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走廊上响起一长串单调尖锐的电子铃声。阿狼霍地坐起来,头顶猛然撞上上铺的铁框,正在打盹的杰克震了一下,吓得清醒过来。
大约过了十五秒钟铃声才结束,阿狼的尖叫却依旧持续。
他站都站不稳地瑟缩到墙角,双手抱头。
“这里是坏地方,杰克!”他尖叫,“坏地方,此时此刻!-定要出去!要出去!此时此刻!”
有人捶墙。
“叫那蠢蛋闭嘴!”
另一边响起沙哑尖细的笑声。
“快点替你们的灵魂灌注点阳光吧,小鬼!从那个大家伙的声音听起来,给他点阳光准没错!”促狭刺耳的笑声再度响起,宛如可怕的尖叫声。
“坏地方,杰克!嗷呜!杰森哪!坏地方!坏地方!坏——”
走廊传来响声,每个房门全都打开了。杰克听见许多阳光之家厚重的皮鞋敲响地面的躁动。
他从上铺爬下来,勉强自己行动。现实恍然错置——杰克觉得自己没有睡着,也不曾醒来。他艰难地移动,接近阿狼,仿佛这狭小空间充满的不是空气,而他正在玉米糖浆中泅泳。
他觉得好累……好累好累。
“阿狼,”他说,“阿狼,停下来。”
“没办法呀,杰克!”阿狼啜泣着。他的手臂仍紧抱脑袋,似乎在阻止它爆炸。
“你一定要忍耐,阿狼。我们现在一定得到大厅去。”
“我没办法呀。”阿狼哽咽着说。
“这里是坏地方,好臭好臭……”
走廊上有人大喊:“出来忏悔!”杰克觉得应该是赫克托·巴斯特的声音。
“出来忏悔!”另一个人接着喊,用的是同一种腔调。出来忏悔!出来忏悔!简直就像某种奇怪的美式足球队呼。
“如果你想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一定要先保持冷静。”
“没办法呀,杰克,阿狼没办法冷静,好坏……”
房门很快就要开了,站在门后的人可能是巴斯特或桑尼·辛格……或两者皆是,而他和阿狼并没有听话“出去忏悔”。虽说阳光之家可能会容许新成员在适应期间出点小差错,杰克仍旧认为,他们必须尽其所能在最短时间内融入,才有可能争取更多脱逃的机会。有阿狼在,这一切将变得困难重重。天哪,阿狼,我真的很抱歉把你拖进这趟浑水,杰克想道,然而眼前的现实如此,如果我们不想办法驾驭它,就会换成它把我们压垮。假若我严苛地要求你,也是为了你好。他凄惨地又想了一句,但愿真是如此。
“阿狼,”杰克低声说,“还是你想让辛格再跑来打我?”
“不想,杰克,阿狼不想……”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到走廊上。”杰克说,“你一定要记住,你的行为跟辛格和巴斯特对待我的方式,会有很大的关系。辛格就因为你那些小石头打了我一巴掌——”
“也会有人打他一巴掌。”阿狼的语调低沉缓和,目光却陡然变得锋利,绽放出橘光。杰克在他的双唇间看见牙齿闪过一道冷光——倒不像他笑了,而是他的牙齿突然伸长了。
“别这么想。”杰克严肃地说,“这样只会让情况越弄越糟。”
阿狼抱着头的双手垂了下来。
“杰克,我不知道……”
“试试看好吗?”杰克问道,他焦急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口。
“我会试一试。”阿狼泪光闪烁,低语轻颤。
按理说,此刻的走廊应当充满明亮的午后阳光,实际上却暗蒙蒙的。似乎是窗上安装了某种滤光装置,让走廊上的男孩能往外眺望——看一眼真正的阳光——而户外的阳光却进不了室内。阳光行进到这些高处的维多利亚式窗户内框,便再也前进不了。
走廊左右两侧各有十个房间,每扇门前各站着两个男孩,杰克与阿狼几乎是最后出现的,不过没人注意他们的迟到。辛格、巴斯特,还有另外两名少年已经找到他们开刀的对象,没空分神受害者是个戴着眼镜的干瘪少年,看来大约十五岁。他用别扭的姿势立正,卡其裤褪到足踝,堆在皮鞋上。他没穿内裤。
“你玩够了没有?”辛格问道。
“我——”
“闭嘴!”与辛格和巴斯特一起的其中一名少年大叫。他们一群四人都穿着牛仔裤,不像其他人穿的是卡其裤。杰克很快便得知,这个大叫的少年名叫沃里克,至于第四个人叫凯西。
“我们要你讲话的时候,自然会问你!”沃里克斥责道,“你还在玩你的‘小弟弟’吗,莫顿?”
