,打死我也不会承认说过。”文晓娜一副滚刀肉嘴脸。

        面对面的调查宣告搁浅,李海鸣得知后,让保卫处直接介入,两个堡垒一起攻,他要求向天歌对待无赖可以使用无赖的手段。

        两位保卫干事严肃地告诉文晓娜,你的丈夫刘立东做了一些触犯法律的事情,希望你明辨是非,积极配合,不仅要说明你以前了解的所有有关简安祥的账目问题,还要争取说服你丈夫尽早坦白。

        结果,刘立东被带到刑警队的当晚就交代了谋害郑曙光的过程。刘立东所在的发行站是发行部弄虚作假的重灾区,执著的郑曙光没有停留在听汇报层面,而是明察暗访,几次埋伏在废品收购站,偷拍下刘立东的几个手下将未打包的报纸直接拉到这里作为废报纸处理的画面。

        吃惯的甜头被横刀夺走后,刘立东恼羞成怒,趁着到集团开会的机会,拿着文晓娜提供给他的牌照号,给郑曙光的车胎放了气,本来想吓唬一下他,没想到郑曙光不为所动,依然推行他的透明发行。刘立东不死心,专门咨询了汽车修理厂,问来在刹车上做手脚的办法,就把郑曙光的刹车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拧松了几扣。他想郑曙光天天往来于发行站之间,拧松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会导致刹车液点点滴滴地渗漏,直至刹车失灵,造成追尾事故,轻则划伤,重则残废,但没想到那天郑曙光恰好去北京接触一个客户,刹车液渗光后,风驰电掣的车子遇到紧急情况就像一枚勇往直前的炮弹,没有丝毫制动的能力。“可是我只是想出出气,吓唬吓唬他,真的没想过要他的性命啊!”刘立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看在我初犯的情况下,你们就从轻发落吧。”

        向天歌略微感到一丝安慰,冤有头债有主,郑曙光的冤屈总算找到了元凶。

        他对管天亮他们说,这个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很明显,是他们,也可以说是利益受到极大影响的两股势力联手在对付咱们。没关系,他们设计的冲突,最后还要他们自己解决。如果他们给主人公设计的结局是必死无疑,那么那个主人公就是他们自己。

        这时,海江酒厂总经理曹大卓前来拜访。其他人出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向天歌、管天亮和曹大卓三个人。

        向天歌说:“曹总,您托管总带来的海江玉液我品过了,口感的确不错,可好酒也怕巷子深。因为喝了您的酒,我跟您说几句朋友的话,也是到家的话。媒体的广告投放主要有三种目的:一是选择强势媒体,为了宣传效果;二是选择弱势媒体,为了个人回报;三是选择所有媒体,为了规避曝光风险。不然,一百条广告的威力也不如一篇负面报道,到那时,您就是拿出几十倍广告费,也挽不回这一票否决的后果。您可能不知道,哪家媒体都有一个大客户保护名单,遇到负面报道,一般都要绕过去。这可不是讹诈,这是行规。”

        “说的是呀,管总很钦佩您,总跟我们说您是策划大师。我们着急的是想宣传但又不知从哪下手?”

        “就从‘海都’下手!我们正在研究明年海江建城五百年的报道,您这酒干吗不跟着一起寻根溯源,万一发现一处五百年前的酒窖,那就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向天歌不经意的一句话,点醒了管天亮的灵感:“真是的,曹总,这可是个绝佳的点子,赶紧组织人手搜集资料。”

        送走曹大卓,向天歌习惯地拿过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敲着按键,嘴里念念有词。管天亮说:“按照这么个干法,你就算吧,算出来的只是数,不是钱。”

        向天歌说:“我知道广告是干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可你没个确切数字,明年的指标怎么分解?”

        叶子凡回来了,手里拿着刚来的《海江晚报》,脸色通红:“这个高飞旅行社,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

        向天歌不解地看着他,冲管天亮说:“广告部就是大熔炉,儒将也能逼出武威来。怎么了子凡,动这么大的火气?”

