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仍死命跑着。他赫然发现,虽然两条腿还没停下,身体却是腾空的,就像卡通人物从两千英尺高空坠落前,还有时间先错愕地扮个鬼脸。只不过杰克腾空的高度不到两千英尺。他脑袋里还有余暇——刚刚好够——察觉到,原本奔跑的地面消失了,下一秒,便整个人骤降四五英尺,奔跑的脚步倒是没有停下。落地之后他踉跄着仍继续向前跑,本来还有可能站稳,接着却换成理查德落下来,压在他身上,于是两人一起扑倒在地,翻了个大筋斗。
“小心,杰克!”理查德尖叫着——尽管他这么说,不过他显然并没有遵照自己提出的建议,因为他两眼闭得死紧。
“当心那匹狼!当心杜弗雷先生!当心——”
“理查德,他们全都消失了!拜托你睁开眼睛看一下!”杰克自己都还没时间好好看看周围,不过他知道自己成功了——空气温暖芬芳,除了微风偶尔拂动,捎来暖意,这个夜晚静谧得近乎完美。
“小心啊,杰克!小心,杰克!小心!小心——”
犹如盘桓不去的恐怖回音,理查德的脑袋里还听得见纳尔逊馆外那群半人半狗的怪物齐声高喊着:醒来、醒来、醒来!拜托、拜托、拜托!
“要小心啊,杰克!”理查德哀号。他的脸埋在地上,模样活像过度狂热的穆斯林,决意求得真主阿拉的垂青。
“小心!有狼!级长!还有校长!小——”
杰克生怕理查德真的发疯了,于是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拉起,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理查德顿时哑口无言。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杰克,杰克则看见自己手掌的形状逐渐在理查德脸颊上浮现,像块暗红色的刺青。不过好奇心转眼便取代了愧疚感,杰克急着想知道他们确切的所在地。天还没全黑,否则他不会看见理查德脸上的手印。
答案一部分来自他的内心——答案是肯定的,无须质疑……至少,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的确如此。这里是外岗,杰克。你们来到外岗了。
但在仔细思考清楚他们的处境之前,他还得先搞定理查德才行。
“你没事吧,理查德?”
理查德既惊讶又受伤地望着杰克。
“你打了我,杰克。”
“我是打了你。但是当你身边的人歇斯底里的时候,就该这么处理吧。”
“我才没有歇斯底里!我从来不会歇斯底里,我这辈子——”理查德话说一半便跳起来,慌张地左顾右盼。
“那匹狼呢?我们得当心那匹狼,杰克!只要我们爬过围墙,它就追不上我们了!”
刚才要是杰克没有捉住理查德,将他拖回来,理查德可能早就盲目地冲进暗处,拼命想翻过那道如今已在另一个世界的围墙了。
“那匹狼已经不在了,理查德。”
“呃?”
“我们成功了。”
“你在说什么——”
“魔域啊,理查德!我们到了魔域了!我们腾过来了!”而且我的手差点被你弄脱臼了,你这个怀疑论者。杰克揉揉酸痛的肩膀。下回如果我还要带人进魔域,我会带真正的小孩,一个还相信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兔子的小孩。
“这太荒谬了。”理查德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世界上根本没有魔域这种地方,杰克。”
“如果没有,”杰克冷冷地说,“那为什么那匹大白狼现在没有叼着你的屁股?还有你那该死的校长呢,人在哪里?”
