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开始笼罩张家村,每到这个时候,村外都会弥漫起一阵灰蒙蒙的雾。听村中的老人们说,这是因为张家村原来是一座古战场,无数的战士曾经战死在这里。
这些战士死后,无人掩埋,尸骨任由野兽啃噬。战士们都觉得冤屈,他们的怨念在傍晚时就聚集在一起,形成大雾。这些带有邪气的雾会让夜晚外出的人迷失方向,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张家村的村民们一到傍晚时分,便都乖乖地呆在村中,绝对不会再出村,他们都怕被厉鬼缠上。
林玲知道,这只不过是愚昧的迷信罢了,因为张家村的旁边就是一个坡度很缓的小山坡,而整个t市都处于比较潮湿的气候中,小山坡中吹着终年不断的山风,再加上树林茂密,傍晚时温度下降得很快,洪甫县周围的潮湿空气在傍晚与小山坡上的冷空气相遇,自然会起雾,这是典型的上坡雾现象。
但张家村像是一个隔绝的世界,村民们还是更愿意相信这种诡异的迷雾是冤魂们在作祟。破旧且土气的村庄被这股雾气伪装上了一层颇有神秘感的色彩,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同时,也同样有股刺激的感觉。
村子的西头有人用白色帆布搭建起了一间简陋的灵堂,灵堂外坐着一些怪异打扮的人。这些人身穿道服,却并未戴着道冠,头发都是现代人的短平头,他们手中拿着竽、箫、笛子等各种民族乐器,吹打着蹩脚的“音乐”。这些音乐也并非是什么哀乐,而是各种各样的现代民歌和流行歌曲。
先是《小白杨》,然后是《驼铃》《三套车》《纤夫的爱》……这些曲子和现场的肃穆气氛相差很远。一些孩子在这些怪异打扮的道士中间窜来窜去,像是在看奇异的动物表演。
灵堂的两边摆着十八座屏风,左右两边各九个。屏风上画的是十八层地狱的场景,左边分别为上九层地狱,而右边是下九层地狱。图中描绘的是人在世间作恶,死后就要在十八层地狱中受到相应惩罚的内容。
地狱中罪名繁多,比如挑拨离间、贪污受贿、淫荡、偷盗,甚至包括偷工减料、拐骗儿童这种罪行在其中都有相应的处罚办法。很多村民都在这些屏风旁驻足观看,像是饶有兴趣地在博物馆里参观文物一样,其实他们都是在寻找与自己在世间所犯的“罪行”相应的惩罚。
林玲特意走到屏风前,仔细看着每一幅图,图画基本没有什么画功可言,相当粗糙,但是这些图画底下的文字却写得十分清晰。
林玲走到第十三层地狱前停了下来,据文字记载,这一层地狱叫血池地狱,惩罚的是那些在生前不孝敬父母、殴打老人的人。这幅画显示,这些人死后要被投放到血池之中去。
但是这幅画画得很奇怪,因为别的图画都是些例如大锤砸心、刀山油锅、烈火焚身之类的残忍惩罚,但是血池到底是什么呢?被施以这样刑罚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呢?画上没有文字作出对应的解释。
林玲对于眼前这幅画看得有点心惊,但是又不好向旁人询问,怕引起这些村民的注意。
好在谁也不会在这样嘈杂的丧礼上注意一个外乡人的举动,但林玲却是在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
灵堂的正向,摆着一口棺材,棺材被油成了暗红色,有种肃穆的感觉。棺材前摆着一张供案,供案上点着三炷香,一股青烟随着香头上的红光“扶摇直上”。灵堂外还搭着另一个简易的帐篷,里边摆着几张桌子,帐篷外是一个超大的炉灶,灶台旁边摆着已经切好的菜品和各种作料,灶边站着一个正在炒菜的厨子——此时他正在翻滚着大勺,给来吊唁的人们做饭。
灵堂外,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椅子上聊天,话题当然和这场白事有关。
“真是没有想到孙绍这小子还算有良心,给柳老师办了这么风光的大葬。”
“有良心个屁!你到现在见到他人了吗?还不都是大家在忙乎。”
“唉,柳老师这么个好人,嫁给了孙绍,这辈子真是够冤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来?”
“谁?”
“高凤军啊!一块跟柳老师到咱们村来插队的那个大高个!”
“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不知道吧你!当年他来过!”
“这事我知道啊!想带柳老师走,可是柳老师不走。”
“知道啥柳老师不走不?”
“跟孙绍都有儿子了,咋走?丢下孩子不管吗?”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
“傻,咋傻了俺!”
“你看柳老师那儿子白白净净的,看他哪点长得像孙绍?”
“喂!老张头,这话可不能瞎说啊!回来让孙绍听见了,小心他打你闷棍!”
“听见了怕啥?这事村里的娘们还不都是这么传的!”
“不过确实是很奇怪,那时柳老师好像一直和高凤军相好,后来却突然嫁给了孙绍!而高凤军也神神秘秘地回城去了!”