        叶子凡简要介绍了来龙去脉,“‘海都’的旅游周刊出了一个跨年度策划,和高飞旅行社联手打造海江市的环球婚典品牌,先期发了一则消息,没想到这家旅行社暗地里又找到《海江晚报》新闻部,以联合主办的名义面向新婚夫妇征集报名,你们看,消息就发在了晚报今天的一版上,一个小小旅行社,居然把两个媒体玩于股掌之间,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向天歌:“收不了场就是最好的收场。想看清房间里的情景,总得有人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游泳的人,你别急,实在不行,让李总出面找晚报的老总协调,说明情况,两家联手封杀他,最后让高飞旅行社蹲一边哭去吧。”

        靳常胜看他们几个都在,也跟了进来:“向总,最近业务员回来说李海珊好像还在暗地操作一些客户,然后从别的公司跑单。”

        向天歌说:“这个不管她,只要把住出口就行。客户看什么,还不是广告最后能不能如期见报,见不了报,价格再低也白费。原来的‘海都’广告部,是最不讲理的地方,谁恶吃恶打谁吃香,规规矩矩的公司到头来不但任务完不成,连自己的客户也会被别人抢走,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扳过来这种毛病,让所有公司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就是再强,夜晚也和别人一样长,千万别再想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美事。”

        财务小孙怯生生地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报表:“向总,这张支票是远期支票,这个月入不了账。”

        向天歌问:“哪家的?”

        小孙答:“翰华广告。”

        管天亮不太相信:“安晓强?不会吧?他看着比羊还老实,也敢涮咱们的尊严?”

        叶子凡说:“真没想到,本以为最放心的公司却出了最大的问题。”

        向天歌说:“往往就是这样,看着比羊还老实的狠起来连狼都自愧不如。你记住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领导们又在背后表扬我呢?”踩着向天歌的话音,安晓强背着个笔记本电脑包走进会议室,“向总,您总说我是小买卖人,算计小钱,谁不想挣大钱,可大钱不也是小钱凑出来的吗?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海都’,您不给我个好环境,我拿什么运转?广告公司不能总是倒霉蛋,它每走一步都要用钱开路,不像你们报社,还能卖个面子发点关系稿,置换个版面,我们只有手心朝上找人家要钱。我跟您说,要是您个人的事,别说8万10万,就是20万,我也会眼睛不眨地给您,可报社的事您何必那么认真,拖几天就拖几天吧。”

        向天歌一脸不悦:“你说的这叫屁话。第一,我个人即便真有难处,也用不着找你借钱,你懂不懂瓜田李下的道理?第二,我要是不代表报社利益,你会这么客气地跟我说话?按照广告实刊量结款天经地义,报社怎么倒成了讨债的农民工?这个感觉很不好,占据时间还在其次,关键是弄得人心烦躁。我这一哨人马不是在策划,而是在天天要账,哪里还有心思干大事?你赶紧回去想办法,最晚明天下午换一张支票过来。”

        安晓强自讨没趣地走了,面对整个运营小组,他多少有些心虚,他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媒体和广告公司的关系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你追我跑,你驻我扰。

        叶子凡笑了:“向总,我越看越觉得你像一个升堂的县令,往这一坐,接待告状喊冤的子民。”

        向天歌自嘲:“我还没有县令的权限大呢!我曾经和李总探讨过乌纱帽的问题,我说一直搞不懂您在这个上不来下不去的位置,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就算迎合了高庆国,也轮不到任何甜头,您也当回愣头青,他们能把您官降一级?你们猜李总怎么说,就五个字,位子是绳子。到今天我才明白,占位子是有前提条件的,只要坐进去,就必须接受它的五花大绑。”

        叶子凡感慨:“广告这个差使,不可不干,不可长干。接连不断的考验,遇上几次是财富,重复多了非送安定医院不可。”

        向天歌说:“乌纱帽给谁戴是个大问题,用人比分配还要敏感。一个团队,心态不平衡首先从对用人的非议开始。用错人,外界就会质疑你的眼光。怎么样,一会儿接着开神仙会,反正今天我签付印。”

        管天亮赶紧说:“得了吧,老话讲得好,当官要当副,吃饭要吃素,喝酒要喝吐。我们宁可不要位子,也要解开绳子。”

        几个人散去后,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向天歌站在窗前伸个懒腰,不一会儿,沈唱拿着一张报纸大样走进来:“向总,刚来时我不明白,心想这付印怎么还用签呢,直接放到复印机上不就行了?后来才知道这个付印不是那个复印,而是交付印刷的意思,别小看这两个字,新闻圈里99%的人熬上一辈子也没有签这两个字的资格。您说我这辈子能不能熬到签付印的位子?”

