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狼谈到很多事情。偶尔他会起身把误闯到大路上的牲口唤回草地,还有一回,他赶着牲口往西走了约莫半英里,来到一条小溪旁。杰克问他住在哪里,阿狼只含糊地用手指指北方。他说,他和家人一起住。几分钟后,杰克探听阿狼家中的具体细节,阿狼的表情略带诧异,回答杰克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小孩——这一两年,他还暂时不想进去那个“色色的月亮”。不过从他脸上那“色色的”单纯笑容看得出,阿狼也期待有天能进去那个“色色的月亮”。
“可是你说你跟家人一起住。”
“哦,家人!他们啊!嗷呜!”阿狼大笑,“对呀!他们!我们全部住在一起。我们要一起照顾牲口啊,你知道吧。她的牲口。”
“女王的?”
“对呀。祝她永远、永远不死。”说完阿狼微微向前弯身,同时伸出右手贴着额头,滑稽地行礼。
又多问几个问题后,杰克觉得脑袋里一团团疑云慢慢消散了……最起码,他感到自己多了解了一些。阿狼是个光棍(虽然这说法也不完全正确,但勉强过得去),他口中的“家”是个规模庞大的家族——事实上,指的就是一整个狼族。尽管他们四处游牧,但对女王永远忠心不二。他们游牧的范围是外岗以东,“定居地”以西之间的一大片旷野。而阿狼所谓的“定居地”,指的似乎是东边那些城镇与村落。
绝大多数情况下,狼族(不是“狼群”——有一次杰克用了这说法,阿狼笑到眼角渗出泪水)是团结一致、可靠的劳动者。他们的体魄远近驰名,他们的勇气无与伦比。有一部分狼族已经移居东部,进入定居地,成为士兵、守卫,甚至女王的贴身护卫。阿狼对杰克解释,狼族一生只有两件最重要的事:女王和家族。狼族大部分成员为女王效劳的方式就像阿狼一样——照顾牲口。
既像牛又像羊的牲口是魔域最主要的肉食来源,从它们身上还能取得油脂和织布原料,并能提炼灯油(阿狼没有直接告诉杰克这件事,是杰克从阿狼的谈话中推论出来的)。每一只牲口都属于女王,而自远古以来,狼族世世代代都肩负着照管牲口的责任。那是他们的使命。听到这里,杰克不禁联想起北美大草原上,印第安人与水牛的共生关系……就在白入侵入那块领土,破坏那份平衡之前。这比喻虽说有些突兀,但很有说服力。
“看哪,雄狮将在羔羊身旁躺下,而狼族与绵牛相守。”杰克微笑着,喃喃自语。他仰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体内充满最平静轻松的美妙感受。
“你说什么呀,杰克?”
“没事。”他说,“阿狼,满月的时候,你真的会变成大野狼吗?”
“当然会呀!”阿狼回答。他满脸诧异,仿佛刚才杰克问的是“阿狼,你撇完大条后,会记得把裤子穿起来吗?”这种蠢问题。
“陌生人不会变身,对不对?菲尔好像跟我说过。”
“那,呃,那牲口呢?”杰克说,“你变身的时候,它们——”
“噢,我们变身的时候不会接近牲口。”阿狼严肃地说,“噢,杰森哪,绝对不会!不然我们会把它们吃掉,你不知道吗?而且阿狼如果吃掉自己照顾的牲口,就得被处死。《好农经》上面说的。嗷呜!嗷呜!月圆的时候我们有该去的地方。牲口也有。它们很笨,不过看到大月亮的时候也会晓得该去别的地方。嗷呜!它们最好要知道,上帝教训它们!”
“可是你们吃肉,不是吗?”杰克问。
“你满肚子问题,跟你爸爸一样。”阿狼说,“嗷呜!我不介意。对呀,我们吃肉。我们当然吃肉呀。我们是狼族呀,不是吗?”
“假如不吃那些牲口,那你们要吃什么?”