理查德瞪着杰克,张口想说些什么,随即又闭上。他前后打量,这时神智稍微清楚了些(至少杰克这么希望)。杰克也跟着四下张望,同时享受着温暖干净的空气。摩根和他手下那群凶神恶煞也许随时会追上来,然而这一刻实在很难不放纵自己奢侈地享受一番重回魔域所带来的纯粹而原始的愉悦。
他们在一片田野中。透着淡黄的草尖结穗累累——不是小麦,不过看样子是类似的东西,总之是某种可以吃的谷物就是了——四面八方朝向夜空伸展。柔和的晚风吹送,长草摇曳,翻滚出神秘而美丽的波浪。他们右手边是座低缓的小丘,一栋木屋坐落在小丘上,屋前架着一根灯柱,球形玻璃罩里鲜黄的火焰明亮锐利得几乎令人难以直视。杰克发现那栋木屋是八角形。灯火圈出一块圆形范围,这两名进入魔域的少年正好落在这圆圈的最外围——光轮对岸的某个形体投射出幽微银光,像是某种金属……不久杰克便了然于胸。他感觉到的不是惊奇,反而更像是原本的预期得到印证的成就感。就像两块巨大的拼图,一块属于美国,一块属于魔域,在这一刻终于密实地拼合起来。
那是铁轨。尽管在黑暗中要辨认出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杰克认为自己知道那铁轨通往何处:西方。
“走啊!”杰克说。
“我不想上去那里。”理查德说。
“为什么?”
“太多莫名其妙的怪事了。”理查德舔了一下嘴唇,“那栋房子里搞不好也有怪东西。野狗啊,疯子啊。”他再度沾湿嘴唇,“还有虫子。”
“我说过,我们现在在魔域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全都没了——这里很安全。拜托,理查德,你闻不出来吗?”
“这世界上没有魔域这种地方。”理查德尖声嘟囔。
“看看你四周。”
“不要。”理查德的音调拔得更高,简直就是个执拗得令人气结的小孩。
杰克扯下一把穗须浓密的长草。
“你看这个!”
理查德别过头。
杰克必须强逼自己,才能咽下那口想要抓住理查德把他摇醒的怒气。
他丢掉野草,在心里默数一到十,然后走上小丘。低头一看,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类似牛仔护腿用的开裆皮裤。理查德的打扮和他差不多,脖子上围了条红色大领巾,看起来就像雷明顿画中的人物。杰克伸手摸摸脖子,发现自己也系着条领巾。顺势往下摸索,迈尔斯·基格送他的毛呢大衣这时已变成一条类似墨西哥披肩的大毛毯。我敢打赌,我这模样铁定像是塔可钟的广告代言人,他揣度着,兀自笑了起来。
杰克丢下理查德不管。他走上小丘时,惊慌失措的表情爬上理查德脸庞。
“你要去哪里?”
杰克回头望望理查德,走了回来。他两手搭上理查德的肩膀,严肃的眼神望进理查德眼眸深处。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说,“他们之中一定有人看见我们腾走。也许他们没办法马上追过来,当然也有可能随后就到。我不敢确定。我对这世界的运作逻辑了解的程度跟个五岁小孩对磁力学的认识差不了多少——不过五岁小孩起码知道,磁铁有相吸的一面和互斥的一面。而至少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我知道这么多就够了。我们不能傻傻待在这里。报告完毕。”
“这一切都是我的梦,我知道我在做梦。”
杰克对着那栋外观摇摇欲坠的木屋点点头。
“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下来。假如你想待在这里,等我看过那里头的状况之后,再回来找你。”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戴眼镜的理查德裸露的双眼睁得老大,呆板的眼神依稀像是蒙上一层灰。他抬头仰望魔域漆黑的天空,群星罗列的阵式奇异而陌生,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再看。
“我发烧了。是流行性感冒。最近很多人感冒。这是发烧引起的幻觉,你是我幻觉里的一个角色,杰克。”
“有机会的话,我会请人把我的演艺协会资料卡送去给《幻觉角色风云》杂志社的人参考参考,”杰克说,“至于现在呢,不如你就先待在这里等我好吗,理查德?假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你根本什么都不用担心。”
杰克爬上小丘,走到一半,理查德跟了上来。
“我说过我会回去找你啊。”杰克说。
“我知道。”理查德说,“我只是觉得一起看看也好。反正是做梦嘛。”
“也好,等一下如果遇到任何人,记得闭紧嘴巴。”杰克说,“我想那里面有人——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从窗口望着我。”
“你打算怎么办?”理查德问。
杰克微笑。
“见机行事,理查德小子。”他说,“打从我一踏出新罕布什尔,一路就是这么闯荡过来的。见机行事。”
两人来到木屋前廊。紧张兮兮的理查德牢牢抓住杰克不放。杰克不耐烦地转过头。理查德的“堪萨斯市神爪”一下就失去新鲜感,变成老套烦人的招式了。
“怎么了?”杰克问。
“这只是个梦,”理查德说,“我可以证明。”
“怎么证明?”