“反正这里边有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林玲在一边听着两个村民的闲话,一直在揣摩村民的意思,他们的意思好像是在怀疑——孙其名并不是孙绍的儿子,而是柳艳芳的老情人高凤军的。
林玲在想如果是这样的话,柳艳芳到t市去,也可能根本不是去找儿子孙其名,而是去找高凤军。如果是这样的话,刺伤柳艳芳,却又有可能被柳艳芳反过来保护的嫌疑人就变成了两个:亲儿子孙其名和老情人高凤军。
林玲很想给胡玉言打一个电话,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并不能肯定高凤军此时就在t市,即便在,单单是因为两个村民间的闲言碎语就去通知警方调查一个人,显然是武断的,所以,林玲决定继续听下去。
但是她哪里知道,一场很热闹的事情开始了。
“瞧,孙绍出来了!”刚才还在说闲话的两个男人,突然收了声。
林玲顺着两个村民的眼神向胡同口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袖上衣的男人走了过来,此人鼻眼还算端正,但是一个红红的酒糟鼻子,却给注视他的人增加了几分厌恶感。他面色土灰,精神显得极差,走起路来也有种摇摇晃晃的感觉。
“这家伙昨天晚上又喝酒去了,看来是到现在才醒!”
“别管了,看热闹就是了。对了,柳老师的儿子没有回来吗?”
“没看到,那小混球看来也是个没良心的,这点倒有点像孙绍!”
“唉,柳老师也真可怜,也没个能给她披麻戴孝的人。”
村民们议论纷纷的同时,孙绍蹒跚着走进了灵堂,坐在了棺材前,用一双无神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村民。
村民都停止了议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孙绍,这种眼神不是同情,但也谈不上是愤怒,它更像是人们受到了一种奇怪气氛刺激所致。
“你们都来干什么?”孙绍终于开口了,话语中带着一种埋怨的语气。
众人皆不答话。
这时,旁边那些假道士的“乐曲”也停了下来,尴尬的气氛显得这场白事办得实在有点多余。
“有事的在这里留下,没事的赶紧滚蛋!俺这已经够丧气了,别在我这里添堵!”孙绍用已经沙哑的音调对跟前的村民说道,不知道他是在针对所有人,还是在针对某个人。
“孙绍,你别耍混,大家今天来是送送柳老师!可不是因为你!”说话的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就站在灵堂的右边,离孙绍最近。
孙绍看了看老人,一脸的不屑,“老支书,你算是村里的老人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要是没事不滚,就在这站着。”
刚才那两个在扯闲话的村民赶快走过去,想要劝老支书,让他不要发作。
“孙绍,瞧瞧你这个鬼样子,柳老师走了,你连一点伤心的表示都没有,还喝成这样。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老支书显得怒不可遏,一点都没有理会村民的劝阻。
“你们这帮家伙少来这套,现在都来装菩萨,当好人了,别以为俺不知道你们私下里咋议论我们家这点破事的,你们今天来不就是想看俺家热闹吗?”
“你这个家伙少放屁!你老婆死了,街里街坊的,大家来拜祭一下,难道还有什么失礼之处吗?”
“哼!失礼?不就是想来蹭一顿大锅饭吗?你们来可曾带着钱了吗?每个人来的都要随些份子钱吧!”
“好呀,孙绍,你给你媳妇办丧事,闹了半天是惦记着份子钱呢。我知道给你那些份子钱,你准又拿去赌!所以,今天谁也不会给你份子钱。你老娘怕是等不到你给她养老送终了,今天俺们大家谁也不随这份子,但是,你老娘的棺材钱,我们大家出!”老支书气得脸上的肉突突直抖!
“说得好听,俺老娘死不死,关你们屁事,你们又不是她儿子。俺老娘的棺材钱自然是俺出,俺告诉你们,俺有的是钱!”
“就你这个熊样,怪不得连你儿子都不认你!”老支书见孙绍蛮横,也气得直戳他的痛处,丝毫没留情面。
“俺儿子?俺哪有儿子?上学连家都不回,见了俺连声爹都不喊,别以为俺不知道,那个小畜生是俺们家那个臭娘们和那个高凤军的野种!”
“孙绍,你还要不要脸!你媳妇在家含辛茹苦,照顾你和你的老娘,到头来她死了,你还要这样糟践她!”老支书已经忍无可忍。
“老支书,你是老人,俺让你几分。这话是轻的,要是哪天俺不高兴了,到城里去找那个高凤军,非要跟他把这事一五一十说清楚。”孙绍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用你找,我来了!”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透过人群,传到了孙绍和老支书的耳朵里,这声音让所有的村民都回过头看。
在人群中的林玲也被这个声音所震撼,虽然离得远,但已经可以从声音里感到一种迫人的气势。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面骨突出的男人走出人群。他一身深褐色的西服,打着领带,虽然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已经不少了,但是却可以依稀看出他年轻时的那张俊朗不凡的面容,即便是现在,他的外貌也会被冠以成功人士的标签,甚至还会引得一些少女遐想一番。
孙绍和老支书看到这个男人,同时惊呼:“高凤军,是你?!”