“我们吃得很好。”阿狼简略回答,之后便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正如同魔域里的一切,阿狼也是个难解的神秘——一个既迷人又恐怖的谜。
阿狼认识杰克的父亲和摩根·斯洛特——最起码,他不止一次见过他们两人的分身———这事实在谜团外又加上一圈光晕,却无法完全定义阿狼的神秘。阿狼告诉杰克的每件事都引出更多问题,然而大多数问题都是阿狼无法——或不愿——回答的。关于菲利普·索特雷与奥列斯造访魔域的故事,就是个例子。
第一次遇见他们时,阿狼还在“度小月”,并与母亲和两个“胞妹”住在一起。他们两人显然只是路过,就像此时的杰克一样,只不过他们是朝东走,而非往西(阿狼说:“老实跟你说,你是我头一个遇见这么靠近西边、而且还要继续往西走的人。”)。
他们曾是和善的访客,两人都是。只不过后来出了点状况……奥列斯搞出来的状况。那是在杰克父亲的合伙人“在这个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之后发生的事。阿狼一而再、再而三向杰克提起这点——只不过这时他口中的人比较像是斯洛特,披着奥列斯外衣的摩根·斯洛特。阿狼还说,摩根偷走了他其中一个胞妹(“知道是他把妹妹带走之后,我妈妈一整个月都在咬自己的手和脚指头。”阿狼用一种单纯陈述事实的语气告诉杰克。),而且他不时会“带走”狼族。阿狼脸上带着迷信与敬畏的神色,他压低声音告诉杰克,有些被带走的狼族还跟着“瘸腿的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陌生人的地方”,那个人甚至教他们吃掉自己的牲口。
“那对你们来说是很糟糕的事,对不对?”杰克问。
“他们都会下地狱。”阿狼简短地回答。
起初,杰克误以为阿狼指的是绑架——就像说到妹妹被偷走的情形,他以为“带走”是魔域里用来表示绑架的动词。后来才慢慢了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除非,阿狼无意间竟展露了诗人的天赋,拿“带走”这个词来比喻摩根劫持狼族里某些成员的心智。杰克现在觉得,阿狼真正的意思,是指有些狼族成员抛弃了亘古以来对王室的忠诚,转而投效摩根……摩根·斯洛特,与奥列斯的摩根。
这番谈话自然而然使他想起埃尔罗伊。
吃掉牲口的狼族都必须处死。
他也想起坐在绿色车里那两个问路的男人,他们递给小杰克一颗巧克力牛奶糖,想要借机将他拉进车里。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变了。
他们都会下地狱。他给自己在这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
直到这一刻前,杰克感受到的只是安全和愉悦:他很高兴回到魔域,虽然天气略带凉意,不过比起俄亥俄州西部那种晦暗凛冽的寒冷可是天壤之别;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野,有高大友善的阿狼相伴,也让杰克感到安全。
他在这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
杰克向阿狼打听爸爸的事——他在魔域里的名字是菲利普·索特雷——阿狼却只是摇摇头。他是个非常好的大好人,而且是个有“分身”的人——因此毫无疑义是个陌生人——然而这些似乎就是阿狼全部所知。阿狼说,“分身”有点像是人类的胞兄弟,可是详情他也不太清楚,不敢多作解释。阿狼也描述不了菲利普·索特雷——因为他记不得了。只剩下味道还有印象。他告诉杰克,他只知道,尽管两个陌生人看起来都很好心,其实只有菲尔·索亚是真正的好心肠。有一次他还带了礼物送给阿狼和他的同胞兄妹。阿狼收到的就是那件连身吊带裤,衣服送他的时候就跟它在原来的世界里同一个样子,没有改变。
“我一天到晚穿着。”阿狼说,“穿了差不多五年,我妈妈想把它丢了,她说它都被我穿破了!她说我长太大,穿不下了!嗷呜!她说那个只是破布跟很多破布接在一起。可是我不想丢掉它呀。后来,她跟一个要去外岗做生意的人买了一些布。我不知道她付了多少钱,嗷呜!我老实跟你说哦,杰克,我根本不敢问多少钱。她把布染成蓝色,帮我做了六件新的,原来你爸爸送我的那件,现在我拿来垫着睡觉。嗷呜!嗷呜!在我的心中,那是最棒的枕头。”阿狼笑得如此开朗——又如此感伤——杰克感动得牵起他的手。这是往昔的杰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未尝有过的举动,如今看来却像是他的损失了。他很乐意握住阿狼温暖、强壮的双手。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爸爸,阿狼!”他说。
“我喜欢!喜欢呀!嗷呜!嗷呜!”