莫顿颤抖着,沉默不语。
“快回答!”凯西厉声逼问。他是个肥胖的少年,长得有点像《爱丽丝镜中奇遇》里坏心肠的矮胖子崔斗顿。
“不了。”莫顿回答的声音细小得像蚊子叫。
“什么?大声点!”辛格叫骂。
“不了!”莫顿咕哝着。
“只要你一个星期内都不再犯,我们就把内裤还你。”辛格说话的样子好像自己正施予莫顿极大的恩惠,“现在把裤子穿上,你这变态。”
莫顿吸着鼻水,一边弯下腰,拉起卡其裤穿上。
接着,所有男孩下楼忏悔并用晚餐。
忏悔大会在餐厅对面的大房间里举行。忏悔室的墙面一片光秃,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煱豆和热狗令人垂涎的气味从对面飘来,杰克看见,一整天来阿狼眼底的阴霾总算消散,他的鼻头规律地动着,首度流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比起阿狼,眼前杰克更担心这场“忏悔大会”。当他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上铺时,他注意到天花板的角落停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起初,他以为那八成是只死掉的虫子,或是它褪掉的甲壳——若是靠近点看,也许能看见黏住它的蜘蛛网。好吧,那确实是只虫子没错,不过是某种人造的“虫子”。那是个体积娇小的老式麦克风,用螺丝拴在墙上。麦克风尾端伸出一条电线,钻进后方墙上不规则的破洞里。他们连把它藏起来都懒得费事。不过是这里提供的另一项服务罢了,孩子们。阳光,加德纳永远倾听你的需求。
发现窃听器,并在走廊上目睹莫顿受辱那幕之后,杰克有种预感,忏悔会上肯定硝烟四起,甚至充满邪恶的激烈场面。某个人——有可能是阳光·加德纳本人,但更有可能是桑尼·辛格,或赫克托·巴斯特——将会诱迫他承认,在他来到阳光之家前,曾经嗑药、三更半夜闯进民宅打劫、曾在走过的马路上到处乱吐口水、在过完辛苦的一天后玩玩自己的“小弟弟”。就算他没做过任何这类事情,他们也会穷追猛打,直到他承认为止。他们会试着整垮他。杰克觉得自己还有办法忍耐着挺过去,至于阿狼会如何反应,他实在没把握。
然而,最教他匪夷所思的,是阳光之家的少年对于忏悔仪式的热切期待。
阳光之家的核心干部——那群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少年——坐在靠近忏悔室前方的位置。杰克四下环顾,发现身边的人无不用迫切期盼的目光注视着敞开的大门。铁定是为了晚餐——好吧,那味道真是香得受不了,尤其在过了好几个星期有一餐没一餐、只有偶尔能吃到速食店汉堡的日子之后。紧接着阳光·加德纳风度翩翩地走进忏悔室,杰克发现男孩们脸上的期盼转变成快慰,他才明白原来终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等的不是晚餐。十五分钟前还在走廊上光着屁股畏缩颤抖的莫顿,这时竞满脸喜悦。
男孩全都站了起来。阿狼坐着不动,鼻孔翕翕张张,既困惑又惊惶,直到杰克一把揪住他的衬衫,才将他拉起来。
“别人怎么做,你就照做,阿狼。”杰克悄悄说道。
“坐下吧,孩子们。”加德纳面带微笑,“请坐。”
他们坐下。加德纳穿着一件淡蓝色牛仔裤,上衣是亮得炫目的白色丝质衬衫,领口敞开。他凝视众人,慈祥地微笑。绝大多数男孩用崇拜的眼神回望他。杰克看见一名男孩——波浪棕色鬈发在额前形成一个长长的美人尖,下巴往内缩,精致的小手就像汤米叔叔收集的荷兰瓷那样苍白——他转过头,用手掩住讥笑的嘴角,这景象让杰克感到某种鼓舞。看来,无论阳光之家卖的是什么药,并非所有人都被洗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已深陷其中,而且就这情况看来,他们被洗脑洗得相当彻底。有个龅牙男孩几乎是用爱慕的眼神看着阳光·加德纳。
“让我们来祈祷吧。赫克托,请你带领大家好吗?”
