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戈走向博物馆深处,远离向公众开放的区域,来到标着“百老汇”的走廊。这条走廊贯穿整个博物馆,有六个街区之长,据说是纽约城最长的单条走廊。墙边排着橡木旧橱柜,每隔三十英尺就有一扇毛玻璃门。大部分门上用黑边金叶衬底标着研究员的名字。
玛戈仅仅是个研究生,只在地下室的一间实验室里有一张金属书桌和一个书架。我至少还有办公室,她这么想着拐出走廊,爬下一段狭窄的金属楼梯。她的一个研究生熟人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小课桌,塞在哺乳动物部的两个硕大冰箱之间。那姑娘上班总得穿厚毛衣,连八月最热的时候也不例外。
楼梯底下站着个保安,挥挥手放她过去,她钻进一条光线昏暗的隧道,两边古老的玻璃展柜里装着马骨骼标本。她没有看见警用胶带。
走进办公室,玛戈把包往办公桌旁一扔,坐了下去。实验室的大部分空间存放着南太平洋古物,顶天立地的绿色金属柜里塞满了毛利盾牌、水战独木舟和竹箭。金属支架上放着个一百加仑容量的水族缸,由一排灯泡提供照明,模拟沼泽的生态环境,属于动物行为学部,满满当当地长着海藻和水草,偶尔才能在浑浊的水里瞥见一眼鱼儿。
她的桌子旁边是一张工作长台,上面摆着一排积满灰尘的面具。保管员是个脾气乖戾的年轻女人,正悄然无声但怒气冲冲地工作着,她每天顶多花三个小时做事。从缓慢的进度来看,玛戈估计她处理一个面具就要两个星期。上头分配她保管的面具藏品共有五万件之多,按照她的工作效率,这个工程大概要两百年才有望完成,但似乎谁也不在意。
玛戈登录电脑终端,绿色字母从显示器深处浮出水面,构成一行行文字:
你好,玛戈格林@生物技术@员工欢迎回到博物网分布式网络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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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人文字处理模式,调出笔记,准备在见佛洛克之前再检查一遍。最近几周例行会面的时候,她的导师总有点心不在焉,而玛戈每天都在坚持写作,想拿出些新东西给导师看。但问题在于,她每次都拿不出新东西,只是又读了几篇什么文章,截头去尾塞进电脑;又在实验室做了什么工作;也许……只是也许……又写了三四页论文。她能理解有些人是如何堕落成政府经费这列免费火车上的常客的,也知道科学家用什么样的嘲弄口吻称呼他们:“除了论文样样有。”
佛洛克两年前答应当她导师的时候,玛戈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呢。佛洛克是发现卡利斯托效应的智者,他拥有哥伦比亚大学统计古生物系的“卡德瓦拉德”荣誉教授职位,并在博物馆担任演化生物学部的主任。他居然选择玛戈当他的研究生,这荣誉每年只会落到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头上。
佛洛克的职业生涯由体质人类学家起步。虽然因小儿麻痹症受困于轮椅,但他开创性的田野工作直到今天仍旧是许多教科书的基础。几次疟疾严重发作让他无法继续进行实地调查,于是佛洛克把用之不竭的能量投向了演化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提出一套激进的新猜想,因此引发了暴风雨般的大争论。他的假说糅合了混沌理论和达尔文演化论,打破了通常认定的渐进演化信条,而是主张演化有时候并不那么循序渐进。他认为演化的坦途中偶有分岔歧路,出现某些来去匆匆的畸形变种,也就是所谓的“异形”、佛洛克的观点是演化并不总是源于自然选择,单凭环境就能让物种突然发生光怪陆离的变化。
尽管佛洛克用一系列富有雄辩的文章和论文证明了他的理论,但科学界的大部分人都表示怀疑。他们问:如果怪异的生命形式真的存在,那它们躲藏在哪里呢?佛洛克回答说根据他的理论预测,这些类属出现得快,灭绝得也同样很快。
专家越是说佛洛克走上歧途,甚至已经疯狂,大众媒体就越是欢迎他的理念。这套理论被冠以“卡利斯托效应”之名,卡利斯托是希腊神话中变身野兽的年轻女人。虽说佛洛克对他的心血竟受到如此广泛的误解深感痛心,但还是机灵地抓住机会,利用名声继续推广他的学术成就。与许多有才华的研究员一样,研究工作占据了佛洛克的全部精神;玛戈有时候不禁觉得,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她的学业在内——都让佛洛克觉得非常无聊。
房间的另外一头,保管员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门去吃饭,这显然说明时间快到十一点了。玛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句子,清理好电脑屏幕,拎起笔记本出门。
佛洛克的办公室位于西南塔楼的五楼,在一条爱德华典雅风格的走廊尽头,仿佛一片绿洲,远离博物馆随处可见的实验室和电脑工作站。办公室内间厚重的橡木门上只标着“佛洛克博士”这几个字。
玛戈敲敲门。
她听见有人用力地清了清喉咙,随即传来轮椅滚动的低沉声响。门缓缓打开,熟悉的红润脸庞出现在眼前,因为惊讶而皱着浓密的眉毛。他的眼睛陡然一亮。
“对呀,今天是星期一。快请进。”他声音低沉,伸出胖乎乎的手拍了一下玛戈的手腕,示意她坐进一把松软的椅子。和平时一样,佛洛克身穿深色正装和白衬衫,佩斯利领带稍微花哨了些。浓密的白发乱蓬蓬的。
办公室墙边放满了玻璃门的旧书柜,很多格子里摆满了他早年实地考察找到的文物和古怪物品。书籍贴墙摇摇欲坠地垒成几大摞。两扇凸窗俯瞰哈德逊河。装饰精美的维多利亚风格座椅底下是褪色的波斯地毯,佛洛克的办公桌上摆着几本他的最新著作:《分形演化》。
玛戈认出了那几本书旁边的一大块灰色砂岩。砂岩的表面很平坦,嵌着一个深深的印记,印记一端被很奇怪地弄散拖长了,另一端有三个巨大的锯齿凹痕。佛洛克认为这是某种未知生物的足迹化石,也是唯一支持他的突变演化理论的实际证据。其他科学家并不赞同,许多人根本不认为那是一块化石,管它叫“佛洛克的愚石”。大部分科学家根本没见过它。
“拿开那堆东西,坐下,”佛洛克摇着轮椅回到一扇凸窗下,那是他最喜欢的位置,“雪利酒?不,不对,你不喝。瞧我这记,又忘了。”佛洛克指着的椅子上有几本《自然》杂志的过刊和一篇打字稿,这篇名为《种系转变与第三纪“蕨类高峰期”》的文章还没写完。玛戈把它们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坐进椅子,心想佛洛克博士是否会提起那两个横死的小男孩。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玛戈好几秒钟,眨眨眼,叹口气。“好吧,格林小姐,”他说,“咱们开始吧?”