就在那时,地狱之门在两人面前敞开了。
阿狼停止说话,他四下环顾,面有惧色。
“阿狼?怎么——”
“嘘嘘嘘!”
杰克也听见了。阿狼灵敏的耳朵率先察觉到蹊跷,不过声音一下就变大了,杰克心想,要不了多久,就连聋子都听见了。牲口东张西望,紧张地挤成一团,开始朝声音的反方向移动。这情形感觉起来像是有人为了在广播剧中制造音效,拿起一条床单从中央缓缓撕开,偏偏音量失控不断提高,直到杰克认为自己即将被逼到抓狂。
阿狼跳起来,惊惶不知所措。撕裂布匹的恼人声响持续上扬,牧群的惊叫也越来越大声。有些牲口往溪边退回去,杰克望向那方向,正巧目睹一头绵牛笨拙地踩空,溅起一道水花。它是被其他牲口推挤跌倒的。跌倒的绵牛“叭”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这时另一头绵牛绊倒在它身上,紧接着也被其他缓慢撤退的牲口踩进溪水里。小溪对岸地势潮湿低缓,软糊的河床上遍布绿色芦苇,首先抵达对岸的牲口立刻被纠缠在沼泽般的岸边。
“啊,你们这些什么都不会的笨畜牲!”阿狼大声咆哮,冲下小丘,赶往第一头绵牛失足的地点。跌倒的绵牛奄奄一息地抽搐着,似乎在做死前的最后挣扎。
“阿狼!”杰克大叫,然而阿狼听不见他的叫喊。笼罩在刺耳的撕裂声中,杰克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他稍微往右,望向溪流这边,不觉惊愕地屏住呼吸。天空出现异状。离地三英尺高的半空中,有一块地方激烈涌动着,似乎想替自己扯开一条裂缝。隔着这片扭曲的天空,杰克还能看见西方路,但那景象模糊,光线歪折,仿佛隔着焚化炉摇曳的热气看见的光景。
有东西正把天空扯开,就像扯开一道伤口——有东西要过来了——从我的世界吗?噢,杰森哪,我过来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吗?然而,即便在惊慌失措中,杰克心底仍然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究竟是谁会用这种粗暴的手段登堂入室,杰克心中有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他拔腿往山丘下狂奔。
裂帛似的噪音持续着。阿狼跪在溪水中,试图搀起第二头跌倒的绵牛。先前那头已变成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软绵绵地漂向下游。
“起来!上帝处罚你,快起来!嗷呜!”