“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英语,杰克!我们在说某种不一样的语言,说得非常流利,可是不是英语!”
“是啊,”杰克说,“很怪,对不对?”
语毕,杰克继续登上前廊的阶梯,抛下身后张着嘴、目瞪口呆的理查德。
又过半晌,理查德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追着杰克爬上台阶。台阶木板早已松动变形,满是伤痕裂缝。方才在田野中见到那些结了穗壳的野草钻出夹缝往外生长。远远的暗处,两个男孩隐约听见催人欲睡的虫鸣——不像蟋蟀叫声那样清脆嘹亮,而是更温润甜美的声音——这里太多事物比我原来的世界要好,杰克心想。
木屋外的灯柱这时已在两人后方;影子落在他们跟前,早他们一步穿过前廊,然后向右歪折,登上台阶。门上挂着一块老旧褪色的招牌,上面的字迹一开始在杰克眼里看来简直就像用西里尔字母写的俄文一样无法理解,后来字体逐渐清晰,显现的内容倒不令人意外:车站。
杰克抬起一只手正想敲门,接着念头一转,摇了摇头。不。用不着敲门。这里可不是什么私人寓所;门牌上写的是“车站”,意味着这地方就像灰狗巴士、美铁的车站,或是让人搭上“带您翱翔友善的天空”的联合航空班机的机场那样的场所。
他直接推开门。友善的灯光和毫不友善的吼叫声同时轰然而出。
“走开,你这魔鬼!”沙哑的声音嚷道,“走开,我一早就会出发!我发誓!火车在车棚里!走开!既然答应过你,我说到做到,所以现在你走吧……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杰克皱起眉头。理查德吃惊地张大嘴。屋里很整洁,但十分老旧。木板严重变形,墙面看起来像是掀起一波波涟漪。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驿马车画像,大得几乎像艘捕鲸船。一座古老的柜台横在厅堂正中央,将厅堂一分为二,柜台表面和墙面一样皱得波浪起伏。柜台后方墙上挂着一块石板,标示着一栏“进站时间”和一栏“出站时间”。看着那块历史悠久的石板,杰克猜想,应该已经许久没有任何人在上头写字了;他觉得,如果现在有人想在上头写几个字,哪怕用的是柔软的粉笔,那块板子也会应声粉碎,崩落到同样老朽的地板上。
柜台边缘摆着一个沙漏,杰克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沙漏——几乎和容量两夸脱的香槟酒瓶一样大,里头装满了绿色细沙。
“别烦我行不行?我答应过就一定会去!拜托你,摩根!你行行好!我已经答应你了,如果不相信,去看看车棚就知道!火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对天发誓!”
这话说得又慌又急。说话的是个体型庞大的老人,他正蜷缩在右边最深处的角落。杰克估计这老人的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就算眼下这身形缩成一团,天花板距离他的头顶也不过四英寸左右。年纪看起来大约有七十岁,也可能是保养得很好的八十岁。雪白的胡须柔细得像婴儿的头发,从眼袋下方如瀑布般直泻胸前。他的肩膀宽阔,虽然现在垮得像经年累月被迫背着重物而弄坏了肩骨似的。他穿着一件白色褶裙,裙上缀满红色绣线,脸色蜡黄,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长,额上的皱纹则像地表上一座又一座深谷。老人挥舞着一根粗大的拐杖,表情却害怕得要命,不构成任何威胁。
老人提到理查德父亲的名字时,杰克警觉地瞟了理查德一眼,不过目前的理查德似乎没有足够的神志留意这种小细节。
“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杰克说着,往老人的方向靠近。
“走开!”他厉声喊道,“别想骗我!魔鬼都会戴着友善的面具,我知道这种把戏!走开!我说了我会去,火车也早就备妥了!我言出必行!你快走开吧,行不行?”