        向天歌忍俊不禁:“至少现在还没这个可能,小沈,报社从来都是是非之地,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既能拳打脚踢,更会保护自己。”

        沈唱也笑了,向天歌喜欢看她微笑时的表情,头习惯性地往右边一偏,特别俏皮地说:“我都来两年了,告诉您,一个人要是频繁地在同一个层面上证明自己,多大的耐性也会磨平。”

        向天歌说:“两年算什么,顶多刚入门,你知不知道仪仗队的战士光抬腿这个动作就要练上半年?重复不是原封不动地照做一遍,而是用心体会它的内涵和意境。做广告的女人可以不性感,但不可以不感性。”

        沈唱说:“其实当领导也不容易,要管那么多事,找那么多人,操那么多心,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像简安祥,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向天歌说:“领导其实还应该叫领担,也就是说,你不光要领衔风光,还要领衔担当。简安祥有两条致命的毛病,就是不愿担当,好事抢,坏事让,一会儿过于自信,一会儿过于自恋,前者让他失去机会,后者让他失去人心,而机会和人心,恰恰是操盘手最需要的。再加上他的贪,不出事才叫怪?但人和人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无法强求,只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就是完美的一生。”

        沈唱说:“我发现‘海都’的现状是闲的闲死,忙的忙死,而且忙的还总要被闲的说三道四,管总和我们说过一句话,历朝历代都是功臣先死,对我们这些干活的人打击特大。您看那些闲人,班不怎么上,钱一分不少,时间一长,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受苦受累的人慢慢认命,养尊处优的人心安理得。”

        向天歌说:“资本的力量不可抗拒,市场的洪流无可阻挡。等‘海都’的体制一变,他们就会领略‘洗牌’这两个字的厉害。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不用受他们的干扰,位置不同,感受不同,而感受不同,收获就不同。就像同样是一天,快退休的政客害怕每一个黄昏,而如日中天的商人却盼望每一个黎明。”

        “您总强调策划,可我觉得说破大天,广告客户还要看效果。只有把广告分成两段,前段解决包装产品,后段解决拉动销售,人家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你。”

        “这不矛盾,解决你说的两个问题都需要制造概念,这也正是咱们的价值所在。就像股票一样,说不清楚的东西才会总有说下去的题材和悬念,一下子都说明白,谁还有兴趣听下去?”

        “其实看广告公司的脸色我还能忍受,因为他们就是一群既能订立合同也能撕毁合同的人,关键就是部门里的那些闲言碎语,听到后真是扎心。”

        “嫉妒你的人总会想出诋毁你的花样,你要做的就是若无其事,广告上量压倒一切,创意出彩压倒一切,这就是最好的回击。我希望你做个比赛型选手,愈挫愈勇,到底看看奈我者何人?你不是要往签付印的位子上努力吗?那就先从忍和勇这两个字同时入手。”

        “有时候我们着急的是问题明明在那里摆着,领导却好像视而不见,任凭那些坏习惯兴风作浪。”

        “为什么坏习惯不好改?是因为它能让人感到舒服或者尝到甜头。谁都知道‘海都’的新闻、发行、广告结构都需要调整,但是任何结构都由人来设计和执行,解决结构问题先要解决人的问题,但是一涉及人就比较麻烦,领导就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和承受力,这倒不是领导缺乏魄力,而是人之常情。不管不顾寸步难行,调整不是摇摆,调整需要成本,调整必须坚决,如果处理不好,最后打的还是罗圈架,广告说发行量没做上去客户不认,发行说新闻做得不行订户不认,新闻说广告进不来钱,发行铺不开面读者不认。媒体的强弱,如果没有切身体会,很难说清其中的滋味。”

        向天歌看看大样没什么问题,校对和检查也分别签了字,就大笔一挥,写上“付印”两个字和自己的名字。“小沈,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沈唱说:“说不好,我们吵了一个星期,现在还在冷战呢!”“他是做哪行的?”沈唱小声说:“向总,您认识,但要替我保密,就是市工商局的臧小洋,上次音乐会的票,还是他帮着搞到手的。”

        向天歌想,人活一世,心总要被一些东西消磨甚至腐蚀。要么是生计,要么是情感,要么是灾难,要么是疾病,反正没有清静时候。

        善良、诚信,这些以前被向天歌奉若座右铭的信条现在都藏到一个隐秘角落。它们和利润、机会有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有你没我,每当这时,天平的指针都会自然倒向钱的一边,道理很简单,天平不也是用钱买来的吗?