阿狼使尽全力拍打推动落水的绵牛,绵牛团团转着退向他身边,阿狼拦腰抱住它,用力往上提起。
“嗷呜!此时此刻!”阿狼大吼。他的衣袖撑裂开,令杰联想起电视上因为受到伽玛射线感染而变身绿巨人浩克的大卫·班纳。阿狼踉跄着站起身,水花四溅,他的双眼射出橘色光芒,蓝色吊带裤被溪水浸湿成黑色。阿狼如同抱着一只巨大宠物般将绵牛兜在胸前,绵牛的口鼻淌出水沫,翻白的眼珠直瞪天顶。
“阿狼!”杰克尖叫,“摩根来了!摩——”
“我的牲口!”阿狼吼回去,“嗷呜!嗷呜!上帝安排给我的牲口!杰克!不要——”
他的话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吞没,而撼动天地的雷声一时间掩盖了裂帛声的单调频率。杰克几乎跟阿狼惊惶失措的牲口一样思绪纷乱,他仰头张望,平静无波的天际清澈澄蓝,只有数里外的远方安详地飘着几朵蓬松的白云。
雷声将阿狼的牲口吓得六神无主,它们亟欲逃跑,偏偏绵牛是种愚笨的生物,许多绵牛竟开始倒退着逆向撤离。它们在混乱中彼此推挤,被绊倒的牲口在水底下翻滚挣扎。杰克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凄惨的哀叫。阿狼大吼一声,放下原来要救的绵牛,气急败坏地涉水走向泥泞的对岸。
才走到一半,好几头绵牛撞上他,将他卷入水中,水面溅起细小的白色水珠,四处飞射。杰克发现阿狼身陷险境,慌乱逃窜的牲口踩过阿狼,将他围困在水中。
杰克跳进溪里,原本干净的溪水已搅动成滚滚泥浆,他竭力在湍流中保持平衡,一步步往前推进。一头绵牛双眼发狂般地乱转,尖叫着冲过杰克身边,差点将他撞倒。溪水泼上杰克的脸,他急忙将眼里的污水抹去。
而今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撕裂的巨响:唧唧唧唧——
快救阿狼。别管摩根了,现在没空理他。阿狼有危险了。
阿狼全身湿透,他的脸在水面载浮载沉,这时三头绵牛压过去,杰克看见只剩他毛茸茸的手在水面挥舞。杰克继续向前跋涉,推开挤在周围的牲口,它们有些仍能行走,有些已沉入水里,在杰克脚边挣扎滚动。
“杰克!”一声叫喊穿透裂帛噪音。那是杰克认得的声音。摩根叔叔的声音。
“杰克!”
天边又传来一声巨响,滞闷的雷声仿佛沉重的大炮,隆隆滚过天际。
杰克气喘吁吁,湿漉的头发刺进眼睛,他回头一望……视线所至,竟是俄亥俄州刘易斯堡附近,70号州际公路上的休息站。画面犹如隔着一片做工粗劣、充满气泡的玻璃……但他确实看见了。透过天上那条歪曲的裂缝,杰克看见,左边是公厕的砖墙边缘,右边则传来雪佛兰小货车的声音。这怪异的景象飘浮在离地三英尺高的半空中,不过五分钟前,杰克和阿狼还在那下方的草地上惬意地谈天。而裂缝正中央有张脸,宛如电影里的临时演员,正追随海军上将拜德远征南极,那是摩根,斯洛特的脸。他涨红的肥脸因愤怒而扭曲。愤怒,还有些别的什么。胜利感?没错,杰克相信那是得意的神色。
他站在溪流中央,溪水深及大腿,逃窜的牲口在他左右擦撞。牲口惊叫着,瞪着天上的裂缝,那道裂缝已不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真实存在的实体。杰克目瞪口呆。
他找到我了,我的天啊,他找到我了。
“总算让我找到了,你这小杂碎!”摩根朝他大吼。他的叫喊宛如闷雷远远传来,从另一个现实世界跨越到这个现实世界,感觉像是听着一个男人关在电话亭里怒吼。
“是时候让你见识我的厉害了!等着瞧吧!”
摩根向前移动,他的脸宛如松软的胶质,涟漪波动。杰克还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银色的小东西,用条链子挂在脖子上。
摩根·斯洛特挤过两个宇宙间的缝隙而来时,杰克呆立着,全身瘫痪,望着他像狼人一样逐渐变身,从地产掮客、投机者、有时还是好莱坞经纪人的摩根·斯洛特,变化成觊觎垂死女王宝座的奥列斯的摩根。他肥软的双下巴渐渐消瘦,涨红的气色也完全褪尽。他的头发向前抽长,一寸寸覆盖他的秃顶,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替他的头皮上色。斯洛特的分身有一头黑色长发,虽然在颈后扎成一束马尾,大部分仍四处披散,随风翻飞,不知怎地,竟像是尸体的枯发。
斯洛特的羽绒大衣一阵颤抖,有一瞬间消失于无形,重新浮现时,则变成一件乌黑的连帽斗篷。
摩根·斯洛特的麂皮鞋变成高过膝盖的深色长筒皮靴,皮靴上端往下折,其中一只靴口露出一支握柄,看样子似乎是把匕首。
至于他手中的银色小东西,则变成一支小权杖,顶端嘶嘶吐出蓝色火焰。
那是电击棒。噢,天啊,那是——
“杰克!”这叫声微弱,充满漱口似的水声。
杰克蹒跚地在溪水中蜿蜒前进,一头绵牛的尸体自侧面浮起,朝杰克漂来,他勉强闪过,看见阿狼的头又沉入水中,双手挥动着。杰克尽力避开牲口的阻碍,往阿狼的方向赶去。有头绵牛撞上他的臀部,杰克向前扑倒,呛了口水。他连忙站起来,又呛又咳,一手在上衣里摸索,担心魔汁被溪水冲走,幸好还在。
“小杂碎!转过来看着我!臭小鬼!”