玛戈失望地打开笔记本。她翻了翻笔记,接着开始解释她对乞力比图植物分类的分析,解释它和论文的下一个章节有何关系。她说着说着,佛洛克的脑袋慢慢耷拉到了胸口,眼睛也跟着闭上。不熟悉佛洛克的人也许会以为他睡着了,但玛戈知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她说。
等她讲完,佛洛克缓缓抬头。“草药是按用途分类的,而不是外观,”他最后喃喃道,“有意思。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我在贝专纳的乞部落做过的一个试验。”他无疑要开始缅怀往事了,玛戈耐心地等着。
“乞部落,你也知道”——佛洛克总是假设听众和他一样熟悉他要谈的主题——“曾经用一种树皮治疗头痛。夏里埃在1869年研究过他们,在考察日记中记录下了这种树皮的用途。四分之三个世纪后,我重访这个部落,发现他们不再用树皮治头痛了,而是认为头痛是由巫术引起的。”他在轮椅上换个坐姿。
“他们现在认可的疗法是先让头痛受害者的亲属辨认施巫术的人,接下来自然就是去杀了那家伙。死者亲属当然要复仇,于是转回去杀死头痛的人。你能想象最后发生了什么吧?”
“什么?”玛戈以为佛洛克要解释这段轶事如何符合她的论文了。“唉,”佛洛克摊开双手,“医疗奇迹啊。从此谁也不头痛了。”他宽阔的前胸笑得上下抖动。玛戈也笑了,她意识到这还是今天的第一次。
“好吧,原始医药就说到这儿,”佛洛克有点怀念地说,“想当年田野工作还挺好玩的呢。”他停顿了一小会儿。“知道吗?全球土著文化大展上有一整块区域分配给乞部落,”他说了下去。“当然是经过夸张包装的,都是为了大众消费嘛。老板从哈佛雇了几个刚毕业的新生,专门管理这次展览。据说更熟悉电脑和市场宣传,而不是纯科学。”
佛洛克在轮椅里又换个坐姿:“闲话就不说了,格林小姐,我认为你刚刚描述的内容能很好地补充你的研究。我建议你找植物标本馆要几份乞力比图植物的样本,然后着手处理。”
玛戈正在收拾笔记,佛洛克忽然又开了口:“今天早晨的事情真可怕。”
玛戈点点头。
佛洛克沉吟半晌,最后说:“我很担心你们的博物馆。”
玛戈有些吃惊:“死者是两兄弟。对那家人来说是个悲剧。但风波很快就会平息——事情总是这样的。”
“我不这么认为,”佛洛克说,“我听说了尸体的一些情况。所使用的力量……不似出自常人之手。”
“你不会也认为是野兽作怪吧?”玛戈问。大家搞不好说对了,佛洛克确实很疯狂。
佛洛克笑着答道,“我亲爱的玛戈,我从不预设立场,而是等待更多的证据。就此刻而言,我只希望这件煞风景的事情不会影响你决定是否留在博物馆。唉,没错,我听说了,听说你父亲的死讯,我觉得非常抱歉。一流研究者有三个必不可少的天赋,在你身上都显露了出来:明白要寻找什么、知道去哪里寻找和努力完善所提出理论的热忱。”他把轮椅摇近玛戈。“无论是做学术还是实地考察,格林小姐,热忱都一样重要。永远记住我的话。你受过的技术训练和实验室工作都无懈可击。失去你这么有天赋的一个人,我们的专业方向会遭受重大损失。”
玛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怨恨。“谢谢你,佛洛克博士,”她答道,“谢谢您的鼓励,也谢谢您的关心。”
老科学家挥挥手,玛戈和他道别。她刚走到门口,佛洛克却又开了口。
“格林小姐?”他唤道。
“怎么?”
“提髙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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