        经历与逃避,人永远要在这两种状态下游走,为什么虚拟社区经常人满为患,无非是想有一个精神上落脚的地方,无须遮掩、无须造作、无须违心,撕下戴在脸上的面具,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情境。

        四十岁前拼命赚钱,四十岁后花钱买命,爬坡爬了这么久,就是爬不上去,像那个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向天歌有时真想打退堂鼓,这个岁数,别说英年早逝,就是英年早病也够一家人承受。到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些人今天的付出,说不定,还会有些话,想都不敢想,听都不敢听。

        天还没亮,施工队的工头赵富有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向总,出事啦,昨天晚上,我那三十多个民工一块跑肚拉稀,一开始没上医院,让人从药店买了黄连素,没承想越来越重,有两个虚脱了,在人民医院急症观察室呢,人家让住院,说是细菌性痢疾,耽误了有生命危险。向总,咱那工程费还没结,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上住院押金,一会儿我过来取。”向天歌的头嗡的一响,离规定的交工日期还剩三天,出了这么大岔头,上哪临时抓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押金多少钱?”“十个厉害的必须住院,那二十个先输液观察一天再说,医院说先交三万五。”“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肉馅包子绿豆粥??”向天歌说:“你甭跑了,一会儿我把押金给你送到医院去,你现在把昨天剩的饭看住了,我一会儿给区防疫站办公室的周主任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取样化验一下。还有,工程说什么也不能停,你想办法从别处拆兑人来,必要的话可以给双倍工钱。”

        向天歌烦躁地在屋里转着圈,真是越忙越添乱。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4月17日,离最后的验收日期还有三天。此时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报栏工程对他到底是福是祸,是得是失,现在似乎还不明朗,他只知道自从卷进了这个漩涡后,就好像从地下浮到了地上,一下子引人注目起来,而且麻烦一个接着一个。

        向天歌觉得有些蹊跷,在配膳中心包了那么长时间的饭,都没有吃坏过肚子,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倒了一片?向天歌来不及想那么多,让会计支出三万五千块钱,开车直奔人民医院,他要见到赵富有以后才能弄清事情原委,好在大部分工程费还没有给,这样牌权就始终掌握在他手里。

        路上,他接到马自达的电话。“天歌,工地上是不是食物中毒了?”向天歌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是呀,我也是刚听说,正往医院赶呢。”“新闻处的金处长刚才拿来份传真,是晚报读者来信版的记者采的稿子,问能不能发,我请示了张部长,给扣下了,这是市里的重点工程,马上要剪彩,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中毒都要控制范围,不然政治影响不好。你掌握好这个精神,赶快弄清情况,做好善后,一会儿部里有人过去了解情况,你不要瞒,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另外,赶紧想办法顶上第二梯队,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按期交工,不然上下都没法交代。”

        一般的小型施工工地都是自己起火做饭,来得方便,花钱也少,可是报栏建在胜利路上,这条路是海江市的景观大道,属于一级迎宾线,沿途居民优越惯了,脏一点、乱一点都不答应,所以向天歌和赵富有商量,把包饭地方定在食佳配膳中心。这是海江市规模最大的送餐公司,绝大多数知名企业都把这里作为首选配餐点,价钱虽比别的公司略贵一点,但是车间化生产、密封车送饭,卫生条件无可挑剔。报栏开工时已是春末,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由于地方窄小,搁不下活动房,只能支起几顶帐篷,一段一段地向前推进,打完一枪换一个地方,冰柜根本派不上用场,吃的东西无法隔夜保存。向天歌说服赵富有,宁可多花些钱,也不想弄出食物中毒事故耽误进度。