高凤军走到了两人的面前,六只眼睛互望着,林玲在一旁细细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幕,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她很快扫了一下村口,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轿车,车并没有熄火,它的远光灯打得异常明亮。
车灯照得人眼花,让人在正面看不清楚车子的商标和牌照号,但应该是一款高档轿车,肯定是高凤军开来的,而且就是在孙绍和老支书争吵的那段时间开来的。
刚才还和孙绍吵架的老支书,却突然站到了孙绍的阵营里,他开始质问高凤军:“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送艳芳!”高凤军的话简单明了。
“送艳芳?你早干什么去了?”村支书显然是话中有话。
“老支书,既然她男人都不管这丧事,我来管总可以吧!”高凤军的话里带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姓高的,俺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孙绍此时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了。
高凤军转头瞅了瞅孙绍,“艳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可你这种杂种还活着,真是老天无眼啊!”
“妈的,你骂谁?”
“骂你了,我骂不着别人!”高凤军很明显是在激孙绍的火儿。
孙绍被高凤军气得脸色发红,酒似乎也一下子就醒了,他攥紧了拳头,突然向高凤军挥来。
高凤军一掌就接过了孙绍的拳头,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孙绍的腕子,“打架吗?当年你就不是个东西,到现在还死性不改!”说着高凤军一个别腿,轻易就把气势汹汹的孙绍踢翻在地。
这几招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高凤军已经上了年纪,看得旁边的村民更是一阵惊呼。
孙绍倒也不耍赖,马上爬了起来,指着高凤军的鼻子就臭骂起来,“操你妈!高凤军!你个西门庆,偷了人家的老婆,还打人,你小子等着!”
高凤军站在原地没动,任由孙绍大骂。
孙绍见周围并没有人来帮自己,便一边骂一边退,从刚才过来的胡同,又绕了回去,但是,他的骂声却不绝于口。
众村民见此情景,不敢管,他们只能听着孙绍的骂声越来越远,不知道他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高凤军听到孙绍走远,这才定下心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刚才孙绍坐的位置上。
“老支书,艳芳是尸首回来了,还是骨灰?”
“骨灰!死在了城里,没办法,只能火化,落不下全尸。”老支书好像也没有了刚才质问高凤军的勇气。
高凤军点了点头,然后把凳子搬到了一边,就坐在上面一句话也不说了。
村支书一看高凤军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大师傅来喊支书,“饭都做得了,要不要开饭?”
“开饭?这饭吃个屁啊!谁他娘的还有心情吃饭!闹心啊!都拿去倒掉!”
大师傅没敢对正在气头上的村支书说啥,但他也知道饭菜不能倒掉,他此时能做的就是把炉灶的火先封了。
“柳老师教过俺们村不少娃,她走既然没人给她披麻戴孝,就让全村的娃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来给她行个礼,也算是大伙的一点心意了。”村支书的话像是说给高凤军听的。高凤军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座石像一样端坐在旁边。
孩子们很快就齐了,居然有五十多个小孩子,几乎每家都有。他们都穿着麻布的孝服,戴着孝帽——这是老支书事先预备好的。
林玲本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项目,每个孩子磕一个头而已,估计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当孩子们开始磕头的时候,林玲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张家村的磕头太有讲究了。
孩子们先是要往前迈上两步磕一个头,然后再退一步磕一个头,然后再往前上两步磕一个,再往后退一步磕一个,直磕到棺材前,距离是二十米左右。
虽然,这样磕头费时且枯燥,但村中每个孩子都虔诚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没有一点偷懒的迹象。
孩子们磕头从晚上七点多一直到十点多才结束,不只孩子们困了,在一旁的大人们,也都没有了刚才的精神,不住地打哈欠。
头磕完了,村民们也都渐渐散去了,只留下几个好事的闲散汉子,还留在灵堂前不肯走,盼望着还有什么状况出现,好看热闹。
林玲当然也是这少数的几个没走的人之一,她一直在想孙绍这三个多小时到底干什么去了?难道他真的只想在高凤军面前便宜便宜自己的嘴,然后再去做缩头乌龟?一切都还不尽知。
林玲觉得腿有些酸痛,就在灵堂不起眼的一角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面店的老板已经给她介绍了他家的位置,林玲随时都可以去他家休息。
但是她此时一点困意都没有,她还想看看,高凤军、村支书,还有那个孙绍会有什么样的动作。
这时,村支书也已经坐在了灵堂里,就坐在了高凤军的对面,也是一句话都不说。
林玲就看着这两个男人对坐着,用沉默来对峙。就在林玲观望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的时候,状况突然出现了变化。
高凤军缓缓地站了起来,把身子转了过来,看着棺材。老支书也站了起来,把手放在高凤军的肩膀上,“你还是走吧,送也送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这句话像是突然戳向了高凤军的伤痛,他突然趴在了柳艳芳的棺材上,没有任何征兆,张家村的上空响彻了一个男人发自肺腑的号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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