杰克的背包这时已变成一个布袋,挂在他手臂上。走到柜台边时,杰克将手探进袋里摸索,拨开镜子和一些竹钱,握住他想找的东西。那是好久以前,费朗队长送给他的东西,那枚一面雕着女王肖像、一面是鹰头狮身兽的银币。他将银币往柜台上重重一拍,昏黄的灯光烘托出劳拉·德罗希安细致的轮廓——那酷似母亲的容貌又一次令杰克震慑。她们两人打从一开始就这么像吗?还是在我越思念她们的时候,心中就越强化她们的相似之处?又或者,其实是我自己无形中将她们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将她们视作同一个人?
杰克越往前靠近柜台,老人往后缩得越远,几乎像是要把自己挤进墙里,就这么穿墙而出逃离现场。他的唠叨变成一道歇斯底里的洪流。当杰克将银币拍在柜台上,摆出西部片里的坏蛋到酒吧买酒的狠样时,老人顿时噤若寒蝉。他瞪着银币,两眼越睁越大,积着唾沫的嘴角扭曲。他暴凸的双眼移向杰克脸上,这才第一次看清楚杰克。
“杰森,”老人细小的声音颤抖着。先前那虚弱的叫嚣平息了。此时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敬畏。
“杰森!”
“不,”他说,“我叫——”他临时住口,明白当他用这奇异的语言说出口时,那个字眼将不是杰克,而是——
“杰森!”老人哭喊着跪倒在地,“杰森,您总算来了!您来了,我们都有救了,啊,我们有救了、有救了,一切都要变好了!”
“嘿,”杰克说,“嘿,说真的——”
“杰森!杰森驾到了,女王有救了,啊,一切都要变好了!”
比起刚才那种恐惧的反抗,老人突然态度剧变,流露出无限崇敬,杰克一时间反而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他转过头寻找理查德……结果没有半点帮助。理查德不知何时已在大门左边的地板上躺了下来,看不出是真睡还是假寐。
“该死。”杰克咕哝。
老人双膝跪地,哭哭啼啼。情势急转直下,从原本单纯的荒谬变成了彻底的滑稽可笑。杰克找到一个可以往上拉开的隔板,走进柜台后方。
“啊,忠心的仆人,快起身。”杰克不禁顽皮地纳闷耶稣基督或释迦牟尼有没有遇到过这种困扰,“快站起来吧,老家伙。”
“杰森!杰森!”泪流满面的老人低下头,雪白的头发覆盖着杰克穿着凉鞋的双脚,他开始亲吻杰克的脚——可不是蜻蜓点水那种轻吻,而是躲在干草棚里偷情时啾啾有声的激情狂吻。杰克无奈地咯咯笑起来。他费尽艰辛让两人一起逃出伊利诺伊州,来到这里,外岗的某处,长满说像小麦又不是小麦的谷物的大片田野一角,这栋随时会垮下来的车站里,这会儿理查德却躺在门边睡大觉,他面前还有个奇怪的老人亲着他的脚,胡子搔得他痒得不得了。
“平身!”杰克咯咯笑着吩咐老人。他往后退,却撞上柜台。
“平身,我的忠仆!够了,快给我站起来!”
“杰森!”啾!
“我们有救啦!”
啾一啾!
一切都要变好了,老人的嘴唇贴上他露出凉鞋的脚趾时,杰克一边笑个不停一边胡乱想,不知道魔域里有没有发行罗伯特·彭斯的诗集,不过我猜他们铁定都读过——
啾一啾一啾!
噢,别再来这套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平身!”他扯直嗓门大喝一声,老人这才站了起来,全身颤抖,老泪纵横,无法直视杰克的眼睛。但他宽大的肩膀总算稍微抬起来了,脸上那凄惶的表情也退去了,杰克为此宽心不少。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杰克才有办法让老人与自己顺畅地对话。否则杰克一开口想与这位负责看守车站、名叫安德斯的老人说话时,安德斯总会先冒出一大串“哦杰森殿下天哪您真是伟大”之类的叹息,这时杰克还得尽快抚平他激动的情绪……当然还得阻止他又开始亲吻起杰克的脚趾。不过话说回来,杰克挺喜欢这老人家的,也免不了对他抱着一份同情。要体会他的感受,只要想象一下,耶稣基督或释迦牟尼突然出现在自助洗车场或学校餐厅的人龙里那光景便行了。还有一件他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在杰克心中,有某部分对安德斯这种表现,其实并不感到惊讶。他仍然认为自己是“杰克”,然而,一点一滴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像另一个人。
而他已不在人世了。
这是事实,无可否认的事实。杰森已死,而奥列斯的摩根八成与杰森的死有几分关联。不过像杰森这种角色,总会有某些办法能够重返阳世的,不是吗?