        工程接近尾声,向天歌像个准爸爸,看着太太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是兴奋又是担心,生怕一不小心流产了前功尽弃,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离终点线还有几步,却被一个没有想到的坑崴了脚。

        在住院部后面的草坪上,赵富有把刚刚了解到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向天歌。

        “向总,到这个份上,我没话可说,都是我那个王八蛋远房表弟捅的篓子,这会我吃了他的心都有。本来我一直拦着他,不让他来,就怕来了惹祸不好管,谁承想他蔫主意大,自个儿偷偷从老家跑来了。我看他一天没事干,就把他放到材料库发料,谁知道没几天他就和工地旁边小饭店的老板混熟了,被人家请去灌得晕晕乎乎,那个老板一直想把咱们队的送饭业务拿过去,嘿,我那王八蛋表弟灌了一肚子酒,还就拍着胸脯答应想办法把配膳中心换过来。小老板千恩万谢,又请他洗了澡,按了摩,然后就定了肉馅包子、绿豆粥的菜谱。按说头一回送饭还不做点露脸的,谁知道老板忙中出错,把转天早晨做云吞的馅当成新馅放到包子里,向总,你可能不知道,早点部的云吞是最脏的,筋头囊膪都在里头,但是因为馅小,又拼命放味精,一般人吃不出来,也不至于吃坏肚子。包子就不一样了,吃得多,毒得可不就深呗。你说我表弟和那老板这不是给缺德加把盐他是齁缺德吗?向总,咱们算是老朋友,我佩服你的为人,这个事全是我的责任,一切损失都算我的。”

        向天歌听着,心里这个恨呀,赵富有的一颗老鼠屎,差点坏了他一锅进贡的汤,唉,小农意识害死人!这个词一冒出来,他突然想起了谢真真说他的话,是呀,你向天歌才离开小农日子几天呀,骂了赵富有,也就等于指桑骂槐数落了自己,而且赵富有一说软话,如果追究甚了,倒像是他向天歌得理不饶人。

        向天歌说:“老赵,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把医院这摊子事交给手底下人去办,赶紧抓人盯住工程。我可告诉你,按时保质完工,咱们什么都好说,要是出一点岔头,你可就别在海江市混了。”

        赵富有的调查证实这次中毒纯属意外,跟靳克晓没有任何关系。向天歌觉着自己过于敏感,似乎靳克晓是他的万恶之源,只要是倒霉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靳克晓会不会又做了什么手脚,如果是的话,就给了他一个反击的理由,不是的话,就好像打出的拳头落了空,只兜起一阵风声。

        高水平的争斗,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一点没有争斗的痕迹。其实,向天歌和靳克晓心里都清楚,即便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把对方吃掉,甚至会遗惠渔翁,但是,就像小孩斗气,断然不能先退下来,而且,有时候,成年人斗起气来,比孩子还要固执。城市留言板本来是向天歌的创意,最后竟然让靳克晓不劳而获,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筹备组开协调会时,马自达一再强调三家公司在这个项目上就是一家公司,都是给市政府分忧、给海江市民造福,想问题、办事情要有大局观念,按照一盘棋的调子平头推进,这个表态等于把向天歌挤到墙角,持有任何一点异议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向天歌正这么天高地远地联想着,李彩妮的电话又来了,他以为是一般性的安慰,没想到李彩妮告诉他,李彩强也在京海高速公路上翻了车,所幸只受了轻伤,没有生命危险,李彩强轻微脑震荡,左大腿压缩性骨折。向天歌吃了一惊,心里嘟囔,怎么这么乱呢?他说:“彩妮,病床号我记住了,我这边工地上也出了点小问题,忙完我马上过去。”

        向天歌不怕竞争怕暗算。对于一支善于在阳光下作战的队伍,夜战无疑是危险和不自信的。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适应黑暗以及黑暗下的所有操控技巧。

        想想看过的无数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向天歌唯有苦笑,因为在漫长的较量过程中,风光和享受的都是邪恶,正义常常躲在一边卧薪尝胆,直到最后一刻才有翻盘的希望。向天歌想,这样的胜利不要也罢,人这一生,结果仅是一瞬,味道和悬念还是集中在过程上。