赫克托听令照办。他的祷词快速而机械化,活像在祷告服事网听到某个诵读困难症患者打来的电话录音。在请求上帝宽恕他们的过去,帮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并祈求上帝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眷顾他们之后,赫克托·巴斯特草草念了一句:“奉耶稣之名祷告阿门。”然后坐下。
“谢谢你,赫克托。”加德纳这时已在一张没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他将椅背反转,跨坐其上,姿态犹如约翰·福特导演的西部片中,骑在马背上的牛仔。今晚的加德纳简直魅力四射,早上杰克所见的那股空洞枯燥、不停重复打转的神经质举止已不复见。
“让我们请十二位孩子忏悔,最多不超过十二位。安迪,请你主持,好吗?”
安迪·沃里克取代了赫克托的位置,脸上的神情虔诚得可笑。
“谢谢您,加德纳牧师。”他望着少年们说道,“忏悔时间。”他说,“谁先开始?”
席间兴起一阵骚动……接着少年的手纷纷举起。两只……六只……九只手举到半空。
“洛伊·奥德斯菲。”沃里克选中他。
洛伊·奥德斯菲起立,他身材瘦高,鼻尖长了一颗大如肿瘤的青春痘,细削的手在身前交叉揉绞。
“去年我从妈妈的皮包里偷了十块钱!”他用近乎尖叫的高音对大家宣布,一面伸出一只长了疥癣的脏手,用力拧了一下鼻头的青春痘。
“我拿那十块钱到游乐场去,全部换成代币,然后玩了小精灵和镭射枪战,直到全部代币统统用光!我妈妈收着那笔钱,原本是为了要付煤气费。所以后来我们家的煤气被切断,好一阵子都没有暖气。”他眨眨眼,环视众人,“结果我弟弟得了肺炎,得住进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医院!就因为我偷了那十块钱!
“这就是我的忏悔。”
语毕,洛伊·奥德斯菲重新坐下。
阳光·加德纳问道:“洛伊的罪可以得到赦免吗?”
男孩们异口同声:“洛伊可以被赦免。”
“在座有任何人能赦免他吗,孩子们?”
“没有人。”
“那么谁能赦免他呢?”
“上帝将通过它唯一的独子耶稣基督,施展赦免的力量。”
“你愿意向主耶稣祈祷,求它宽恕你的罪吗?”加德纳询问洛伊,奥德斯菲。
“会!一定会!”洛伊·奥德斯菲吼得全身发抖,又捏了一下鼻头的青春痘。杰克注意到,洛伊·奥德斯菲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下一次妈妈来探望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告诉她,你知错了,你在上帝的面前,犯下了愧对她和弟弟的罪,而你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惭愧?”
“当然会!”
阳光·加德纳对着安迪·沃里克颔首示意。
“下一位忏悔。”沃里克喊道。
直到六点钟忏悔大会结束前,整个忏悔室内除了杰克与阿狼,几乎所有男孩全都举手要求忏悔,但求能供出一些罪行,好和其他人一样。有些人偷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有些人则说自己偷喝酒,直到烂醉如泥。当然,少不了一些与嗑药有关的故事。
主持忏悔仪式的人是沃里克,然而男孩们一心只愿求得阳光·加德纳的认同,他们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加德纳简直就让他们“爱上了”自己的罪,杰克困扰地想着,他们迷恋他,渴望他的认同,我猜忏悔是他们唯一取得他认同的机会。这些可怜虫,有些人甚至情愿编造自己的罪行。
餐厅飘来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阿狼的胃不停大声咕噜。有一度,在某个少年声泪俱下地忏悔自己如何迷上《阁楼》杂志,贪看里面那些“人尽可夫的荡妇”的淫图艳照时,阿狼的肚子咕噜大叫了一声,杰克暗暗用手肘顶了一下阿狼。
最后一则忏悔结束后,阳光,加德纳带领大家进行一段简短悦耳的祷告,接着他站到走廊上,一身行头贵气逼人,神态不拘小节地注视着男孩们从忏悔室鱼贯而出。杰克与阿狼走过他身边时,他一把握住杰克的手腕。
“我们曾经见过。”忏悔吧,阳光,加德纳的眼神要求着。
杰克突然涌上一股坦承一切的冲动。
噢,没错,我们认识彼此。你曾用鞭子抽得我皮开肉绽呢。
“没有。”杰克说。
“不对,”加德纳说,“不对。我们一定见过。在哪里呢?加州?缅因州?还是俄克拉荷马州?”