杰克倒不觉得这段和安德斯一来一往、想办法让他好好说话的时间浪费了,因为趁这段空当,他确定理查德并非假装,而是真的睡着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好现象,毕竟安德斯对摩根可说抱怨连连。还有一段,安德斯说到这地方是魔域边陲的最后一站——它有个用魔域语念来音韵动人的名字:外岗车站。然而出了这里,便是恐怖的蛮荒之地。
“有多蛮荒?”杰克问。
“我也不知道。”安德斯点燃烟斗。他的视线没入黑暗中,神情凄凉。
“有关焦枯平原的传闻不胜枚举,每个版本都不尽相同,不过开头总是一样的:‘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遇上一个在焦枯平原边界迷失了三天的旅人,而那迷途的旅人说……’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故事的开头是:‘有一次,我在焦枯平原的边界迷路迷了三天……’你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吧,杰森殿下?”
“我明白。”杰克回答。焦枯平原。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颈背汗毛直竖,手臂上起鸡皮疙瘩。
“所以说,没有人确切知道焦枯平原的情况?”
“众说纷纭,没人有确切的把握,”安德斯说,“不过只要其中有一丁点是真实的——”
“你听说过些什么?”
“那里的景象诡谲骇人,可怕到连奥列斯建造的火渊都显得见怪不怪。火球在山丘和旷野上滚动,后面拖着长长的黑尾巴——白天时看起来是黑色的,不过我也听说,那些尾巴入夜之后会发光。假如有人不小心太接近那些火球,一定会大病一场。头发掉光,全身皮肤肿胀生疮,接着开始呕吐;也许有康复的机会,不过大部分结局都是,呕吐接连不断,直到胃腔破裂、喉咙溃烂,然后……”
安德斯站起来。
“殿下!为什么您脸上出现这表情?您在窗外看见什么了吗?您在那罪该万死的铁轨上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了吗?”
安德斯恐慌地探看窗外。
辐射感染,杰克暗忖。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可是他所描述的,几乎百分之百是辐射感染造成的症状。
去年杰克参加了一个自然科学研习营,他在里面学过有关核武器和暴露在放射线下所造成的后果等等相关知识——无论是有心或无意,总之杰克的母亲曾经参加反对核武器与核电厂增建的运动,因此当时杰克学得格外用心。
多么吻合!用辐射污染来解释焦枯平原的情况是多么合理的答案!随即他又想通了另一件事:西部是第一个被用来进行核弹测试的地方——军方在荒凉无人烟的西部放置了许多人体模型,并将计划投掷在广岛的原子弹模型悬挂在高塔上进行试爆,以此估测爆炸的实况和杀伤力。最后他们回到犹他州与内华达州,在美国仅存的真正净土上,建造地下基地,继续进行核武器测试。杰克知道,在那一大片山峦起伏、贫瘠崎岖的不毛之地上,军方拥有许多土地,而他们在那里进行测试的,可绝对不止是核武器。
假如女王驾崩了,摩根会把多少那该死的鬼东西弄进魔域里?他又已经弄了多少进来呢?这条驿马车道与铁路接轨的路线,会不会就是他运输系统的一部分?
“您的气色很糟,殿下,真的很糟。您的脸色白得像张纸似的。我发誓我没胡说!”
“我没事。”杰克悠悠答道,“坐着吧。继续说你的故事。打个火,你的烟斗快熄了。”
安德斯取下嘴里的烟斗,重新点燃,目光从杰克再度移向窗外……这时他脸上的神情已不再只是空虚绝望,还添了几分忧惧。
“不过我想很快地,我就会知道那些传闻究竟有几分真实性了。”
“此话怎说?”