        正念叨着靳克晓,靳克晓的消息就来了。艾小毛告诉向天歌,靳克晓得知工地食物中毒之事后,马上给报栏筹备组打电话,表示为了保证工期,可以无偿支援40个民工,向天歌冷笑一声:“哼,这会儿他又跑这充当救火英雄了,要不是考虑影响,真想顺水推舟,把那40个送上门的民工要过来。”艾小毛说:“其实有什么影响,工地出事是包工队的管理问题,跟咱们没有关系。你忘了上次靳克晓从咱们手里硬是抢走了留言板的创意,市里不是讲过一盘棋意识吗,别总是咱帮人家支招啊,就给他一个救火英雄的名分,咱们得省工省钱的实惠。”向天歌说:“能省下几个钱?40个工,一人一天40块钱,就是白给咱干三天也不过4800,就让他把这名声赚走了?”艾小毛说:“你较这个真干嘛呀?你要是心里不平衡,就大造舆论,说靳克晓因为上次夺人之美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提出补偿。我看你是谨慎惯了,这么个节骨眼上,大伙恨不能用最后的两个月再挤出点油水来,谁还有闲心思嚼这个舌头?再说这点事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报栏的阅读椅上贴的不是咱的广告吗?”向天歌想了想,觉得确实无所谓,就下决心说:“行,我这就给筹备组打电话。”

        当天下午,一个包工头带来40个民工,和向天歌接上头,转达了靳克晓保质保量保时间的意思,向天歌道了谢,交代了大致要求,民工们就分散到了工地上。向天歌给包工头留下两条中华烟,又礼节性地拉拉家常,然后再三叮嘱,开车回了报社。

        报栏和座椅的安装总算如期完成,住院民工除两位慢性肠炎加重外,其他人陆续回家休养。结账时,赵富有还清了向天歌垫付的医药费后,又主动提出来减去一成算作压惊费,向天歌说:“少给你这几千块钱,我也发不了财,算了吧,还是按原先定好的给吧,好在活儿没耽误。”赵富有千恩万谢一番,又给向天歌买了两只落地瓷瓶送到报社。

        离报栏剪彩日还有七天,向天歌召开协调会一一落实细节。由于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媒体方面自然有市委宣传部出面安排,向天歌需要做的就是设计一个15厘米通栏的广告胶片发给《海江日报》。向天歌正说着对这个形象广告创意的想法,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回敬轩家里的号码,心想,夜以继日地忙着报栏工程,一连好几天没看见他了,这老家伙倒自在,这么早就跑回家去喝小酒了。刚要逗两句,里面却传来女人的声音:“是向总吗?我叫李娟,是回敬轩的爱人,咱们见过一面的……”接着是几声啜泣,向天歌的心“??噔”一下,知道准是出事了,忙说:“嫂子别急,慢慢讲。”他一个人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向总,老回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淋巴和脑子现在也都有了问题,大夫说是转移前兆。平时他总念叨和你最说得上来,我想,你要是不太忙,就抽空去看看他,他好久都没有笑模样了。”

        向天歌仿佛在听天外之音,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有知觉,但是动弹不得,僵硬地举着电话听李娟断断续续地介绍回敬轩的发病经过。前一阵子,他总是头疼,人也瘦了一大截,以为是血压不稳定,测了一下,60/90,比平时低点,但大抵正常。他说肯定是这段时间太累的缘故,就泡了一瓶人参酒,每天晚饭时喝一盅,喝了不到一个月,竟发起烧来,上星期身上起来一片浅红色斑点,到医院一验血,好几项指标都有问题,再做胸透,整个肺都被白点占满,当时就留下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昨天又转到肿瘤医院呼吸内科,大夫说,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向天歌突然很恐惧,二十多天前他还和回敬轩一起对酒当歌,而那时癌细胞早已在他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向天歌知道肺癌肯定没有传染性,可还是不自在,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回敬轩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脸色和床单一样苍白,一看见向天歌,眼泪哗地下来了:“天歌,你说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摊上这种绝命的病,我想不通啊!花着钱受着罪,我一生不贪不占、无欲无求,老天干吗这么惩罚我?”向天歌躲避着回敬轩的眼神,故意把视线移到别处:“老回,别这么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凭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和粗粗壮壮的底子,扛扛就好了,我家里还有好酒给你留着呢。”回敬轩平静些:“天歌,你也不用安慰我,咱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这点常识还没有吗?我已经判了死刑,至于具体哪一天执行,就看老天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爬一次珠穆朗玛峰,站在地球顶端,大声读一首自己作的诗,然后,像一件标本冻在山上,永不融化。”向天歌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他知道回敬轩是留恋生活、眷顾家庭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浪漫念头,忽然间心游天外,很可能是病理变化产生的幻觉。