忏悔吧。
“我们并不认识。”杰克说。
加德纳咯咯笑了起来。杰克脑中倏地闪过那画面:阳光,加德纳正抖着身子,手舞足蹈,挥甩他的皮鞭。
“当人们要求彼得指认耶稣基督的时候,他也说了一样的话。”他说,“不过彼得说的是谎话。你也是。我们是在德州认识的吗,杰克?埃尔帕索?还是上辈子在耶路撒冷?在各各他,耶稣的受难之地?”
“我说了——”
“是的,是的,我知,我知道。我们才刚刚认识。”他又咯咯笑了一阵。
杰克看见,阿狼已经躲到走廊另一头,竭力远离阳光,加德纳。是因为他的气味。因为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古龙水味,以及在古龙水掩盖下的疯狂气味。
“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长相,杰克。任何脸孔、任何地点。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他的目光从杰克游走向阿狼一阿狼细细哀叫一声,向后撤退——接着又移回杰克身上。
“好好享用你的晚餐,杰克。”他说,“好好享用你的晚餐,阿狼。明天,你们在阳光之家的生活才算正式开始。”
走向楼梯间的半途中,他又转头回顾。
“我不会忘记任何脸孔、任何地点,杰克。我一定会想起来的。”杰克冷冷地想道,老天,希望不要。在我逃到离这该死的地方两千英里外之前,你可千万不要想起——
一股力道凶猛地冲撞他。杰克往外飞向大厅,两只手像风车似的胡乱挥舞,想保持平衡。他的头敲在水泥地上,眼前宛如下起一阵流星雨。等到他有力气坐起来时,看见辛格和巴斯特并肩而立奸笑着。凯西站在他们背后,圆滚滚的肚子令白色高领毛衣高高鼓起。阿狼瞪着辛格与巴斯特,那绷紧的架势令杰克紧张起来。
“阿狼,不要!”杰克叫道。
阿狼忍住气。
“别听他的,尽管来啊,傻大个。”赫克托·巴斯特挑衅着,微微一笑。
“不要理他。高兴的话尽管放马过来。吃晚餐前我通常喜欢来点热身运动。”
辛格瞥了阿狼一眼,说道:“别逗那个傻蛋了,赫克托。他只是听话的草包。”他用下巴指指杰克,“那边那个才是首脑。真正需要改造的是他才对。”
他弯腰睨视杰克,两手撑着膝盖,貌似亲切地对着非常幼小的儿童说话的大人。
“我们会让你改头换面的,杰克·帕克先生。相信我。”
杰克故意说:“滚一边去,你这欺善怕恶的混蛋。”
辛格犹如吃了一记耳光,身子往后一缩,一阵红潮从他的领口爬上来直冲脸颊。赫克托,巴斯特发出咆哮,上前一步。
辛格抓住巴斯特的手臂,眼神仍盯着杰克不放,说道:“还不是时候。晚点再说。”
杰克爬起来。
“你们给我小心一点,”他低声向两人说道。赫克托·巴斯特怒目相视,桑尼·辛格却隐约流露惧色。那一瞬间,他似乎在杰克,索亚的脸上看到某种坚强而令人生畏的气势——那是将近两个月前才搬到阿卡迪亚海滩附近小镇、从而展开西行之旅的男孩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杰克想象汤米叔叔会怎么形容这顿晚餐——倒不是恶评——他可能会说,这是美式农庄家常菜。全体男孩分坐在四张长餐桌上,各自交由四名干部负责打理晚餐。干部在忏悔大会结束后,已经换上干净的白色厨衣。
餐前祷告结束,菜肴依序分派上来,装满煽豆的大玻璃盆、一碟碟冒着蒸气的廉价热狗、罐头凤梨块,以及许许多多没有图样、上面只印着“印第安纳州乳制品委员会捐赠”字样的盒装牛奶,在四张大餐桌之间传来传去。
阿狼闷着头猛吃,手里握着一块面包,就用那面包当作餐具,将盘里的食物擦扫进嘴里。杰克看着他大口嚼下五根热狗、三大份硬得跟子弹一样的豆子,一想到他们没有窗户的狭小寝室,不免有点担心自己今晚可能需要一个防毒面具。但他也只是想想——他们不可能真的发给他一个防毒面具。他无奈地瞪着阿狼将第四份豆子舀进自己的碟子里。