“我天一亮就得出发了。”安德斯说,“奥列斯的摩根的邪恶列车现在就停在车棚里,明天一早,我得载着他那一车天晓得有多可怕的鬼东西,穿越焦枯平原。”
杰克瞪着老人,他的血液直冲脑门,心脏扑通作响。
“去哪里?要去多远?到海边吗?到大水边?”
安德斯慢吞吞地点头。
“哦,是的。”他说,“到大水边。而且——”他的声音往下一沉,转变成无力的低语,双眼骨碌转向漆黑的窗景,仿佛担心无名鬼怪正在窗外偷窥,窃听他的谈话。
“到了之后,摩根会来接应,然后把车上的货卸下来。”
“卸到哪里?”杰克问。
“暗黑旅店。”安德斯颤抖着,低声说出答案。
杰克觉得自己肚子里又蹿上一阵捧腹大笑的冲动。暗黑旅店——这简直就像一本惊悚小说的书名嘛。可是……可是……饭店正是这一切的起点,不是吗?大西洋海岸线上,新罕布什尔州的阿兰布拉花园饭店。难道说,在太平洋沿岸,也有另一间旅馆,也许又是一间叠床架屋的古老维多利亚式建筑?那注定会是他这趟奇异、漫长旅程的终点吗?在一间类似阿兰布拉、附近还有座荒芜游乐园的旅馆里?这想法尽管奇怪,却精准无比地充满莫名的说服力,甚至让他想起魔域与他的世界里,人们拥有彼此的分身这件事……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殿下?”
安德斯语带微愠。杰克连忙移开目光。
“不好意思,”他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安抚地笑笑,安德斯也回以简短的一笑。
“对了,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叫我了。”
“叫您什么,殿下?”
“别叫我殿下。”
“殿下?”安德斯看来满脸疑惑。他不是在复诵杰克的话,而是在要求杰克解释。杰克觉得,假如他再继续坚持下去,两人的对话就要陷入那种“什么?什么什么?”的鬼打墙窘境里了。
“算了。”杰克说道。他向前倾身,“我希望你将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办得到吗?”
“我会尽力,殿下。”安德斯回答。
安德斯娓娓道来,开始时他说得很慢。他这辈子都独自住在外岗,平常不习惯说那么多话。此时在一个男孩的要求下开口,而对方在他心目中又拥有高贵的地位,甚至像个神祇般令他崇拜。一步一步,他说得越来越快,这则充满不确定的情节,却又令人激动不已的故事临近尾声时,他已是口若悬河,喷涌而出。尽管老人说话的口音很重,令杰克不断联想起罗伯特,彭斯那种混浊的苏格兰颤音,要听懂话的内容,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德斯认识摩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摩根是称霸外岗的外岗之王。他的全名“奥列斯的摩根”其实没有听起来那么神气,不过是描述了实情,意思就和他“外岗之王”这称号差不多。
奥列斯是外岗极东的军事训练基地,也是那块长满野草的偌大荒地上唯一有组织的军事营地。由于摩根对奥列斯的掌控极其严密而彻底,外岗的其他区域便自然而然臣服在他的权威之下。此外,过去十五年间,不断有堕落的坏狼转而效忠摩根。
起初这问题并不严重,因为投诚的坏狼为数不多(安德斯的口音老是让杰克把“坏狼”听成“灰狼”)。不过最近几年他们集结的数量越来越庞大,安德斯听说,自从女王病了之后,专司畜牧的狼族有一半以上的族人受到恶魔引诱而腐败。
安德斯说,听命于奥列斯的摩根的不只狼族,还有别的物种,更可怕的物种——传说中光是看上一眼便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恐怖生物。
杰克想起埃尔罗伊·奥特莱酒馆那可怕的怪物,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地方有名字吗?”杰克发问。
“殿下?”
“我们所在的这地方,也有名字吗?”