        向天歌快步走出住院部,穿过院子时,他一直没敢回头,把大楼上面挂着的“肿瘤医院”几个大字远远甩在身后。向天歌想,这一年的变故太多落差太大了,仿佛把一辈子的遭遇都提前预演了一遍,生老病死罪,一件接着一件,中间还穿插着情感纠葛、家庭悲欢,而且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

        向天歌估摸着回敬轩这种状况,集团肯定要酝酿新的接替人选。人换了,思路势必跟着换,到时候,不管谁适应谁,都得有几次点刹,顿一顿,李彩妮的信心会不会动摇、“海都”的未来将走向何方都很难说。

        向天歌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去了艾小毛那里。一进门,他就扎进浴房,身上洒满沐浴液,哗哗冲着,弄得泡沫纷飞。艾小毛不明就里,敲着卫生间的门问:“天歌,去哪儿了一身的药味?”向天歌闭了喷头,拉开一道门缝:“去看看老回,老回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艾小毛进来,递过一条新毛巾:“不会吧?前些天不还好好的吗?”“是呀,癌症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快字。”

        向天歌把毛巾盖在脸上,深深地吸口气,那上面的香气沁人心脾,让他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艾小毛拉住毛巾的两头,轻轻擦着向天歌的脸:“还没用过呢,我刚喷过香水,给你遮遮味,看你,一从医院回来,就恨不能蜕层皮。”向天歌顺着毛巾的边缘一把握住艾小毛的手,连拉带拽地把她抱进浴房。不到两平方米的浴房一下子被塞满,向天歌掀起艾小毛的睡裙,往上一提,竟像个套子般从头上掀了下来,艾小毛没有戴胸罩,做完流产不久的身体显得越发饱满。从有了肉体关系那天起,向天歌还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艾小毛一时有些不适应,但又惊喜地迎合着他疾风骤雨的爱抚。向天歌让艾小毛半靠半坐在浴房后壁的小台子上,什么也不说,扯去她的三角裤,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艾小毛“啊”了一声,兴奋地喘着气,双臂不由自主地把向天歌紧贴在自己身上说“疯吧疯吧,疯得你永远忘不了我”,她不知道向天歌是在用做爱感受着健康生命的存在,向天歌也没往深处想她的弦外之音,两人只顾在水雾中狂热地缠绵,沉醉在欲望的紧紧包裹里。

        由于冲撞过猛,完事后,向天歌的腿有些发软,他擦净身子进了屋,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点燃一支烟,并没有吸,只是任烟雾袅袅升腾。艾小毛斜倚在他身边,满足地用手轻轻划着他的额头,问:“想什么呢,这么深沉?看你刚才那个疯劲,像一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向天歌说:“在想那个木桶理论,现在看来,人活世上,健康才是那块最短的木板,生命的板子一抽,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没了。唉,真可惜了老回。”

        海江日报报业集团财务处对《海江都市报》六年的经营状况做了详细审计,据说最后的报表上数字很难看。向天歌还在字斟句酌他的半年经营总结,管天亮说,我看这个报告就这样吧,你就是写出花儿来,社委会如果早有安排,也是白搭。叶子凡点头称是,说,肯定你和拿掉你都不取决于这个总结,而且,按照一般规律,拿掉你之前,往往都会是肯定,这叫评价造势,先认可你的能力,然后再杯酒释兵权,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天歌也隐隐感到了集团再明朗不过的意图,什么叫杯酒释兵权,挪动一个重要岗位的干部,只有两招最灵,一是捧杀,让你自己犯错误,一是架空,让你自己知趣而退,高庆国他们在党报系统内熏陶了大半辈子,这点政治智慧和手段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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