晚餐结束,所有男孩站起来排成一列,收拾餐桌。杰克将自己的餐盘、被阿狼蹂躏过的面包块和两个牛奶盒送进厨房时,他睁大眼留神观察。印在牛奶盒上的字样让他开始思考一件事。
这地方既不是监狱,也不是少年感化院。它或许被归类为寄宿学校之类的机构,而法律上州政府必须经常派督察巡视这种地方。那么算起来,厨房想必是印第安纳州政府视察员最常关心的地方。楼上房间的窗户全都加装铁窗,罢了;但厨房的窗户呢?杰克可不这么认为。那会惹来太多疑议。
厨房将会是最适合逃脱的路径,于是杰克仔细研究一番。
这地方跟他在加州的学校自助餐厅里的厨房差不多。大型水槽与流理台、地板和墙面都贴上瓷砖。摆放餐具的橱柜与装蔬菜的箱子大小几乎相同。一台老旧履带式洗碗机贴墙摆放。有个穿着厨师服的男人,正在指挥三名少年操作这台老古董。厨师的外表面黄肌瘦,小小的脸蛋长得像老鼠,衔着一根无滤嘴的香烟,这让杰克认定此人有可能成为他的战友,毕竟他十分怀疑,阳光·加德纳会允许他任何手下抽烟。
墙上挂着一张裱框的证书,声明这间厨房符合美国联邦政府与印第安纳州政府的检验标准。
重要的是,这问厨房的毛玻璃窗外,并没有加装铁栅。
獐头鼠目的男人剥下黏在唇上的香烟,丢进某个水槽,视线投向杰克。
“你们两个,新来的,呃?”他问,“哼,你们很快就会变老鸟了。在阳光之家,菜鸟很快就变老油条了,你说是不是啊,桑尼?”
他粗鲁地对桑尼·辛格微笑。很明显,辛格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笑容;他缺乏信心的脸上流露出困惑,就像个普通的孩子。
“鲁道夫,你应该晓得,你不该跟这里的男孩说话。”他说。
“少在那里狐假虎威,这种屁话,没人买账的时候就塞回你自己的屁眼里吧。”鲁道夫懒洋洋地瞅了辛格一眼,“我可懒得理你,听到没?”
辛格回瞪他,发抖的双唇扭曲,接着用力抿起。
他陡然转过身。
“夜间礼拜!”辛格怒气冲天地大吼,“夜间礼拜!动作快,把桌子清理干净,到大厅集合!我们要迟到了!夜间礼拜!”
大伙儿列队走下一道窄小的阶梯,楼梯问的灰泥墙面渗着湿气,用来照明的只是几枚周围缠着电线的裸露灯泡。阿狼的眼珠不停转动,那模样令杰克不安。
走出楼梯间,地下室的景象颇令人讶异。地下室绝大部分——规模可不小——被改装成一间大而无当、现代化的教堂。楼下的温度还算宜人——不太热、也不太冷。空气也很新鲜。杰克听见空调设备细微的共鸣近在耳边。一条中央走道隔开五列靠背长椅,走道尽头的讲台上有张演讲桌,讲台布景是一面紫色绒布帐幕,帐幕前方挂着一个俭朴的木制十字架。
某处传来管风琴乐声。
男孩安静地依序入座。讲桌上的麦克风前方摆着一块大型专业滤音板。杰克曾跟母亲出入许多录音室,在母亲替电视剧配音或重新录制收音不清的台词时,通常他总是耐心地在一旁看书或做功课,等候母亲结束工作。他知道那种滤音板是为了减少杂音,并避免使用麦克风的人将口水喷在麦克风上。他觉得,一个少年中途之家的礼拜堂里竟会出现这种器材是件很奇怪的事。讲桌两端各装了一组摄影镜头,一个对准阳光·加德纳的左脸,另一个对准右脸,不过今晚这两组摄影机都没有启动。墙上挂着厚重的紫色绒布幔,右边墙上的绒布幔是完整的,左边那块布幔割开一个长方形洞口,露出一扇玻璃窗。隔着玻璃窗,杰克看见凯西拱着背坐在一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录音室主控台前方,右手边近处就是一台盘带式录音机,凯西从控制盘上抓起一副耳机,戴到头上。
杰克再往上看,天花板上有六道硬木质料的横梁,横梁制成庄严的拱形,梁与梁之间的天花板锁上白色组合板……隔音建材。这里外观像个礼拜堂,实际上却是个具有专业效率的录音室与摄影棚。杰克突然想起吉米·斯瓦格特、雷克斯·汉宝德与杰克·范·尹普。
信众们,将你的手放在电视机上,让上帝治愈你吧!