没空理你了,摩根,不好意思,因为我现在正忙着不让阿狼的牲口把我挤到水里淹死,然后才有时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你手上那根放电的棍子烧焦。我——
蓝色火焰嘶嘶作响,画出一道弧线,越过杰克的肩膀——犹如一道致命的电光彩虹。它击中对岸一头困在湿地里的绵牛,那不幸的动物旋即爆裂,活像吞下一颗炸弹。血肉横飞,星星点点的血珠与尸体残块飞向空中,转眼如雨水在杰克周围落下。
“转过来看着我,小鬼!”杰克觉得这句话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他的脸,想强迫他转过头去。
阿狼再次挣扎着爬起来,一头湿发披黏在脸上,活像英国牧羊犬,茫然的双眼隔着头发往外张望。他摇摇晃晃咳嗽着,显然已分不清方向。
“阿狼!”杰克大叫,然而又一声巨雷横扫天际,淹没他的叫喊。
阿狼弯下腰,吐出一摊混着泥浆的溪水,一转眼,又一头惊慌失措的绵牛撞上他,将他推入水中。
完了,杰克绝望地想,都完了,他走了,肯定救不回来了,算了吧,自己赶紧逃命——
“杰森!”奥列斯的摩根高声咆哮,杰克突然明白,这句话并不是魔域中人平常惊讶时惯用的口头禅——摩根是在叫他,他在叫杰克的名字。只不过在魔域里他不叫杰克;在这里,他叫杰森。
可是女王的儿子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他——
又一道炙热充沛的电流飞射过来,这次差点削落杰克的头发。闪电再次击中对岸,这回让一头绵牛凭空蒸发了。不对,杰克发现,不完全是这样。绵牛的四条腿还在,陷在泥泞中,像四根摇摇晃晃的柱子。他望着那四条腿,它们虚软地朝四个不同的方向缓缓倒下。
“转过来看着我,你这天杀的杂碎!”
我们在水里啊,为什么他不直接把闪电击向水中?他何不一口气解决掉我、阿狼和所有牲口?
接着他回想起小学五年级的科学课程。一旦电流进入水中,会往所有方向流动……甚至流回发电的源头。
阿狼模糊的脸孔在水面下漂动,将这些杂念挤出杰克的脑袋。阿狼还活着,不过他的身体被一头绵牛踩住了,那绵牛看来平安无事,只不过吓得动弹不得。阿狼的手可怜无力地挥着,直到杰克终于到他身边,他一只手软绵绵地垂下,漂在水上,像睡莲一样。
杰克不敢稍事喘息,他重心放低,用左肩撞开踩在阿狼身上的绵牛,就像冒险故事里的男孩杰克·阿姆斯特朗那样。
假如这是头正常大小的乳牛,而非缩小版的魔域绵牛,杰克也许无法在湍急的逆流中推动它。所幸它体形很小,杰克撞上它后,自己浮了起来,绵牛“叭”地大叫一声,跌坐水里,接着便爬起来,冲向河岸。杰克抓住阿狼的双手,使尽吃奶的力气将他拉起来。
阿狼的身体不由自主立了起来,像吸饱水的树干,他半闭的眼神涣散,水从他的耳朵和口鼻流出,嘴唇已经发紫。
杰克抱着阿狼站在水中,像一对试着在泳池里跳华尔兹的醉汉,这时两道闪电同时击发,分别射向杰克和阿狼左右两侧。彼岸又有一头绵牛被炸得四处飞散,凌空掠过的牛头仍在哀号。电光烈焰在湿地上蛇行奔窜,照亮了芦苇丛,直抵原野上的小丘,小丘上的草地燃烧起来。
“阿狼!”杰克大喊,“阿狼!我的天啊!”