“不算有,殿下,但我听说过,有些人管这地方叫神忘岭。”
“神忘岭。”杰克念出这名字。虽然还很模糊,也许还有许多误差,但魔域的地理形貌终于在杰克脑中凝聚出完整的轮廓。魔域与美国国土东半部对应;外岗与美国中西部和广袤的平原(神忘岭?伊利诺伊州?内布拉斯加州?)对应;至于焦枯平原,则与美国西部相对应。
他凝视安德斯良久,笃直的目光让这车站守门人再度不安地扭动起来。
“抱歉。”杰克说,“请继续。”
安德斯的父亲是最后一名从外岗出发、“开往东方”的驿马车驾驶,当时安德斯便跟在父亲身边当学徒兼助手。不过那年头东方局势不稳,时有叛乱骚动;老国王遇刺,加上随后那场战争,似乎便是乱局的开端。虽然战事在劳拉女王登基后平息,然而各地动乱却如雨后春笋般渐行活跃,并逐步跨出焦枯平原那蛮荒之地,推展向东方。安德斯说,不少人坚信,西方是所有邪恶势力的肇发之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杰克表面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自己其实明白。
“就是那土地的尽头。”安德斯说,“在大水边缘。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邪恶的发源地,在另一个世界中,正是我父亲进入这世界的起点……父亲、我、理查德,还有……摩根,那个自大妄为的屎洛特。
安德斯继续说道,外岗早已祸事临头,而半数狼族也堕落变节了——堕落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十分确定,不过这位年迈的车站守门人告诉杰克,假腐坏不能尽快停止,也许他们将因此全数灭亡。叛乱势力不但侵入外岗,如今甚至逐渐深入东方,而他听说,身处东方的女王已病人膏肓。
“那不是真的吧,殿下?”安德斯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问道。
杰克看着他。
“我应该知道答案吗?”他反问。
“啊,当然,”安德斯说,“您不是她的儿子吗?”
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就连田野中的虫鸣都静止了。理查德也像是静止在两次沉重混浊的呼吸之间。
就连他自己的心跳都似乎静止了……也或许,真正静止下来的,其实只有他的心跳。
接着,他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是……我是她的儿子。此外……她确实病得很重。”
“她会死吗?”安德斯追问,这时他毫无保留地露出恳求的目光。
“女王会死吗,殿下?”
杰克微微一笑,答道:“一切都还在未定之天。”
安德斯说,乱局萌芽的最初,奥列斯的摩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边疆营长,父亲是个蓬头垢面、浑身油臭味的滑稽人物。摩根的父亲在世时人人视他为笑柄,甚至连他的死法都被传成一则笑谈。
“他喝了一整天的蜜桃酒,喝到肚子疼,结果拉肚子拉到命都没了。”
父亲的可笑形象为摩根的声望蒙上一层阴影,父亲死后,原本人们也打算继续将儿子当成笑柄看待,不过在奥列斯地区开始采用绞刑后,便再也不曾传出嘲弄摩根的笑声。等到老国王去世后的几年间,骚乱逐渐兴起,摩根的势力也随之迅速蹿升,就像天上升起一颗捎来恶兆的凶星。
当然最初这在外岗显得微不足道——安德斯表示,这空旷无垠的荒野让政治显得不值一谈。对大家来说,唯独狼族的变化会造成实质上的影响,不过既然那些变节的坏狼都迁移到“异地”去了,就连这影响也像是不痛不痒(“这对我们没多大差别,殿下。”杰克坚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
又过了一阵子,在女王病倒的消息总算传到偏远的西边后不久,摩根从东部的火渊里集结了一群相貌畸形的奴隶送到西边;负责监督遣送工作的便是归顺摩根麾下的恶狼和一些丑陋的怪物。他们的总指挥是个带着鞭子的恶棍,偶尔身边会跟着一个骨瘦如柴、有几分阴森气味的小男孩。运送奴隶工作初期,那恶棍经常出现,在那可怕的数月间,安德斯总是躲藏在外岗车站南方五英里左右的家里,没多久恶棍失去了踪影,这让安德斯感到高兴。有传闻说摩根策动的叛变己到了箭在弦上的紧张态势,所以才将那恶棍召回东方辅佐。安德斯不确定这传闻有几分真实,也不在意;他只为了恶棍的离去觉得开心不已。
“那个人,”杰克质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清楚,殿下。狼族叫他‘执鞭人’,奴隶就只管他叫魔鬼。我想他们说得都对。”
“他的穿着是不是很讲究?丝绒大衣,鞋面上还有扣环,是不是?”