他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这时讲台左边一扇小门开启,阳光,加德纳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的衣饰从头到脚全是雪白的颜色。杰克目睹男孩们脸上出现各种表情,欢欣鼓舞,甚至是大胆直接的爱慕,而他必须再次努力压制自己狂笑的冲动。白色的身影逐渐靠近讲桌,令杰克回想起许多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广告。
他觉得阳光·加德纳看起来简直就像电视上葛莱德强力保鲜膜白衣白发的广告人物。
阿狼转过头,沙哑地问:“怎么回事呀,杰克?你闻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很好笑的味道。”
杰克抿住嘴扑哧笑出来,他连忙用手遮住脸,却因笑得太用力而喷得自己满手鼻涕。
阳光·加德纳容光焕发,手指翻着讲桌上的《圣经》,显然沉醉在冥想之中。杰克看见赫克托·巴斯特虎视眈眈的眼神,焦土似的表情逐渐扩大,桑尼·辛格脸上也充满猜疑,于是急忙装出正经的模样。
玻璃窗后的小房间里,凯西正襟危坐,战战兢兢地注视加德纳。当加德纳在大家面前,从《圣经》前抬起那张英俊的脸,带着疯狂的眼神、恍然如梦的神情肃然一凛时,凯西按下一个按钮。巨大的录音盘带开始转动。
不要为作恶的心怀不平,阳光·加德纳的嗓音低沉,音韵优雅睿智。
也不要向那行不义的生出妒忌。
因为他们如草快被割下,又如青菜快要枯干。
杰克·索亚觉得自己的心脏急转弯似的,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
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并倚靠它,它就必成全……
当止住怒气,弃离愤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
唯有等候耶和华的必承受地土。
阳光·加德纳合上《圣经》。
“我的上帝,”他说道,“它将赐福与阅读它神圣话语的人。”
他低垂眼眸,注视自己双手良久。玻璃窗后的小房间里,录音带轮盘吱嘎滚动。接着加德纳再度抬高视线,蓦然间杰克脑中似乎听见他在尖声叫嚷:不是金斯兰麦酒吧?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你打翻了一卡车的金斯兰麦酒的吧,你这个脑袋长在屁眼上的蠢蛋?你他妈不是来告诉我这种事的吧,啊?
阳光·加德纳诚恳地面对台下的信徒,细细地打量众人的面孔。他们也仰面回望他——圆脸、尖脸、带着瘀青的脸、青春痘肆虐的脸、淘气的脸和毫不设防、青春可爱的脸。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孩子们?你们理解《诗篇》第三十七篇的意义吗?你们能体会这优雅的、美好的诗句吗?”
不。 他们脸上这么写着——这些淘气与坦率、素净与甜美、坑坑疤疤与青春痘密布的脸。也不算太过分啊,最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已经尝过人生的艰辛团顿,知道如何在街头讨生活……告诉我吧……告诉我……
突然间,加德纳令人惊讶地对着麦克风高喊:“它告诉我们,无须担忧!”
阿狼缩了一下,低声呻吟。
“现在你们知道它的意义了,是不是?孩子们,你们都听见了,对不对?”
“对!”杰克背后有个人大叫。
“太好了!”阳光·加德纳回应着,脸上绽放光芒。
“无须担忧!别杞人忧天!真是美好的诗句,是不是,孩子们?这真是非常、非常美好的话语,噢,阿门!”
“噢!……阿门!”
“这一段诗篇告诉我们,我们无须惧怕行恶之人!无须担忧!噢,是的!它告诉我们不用担心邪恶的罪人!那是杞人忧天!这一段诗篇告诉我们,只要你与上帝同行,说上帝的话语,未来尽是光明美好!你们了解了吗,孩子们?你们的耳朵都好好将它听进去了吗?”