“唔,”阿狼呻吟了一阵,接着将带着泥巴的温水呕在杰克肩头。
“恶恶恶恶恶……”
这时摩根已经站在对岸,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瘦骨嶙峋,帽檐在他苍白犹如吸血鬼的脸上压出一圈黑影,这景象竟有股阴气森森冉;情调。杰克甚至还有空想到,魔域的力量就连在那惹人厌的摩根叔叔身上也会发生效用,让他的外貌变得好看多了。进了魔域,摩根就不再是那个体重过重、随时会高血压病发、坏水满腹的龌龊模样;在这里,他的下巴变得尖瘦,脸部肌肉勾勒出的线条甚至有几分英挺。他举起手中那看起来像玩具魔杖的权杖,向前一指,蓝色焰光划破天际。
“轮到你了!还有你的蠢朋友!”摩根大吼。他两片薄唇咧开,露出胜利的笑容,凹陷的黄牙顿时扼杀了才刚在杰克脑中产生的英俊形象。
阿狼尖叫着,在杰克疼痛的双臂中疯狂扭动,他狠狠瞪着摩根,双眼绽放愤恨与恐惧的橘色光芒。
“你是魔鬼!”阿狼尖叫,“你是魔鬼!你偷走我妹妹!我的胞妹!嗷呜!嗷呜!你!恶魔!”
杰克从上衣抽出酒瓶,魔汁只剩一口了。他无法单用一只手搀扶阿狼,阿狼似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眼看他就快滑出杰克的臂弯。无所谓了。反正也没办法把他带回另一个世界……可以吗?
“你!恶魔!”阿狼边哭边喊,他濡湿的脸不断往下滑。他的吊带裤漂在水面,鼓出一个大气泡。
草原与牲口被火焰吞噬的气味。雷电交加,炸出火光。
这次的闪电劈得更近了,杰克感觉似乎连鼻毛都烧焦卷曲了。
“好啊!你们两个,一起死吧!”摩根咆哮着,“我要让你们知道妨碍我的下场!碍眼的小杂碎!我要烧死你们两个!下地狱去吧!”
“阿狼,撑着点!”杰克大喊。他放弃继续支撑阿狼的体重,改而抓住他的手,死命握紧。
“紧紧跟着我,听见了吗?”
“嗷呜!”
他仰头将魔汁一饮而尽,那冰寒腐臭的味道最后一次骚扰他的口腔。酒瓶已经空了。吞下的那一刻,他听见摩根的闪电中酒瓶后瓶身粉碎的声响,不过那声音很模糊……还有电流的嘶嘶声……摩根暴怒的狂吼。
杰克感觉自己背朝下,坠入一个洞穴中。可能是个墓穴吧。接着阿狼的手用力掐了他的手,他忍不住咕哝。那种从半空中左飘右移、垂直往下坠落的感觉慢慢退去……不久,阳光也渐渐隐没,变成美国心脏地带伤感灰紫的十月微光。寒冷的雨水打在杰克脸上,恍惚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站在水中,水温远比数秒前更冰冷。不远处,他又听见大货车熟悉的呼啸,奔驰在州际公路上……只不过,这声音似乎是从正上方传来。
不可能吧,他心想,但是,真的不可能吗?一时间“不可能”这三个字的边线仿佛突然有了弹性;一阵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迷糊之间,杰克仿佛看到背上扎着帆布翅膀的魔域飞人,驾着货车飞翔在天空中。
回来了,他对自己说,我又回来了,同样的日子、同样的公路。
他打了个喷嚏。同样的感冒症状。不过有两件事情不一样了。
这里不是休息站。他们在公路的高架桥下方,站在深及大腿的冰冷溪水中。
阿狼和他在一起。这是另一个改变。还有,阿狼正大惊失色地尖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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