安德斯连连点头。
“他身上是不是洒了很多香水?”
“哦、哦!是的!”
“他的鞭子尾端岔成很多细小分枝,分枝末梢还镶着铁刺?”
“是的,殿下。那是魔鬼的鞭子。而且他使起那鞭子时可厉害了,没错,就是这样。”
他说的是奥斯蒙。是阳光·加德纳。他原本在这里,替摩根打理某些事情……后来女王病了,奥斯蒙被召回宫殿,就是我第一次和奥斯蒙打交道那次。
“他的儿子,”杰克问,“看起来什么样子?”
“皮包骨。”安德斯慢慢说道,“有只眼睛像浸满了水,老是漂浮不定。我只记得这么多。他……殿下,执鞭人的儿子很少抛头露面。虽然他手上没有鞭子,但比起他的父亲,狼族似乎更怕他。他们说他很阴暗。”
“阴暗。”杰克说。
“是的。这个词是用来形容一个人很难看清楚,无论你再怎么费心去看都摸不清他的长相。当然要隐形是不可能——这是狼族说的——不过如果那个人知道怎么使这种伎俩,他就能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大部分狼族都会这招,那个小男孩也会这招。所以说起他的长相,我只记得他瘦得像枯骨似的,一只眼睛动个不停,而且他很丑,丑得像某种邪恶阴森的病毒。”
安德斯停顿了一会儿。
“他生性残暴,喜欢折磨小东西。他曾经把它们丢在车站门廊底下,我听到全世界最凄惨的哀号……”安德斯发起抖来,“所以说,我才老是躲在屋子里。我不喜欢听见动物的惨叫声。那让我非常不舒服,的确是。”
安德斯的一言一语无不在杰克心中引发更多疑问。他尤其想仔细询问安德斯关于狼族的一切——听着这些事,令杰克思念起阿狼,沉甸甸的回忆五味杂陈。
可惜时间有限——安德斯必须一大早驾着列车驶向焦枯平原;一整队由摩根领军的疯狂弟子也许下一秒就会冲破安德斯所说的“异地”,追进这里;理查德随时可能醒来,追问他们口中谈论的摩根和那个曾在纳尔逊馆与他比邻而居的“阴暗”的人是何方神圣。
“他们来到这里,”杰克整理着思绪,“带来一批奴隶,由奥斯蒙统帅——直到他被召回宫殿,或是必须到印第安纳州打理阳光之家,带领那群宗教狂热分子时——”
“殿下?”安德斯听得一头雾水。
“他们来到这里,建造了什么?”杰克心中已有笃定的答案,但仍希望从安德斯口中听到。
“哦,就是那些铁轨啊。”安德斯说,“铁轨一路铺进焦枯平原里,就是我明天必须走的那条路。”他耸耸肩膀。
“不。”杰克站起来,一阵难耐的兴奋在他的胸膛炸开,宛如烈阳。脑海里好像又敲动一记响钟,再度升起那股巨大拼图完美契合的感受。
杰克脸上绽放出光芒,美丽得难以名状,安德斯见了,重重跪倒在地。理查德听见骚动,翻个身,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你不用去。”杰克说,“我去。还有他。”他指指理查德。
“杰克?”一脸睡意的理查德疑惑地看着杰克,“你们在聊些什么啊?那个人为什么在闻地板?”
“殿下……您要求的,当然好……可是我不懂……”
“你留下来。”杰克说,“我们去。我们替你开火车。”
“可是殿下,理由何在?”安德斯鼓起勇气发问,仍然不敢抬头看杰克。
杰克·索亚的视线深入漆黑的远方。
“因为,”他说,“我想,铁路的尽头——或终点附近——有某样东西,是我必须拿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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