“了解了!”
“哈利路亚!”赫克托·巴斯特高喊,忘情地笑着。
“阿门!”一个戴着夸张的大眼镜、眼神迷茫的大眼男孩尖叫回应。
阳光·加德纳娴熟自在地拿起麦克风,令杰克又联想起拉斯维加斯的秀场表演者。加德纳开始神经质地快速来回走动,不时地用他那双干净的白色皮鞋蹬着小碎步。他忽而化身为迪兹·吉莱斯皮,忽而又变成杰里·李·刘易斯,又或是斯坦·肯顿、吉恩·文森特;他狂热地演出,企图印证上帝的神迹。
“从现在起,你们无须恐惧!啊,就从这一刻开始!你们无须再担心,有人要拿淫秽的图片展示在你面前!你们无须再忧虑,有人会用大麻烟引诱你、在你拒绝的时候讥笑你是个胆小鬼!啊,就从这一刻起!因为当你亲近上帝时,必将与它同行,是不是?”
“是!”
“我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你们说,是不是?”
“是!”教堂中的少年们众口同声,许多人激动地前后摇摆。
“如果你认同我,就高喊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如果你认同我,请跟我一起大喊阿门!”
“阿门!”
大家前后摇动,杰克与阿狼无奈地跟着他们一起摇动。杰克看见,有些男孩正在痛哭流涕。
“现在,告诉我,”加德纳的态度温和而亲呢,“在阳光之家里,行恶之人有容身之地吗?有吗?你们说呢?”
“没有,先生!”一个苗条的龅牙男孩大声回答。
“那就对了。”阳光·加德纳再度走回讲桌。他潇洒而专业地一甩手,清开圈绕脚边的导线,精准地将麦克风安回架上。
“那就对了!此地不容许搬弄是非的骗徒存在,此地不容许行恶之人存在。跟着我说,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男孩们回应。
“阿门。”阳光·加德纳说,“上帝说——在《以赛亚书》里,他说——假若你们倚靠上帝,你们将会展翅上腾——噢,是的!——如同翱翔天际的老鹰,而你们的力量将增强十倍——让我再说一件事,孩子们,阳光之家便是老鹰温暖的巢穴;跟我一起大喊,阿门!”
“阿门!”
话声休止,整个教堂缄默片刻。阳光·加德纳两手抓着讲桌边缘,低着头仿佛在祷告,美丽的白发如整齐的波浪倾泄。当他再度开口,他的视线始终低垂,他低沉的嗓音萦绕盘桓,男孩们听得几乎忘记呼吸。
“但我们的敌人确实存在。”阳光·加德纳终于说道,这句话只比耳语稍微大些,麦克风却将它收得一清二楚。
男孩们轻声叹息——犹如一阵惹得落叶骚动的秋风。
赫克托·巴斯特恶狠狠地扫视整个房间,脸上的青春痘发热成深红色,像是发了热病。告诉我敌人是谁,巴斯特脸上这么写着,好啊,快告诉我,敌人在哪里,我可以当场给他点颜色瞧瞧!加德纳抬起头。他狂热的眼眶充满了泪水。
“是的,我们的敌人确实存在。”他又说道,“印第安纳州政府曾经两度企图使我们关闭。你们可知道?那些偏激的人道主义者,光是想到我在这里、在阳光之家,教导你们如何去爱主耶稣、去爱你们的国家,他们便不能忍受。这叫他们生气。有件事情,你们想知道吗,孩子们?你们想知道一个古老黑暗的秘密吗?”
人人向前倾身,饥渴的眼神盯着阳光,加德纳。
“我们不只能叫他们生气,”加德纳嘶哑的嗓音低低吐出他的阴谋,“我们还能叫他们伤心欲绝!”
“哈利路亚!”
“阿门!”
“阿门!”
倏地,阳光·加德纳抄起麦克风,动作快如闪电,一瞬间,他离开讲台,又重回讲台,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偶尔轻快地连着踩了几个小碎步,恍如二十世纪一十年代在宴会上大跳糕饼舞的舞者。他滔滔不绝,朝前方对着男孩们伸出一条手臂,然后往上伸向天空,仿佛上帝就在头顶上的天堂之中,低头倾听他的话语。
“我们令他们感到害怕,噢,是的!他们怕得要命,因此不得不再来杯鸡尾酒,再来管大麻,再吸口古柯碱!我们教他们吓坏了,因为就算是再怎么否认上帝、痛恨耶稣,狡猾激进的人道主义者,都闻到了我们对上帝耿直不屈的敬爱;当他们闻到时,他们同时也闻到了自己毛孔里散放出来的硫磺味,他们讨厌那股味道,噢!
“于是他们派来几个额外的监视者,好将秽物栽赃到我们的厨房柜台里、将蟑螂偷藏到我们的面粉中!他们散播了许多卑鄙的谣言,说阳光之家的孩子们如何受到折磨。孩子们,你们挨揍了吗?”
“没有!”众人齐声发出愤慨的怒吼,杰克张口结舌地看着莫顿和其他人同样满腔热情地呐喊着,而他肿胀的脸颊上的瘀血才正开始成形。
“哼,他们竟然还从某个自认聪明的偏激的人道主义新闻节目里,派出几个同样自认聪明的新闻记者到这里来!”阳光·加德纳用一种嫌恶而纳闷的口气呐喊,“他们来到这里,然后说:‘好啦,这回该轮到谁给我们诽谤一番啦?我们已经整过上百个地方了,抹黑正直的人是我们最擅长的工作,别担心我们了,只要给我们来点大麻,加上几杯鸡尾酒,然后把正确的方向指给我们看看就成。’”
“然而,我们没有让他们得逞,是不是呢,孩子们?”
欢声雷动,犹如一屋子邪恶的共犯。
“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人被用铁链拴在谷仓的梁上,不是吗?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被绑在约束衣里的孩子,像是某些邪恶的学校理事会里的奸人传言的那样,不是吗?他们看不到任何指甲被拔掉的孩子,也没有人的头发被剃光!他们所见到的大多数情况,都是孩子们的屁股挨了几下打,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噢,是的,他们的屁股挨打,我愿意当着全能的上帝面前,双臂缠上测谎器,亲自证实这件事,因为是《圣经》告诉我们,不打不成器!如果你们相信这个真理,孩子们,就高喊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就连印第安纳州教育局的人,那些千方百计想要除掉我、把这地方变成恶魔横行之地的人,他们也不能不承认,说到教育的时候,州政府的方针与上帝的旨意必是相同的:一旦你省下棍子,就会宠坏孩子!
“在这里,他们只看到快乐的孩子!健康的孩子!他们见到的是虔诚地与上帝同行、说上帝的话语的孩子!噢,可否请你们跟我一起高呼,哈利路亚?”
他们当然可以。
“跟我一起大喊阿门好吗?”
当然这也没问题。
“上帝保护爱他的人,上帝不会坐视一群吸大麻、拥护共产主义的偏激人道分子剥夺这个为了疲倦的、困惑的孩子们所建立的大家庭。
“有几个喜爱造谣生事的孩子,对所谓的媒体散布了许多谎言,”加德纳说,“我看见那些谎言在电视节目上一再重复,尽管那些造谣的孩子太过胆小,不敢在屏幕上露脸,但我知道——哦,是的——我认得那些人的声音。当你喂养过一个孩子,当他在夜里哭着找妈妈,而你将他的头温柔地拥在你怀中时,我想,你一定会认得他的声音。
“那些男孩已经不在了。上帝也许会宽恕他们——但愿他宽恕他们,噢,是的——然而阳光·加德纳只是个凡人。”
他垂下头,为自己的表白表现出羞愧的模样,然而当他再度抬起头时,他的双眼仍然炽烈,射出愤怒的火光。
“阳光·加德纳不能原谅那些人。所以阳光,加德纳将他们再度送回街头、将他们推进魔域之中。在那里,他们将不得温饱;在那里,就连树木都会化身成夜行的野兽,吞噬那些坏孩子。”
众人噤若寒蝉,室内一片死寂。就连玻璃窗后的凯西也是一脸僵硬惨白。
“《圣经》说,上帝将该隐赶逐到伊甸东边挪得之地,流离飘荡。那些被驱逐回街头的坏孩子就像那该隐一样,孩子们。在这里,你们拥有的是安全的天堂。”
他审查每个人的脸。
“倘若你软弱了……倘若你说谎……灾祸将降临你头上!地狱等待着沉沦者,就像等待着有心潜入地狱中的人一样。
“铭记在心,孩子们,
“铭记在心。
“让我们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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